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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4-13 09:58
鄌郚总编

江南文人

  江南文人
  叶兆言
  1
  刚写了一篇不短的文字谈江南的女性,自古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说完江南佳人,意犹未尽,索性继续嚼舌,顺藤摸瓜,谈谈江南的文人。江南文人以才子着称,有才自然是好事,然而被称作才子,不一定都是表扬。人们常说文人无行,"无行"则是才子们的恶谥。民间老百姓眼里的才子,大都属于唐伯虎一类,地主老财奸污丫环使女,是恶霸行径;唐寅调戏秋香,便是风流。文人无行的说法,有一层宽宏大量的意思,好比说小孩子不懂事,偶尔闯祸捅些纰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误,用不了太当真。狗天生要吃屎,文人尤其是才高八斗的文人,似乎有干坏事的专利,有和女人调笑的特权。无情未必真豪杰,惟大英雄能本色,一头扎进脂粉堆里不出来,这样的江南文人可以找出很多。
  在中国古代社会,真正官场上混迹,搁哪朝哪代,吃喝嫖赌几样德行,公开的嫖是不能沾的。传说中,明清两代皇帝,都有秘密访问妓院的记录,而且还留下杨梅大疮的疑案。再往前看,宋代的徽宗和妓女李师师相好,并由此打翻了醋坛子,利用职权报复有着共同嗜好的嫖客。这些传说的基础,都建立在皇帝不该去妓院的游戏规则之上,都说明皇帝嫖妓不符合公理,是例外。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寻花问柳就有失于行为规范。与此相反,那位引起徽宗醋意的周邦彦则不同,周是浙江杭州人,是标准的江南才子,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用今天的话来说,所谓大晟府只是个音乐机关,算不上什么什么几品大员。俗话说,无官一身轻,周邦彦才华出众,能填一手好词,而且精工丽,格律谨严,被称为"词家之冠"。他的词多半是写给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又多半是妓,皇帝去妓院是邪门,周邦彦留连平章是正道,恰巧体现了才子本色。要怪也只能怪皇帝跑错地方,在妓女的香巢中正在鬼混的周邦彦风闻徽宗微服私访,来不及跑,吓得只好躲在床肚下。有没有看到皇帝与妓女做爱,且不去细究,窥视和知道皇上的隐私同样也是大罪,据说周邦彦一生不得志,重要原因就在这里。
  如果民间故事都可以当真,传说都是写实,名妓李师师一定在徽宗的枕头边说了不少动听的好话,要不然徽宗心里的疙瘩永远解不开,岂止是不让周邦彦做官,要杀他跟杀只鸡一样。
  风流必有代价,这代价可能是原因,也可能是结果。古往今来,失意文人总是占着大多数,人生不得意者十有八九,既然失意,便找到了充分堕落的借口。文人本来就不太拘小节,考场名落孙山,官场小人陷害,于是"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李白明明失意,却做出得意的样子说: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黄庭坚一生坎坷,在《鹧鸪天》也做出这种佯狂模样:
  身健在,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
  会与时人冷眼看。
  放浪形骸似乎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难怪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要振臂一呼,号召大家不要自说自话,胡乱找借口,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人生无论是否得意,官场或进或退,都不能失其人文精神。风流得理直气壮,这是不对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读书人一头栽在女人身上,整日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结果便只有亡党亡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根据老祖宗的教导,人类身上的种种坏毛病,都是后天造成的,循乎理者则为贤,纵乎欲者则为不肖。人能够纵乎"欲",似乎又是对性本善的讽刺。清朝的袁枚是浙江人,他来到南京做官,做了几任县太爷,突然对官场失去兴趣,便在南京的小仓山买了一块地,修了随园。他身上的那点才子气,可谓发挥到了极致。别人是因为不得志,所以醇酒美人,落魄才当名士,官场失意才消沉。袁枚则不然,他的自供状很幽默:
  不作公卿,非无福命只缘懒;
  难成仙佛,又爱文章又爱花。
  真是一个活脱的江南才子写照。袁才子的意思,当才子就当才子,用不到这样那样的借口。
  中国文人的立足点,从来是在做官这一点上,写诗作词,琴棋书画,都是业余爱好。只有当了官,才能算修得正果,要不然,都是不务正业,都是旁门左道。后人以古人的文章好坏,来看文人的成就大小,古人却不是这样,虽然写文章立言,也是件重要的事情,但是和立功立德这样的大是大非相比,已经远在其次。至于立功立德如何衡量如何判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能做多大的官。袁枚也算是名重一时的人物,有《小仓山房集》,有《随园诗话》,还有《子不语》,但是在馆阁诸公的眼里,仍然是野狐禅,算不得文化人的楷模。
  2
  唐伯虎是世人眼里的风流才子。袁枚则是士大夫心目中的花花公子,他修建了名震江南的"随园",好得连皇帝都眼红。乾隆下江南,曾专门派人去他家描图,以便回京修皇家公园时参考。袁枚有一大帮的姨太太,这还不过瘾,妙在还有一大群跟着学写诗的女弟子,所谓"素女三千人,乱笑含春风"。浩浩荡荡的江南才子大军里,似乎只有袁枚配得上"风流教主"的雅号,他活的时候轻松快活,死了也没被戮尸,查禁着作。有名的江南文人十有八九,没什么好结果,轻则罢官解职,重便流放掉脑袋,这是名重一时的江南文人常见的结局,而袁枚则以善终让人羡慕不已。
  袁枚选择南京定居,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爱住金陵为六朝"。魏晋风度历来是江南才子们仿效的样板,是精神上的源头。事实上,六朝之前,江南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文人,大文人没有,甚至小文人也不多见。江南仿佛小商品批发一样的出文人,这都是后来的事情。孔子孟子是北方人,庄子是北方人,古时候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是北方人。老子的籍贯有争论,其中一个观点说他是楚人,江南虽然也曾经是楚地,那是被楚国征服以后的事,和老子的楚仍然挨不上。楚人中有出息的文人屈原和宋玉,同样与江南无关。
  江南像样一些的文人最初都是北方人,永嘉南渡,大批士子拖儿带女,一下子全跑到江南来了。江南文化在一开始就是北方文化的缩影,因此,江南文人骨子里还是北方文人,这北方是失败的北方,是异族大举入侵时仓皇南逃的北方。北方汉人逃往南方是迫不得已,那时候的江南,经济谈不上富庶,文化十分落后。在骄傲的北方人眼里,江南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虽然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但是一个个都是天生的懒鬼。北方的汉人移居南方,真是委屈了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南蛮●舌之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如北人的法眼。
  都说魏晋时期文学开始自觉,读一读《世说新语》,便一切都明白。这是一个文人辈出的年代,既有建安七子,又有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这些辉煌的人和事,其实都发生在北方。建安七子的孔融被曹操杀了,正始名士中,三位主将除王弼二十岁早死,余下的两位也被司马懿所杀。竹林名士有七贤,嵇康被砍了脑袋,一杀再杀又杀,留下一条性命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学乖。在那个特定时代里,学乖最好的办法是装糊涂,于是就吃五石散,一种和毒品差不多的药,吃下去,浑身会发热,甚至发狂,产生奇异的幻觉,见了苍蝇,也要拔出剑去追。要不就喝酒,猛喝,一个个都成了酒徒,成天醉醺醺说酒话,司马昭想和阮籍结成儿女亲家,阮籍一醉两个月,硬把这场婚事躲了过去。
  南渡以后,北方的文人成了南方的文人。既然是失败的北方,此时就谈不上什么强秦雄视天下,也没有一点点西汉的恢宏广大,聊以自慰的一点魏晋风度,因为接二连三掉脑袋,此时迅速堕落变质,只剩下一些空谈和装疯卖傻。六朝虽然紧接着魏晋,在文风上看似一脉相承,然而骨子里其实就只有软弱两个字,史家所谓"气格卑弱"。西晋已经亡了,南来诸人无所作为,惟一的发泄机会,便是在饮酒游宴时,面对良辰美景,哭着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这类伤感的话可怜兮兮,结果便是让大家流眼泪,哇啦哇啦一起哭。
  江南文人所继承的,正是这种颓败的北方文人的传统。古老的吴越文化,究竟什么样子,江南文人其实并不清楚。根据吴越争霸的态势看,春秋时期的吴人和越人,并不像后来那么柔弱,吴王夫差一度称雄为霸,越王句践卧薪尝胆,都有过可歌可泣的历史。成者为王败者寇,越灭吴,楚亡越,秦始皇统一中国,江南的民风一变再变。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人是可以流动的,北方人来到南方变软弱了,这是一个错觉,因为来南方之前的北方人已经没有多少硬骨头。鲁迅先生《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是谈及魏晋时期最有趣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引用了刘勰的话:
  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
  嵇康师心掉了脑袋,阮籍也就不敢再使气,而师心和使气恰是魏晋风度的精华所在。南渡的北方文人,把盛行一时的老庄玄学,带到了南方,既然干涉政治会掉脑袋,那么空谈喝酒和装疯傻的种子,便会在南方湿润的空气中生根发芽,蓬勃发展,并结出丰硕的成果。六朝人物紧接着魏晋,然而魏晋风度中的精华已不复存在。"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旷达和风流既可以是好辞,也可能有贬义。总之一句话,北方文人是因,江南文人是果,江南的文人其实是为北方文人枉担了骂名。
  江南文人常常挨骂,有其活该的一面。在魏晋时,文人们大约还是佯狂,南渡以后,越来越不像话,到后来,索性就真的破罐子破摔,不想好了。阮籍在北方的时候,喝酒归喝酒,毕竟写出一些像样的文章,《晋书》上说他"博览群书,尤好庄老":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到了六朝时期,江南文人喝酒不输给阮籍,荒唐和放纵有过之无不及,写文章,差不多一篇像样的东西也写不出来。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鲁迅曾以很生动的文字写道:
  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
  东晋时的王孝伯曾担任过刺史,不算太小的官,但是这位老兄读书太少,又不熟悉用兵,光知道空谈和笃信佛教,结果在战乱中被杀。这么一个活宝,《世说新语·任诞篇》上,却留有他大言不惭的语录:
  名士不必须有奇才,但使得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南渡前后,江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既然是北方人征服的领域,在文化上,拚命向北方看齐便是必然的事情。江南的文人只不过是继承和发扬光大了北方文化人的名士传统。
  事实上,早在南渡之前,北方文化已先一步地大举南下。东汉灭亡之后,江南民风向北方学习已经蔚然成风。当时的江南士族,都卷着舌头学习洛阳话,结果南腔北调,反而制造出一种很怪的杂交方言。北方人的习俗,成了江南人追求的时髦,人有时候就这么贱,北方人越看不上南方人,南方越不自信,越巴结北方的文化。亲眼目睹这种变化的葛洪,在《抱朴子》中以"居丧"为例,说明江南如何受北方影响。吴国之风俗,人死了,往往丧过于哀,换句话说,非常讲究形式主义,很把死人当回事;晋室东迁以后,南来诸人把魏晋名士的放诞带了来,于是"居丧不居丧位",停尸期间照样"美食大饮",比北方的还要不像话。随着时间的发展推移,江南名士的放荡不羁,任涎空灵,与魏晋相比,处处有过之无不及,差不多成了日后才子们的标签。
  3
  六朝时期是江南文人大领风骚的年代,这一段的文学史,江南文人撑足了场面。苏东坡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我一直没闹明白,所谓"八代",究竟是哪八代,反正软弱的六朝逃脱不了干系。江南文人出了几百年的风头,终于被人逮住机会好生收拾,口诛笔伐,揍得鼻青脸肿。代表人物是唐宋八大家,他们提倡古文,反对骈文,矛头直指六朝文风。这八大家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只要看看最流行的《古文观止》,数一数那里面所选的文章篇目,便可以知道厉害。
  唐宋八大家中,没有一个江南文人。江南文人在六朝,过足了文字游戏的瘾,骈四骊六,锦心绣口,一个个都成了花架子。"八代"之文未必像苏东坡说得那么衰,那么一无是处,说骈文中没有好文章,绝不是事实。但是骈文的路越走越窄,发展到后来,完全忽略了思想意义,只去堆砌华丽的辞藻,玩弄稀奇古怪的典故,音调声韵方面的限制越来越多,便一头钻进了死胡同。
  政治上,江南在此时已失去了领导地位。隋朝的建立,标志着黄河流域的汉人重新一统天下。六朝的都城南京,被隋文帝下令放火烧掉,江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地位,转眼间灰飞烟灭。
  从统治者角度出发,既然黄河文化的地位已经确定,具有挑战意味的长江文化,便是一种不安定因素,必须扼制和制裁。走向末路的六朝文学传统,在隋唐遭到痛击,这是历史必然,然而作为一种文学传统的影响,却仍然贯穿了整个唐朝。韩愈和柳宗元的古文,并没有一下子就扭转了骈文的地位,韩柳在当时的影响和地位,远不如后来。他们只是开始,古文运动真正成为气候,还得等到北宋,到欧阳修王安石以及苏氏三杰手里,这才轰轰烈烈,从此逐渐称霸文坛,一直熬到五四新文化运动。
  江南文人在隋唐以及北宋,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经济上,江南似乎再也不会萧条,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但是文化上又不得不仰望北方。唐诗中并不缺乏江南人,大诗人几乎和江南无缘。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人名统计,唐朝人才分布的比例,排名前卫的是陕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江苏虽然排名第六,其实是中间包含苏北的缘故,像徐州,完全应该算作北方。至于浙江,竟然排名于甘肃之后,差不多只是排名第一的陕西的十分之一。这个统计数据,和六朝之前的两汉大致差不多。历史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
  北宋的人才,自然还是黄河流域占上风。排名前几位的是河南、河北、山西、山东,唐时的老大哥陕西开始衰落,已落到长江流域的省份如江苏、四川、浙江、江西之后。值得指出的是到了北宋期间,江西的文人迅速崛起,在人数和成就两方面,都实实在在超过了江南。唐宋八大家中,除了韩柳和苏氏三杰,余下的三位江西人,像欧阳修王安石,都是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曾巩名气虽然稍弱一点,但是他的文笔简洁锋利,像《越州鉴湖图序》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古文之外,黄庭坚不仅字写得好,他开创的江西诗派风行一时,晏殊和他儿子晏几道的词是南宋词创作大繁荣的先声。
  江西文人的崛起,似乎是一个明显信号,这就是政治中心仍然还在北方,由于经济的原因,文化中心已经向长江流域倾斜。江西文人加上江南文人岭南文人,已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随着北宋的崩溃,南宋定都杭州,汉文化的中心又一次完全转移到南方。江南文人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了,有人对《宋史》中的儒林人物进行统计,浙江一跃为首,遥遥领先于其他各省。不仅是儒林,当宰相的、写词的、绘画的,都是第一。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宋朝南迁和西晋东移,原因差不多,结果也有很多相似。都是失败的大逃亡,骨子里都缺钙,都有软骨病。江南文人似乎只有处在尴尬的地位上,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而后人探讨"国民性",检讨中国人的种种毛病,追溯其源头,大都喜欢从宋朝南迁开始。到本世纪30年代,罗家伦在南京就任中央大学校长,在演说中,提出了"诚,朴,雄,伟"的学风,所谓雄,是"要纠正中国民族自宋朝南渡以后的柔弱萎靡之风",换句话说,就是要补钙,要治软骨病。
  江南文人在南宋时期,并没有走六朝文人的老路,历史不可能简单重复。江南文人中,既出秦桧,也出陆游这样的爱国诗人。爱国诗成了江南文人创作的重要主题。南宋诚然无法和大唐相比,宋诗当然没有唐诗的雄浑,但是宋人用自己的脚走出了新路。宋诗自有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这一点,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序》评价最为精确。南宋军事上算不上强大,文化艺术却不能不说厉害,宋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音乐绘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江南文人此时已羽翼丰满,不是一句"江郎才尽"能轻易打发。
  宋以后的江南文人,差不多成了一支职业军团。能插上一脚的地方,都能见到江南文人忙碌的身影。官场上,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俗吏,得志的和不得志的,挤成一团。风月场合,酒楼妓院,达客贵人的府上,富商的后花园,江南才子们大显身手。写诗,填词,玩小曲,画几笔文人画,编几出传奇剧,江南文人一个个都是才子,在家是有名的居士,出家是有名的高僧,而且天生适合帮闲的角色,做清客,做讼师,做幕僚,甚至做账房先生。
  按照唐宋八大家的思路,江南文人大都不能及格。然而江南的文人实在太多,真正继承唐宋八大家衣钵的传人,仍然出在江南。明朝的归有光唐顺之,为维护古文运动的正宗地位,不懈努力,终于成了地道的八大家弟子,成为后来风行一时的桐城派的师宗。他们不仅在维护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八股文方面,也成为一代俊豪。我对八股文没什么深入了解,只知道归唐的八股文写得很漂亮。古文名家中,许多都是八股文的高手,八股文和骈文一样,似乎也不该一笔抹杀。
  归有光和唐顺之是江南文人中很不错的代表,他们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抬到了吓人的高度。就影响而论,八大家只是后劲大,是因为不断地有人吹喇叭抬轿子,才逐渐成为气候,其实在当时也就那么回事,完全不像后人标榜的那样。古人的包装和今天不太相同,那时有时间差,弄不好要隔好几百年。韩愈在世的时候,并没有几个人说他的文章好,他的地位是隔了一个朝代的欧阳修和苏东坡硬捧出来的。即便这样,韩愈文章的高度也不是一步到位,在明初的文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此时要说八大家的散文好,绝对会得一个没文化的罪名。唐宋八大家如雷贯耳,成为中国古代散文的正宗,这是后来的事情,是归有光唐顺之他们闹的结果。
  我一度对归有光很入迷,对《项脊轩志》和《寒花葬志》百读不厌,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八股文高手,只知道考场并不得意,很大年纪才考上举人,以后玩命考进士,可怜考了八次,也没考上,于是赌气不考了。倒是他的弟子在科场很得意,福星高照,一考一个准,归有光在文坛上有那么大的名,似乎也和那些得意弟子有关。师出名门这是个惯例,水涨船高,师徒之间可以相互照耀,相互沾光。我因为归有光的关系,才去读八大家的散文,读了八大家,再读《史记》,已经是拜访老师的老师。按师承关系去读书,有时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钱钟书先生曾举过一个着名的例子,如果喜欢鸡蛋,没必要去研究下蛋的母鸡,可是人有时候就喜欢做没必要的劳动。
  江南文人丰富多样,自古文人都是要相争的,派系观念因此很强,无论抬高还是贬低,都免不了意气用事。好在江南文人人数众多,宋以后的历次文学运动,差不多都能插上一脚,占些位置。事实上,真正能把文人集合起来的也许只是科举,文风是一回事,诗歌流派是一回事,考场这一关谁也逃脱不了。考试让人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大家不得不对是否金榜题名心服口服,科举是文人的惟一出路,是否有功名便成了衡量一个人成就的绝对标准。这标准横行了几百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遗老们谈起革命党来,有两个江南文人的印象总算不太坏,一个是蔡元培,另一个是吴稚辉,印象不坏的原因是这两位有举人的头衔,是有功名的人。
  江南文人在明清两朝科举中,如鱼得水,取得了骄人成就。江南出文人,首先表现在科举上。逐鹿中原,舞枪弄刀,这不是江南才子们的强项。才子的刀枪是手头的一支秃笔,这支笔未必能得天下,却可以捞个官做,混碗饭吃。学而优则仕导演了一场和平的战争,不流血,一样刀光剑影。《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中,王冕一边喝酒,一边指着天上的星对人说:"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贯索和文昌是两个不同的星座,贯索有九颗星,象征牢狱,文昌有六颗星,如半月形,被认为是主持文运,贯索犯了文昌,天下的文人便要倒霉。王冕说的厄运就是科举,他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反应是要坏事,因此不无担心地预测:"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轻了。"
  明清两代,一是汉人统治,一是满人当权,就科举而言,大同小异,是一丘之貉。江南文人成了应试的常胜将军,在明代,浙江和江苏能入《明史》的列传人物,占据了前两位,进士及第人数分获第一和第三,中状元的人数占第一第二。到了清朝江浙两省势头更猛,尤其是江苏的苏南,已明显超出自宋明以来,一直排名于前的浙江。清朝一共只有一百十二个状元,苏南的仅苏州一府,就出了二十五人,而这二十五人,又恰好是江苏状元人数的一半,如果再加上浙江的状元,成就便更可观。
  状元如此,进士及第更是大把大把地抓。江南文人在考场上,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就其根源,还是和江南的经济繁荣分不开。经济是基础,有了这样的基础,读书人才有出头之日。然而经济基础和科举得意,并不能完全证明江南文人如何了不得。事实上,江南文人如果没有思想支撑,永远都是酒囊饭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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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之际,江南文人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就其品质而言,江南文人能让后人立为楷模的并不太多。科举制度从明朝开始步入极端,一部《儒林外史》便是最好的记录。明太祖朱元璋和他的儿子明成祖,政治上是一流好手,对待知识分子,总有点格格不入。或许是出身的缘故,这两位大明的皇帝,最容不得文人的傲气,作为天子,他们喜怒无常,拿文人当人时,"金樽相共吟";不当人,说翻脸就翻脸,动辄"白刃不相饶"。明初着名的诗人高启,因为两句"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引起朱元璋的猜疑而被腰斩。另一位名气不太大的诗人,在谢明太祖赐食的诗中,写了几句"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自惭无德颂陶唐",其中一个"殊"字,被拆解成"歹朱"无德,于是推出斩首。
  明成祖杀文人比其父更狠更残忍,方孝孺一案,株连九族,为了方孝孺曾说过一句"即便是株连十族又何妨",于是朱棣为成全一个"十",又滥杀了方孝孺的学生。在统治者高压政策下,无权无势的儒生寒士,只能噤若寒蝉,无所作为。从大趋势上看,江南文人的黄金年代是明末清初,这一时期的大动乱,知识分子获得了统治阶级想管又暂时管不了的相对自由。这时候出现了顾炎武,出现了黄宗羲,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很会闹事,因为会闹,所以很热闹。以江南文人为主体的东林党,借着反对阉党起家,经过一次次的党锢,终于在晚明时成了气候。
  东林党人第一次有组织地体现了江南文人的力量。晚明的士风,不外乎两条道路,一是醉生梦死,腐化堕落,以出世态度远离官场,所谓张岱的"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在这一条路上,出现了写和读《金瓶梅》的文人。另一条路是入世,读书致用,学而优则仕,前有东林,后有复社,崇祯年间,复社成员曾在南京苏州两地碰头多次,根据当时留下的与会名单,共有两千二十五人参加了聚会。这么大的规模,似乎也可以作为资本主义的萌芽来考察。同志一词,也就是在那时开始流行起来,"出处患难,同时同志"。复社雅聚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制止阉党余孽的猖狂进攻,这一目的,当时确实已经达到。在晚明,东林和复社俨然成为革命组织,江南文人皆以是组织中人引为自豪。
  江南文人在明末清初这一特定历史阶段,表现得很暧昧。大敌当前,亡国差不多已成事实,无论是阉党,还是复社,党争代替了团结一致御寇,涉嫌报复成了一种公开的手段。《桃花扇》以戏曲的形式,记载了当时的尖锐冲突,失势的阮大铖企图讨好复社成员侯方域,结果遭到了李香君的怒斥。和江南文人相浮相沉的秦淮八艳,旗帜鲜明地站在反对阉党的一边,这种冲突导致了阮大铖后来对复社成员的残酷迫害。清军入关以后,一度处于劣势的阉党余孽马士英和阮大铖,一度把持了南明小朝廷,为了排除异己,马阮之辈借口复社中有人参加过大顺农民军,因此制造了"顺案"。国家都到了这一步,还是闹,临了真把国家给闹亡了。
  亡国了,何去何从,大是大非活生生地就摆在面前。虽然结果证明,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仍然有一些江南文人参加了抵抗运动。黄淳耀和侯峒坚守嘉定,陈子龙和夏允彝起兵松江,顾炎武和吴其沆在昆山举事,仅仅从军事的角度出发,这些抵抗无济于事。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但是江南文人表现出的这种姿态,怎么说也是一个亮点。
  可惜这些亮点稍纵即逝,接下来的表现便太令人失望。明亡于清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对于清帝国来说,它不过是摘了一个熟透了的桃子,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明朝的统治阶级自毁长城,自己挖了自己的墙角,阉党弄权,党争不断,江南文人以及整个中国文人的颓废倾向,饥荒遍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于是好端端的汉人天下,落到了满人手里。撇开狭隘的汉民族正统观念,明亡于清其实是历史进步。晚明是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以亡国的必然性而言,明朝的崩溃在劫难逃。大声疾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虽然提出了警告,似乎也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之相食,谓之亡天下。
  ……是故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贼,均与有责焉耳。
  对于后人来说,明亡于清,有两点痛心疾首:对于老百姓,连年战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天下已亡,国何以堪;对于知识分子,除了普通老百姓的痛楚之外,还有一个逐渐丧失思想自由的过程。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思想十分活跃,明朝亡了,思想自由的惯性仍然存在,清政府在一开始,对江南文人多少有些放纵,和明朝初年的两位皇帝相比,清初的几位皇帝肚子里更有文化,虽然是满人,他们的汉学基础以及对传统文化的认识,要比朱姓皇帝高明不知多少。正是因为高明,一旦着手收拾江南文人,一下子就能致于死地。
  用不着苛求江南文人的亡国责任,要检讨的只是江南文人身上固有的软骨病,这种软骨特征,不仅表现在抵抗无力,更表现在经不起读书做官的强烈诱惑。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并不缺乏不怕死的义士,但是不怕死,并不能说明就能抵挡得住官场的诱惑。迫切地想当官是文化人的死穴,中国历来讲究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当官本来是个好传统,和世袭制度相比,让读书好的人处在领导岗位上,总比靠前辈的福荫好得多。因此,在一方面,中国科举制度的功劳不能一概抹杀。富不过三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好了便有官做,这是最公平的竞争。然而,在另一方面,僵硬的科举让读书人都读傻了,学而优则仕走向了反面,成了读书人只有做官这一条绝路。
  清朝的科举和明朝如出一辙,仅此一项,江南文人对于亡国的惨痛,就抚平了一半。亡什么国,不就是改朝换代,那时候的文人,虽然不至于说满人不是汉人,也是中国人,因此大好河山落在清人手里,不能算是亡国,但是"六年忠义好凄凉,一阵夷齐下首阳"之后,清朝统治者恢复科举,读书人眼见着出人头地的日子又来了,于是一个个"身上安排新顶带,胸中整顿旧文章",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考场上。满人不仅在军事上彻底打败了汉人,也用官场的乌纱帽为鱼饵,将汉人完全制服。
  江南文人中,只有少数人讲究民族大义,绝大多数都下水当了汉奸。在明末清初,并非只有投降这一条道路,像顾炎武黄宗羲那样铁了心做遗民,也没有多少性命之虞,可是科举的诱惑,牵着江南文人的鼻子,却在这条小道上一路走到黑。前面已经说过,秦淮八艳之成名,和江南文人的交往分不开,譬如李香君,不仅"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而且"所交接皆当时豪杰"。后人力捧秦淮八艳,要害就在于说明江南文人的缺钙,到关键时候,只注意到了生前,已顾不上身后,什么民族大义,什么亡国灭种,什么遗臭万年,都忘得干干净净,临了,连秦淮河边的风尘女子都不如。遥想当年,东林党人和魏忠贤的阉党斗争,复社党人大骂阮大铖,即所谓轰轰烈烈的"南都攻阮",他们的集会地点往往是在妓院,那时候,这些人是如何的光明正大,如何的正气凛然。他们能打动秦淮河边妓女的法宝,不是大把大把的银子,而是疾恶如仇的一股正气。
  江南文人感到无地自容,是他们和阉党斗争了一辈子,结果在科举这根指挥棒的调度下,不仅和阉党中人一起携手走进考场,而且把当年的根深蒂固的党见分歧,也一并带入清朝官场。清初的几位皇帝眼里,汉人的党争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恶,党人们相互勾结,相互排挤,"人人各亲其亲而私其党"。解决这种结党营私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天下智谋之士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让他们狗咬狗,自相残杀。江南文人和阉党的斗争,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南人和北人的斗争,在最初的较量中,江南文人又一次堕入下风。譬如代表东林和复社党人的陈名夏,丢人也算丢到家,先是明朝的状元,有着不算太小的官衔,李自成入京,俯首称臣;清兵入关,又俯首称臣,是标准的奴才坯子。他在清初也算一名得到重用的汉族大臣,是江南文人在清廷中的一面旗帜,而他昔日的对头冯铨,作为阉党和北人的代表人物,同样也是清朝的重臣。陈名夏竭力替主子卖命,吃辛吃苦地干了好多年,然而在讨论汉人是否留辫子时,为一句"留发复衣冠",竟然谪戍充军;另一说法更惨,是索性掉了脑袋。
  5
  江南文人在清朝开国初年,还真捞到了一些做官的机会。满人是征服者,一个个都是马上英雄,喜欢打仗,好武功非文治,对于具体的管理事务,有些不耐烦。"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满人为了吸取这一教训,不屑于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因此有关管理方面的琐事杂务,便让投降的汉臣去做。他们既然当了主子,免不了要多招收些奴才,中国的历史上,最不缺乏的就是奴才。江南文人如鱼得水,成群结队地到清朝的官场里去打工,是人是鬼,赶紧捞个一官半职。
  统治者收拾文人,本来迟早的事情,翻开中国的历史,不收拾文人反倒是桩怪事。江南文人翻不了天,翻不了,也要收拾。在清人眼里,和元朝的蒙古人一样,中国人大致也可分为四等,汉人中的北人和南人,分别被列在最后两等,而南人是最心怀叵测的。清统治者对待江南文人,先是放纵,暂时不管你们,然后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了结。在明末清初,江南文人多少还有些傲气,清朝逼顾炎武出来做官,一而再,再而三,他就是不肯出山,不出山也没怎么样。许多人当了遗民,清朝皇帝网开一面,心里有火也先憋着,急着要做的事太多,还顾不上这些。
  清因明制,恢复了科举,江南文人从羞答答逐渐过渡到神采飞扬地走向考场。清朝皇帝终于找到了收拾江南文人的机会,顺治十四年,南北两个考场都出现了作弊现象,于是引起了科场大狱。贿通试官,卖买关节,这本是明朝留下来的陋习,可是此时却给了清政府最好的借口,正好用来打击汉族士子的气节。汉人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不起却又要忍不住考场作弊,还有什么狗屁的气节可言。这一次科场大狱,牵连之广,杀头和流放之多,创中国有史之记录。被杀头的大都是主考的考官,而参加考试的众多举子,一个个也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为了鉴别是否作弊,要进行当堂复试,复试不合格就有用弊之嫌,就得治罪。仅此一个刺刀下的当堂复试,读书人的"士风士气",便"荡扫无遗"。
  江南文人引以为豪的那种气节,南都攻阮时的团结,松郡起义时的豪迈,仿佛让人迎面扇了个大耳光,顿时无影无踪。总算还有一个叫吴兆骞的,在复试时,多少有些骨气,没有尿湿裤子。当时,凡有通关节嫌疑的举子,都聚集中南海的瀛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当堂复试。
  谢国桢在《清初东北流人考》一文中,曾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复试时举子仍是带着刑具,和犯人一样,每举人名,命护军二员持刀夹两旁作严厉监视,与试的举子,悉惴惴其栗,几不能下笔,如何能做得起文章。汉槎很愤慨的说:"焉有吴兆骞而以一举人行贿的吗?"遂交了白卷,皇帝自然要生气,凡不中试的举人,都把他们打了四十大板,充军到宁古塔去!并且把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都连同谪戍,这样子看他们还胡闹不胡闹。
  汉槎是吴兆骞的字,江南吴江人,少年得志,恃才傲物,曾对当时极有文名的汪琬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早在参加科举前,吴兆骞就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明亡之后,他现成的大名士做得有些不耐烦,出山应江南乡闱,本意是想随手捞个官做做,不料竟遇上了奇祸,流放东北。东北虽是满人发迹的地方,但是在当时却非常荒凉,对于一个习惯于江南生活的人,北国的天寒地冻,真把他折磨得够呛。如果说在复试时,吴兆骞身上多少还体现了一些江南文人的名士气,流放数年之后,他除了可怜巴巴地盼着返回老家,已经没什么别的奢侈的欲望。吴兆骞在关外待了二十三年,终于得到皇帝的恩准,带着老婆白首同归。据说吴兆骞写的一篇祭长白山赋,以其文字瑰丽,打动了康熙。这显然是一篇拍马屁的文章,因为这篇文章,皇帝脸上露出笑容,于是大家捐款,用钱将吴兆骞从关外赎了出来。
  去清朝的官场谋事,在明朝的遗民看来,已经是丢人现眼,吴兆骞经此一折腾,读书人的斯文彻底扫地。如果说科场之狱,只是收拾了那些有意仕途的读书人,这些人本来已经失节,是大姑娘偷人,是寡妇再醮,罹祸咎由自取,是活该,那么另一路自以为天高皇帝远,躲在江南做名士的文人,却因为几乎是同时期发生的"哭庙"事件,灾难从天而降,莫名其妙地惨遭迫害。1661年,顺治驾崩,哀诏到了苏州,例于府堂设幕,"哭临三日",苏州的老百姓趁江苏巡抚在庙,借机向他请愿,要求罢免新任吴令任维初。这任维初是山西人,做了苏州的地方官,别的能耐没有,横征暴敛却是第一等高手,上任伊始,就剖开大竹爿数十片,在尿里浸着,警告说:
  功令森严,钱粮最急,国课不完者,日日候此,负欠数金者责二十,欠三钱以上者亦如之。
  这是一位偏爱打人屁股的汉人官员,喜欢打屁股,同样是明朝的陋习。苏州人想,你又不是满人,何至于如此凶恶,大家都是亡国奴,相煎何必这么着急。于是串通起来驱任,没想到江苏巡抚朱国治不是黑脸的包公,恰巧是任维初的后台,这一刁状撞到枪口上,朱国治不帮着苏州老百姓说话,反以"震惊先帝之灵"为由,参奏哭庙的人为大逆不道。本来只是一桩小事,由于双方都是汉人,清统治者索性小题大做,把那些早就想收拾的另一路江南文人,狠狠惩膺一下。结果自然是杀头,不是杀一个人,而是杀一连串。这一连串中,最知名的就是批《水浒》的金圣叹。
  金圣叹是江南才子的一个典型,他身上洋溢着的名士气,直到今天仍然为人津津乐道。明亡后,他不得已参加会试,以"如此则心动乎"为题作文,篇末竟然敢这么写:
  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他一口气连写了三十九个"动"字,这样的卷子自然不可能中。明末清初确实有这么一帮文人,亡国似乎和他们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只是终日兀坐,以读书着述为务。据说金圣叹最喜欢屈原,平日以《离骚》为下酒菜,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情喝酒,醉则须眉戟张,遇到贵官豪绅,嘻笑怒骂以为快事。金圣叹的文字挥洒自如,独出腔调,在明清小品中别具一格,而所批的"六才子书",即《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其批评方法明快如火,惊才绝艳,在中国的文学批评史上也独树一帜。
  然而统治者不会把金圣叹的那点文字把戏放在眼里,江南文人以才傲物,清朝的皇帝早就不耐烦。金圣叹在哭庙案中,完全是被动牵连,最初被捉的十一名主犯中,并没有他。实事求是地说,哭庙一案,确有借机闹事之嫌,金圣叹根本算不上什么幕后主谋,但是上面既然想收拾你,也就无处可逃。他被押到南京,不问情由,先吃两夹棍,然后三十大板,立刻皮开肉绽。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他自知活不了,给家人写了一封信,说:
  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相见,不然,死矣!
  金圣叹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死到临头,他仍然没有忘了幽默。值得挂上一笔的是,在哭庙惨案中处于对立面的两位昏官,临了也没有好下场。朱国治后来去了云南,以刻剥军粮,将士积忿,"乃脔而食之,骸骨无一存者"。任维初也因为犯了别的案子,被判杀头,行刑地点正好和金圣叹相同,是南京的三山街。笔记上有两则金圣叹临刑前的描写,一是他昔日想批佛经,和尚说,我出个上联,你若能对上,马上拿出佛经来让你批。和尚出的上联是:"半夜二更半",金圣叹听了,江郎才尽,怎么也想不起下联,结果在临死前,正值中秋,倒让他想起了一个绝对,是"中秋八月中",连忙要儿子去告诉和尚,可惜对联对上了,想批佛经也没时间了。另一则更神,说刽子手刀都举起来,他突然喊慢,说有话要对儿子说,儿子跑到他跟前,他用耳语悄悄说:"豆腐干与虾仁一起细嚼,有火腿味。"说完从容就义,他那宝贝儿子想半天,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还杜撰了金圣叹临刑前口占的一首诗,虽然是瞎编,却也有几分他的玩世不恭腔调:
  天公丧母地丁忧,
  万里江山尽白头,
  明日太阳来作吊,
  家家檐下泪珠流。
  6
  清统治者用汉人收拾汉人,一箭双雕,收到极好的效果。科场舞弊事发,是行贿的举子因为没有兑现考中,自己觉着吃亏喊冤闹出来的;哭庙案从表面看,也是汉人之间的争斗,是汉人压迫汉人的结果,清统治者无形中成了主持正义的法官,似乎很公正,不偏不倚,被杀的人也只好捏鼻子。科场和哭庙两大案,敲响了江南文人自由时代结束的丧钟,接下来便是更进一步的文字狱,一桩接着一桩,此起彼伏,动辄大动干戈,譬如庄氏的《明史辑略》案,被缚者数百,杀头七十余位。江南文人从此水深火热,是进亦忧,退亦忧,稍有不慎,便有杀头之罪。对江南文人的控制,有一个逐渐收紧的过程,在一开始,很多人认为只要明哲保身,看准了,捞一把,混个大官小官做做,或者索性清高,惹不起,躲起来,就不会有什么事。事实却证明书生之见,不仅可笑,而且危险。重温历史,有时候不能不为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感到遗憾。江南文人作为一个群体,在这个时代,思想特别活跃,文化异常发达,虽然不是什么盛世,但是对于渴望自由空气的文化人来说,却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
  明末的东林和复社,与阉党展开殊死关键,其进步性不言而明,可惜,过多的结党结社,使得小团体大行其道。如果说早期的结合,还是同声相求,同仇敌忾,到后来,便是纯属附会风雅,拉帮结派。由于今天所能见到的材料,大都是东林和复社党人自我标榜的文章,所以轻易不太可能看出他们当时有什么不妥。其实仔细考察,便可以知道当初的所谓结社,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猎取功名。说穿了,不过大家凑在一起学习经义,揣摩风气,为了有更好的机会捞个一官半职。为出仕读书已经成了一剂毒药,这就是为什么明亡之后,会有那么多党人先投李自成的大顺军,继而又跑到清人那里去做官。
  官场的诱惑深深伤害了江南文人的灵气,奔走经营,争官夺利,往往混淆了是非,颠倒了黑白。有些人似乎明白这种弊端,因此一味地清高起来,或寄情于山水,或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声色犬马,管他亡国不亡国。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或进或退,都有严重问题,进则厕身官场,结党营私,同流合污;退则隐居江湖,逍遥逃避,醉生梦死,江南文人似乎始终找不到理想支柱,找不到精神上的最后寄托。当国家这部机器一步步因为失去控制,作为先进的知识分子群体,在这种历史性的崩溃面前,江南文人中的大多数,不仅无能为力,更糟糕的是没有任何作为。
  江南文人引以为自豪的,绝不是出了多少个状元,封了多少名宰相,有很多人得意于仕途,驰骋大大小小的官场,也不是因为有了东林党,有了复社,出了很多风流才子,潇洒于秦淮河畔,画舫笙歌,酒食争逐。江南文人骄傲是因为有了顾炎武,有了黄宗羲。在这样的乱世中,依然能有几位保持头脑清醒的文化人,江南文人才不至于一下子完全被人看扁。因为有了顾炎武和黄宗羲,江南文人一下子增加了许多亮色。限于篇幅,这里只谈顾炎武。作为明末清初最杰出的江南文人代表,顾炎武的影响,绝不局限于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事实上,顾炎武当时的影响也许并不能算太大。他关于亡国和亡天下的议论,同时代未必有多少人知道,知道了也未必肯听进去。顾炎武既不是东林党的领袖,也不是复社的盟主,更谈不上执文坛之牛耳。明末清初,名声更大的应该是钱谦益,是陈名夏,是吴伟业,可惜这些人都成了汉奸,名列《贰臣传》,丢人现眼,遗臭后世。顾炎武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名,学而优则仕这条路和他无关,然而一生中,可圈可点的事迹实在太多。《辞海》关于顾炎武有这么一段记录:
  学者称亭林先生。少年时参加"复社"反宦官权贵斗争。清兵南下,嗣母王氏殉国后,又参加了昆山、嘉定一带的人民抗清起义。失败后,十谒明陵,遍游华北,所至访问风俗,搜集材料,尤致力于边防和西北地理的研究,纠合同道,不忘兴复。晚岁卜居华阴,卒于曲沃。
  学问广博,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以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都有研究。晚年治经侧重考证,开清代朴学风气,对后来考据学中的吴派、皖派都有影响。
  顾炎武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承前启后的人物。他的着作等身,为后人所熟悉的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音学五书》、《韵补正》、《亭林诗文集》等。一个人能写一大堆书,不稀罕,关键在于是什么样的书。顾炎武的学识和宋朝开始流行的理学不一样,不是如程门师徒雪夜相对静悟出来的,而是靠自己的双脚脚踏实地到处调查研究,然后才变成文字着作。顾炎武曾批评过当时的信口空谈,认为世人所谈论的时髦理学,其实只是一种禅学,不货真价实地取之经书,而是依靠一种偷懒省事的"语录"。利用前人的只言片语,做出后人自说自话的全新解释,这种学风正是顾炎武力图要改变的,全祖望《顾亭林神道表》谈到顾氏如何做学问,这样写道:
  遍游边塞之区,游历所至,二马二骡,载书自随,遇边塞亭障,必呼老兵退卒,问其曲折,与平日不合,即于坊肆中发书对勘。故于山川险要,皆经目击,因能言之了了如指掌。
  曹聚仁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谈到顾炎武,也就着全祖望的思路,进一步发挥:
  倘若经行平原、大野,没有可以留意的地方,便在马上默诵经书注疏。他又喜欢金石文字,一走到名山、巨镇、祠庙、伽蓝所在,便探寻古碑遗碣,拂拭玩读,钞录大要。他所着述的,都是他自己从旅行中实地勘察所得的资料,和一般人的闭门造车,过蠹鱼生活的大不相同。
  顾炎武的学问人格,也让清统治阶级垂涎,这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为了巩固统治,清政府开设"博学鸿词科",想把像他这样的优秀人物,统统招入自己的人才库备用。但是,顾炎武拒绝了一切诱惑,软硬不吃,既没有恃才傲物,趁机要个好价钱做官,也没有志灰心馁,遁身山林,做出世的大名士。冒杀头的风险,他大讲经世致用之学,奔走南北,与明遗民在一起,随便发表政见。他的一腔正气,与日月同在,与山河并存。所有这些,清政府不仅不加以干涉,还由当时的陕西提督张勇的儿子出面,向顾炎武请教学问,并想刻他的着述。
  清统治者向来不把杀人当回事,尤其不在乎杀文人,偏偏对于顾炎武,却保持了最大克制。
  一直到他已经七十岁,清政府仍然不忘拉拢引诱,顾炎武义正严辞地说:
  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一死而先妣之大节愈彰于天下,使不类这子,得附以成名,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清政府对待顾炎武总算是明智的。"刀绳俱在,无速我死",顾炎武视死如归,统治者也无奈他何。杀一个顾炎武有何难,他的精神既然已经存在,肉体上的消灭也就失去意义。顾炎武为江南文人做了最好的表率,是后来一切读书人的楷模。还是前面已经说过那层浅薄的意思,因为有了顾炎武,因为有了顾炎武开创的学风,江南文人活着,多少还有些奔头,好歹还有些出路。从发展的眼光来看,亡国有时候并不是一件最坏的事情。亡国有时候不过是改朝换代,可怕的是亡天下,天下若要亡,这世界便到了末日。
  江南文人在明末清初或进或退的两种表现,经过清统治阶级的严厉打击,得到了最有效的扼制。在强权政治面前,江南文人似乎再也潇洒不起来,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脑袋,开始做起死学问。这是坏事,也是好事,做死学问的直接结果,就是造成了乾嘉学派的横空出世。江南文人在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思想史中,又一次体现了人多的优势。平心而论,清朝比明朝好得多,清朝文章学术之盛,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之大成,"汉唐以来,未有其比",诗,词,小说,古文,小学,天算,地理,水利,都是前朝所不能比拟,而这种繁荣,江南文人的功不可没。
  清朝的文化繁荣,可以和欧洲的文艺复兴相比美,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中国的封建社会,最出色的应该是大清帝国,它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清朝的崩溃是因为遭遇了资本主义,这是江南文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为什么文化人失去了思想的自由,依然能够带着镣铐,取得那么好的学术成就?后来学者应该常常扪心自问。江南文人的地位,是明清两代奠定的,而清代的学术思想,其实是对明代学风的否定。清代的江南文人,给他胆子也不敢搞小团体,结党营私既然是死罪,老老实实地待在书房里做学问,就是很自然的事情,死学问有时候也可以做活。在官迷心窍方面,清朝文人要比明朝文人有节制得多,起码在鸦片战争之前是这样。同样,在放浪形骸方面,清朝文人相差得就更远,正如有人评价的那样,明人飘逸不羁,不认真,是浪漫主义,而清人则拘谨严肃,喜欢一板一眼,是古典主义。
  清朝的学术是明朝学术的反动,正是这种反动,成全了江南文人。江南文人在清学术思想方面,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譬如吴学,譬如浙东学派,此外,像皖学和扬学,无论从地理概念,还是从学理思路,和江南文人都一脉相承。清朝的江南文人,很少有像明朝的名士那样,流连在秦淮河畔。唐伯虎,秦淮八艳,《板桥杂记》,这都是明人的故事,它们伴随着民间的加工夸张,构成了一幕幕虚幻的风流传奇。然而,风花雪月远不是江南文人的真相,江南才子在清季没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有的只是不堪回首的文字狱,没完没了的腥风血雨。
  清人因祸得福,死学问做成了真学问,这种真学问是有惨重代价的。
  江南文人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诗经·周南·汉广》上曾说:"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里的"永",比较容易解释,是长的意思,而"方"则有些分歧,一说为竹木编成的筏,在这用作动词,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坐着竹筏也到不了尽头。另一说是"周匝",意思是环绕,遇小水可以绕到上游浅狭处渡过,而长江太长,不可能绕匝而渡。这两种说法都有来头,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不管怎么说,江之水矣,不可方思,描写了一个男子追求爱情的失望心情,这一点大致错不了。江南的文人的话题很长,有些话还是留着以后再说。通常情况下,追求爱情和追求真理相仿佛,对江南文人的描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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