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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8-03 18:02
鄌郚总编

罗箫丨念  一 (中篇小说)

  念  一 (中篇小说)
  罗  箫
  那是2000年初春的一天,柳成回到南湾村没进自个儿家,进家也见不到人,父母早在他读初中时就先后患病去世,家里那三间旧平房破烂不堪,漏雨,漏雪,钻风,想拆掉起座新房,缺的是时间,容后再说吧。虽然老家没人,但他与村里人联系颇多,这不,进到东院周黑豆家不一会儿,就有几位青壮男丁闻讯而来。
  柳成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个个不攘,可人数太少,念一我刚接一活儿,急用几十位工匠,你们去周边有亲友的村子串联人,三天后我雇车接你们。顿了顿又说,黑豆大侄子,还得劳烦你逐个催问,别念一各顾各,不把全盘当回事。周黑豆说,柳成叔您只管放心,谁他娘的打马虎眼儿,拿事不当事,不给好果子吃。
  你办事,我放心。但时间紧,刻不容缓。柳成对其他人说,言而总之,别忘了抓紧拉人啊!张翔说,忘不了,可……柳成说,有话说,有屁放!张翔嬉皮笑脸问,电话费给报销不?柳成说,当然报销。本想封你当砌墙班头,没想到,念一你怎抠门儿。那,张翔改口说,不用报销了,不用报销了。柳成说,晚了,我改主意让别人当砌墙班头了。张翔问,谁?让谁当?数遍南湾村包括周围几个村,谁比我砌墙技术更高出一筹?柳成说,那不,吴老孬。引起一阵哄笑。吴老孬也破涕而笑,笑毕忙用袖口擦鼻涕。周黑豆也笑出满脸花,随之一镇,说,屁大点小事,跟我讲就中,柳成叔是干大事的,就甭叨扰他了。
  论辈分,周黑豆该称呼柳成为叔,虽然柳成小周黑豆六岁。柳成最先外出打工,得亏当时的生产队长周黑豆,看他爹娘双亡,欠一屁股债,额外放手让他去外面混生活了。生产队解散那年,柳成已是小班匠人头,周黑豆跟他学徒年把出师,仗凭吃苦耐劳加汗气诚实,担当起了柳成那个小班匠人副头。再后,柳成建公司当经理,举凡揽到活儿,就拉拽他当工头。小叔大侄,差辈儿不能拜朋友,但多年共患难,比朋友关系还铁。换句话说,不是一门,胜似家人。
  人群散去,柳成脚未迈出周家街门,先探头往东瞧,就见隔两家那地儿,商秀丽瞟几眼这边路南那辆“松花江”,甩手进了娘家。司机小刘打开驾驶室门,坐定欲发车,被柳成摆手止住,说,我想去北湾村转转,开车招眼,我给你打手机你再开车过去。小刘说,最近您为啥每次回来都去北湾村转悠,跟踩点似的?柳成说,念一我想偷个人才。小刘说,人才不用偷,高薪招聘呗。哎,您说话为啥老带念一?扣扣名也叫念一,念一到底啥意思?柳成摇摇头说,没意思,口头语儿呗。
  北湾村与南湾村中间只隔着一条水渠,桥面丈把宽,铺筑有钢筋混凝土硬面,蛮结实。柳成来到北湾村西头路南一家门前,举手敲门,里面传出女声,门没插。柳成推门进去,一位个头高挑的漂亮姑娘惊喜地看看他,啥也没说,转身拿个香蕉递给他,又倒杯凉白开,再递给他。柳成诧异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就让吃让喝,少见,少见。漂亮姑娘说,我见过您好多次,知道您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大经理。
  是吗?柳成说,我也见过你好多次,虽然没和你说过话,但我知道你名字,晓华,卢晓华,对不?见晓华点头,他又说,我那建筑公司有份工作很适合你。晓华说,我就是学建筑设计的,对口。柳成说,我知道。我想这就拉你走,有急事要处理,得赶紧回去。晓华说,我娘去南湾村看我姥姥了,她那手机最近出故障了,能看时间,不能接打电话。能打我也懒怠打,女大不由娘,她有小九九,我有大主意,不能一直拴在她身边是不?那是,那是,柳成说,看不出你个性怪强,我算招对人了。
  柳成在冀州建筑学院曾见过晓华。那是三年前仲春的一天中午,他缠黏着董校长要请他吃饭,为儿子柳柳在那儿上学是其一,其二也是件重要事,需要董校长帮忙。那时,柳成就有“松花江”面包车了。两人出来要上车时,柳成看见了柳柳和晓华,都拎着饭盆,有说有笑往食堂走。柳柳朝这边瞥一眼,发个怔,晓华也往这边看。董校长已经坐在副驾座。柳成收回目光,一头钻进后排座坐下,催小刘开车。车动了,透过后视镜能看到,柳柳和晓华正小跑过来,甩给他们的是乳白色汽车尾烟。
  晓华去年秋末毕业后就想去“柳成建筑公司”看看,娘却横加阻拦,不说原因。她在扣扣里拜托几位同学四处发消息找工作,无果。那几位同学也是走投无路,闲呆在家。半月前,她见过柳成,当时,他正在北湾村小卖部门前跟几位晒太阳的老头聊天,她想走过去问问他公司招人不,娘突然把她手腕攥得紧紧的,往家拽,手腕都被攥黑青了。今儿个柳经理来请,令她兴奋不已,一旦让娘知道,怕就走不成了。事不宜迟。她说,我带床被褥和生活用品,麻利走!柳成也急火火地说,被褥不用带,包括生活用品,都给你预备好了。那我带些书。晓华一本一本往提包里装书。柳成打手机,小刘,把“松花江”开北湾村西头。
  “松花江”出村时速度飞快,不快不中,柳成跟催命鬼似的,一个劲儿喊快,快点!快点!慢死人啦!国道比村道平摊还宽阔,柳成却让慢点。小刘松口气,车速不快也不慢。晓华让柳成跟南湾村熟人打手机转告娘一声。柳成麻利打,喂,黑豆吗?你在哪儿呢?噢,好,傍晚我再打给你。晓华问,为啥非要傍晚打?柳成说,周黑豆去外村靠匠人了,天黑才回家。他喜而不漏,心说,总算拉到这个建筑设计生了,尽管有偷窃嫌疑。
  半下午时,“柳成建筑公司”静谧无声,“松花江”鸣笛三声,门岗老冯赶紧开门。进院停车,柳成说,到家了。晓华下车,老冯过来替她拎提包。柳成喊,菊妹,房间拾掇好了吗?陈菊妹从厨房跑出来,边用围裙擦手边说,柳经理拾掇好了。柳成说,数落你多少回,记着在话儿里点逗号,老不当回事,好像那两间房是我拾掇的。陈菊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柳经理记住了。柳成戳指一下陈菊妹,我记住啥了?你呀,忘蛋吃撑了,没治。
  晓华,给你介绍下。这位是炊事员兼勤杂工全世界少见的急嘴子。那位是门岗老冯并不老年纪跟我一般大。可能受陈菊妹传染,柳成话儿里也缺少逗号,他讪笑下,问,柳柳呢?陈菊妹说,柳柳副经理去工地两个小时前走的这会儿差不许多该回来了。柳成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治,你这人真没治,说话老打机关枪,把我也带进坷垃地里了。
  走,晓华,看看你房间。柳成带头往那边走。陈菊妹小跑到前边,拨锁开门。四人进屋,老冯放下提包,出去了。外间是会客室,沙发和茶几都是新的,档次也高,还有立式空调。里间是卧室,有席梦思大床、电脑、彩电、饮水机等。晓华乐不自禁,比宾馆还豪华。柳成说,一般般,你是经理助理,客户过来不小瞧咱就中。助理?我刚来就助理啦?晓华乐呵呵地往书架上摆书。陈菊妹拿墩布拖地板。
  暮色降临,柳成给周黑豆打罢电话,就和晓华坐“松花江”来到“西虹酒楼”,上二楼,走进荷花厅。不一会儿,柳柳到了。柳成对晓华说,柳柳是前年从建筑学院毕业的,他学得也是建筑设计。两人笑得抿不住嘴。他俩在县一中读高中时是上下届,晓华高考罢是柳柳让她首选建筑学院的,所学专业也是柳柳找副校长定下的。
  柳成戳点下柳柳,你呀你,不早说,早说我不用费恁多周折了。这话纯粹是废话,他早知道两人认识,之所以不让柳柳参与招聘晓华这事,是不想让他遭受商秀丽白眼。去年刚入冬时,他在南湾村一个白事上,碰见过商秀丽,跟以前一样,见到他就黑紫了脸甩手而去。上辈人的隔阂,最好瞒着下辈人,瞒严了,对谁都好,免得横生枝节。他这人最大的优点是实诚,自认一辈子学不会说假话作假事骗人,唯独对这事笃定,硬是不透漏给柳柳。他觉得自个儿能做好。晓华早想冲出茅庐,他这一顾,咔嚓开了庐门。
  晓华你跟柳柳多往工地跑跑,别让那些施工员把图纸看错了。柳成一本正经道。晓华说,人家施工员经常看图纸,咋会看错?柳成撇撇嘴,别说,去年还真有一位施工员大意了,幸亏被柳柳发现,及时纠正。平常呢,你就在公司守摊,听听电话,接待接待客户。晓华说,我初来乍到,啥都不懂,希望柳经理和柳柳副经理多点拨。柳柳说,上路不难,干好得多动脑筋。柳成说,我很少坐办公室,每天到处乱跑……
  手机响了,柳成见是陌生座机号码,麻利摁接听键,问,谁呀?您哪位?商秀丽恶狠狠地说,柳成你个黑心贼,麻利把我闺女送回来!柳成说,关键,关键的关键是,晓华愿意来这儿上班,你当娘的应该高兴才对。柳成把手机递给晓华,说,我跟你娘说不清,不如你跟她说吧。晓华说,娘,您想说啥就说吧,我听着呢。那边叨叨个不了。晓华听着,撅嘴,鼓腮,皱眉,不耐烦地说,娘,我拿定主意在这儿上班了。您来才好呢,省得在家乱发脾气。
  柳成扭脸窃笑。柳柳莫名其妙。小刘自顾啃鸡腿,喝露露。晓华挂断电话,说,柳经理,我娘明儿个要来。柳成麻阴着脸说,你娘是来跟我叫板的。晓华说,您跟我娘咋结下仇的?仇疙瘩还恁大?柳成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都是因为那时穷,穷能衍生魔鬼。
  次日上午九点多,柳成的手机响了,他瞥一眼,又是个陌生座机号码,忙摁蓝键,问,你是商秀丽吗?你来了?来得好快,比飞机还快。你在哪儿呢?汽车站地方大了,这样,你去天桥口等着,我派车去接你。啥?晓华正忙呢,走不开。哎呀没骗你,晓华真的走不开,就这。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晓华说,您咋跟我娘撒谎呢?柳成说,这不叫撒谎,这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去接你娘也中,不过,去了就回不来了。晓华揪揪鼻子,那我不去了。就是嘛。柳成说,小刘,柳柳,你俩去接一下晓华娘。把“商秀丽”仨字写大些,牌子举高些。
  “松花江”进院,停下。柳柳下车后打开这边后门,搀扶商秀丽下车。晓华快步走来。商秀丽抓住她手,使劲往院门那拽,恶狠狠地说,走!走!。晓华边挣边说,娘,您干吗呢?商秀丽说,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晓华说,您不是老说我不能闲呆在家,得出去打工挣钱,偿还那年给爹治肝病欠下的窟窿吗?商秀丽说,去哪儿打工也中,就是不挣他柳成的钱。柳成讪笑,这话说的,别人的钱姓钱,我的钱不姓钱?商秀丽说,闭上你那臭嘴,别把人呛死咾。
  别跟你娘顶牛,回屋歇着去!柳成示意晓华。晓华心领神会,捉住娘的手就往她住室拽。商秀丽胡喊乱叫往后坠。陈菊妹走过来,连推拥带拨拉,将商秀丽胁迫进屋。晓华说,娘,您看这两间房好吗?商秀丽说,好个屁!他这是笼络你,给根干柴棒,你就当金条。晓华说,管吃管住,月薪三千,待遇不低。商秀丽说,不信别处就低。晓华说,每月还发奖金,如果能揽个活儿讨笔债啥的,也发奖金,数额不小。商秀丽说,哄你哩,天很大,掉不下一张馅饼,做美梦吧你!晓华说,走着瞧呗!商秀丽说,不中,这儿即便有座金山,咱也不稀罕,明儿个跟娘去跑跑别地儿,不信冀州市怎大,就他这座庙香火旺。
  太阳跃过树梢,母女俩开始在市内转悠。晓华从一家公司出来,商秀丽迎过去,问,咋样儿?晓华说,不咋样儿,月薪一千,不管吃住。商秀丽说,真抠门儿!走,换别家。晓华说,有工资高的,洗脚房和美容美发厅。商秀丽说,那活儿挣钱再多,咱也不能干呀。晓华看看那边,说,线杆上好像有广告耶。商秀丽小跑着过去瞧。
  晓华掏出手绢,抻台阶上,坐下,仰脸凝望高处,天空原本湛蓝,突然有团白云月亮船似的漂进去,蓝天真的酷似大海了。好大会儿,商秀丽才回来,说,康德商厦招聘管理人员,去碰碰运气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康德商厦第四层办公室。商秀丽直截了当问,你们这儿招工吗?女经理说,招公关小姐。大妈,公关小姐的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商秀丽说,应招的不是我,是我女儿,她。女经理问晓华,你学过商业管理吗?没,晓华说,我学的是建筑设计。女经理说,对不起,我们这儿的招收对象必须学过商业管理,你应该去建筑行业试试,学以致用,待遇不会低。
  商秀丽想说啥没说出口,转身跟着晓华往外走。女经理在后边喊,大妈,您想打工吗?商秀丽停脚,扭回头说,想啊。女经理说,看您就是个能吃苦的人,我们这儿缺少清洁工,您愿意干吗?商秀丽问,月薪多少?女经理说,六百。商秀丽不屑道,才六百?女经理说,我们这儿的清洁工,一天只工作三个多小时,其余时间您可以再打份工。好吧,商秀丽说,我干!女经理说,那您明儿个能来上工吗?商秀丽说,明儿个只要我来,就能。
  中午,两人在街边摊各吃了碗炒凉粉,继续转。见商场、公司或工厂就进,进去就找领导,问招工不?却是进门快,出门也快。倒收获不少白眼。有位厂长连头都不抬,说,人满为患,正打算裁员呐。又一位头目竟说,今儿咋回事,老进苍蝇,刚撵走几只,又进来一对儿。出门,商秀丽就嘀咕。来到大街上,才放声骂娘。晓华佯装看别处,眯眼偷笑。
  路经世纪广场,晓华停步不走了,说,腿不是我的了,娘,您不累吗?商秀丽说,不累才怪,这儿有长椅,歇会儿再去看线杆。晓华苦着脸说,还找广告啊,有广告也白搭,人家快下班了。商秀丽唉一声,没想到,找个工作还怪难。
  晓华这才抻出内心的想法,娘您知道了吧?没有二至三年工作经历,进哪家单位也是千把块。不如我就在柳成建筑公司干吧。商秀丽犹豫好大会儿才说,那我进康德商厦当清洁工,守着你娘才放心。晓华问,咱家那九亩地,不种了?商秀丽说,来时我跟你老根大爷交代过,我不回去,他就代种。
  母女俩垂头丧气回到公司大院,老冯说,这咋才回来?柳经理都等急了。陈菊妹问,吃饭没有啊晓华姨?晓华白她一眼,说,我是我,我娘是我娘,你咋叫人晓华姨?陈菊妹说,对不起啊晓华对不起啊秀丽姨我我我我我忘记带您名字也忘记点逗号了正好柳经理买回一盆炖排骨还有一大笼羊肉大葱馅包子在笼里馏着我们也没吃呢。
  柳成走过来,柳柳也走过来。柳成问,找到工作没?商秀丽说,找到了。咦?柳成问,啥工作?商秀丽说,清洁工。柳成眉头拧成疙瘩,戳指着她说,糊涂蛋,你舍得让晓华去当清洁工?商秀丽说,她不当,我当。柳成又问,月薪多少?商秀丽不搭腔。晓华说,六百。六百?柳成又戳指着商秀丽脑门儿说,贱不贱你?嗯?六百就把自个儿给卖了?商秀丽说,你要能开一千五,我就在这儿干!
  柳成边大口抽烟,边给柳柳使眼色。柳柳近前一步,说,秀丽姨,我开您两千,希望您能留在鄙公司。又说,老冯和陈菊妹都是两千。商秀丽问,留这儿做啥?陪你爷儿俩聊天儿?柳柳眨眨眼,说,您当炊事员吧。商秀丽又问,多少人吃饭?柳柳说,这不,就这几张嘴。好吧,我做得了。商秀丽眉开眼笑。
  柳成说,你不能住晓华屋,会影响她工作的。那我住哪儿?商秀丽问。柳成说,住厨房套间。商秀丽说,只要晓华在旁边,我住哪屋都中。柳成说,陈菊妹,你带带商秀丽,教她烹、炸、煮、炖。好咧秀丽姨跟我来。陈菊妹带商秀丽进了厨房。
  云开雾散。柳成笑呵呵地说,老冯,去冰箱冷藏室拿块猪耳切巴切巴,再跑对过儿小卖部买瓶仰韶酒,咱去门岗房吹几杯。老冯说,柳经理,今儿咋怎高兴?柳成说,我有败兴过吗?老冯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先去对过儿买酒,大黄狗颠儿颠儿颠儿也跟去了。
  上午九点多,柳成哼唱着流行歌往厨房走:“咱老百姓,今儿我是真呀真高兴……高兴,高兴,今儿呀么今儿个真高兴……咱老百姓今儿要高兴……”进到厨房,他止住哼唱,咦一声,说,商秀丽,你咋切怎多菜?商秀丽头也不抬,说,喂猪。柳成说,柳柳带晓华去工地了,那儿有随班炊事员,不用回来吃。待会儿小刘回来,要拉我去另一个工地,那儿也有随班炊事员,花卷,大锅菜——猪肉炖粉条白菜,吃不够。商秀丽说,那我做仨人的饭得了,菜切多了,不过没事,留待下顿炒。
  柳成走出门,转头又说,往后做饭前你得问问我,谁吃谁不吃。又走几步,停下往回走,嘿嘿笑着说,买了部TCL手机,给你。商秀丽不接,说,我有个别人不要的老人机,前些时突然不能接打了,只能看时间,抽空跑手机维修门市整整,应该还能用,不就偶尔打电话问你谁吃谁不吃吗?柳成说,去你的垃圾老人机!你离七十还差二十四载呐,人正当年,理应有个新式样手机,拿着!拿着!商秀丽接过,直嘬嘴,这个新式样的我不会使。柳成说,我给陈菊妹交代过了,她会教你的。
  次日,柳成在“松花江”面包车里打电话给商秀丽,说,今儿中午还做仨人的饭。我要招待城西开发区徐副区长,柳柳、晓华和小刘都去,准得把那家伙陪晕乎咾。啥?晓华从来没喝过白酒。商秀丽有点火。柳成说,谁说让她喝白酒啦?至多让她喝杯红酒,这是让她陪说话,逗人高兴。商秀丽说,晓华一向文静,哪儿会逗人高兴?柳成说,要的就是文静,秀色可餐知道不?凭这,说不定徐副区长大笔一挥,咱又揽个巨活儿。你你你……你这不是让她出卖色相吗?商秀丽大声喊道,菊妹!菊妹!快!快教我打手机给晓华,让她立马回来!柳成说,你打我也打,看晓华听谁的。
  临近中午,“西虹酒楼”桃花厅内,五个人说笑生风。柳柳的手机响了,他捂住话筒,说,爹,是秀丽姨,说她打过几次,晓华都是关机。她头晕目眩,让晓华赶紧回去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柳成说,啥不学,骗人倒进步蛮快,别理她,我和晓华都关机了,你也关机。徐副区长的眼神直往晓华靓丽的脸蛋上飘。
  下午两点多,“松花江”回到公司院内停下。商秀丽走过去拽后门,拽不开。晓华自个儿开后门下车,被商秀丽一把揪住,说,晓华,这咋才回来?娘快急死了。跟娘说说,你在酒楼都做啥啦?晓华说,陪徐副区长唱了会儿卡拉OK,跳了会儿舞。啥?陪喝酒还陪唱歌、跳舞?那不是三啥吗?商秀丽急头怪脑。晓华不以为然,娘您想哪儿去了,柳经理、柳柳副经理和小刘一直在场的。
  商秀丽转头问柳柳,是这样吗?是的。柳柳说,这样的招待很正常,要不会被客人看低。商秀丽说,往后,说成啥也不能让晓华陪人。柳柳绷紧脸,除非晓华走人。商秀丽也绷紧脸,走人就走人,晓华,咱走!柳成责怪柳柳,咋说话呢,你这不是往火焰头上浇油么?晓华她娘,别跟柳柳个愣头青一般见识,往后再有这场合,你也去,负责监督,中不?商秀丽说,让我想想。柳成说,想啥想,你怕晓华出事,这让你跟去当保镖,念一还拿糖作势。
  商秀丽用白眼扎他,你念一谁嘞?柳成说,念一是我的口头语儿。商秀丽说,念一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念一是骂人话。柳成说,我头回听说念一是骂人话,你解说解说,念一到底啥意思?商秀丽说,念一的意思是娘希匹。柳成说,胡咧咧,我这念是念书的念,这一是一二三的一,跟娘希匹音不同,字意也不同。商秀丽说,地方话把娘希匹演绎成了念一。柳成说,他们演绎他们的,我对念一的理解是,一根筋。商秀丽说,凭你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我是看定晓华了。
  你的意思是,答应当保镖?柳成试探着问。商秀丽说,我怕你们把晓华带坏。柳成转念道,小刘,动车。柳柳,拿沓钱来,我带你秀丽姨去置办保镖服。晓华,一起去,你也得换身行头。商秀丽说,我走了,晚饭谁做?柳成指指老冯,说,陈菊妹忙整理器材呢,你做。商秀丽说,咋能让老冯做呢?人家是看大门的。柳成说,老冯原本就是炊事员,陈菊妹来了才看大门的。商秀丽这才甩手上车。
  四人走进服装商场,柳成颐指气使,商秀丽,试试这两件。商秀丽说,这两件太华丽,不是买保镖服吗?柳成说,你眼界太窄了,抽空给你看盘光碟,里面的女保镖都穿着华丽,还描眉涂唇化妆,一个比一个光鲜、时尚。商秀丽转头问小刘,是吗?是的,小刘说,不时尚些,咋赴大场合?咋见大款大腕?就是,柳成说,要么你就是块臭狗肉,上不得台面。商秀丽怒骂,柳成你狗嘴里就不能吐颗象牙?柳成扭脸窃笑。
  从试衣间出来,商秀丽像换了个人。柳成打个响指,喊道,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说,上衣900,裤子700,共计1600,去柜台交钱吧。商秀丽咦一声,啥?1600?太贵了,400也不值。晓华问,能便宜些吗?服务员说,我们这儿是统一标价,不还价。商秀丽说,哪儿有不还价的,我们在乡下集市买衣服,起码打五折。服务员说,我们这儿真的不打折,质量有问题保换。那不要了。商秀丽说罢就去试衣间换衣服。换好衣服出来,见柳成在柜台结账,拨拉他一把,你呀你,不要了,付哪门子账?柳成说,怪好看的,也怪合适,咋能不要呢?
  柳成拿起服务员包装好的两件衣服和发票,对晓华说,你挑两身,好替换着穿。晓华转一会儿,看中一套,问服务员,这套多少钱?服务员说,那不,标签上有价格。晓华看看标签,走开。瞥一眼另套衣服标签,又走开,说,柳经理,咱换家商场吧。柳成梗梗脖颈,不换!这儿是市里最上档次的服装商场,再换就得去省城。晓华拗不过柳成再三催促,只得试好一套,再试一套。
  柳成忙不迭地掏钱走向柜台。结账员开票后说,两套衣服,共计4200。商秀丽说,你还真舍得下本儿啊!为了公司的发展,花这几个钱算毬。走!去那边买高跟鞋!柳成颐指气使。商秀丽说,不要,穿高跟鞋影响走路。少啰嗦!万事开头难,习惯了就好了。柳成朝鞋柜走去,两个女人只得跟上。
  从服装商场出来,车往西开,经过美容美发厅时,柳成让小刘停车。柳成下车,商秀丽和晓华坐在后排不动。柳成打开后门,抻开右手说,二位女士,请下车。商秀丽问,干嘛?柳成说,给你俩做头发。商秀丽说,晓华爱做做,我不做!柳成说,你不做是不是?不做以后别跟去赴场。休想!商秀丽赶紧下车,跟随柳成和晓华往美容美发厅走。
  来啦柳经理?女老板跟柳成打招呼。柳成说,安排最好的美发师给她俩做头发。女老板说,柳经理放心,保她俩满意。柳成说,往后她俩做头发包括美容,定点你这儿了,挂账,钱朝我要。又说,我洗面。女老板招呼美容师过来,给柳成洗面。
  日薄西山,两个女人才做罢美发。柳成指着那块大水银镜对商秀丽说,好好瞧瞧,看你还是你吗?商秀丽照几遍镜子,说,我也不认识自个儿了。晓华也在照镜子,照前,照后,照左,照右,照上,照下。女老板说,简直是姊妹花,姐姐略微富态些。商秀丽说,我是妈,她是女儿。女老板说,看不出,您确实显年轻。商秀丽说,我心胸宽阔,要么早有衰相了。小刘笑眯眯地说,秀丽姨的样子忒像这位老板。商秀丽看看女老板,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有点像。
  小刘,回去把你教我的礼仪那套,也教教她俩,尤其这个商秀丽,说话呀,举止呀,场面上得像回事,别土不拉几的。柳成是微笑着说这话的。商秀丽说,知道你这做派叫啥吗?这叫逼人上梁山。唉!柳成撇撇嘴,我成白脸奸臣了。
  转天中午,“西虹酒楼”一楼雅间内坐着七个人,分别是柳成、柳柳、卢晓华、商秀丽、小刘、某局李局长和他的司机。李局长说,我认识柳柳和小刘,这两位谁啊?柳成指指这边,卢晓华,我助理。又指指那边,商秀丽,保安科长。李局长有点惊讶,保安科长居然是位漂亮女士?柳成说,有句话说得好,男不跟女斗,我让女人当保安科长,就是为了制服那些图谋不轨的男人。这个想法好,颇有创意。李局长又看了几眼商秀丽。
  啥叫创意?柳成问。李局长说,创意就是别人没想到,你想到了,内含新颖、别致的意思。柳成说,李局,承建你局家属楼那事,卢晓华和商科长会找你细谈,我事多,具体事宜你跟卢晓华说就中,一般情况她能做主,二般情况她会给我打电话的。晓华说,启动资金必须提前到位,后续资金也得及时跟上。李局长说,没问题。
  饭毕坐车回去,商秀丽看着柳成说,我咋突然成科长啦?柳成说,穿怎光鲜,没官衔能中?你要嫌官小的话,改天封你做副经理。别别别,我没那材料。商秀丽连连摇头。小刘目视前方,并不影响说话,柳经理,哪天也封咱个官呗。柳成说,这就封你,“松花江”车队队长。小刘苦笑,就一辆“松花江”,我领导谁啊?商秀丽还在笑,为当上保镖,乐不可支。
  吃罢早饭,商秀丽拾掇好厨房,端水去院里洗衣服。柳成拎着两件脏衣服走过来,说,给咱洗洗。商秀丽不无孤傲地说,有啥工作你指使,洗个人脏衣服这事跟工作不沾边。又说,柳柳又不是没娘,在另一个城市住咋啦?你打电话让她来给你洗衣服呗。柳成气鼓鼓地说,念一你长本事了!
  念一你念一谁哩?商秀丽猛地端起脸盆,哗!脏水泼他一身。呀!柳成大叫,你狗脸啊!说变就变?大黄狗怒视着商秀丽,汪汪吠叫,还呲牙咧嘴,满脸杀气。去去去!商秀丽心怯,自顾跺脚,别无他招。老冯和陈菊妹远远看到这边情况,不约而同跑了过来。老冯说,这咋干开仗了,大黄狗也上阵了,为啥呀?陈菊妹说,柳经理您咋着秀丽姨了看把她气得脸发青都跺脚打哆嗦了啊!她说话还是打连梭不点逗号。
  他把我当老妈子使。商秀丽说。柳成说,我就想让她洗两件衣服。陈菊妹说,为这事开啥仗啊我洗得了我麻利开洗衣机给你洗。就是,老冯说,平常不都是菊妹开洗衣机给你洗衣服吗?柳成哭丧着脸说,菊妹,你拿去洗吧,这身也得洗,我回屋换衣服给你。
  半上午时,柳成在南苑工地转悠,周黑豆见他精神萎靡,话也懒得说,就问,咋啦?跟旱鸭子似的?要是别人问,柳成肯定不会吐露点滴,人与人是有距离的。周黑豆跟别人不同,跟随他时间长久不说,还时时随心,处处随意,刻刻看他眼色行事。就为拒绝给你洗衣服,不值得败兴,看我咋把她捋顺溜咾。周黑豆又说,现今情人多的是,小三小四小五也不老少,不信她这个大美人油盐不进。
  下午三点多,周黑豆和两位民工坐着长斗汽车进院。陈菊妹守着他们装防护网、铁管、松杆、架板。周黑豆说,你俩装着,我去找秀丽姑说点事。架板拣硬实的装啊。张翔说,去你的,高层作业,不拣硬实的,那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哎吴老孬,那块架板不中,眼瞎呀你?吴老孬梗梗脖颈,你爹才眼瞎呢。扔掉那块,换另一块。
  商秀丽正在厨房择韭菜,周黑豆大摇大摆走进来,说,秀丽姑,忙呢?商秀丽哦一声,黑豆来啦?周黑豆说,我带人过来拉几样建筑用品。商秀丽说,你不是工头吗?咋当起小跑儿啦?周黑豆说,您说得对,作为工头,我派谁谁敢不来?可我突然想起件事,想跟您聊聊,就来了。商秀丽问,啥事?周黑豆抓耳挠腮,嘿嘿直乐,硬是说不出口。商秀丽说,恁大个人,还不好意思。周黑豆说,我吧,我觉得吧,您跟柳成叔怪般配的。啥?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扇你耳光!商秀丽黑紫着脸站起身,横他一眼,说,柳成有老婆,你想让我当他情人啊?
  石榴枝上有不少圪针,周黑豆却想捋到头。他说,你见过他老婆吗?商秀丽说,没见过,拿糖作势,连儿子柳柳也不来看一眼。周黑豆说,他俩分居有年头了。不离婚是因为有亲生儿子,她不提离,柳成叔也没想过离,就长期打冷战了。这是柳成叔亲口告诉我的。一个壮年汉子,有个好女人陪身边才不枉男人这俩字对不?可柳成叔一门心思想把公司做大,从不拈花惹草。看他怪可怜的,我才想把您俩撮合撮合的。
  你是不是觉得,拍马屁能沾光?拍不好落个鼻青脸肿。商秀丽满眼轻蔑。周黑豆说,卢大阳没了三年多,姑您还顾忌啥哩,柳成叔人怪好的。商秀丽说,少提他!一提他我就闹心!周黑豆说,我就不信了,您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花人家的,心能硬成铁板一块。商秀丽拍拍屁股说,你形容的不准确,我是钢板一块,不给有家室的做小,我认定这个了!嗨!周黑豆抹把脸,我啥也不说了,别让气球爆了。
  走出门,他嘀咕一句,不信你不是棉花一团。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唧。周围没人,有人也听不见。
  傍晚,柳成没回公司吃饭,周黑豆非要带他去工地附近吃地摊,或曰吃凉摊。天气炎热,入夜,空气也燥人,随便哪个空地儿,炉边摆几张条桌,打开电风扇,就是饭场。几样小菜,几瓶啤酒,把人撩拨得话多起来。
  相比较,柳成话少,可他感激周黑豆的话却不少。不光为周黑豆热心撮合他和商秀丽,这事一点而过,似乎不是事。他道谢多多的是周黑豆两口子长期照顾柳柳,无人能比,自个儿也喟叹菲如,只能用“感激不尽”形容。
  周黑豆比柳成早出生几年。那时,他娘临产还跟随大伙锄地,就为多挣几分工。孩子生下当天,爹就去找人给起名,那位老私塾先生说,就叫黑豆吧,黑豆是豆类里最富有营养的,这又是在黑豆地里出生的,顺天时地利,容易成活。黑豆打小到大,从没生过病,可能真就跟他有个土不拉几的名字有关。
  柳家与周家只隔一堵墙,谁在院里说话,隔墙都能听见,饭香味也能闻到。还有就是,走动勤,尤其柳成爹那年患病,柳成在县一中住校读初一,很少回家,都是周黑豆给柳成爹买药请医生,病重时,还赶驴车送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
  周黑豆是当兵两年复员回来当上生产队长的,比芝麻粒还小到不能再小的官,倒很能体恤照顾少能没耐的近邻。却无力回天。柳成爹去世第二年,读初二的柳成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娘。娘的病情日趋严重,柳成借遍亲戚邻居,也没能挽留住她的生命。
  那时做工一天,折合工值不到三毛钱,年底扣除口粮钱,到手不到30元,驴年马月也填不满塌下的窟窿啊!16岁的柳成整天唉声叹气,周黑豆也陪他抓耳挠腮。
  外队有个木匠私自外出挣钱贴补家用,被包村干部知道后,在高音喇叭里好几通数落。这倒给周黑豆提了个醒,大队一把手与包村干部不会把柳成这个小不点儿外出当回事吧?果然,谁也没打问过这个小可怜。
  过春节,柳成给人看工地,不回家,也是周黑豆出的馊主意,能外出挣钱惹人羡慕,羡慕嫉妒招恨,恨惹祸,眼不见,少生事端。
  后来从上到下宽松许多,柳成才隔断时间就回家看看,还亲戚钱,也还邻居钱。当然,谁张口要,就先还谁的。却少有人要,怕他作难。他呢,去谁家也不空手,还几块算几块。
  年满20岁的柳成心里有事爱跟周黑豆摆活,包括他跟商秀丽相好。商秀丽突然和北湾村卢大年定亲,着实让周黑豆吃惊不小,却无法阻拦。治大病需要大钱,卢家肯拿,也算救急,搁别人,会一溜烟跑远。柳成一个当小工的,挣的钱本就少得可怜,还得还债,两手拍光光,没辙顾爱情。加上柳成还的钱,周黑豆手头有百来块,可与卢家拿出的相差太多,简直不成比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年后,商秀丽不得不出嫁到卢家,有着还债的意味。三个月后,柳成带着个幼儿回来了,说是他城里媳妇生下的,夫妻不和,只得自个儿带。周黑豆想让他留下这个孩子,他摇头晃脑,说,你帮我太多了,不能再麻烦你了。其时,周黑豆媳妇麦穗刚出满月,也是男孩。
  柳柳该上一年级了,跟随柳成当小班匠人副头的周黑豆才横鬼似的,硬把柳柳带回南湾村他周家,让当民办教师的媳妇麦穗悉心照顾,好在柳柳跟他家末生儿子三三读小学同班,读初中、高中也同班。一晃十年过去,他家三三考上师范学院,柳柳被冀州建筑学院录取,是柳成勒令他填报该校为第一志愿的。
  柳成只读过初中,干工匠活儿还行,看图纸犹如读天书,云里懵懂,雾里也懵懂,就出高薪聘请建筑师。柳柳如能上到这条道,公司离柳暗花明又一村就不远了。周黑豆很赞成柳柳就读建筑学院,将来才智大展,我这个工头也省心,再不受那些建筑师白眼了。柳成说,但愿你柳柳弟学业有成,能胜任建筑师这个职位。
  柳柳一开始到周家时,老喊黑豆哥,麦穗嫂,后来丢掉俩人名字,只喊哥、嫂。哥嫂老嘱咐他,好好学习。他一味回应,天天向上。事实胜于雄辩,几张三好学生奖状就是证明。
  周黑豆对柳成老把他周家十年如一日扶掖柳柳挂嘴上褒扬不止有意见,他脑袋摇成拨浪鼓,说,叔您再甭浑说了,您咋不说您帮过我多少?再浑说我不理您了啊。柳成说,不说了。过后还说,得亏你们两口子厚爱柳柳,他才不偏不倚走正道到现在的。是啊,好多孩子不学无术,大都背缺(吃亏)在家长粗心大意上。柳成不守着柳柳,这棵小树也日日月月年年健康长高,令人没齿不忘。柳柳一向听哥嫂的话,此刻,柳成也听黑豆大侄子的话,再不浑说了,记在心里就中。“大爱无言”这个词,既简单,又不简单。无语,意蕴醇厚。
  夜渐深,院内几个屋相继灭了灯,只有经理室的灯还亮着。商秀丽刚入睡,手机响了。喂,谁啊?商秀丽问。柳成说,我睡不着,想让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商秀丽说,休想!这是黑夜,不是白天,你想命令谁就命令谁。柳成说,那我去你屋,有事想跟你聊聊,中不?不中!商秀丽说,我这儿有擀面杖,看不把你狗腿敲折。
  柳成怔愣下,嘣出句语气颇重的话,不宜好人待!商秀丽说,你要是好人的话,全世界没坏人了。呵!柳成说,起翘就起翘,还冒刺儿了。商秀丽说,不做亏心事,当然理直气壮,你起个翘试试,冒个刺儿试试。柳成说,我做啥亏心事了?商秀丽说,问你自个儿!柳成还是想在电话里给她聊个事,忙音嘟嘟嘟嘟响,只得作罢。
  清晨,几个人围桌吃早饭。商秀丽说,昨晚咱院来了只野猫,吱吱哇哇叫,吵得我半宿没合眼。老冯说,你说梦话哩吧,咱俩屋挨屋,我咋没听见?陈菊妹说,猫叫声应该喵呜喵呜这吱吱哇哇啥玩意儿啊?小刘说,该不会是手机铃声吧?晓华说,娘,要不要我给您买瓶安眠药?商秀丽说,不用,今儿黑夜我把棉花球塞耳眼里,争取睡个好觉。
  秀丽姨,我教您个法,数数字,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往回数,保管您能睡着。柳柳一副认真表情。柳成灰土着脸,呼噜呼噜扒几口饭,停下,拿眼瞪着柳柳说,饭都占不住你那张娘娘嘴。哎,南苑那栋楼快五层高了吧?上去看过没?柳柳说,看过两回。那能中?柳成说,每晌都得上去看几次。又说,逮空儿就上去看看,别弄成豆腐渣。听到没?柳柳说,工头黑豆大哥和施工员老王都在上面呢,他们不会不操心的。柳成说,你得监督他们操不操心。柳柳说,噢。
  晚十点多,晓华屋里还亮着灯。商秀丽在院里溜达,听到晓华屋有人声,便蹑手蹑脚走过去,听到晓华在朗诵诗歌,婉转悦耳:天不会老阴着/也不会老晴着/就像海/动着/也静着……接下来是柳柳朗诵,磁性十足:节节草不开花/节节草身旁的月季/就要开花了/你就这样走过去/一声不响/看不见的花开/多么灿烂……
  商秀丽伸手敲门。是柳柳开的门。娘,您咋还不睡?晓华问。商秀丽说,这句话该我问,怎晚了,你俩咋还不睡?晓华说,我俩在研究图纸。柳柳说,这是我爹建议的,白天工地忙,让我俩晚上碰碰头,多研究研究图纸,甭出差错。商秀丽说,我猜就是你那怂爹出的馊主意。晓华说,娘您说话真不养人,啥馊主意,这不挺好嘛?
  好个屁!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在一块儿你一段他一段朗诵诗歌,像话吗?商秀丽面色铁青。柳柳见势不妙,说,晓华,我、我走吧。商秀丽厉声道,柳柳我跟你说,往后夜里不准来找晓华,听见没?柳柳说,听见了。晓华,这张图纸我带回去再琢磨琢磨。晓华说,有疑问给我打手机。商秀丽说,不准打手机!柳柳说,噢。
  柳柳回到自个儿屋,才嘟囔道,幻剧里那位老法海是男人,没想到,当今朗朗世界,竟有女法海。
  早七点,几个人围桌吃饭。柳成吃得最快,跟人比赛似的,狼吞虎咽。吃罢抹抹嘴说,我守株待兔整整一星期了,那局周头儿老不露面,今儿我豁出去了,再不露面我就使个招儿。晓华,吃罢饭你给报社和电视台记者打电话。这不,小本子上记着几个手机号码呢。应付二十万装修费,只付五万,支支吾吾两年多,硬是不再动一个子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局办公大楼内,上午八点,郝主任前脚刚进办公室,柳成后脚就到,晓华紧跟着也进屋了。柳成说,郝主任,鄙人没迟到吧?郝主任说,柳经理,你真把自个儿当这里员工了?哎,还带着秘书?柳成说,卢晓华,我助理。郝主任连座也不让,阴森着脸说,周头儿有事,来不了。柳成说,我不问周头儿新手机号码了,你告诉我,你就失职,要挨批评的,我俩坐等吧。
  柳成拍几把沙发垫,坐稳才说,有个事,知会你一声,待会儿有报社和电视台记者过来,约好了的。晓华帮腔道,记者有文章可写,你们周头儿也会趁机出出风头。郝主任说,看不出,姑娘个性怪强,绵里藏针啊。晓华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逼上梁山,孙二娘也得舞枪弄棒。说得好!柳成说,明人不做暗事,郝主任你最好给周头儿透个气,让他权衡下利弊,也算你尽职了。
  不一会儿,果真来了几位记者,让柳成和晓华摆摆情况。郝主任脸上挂不住了,赶紧给周头儿打电话。
  这事不到中午就了了。晓华非要请记者吃顿饭,可能觉得那几位记者都是女性吧?商秀丽也凑场来了。柳成抱拳作揖道,感谢几位记者同志,今儿这事,多亏你们来。有些当官的不怕吵嚷,就怕曝光,我们农村有句土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漏,这个这个报纸呀,这个这个电台呀,拿针尖桶桶,某些肮脏事就露馅了,头顶一漏,人就成落汤鸡了,所以他们害怕记者,嫉恨记者,又拿你们没法。
  话一开头,柳成就刹不住车了,十年前刚建起公司那会儿,我手下只有一个助手,看大门兼炊事员。后来招个做饭的。前年我儿子柳柳大学毕业,我封他当副经理。最近才招聘一位助理,这不,卢晓华。晓华怪能干,可她太漂亮,作为助理,需要应付好多事、各色各样的人,我担心呀,又招聘一位保镖,喏,就她,商秀丽,还兼任保安科长。科长科员就她一人,可她责任心特强,因为她是晓华亲娘。
  几位女记者都笑得乳房打颤。柳成又说,前些年几家用户欠款不给,我高息贷款给民工兑现工钱,等到欠款全要回来,算算,我那点赚头没了,让贷款利息给吃光了。
  有位记者说,讨债这事搁谁都作难,必要时借助法律部门呗。柳成说,以前我跟人打过几回官司,忒麻烦,往后让晓华替我跟人打官司。她年轻,墨水深,脑瓜灵,能说会道,适合干这个。晓华说,我不懂法律。柳成说,不懂学呗,抽空你去律师事务所看他们橱架上都有啥书,咱一一照买。
  商秀丽插了句嘴,打官司这活儿难做,打赢了有奖吗?柳成说,有。商秀丽问,奖金比例多少?柳成说,一万飘十万。引发哄堂大笑。
  一天上午十点多,商秀丽在厨房打电话,晓华,中午饭你跟柳经理回来吃不?啥?出事了?咋回事?大声点,柳经理挂防护网上了?哎呀呀呀!家伙咋迷上飞天了?
  商秀丽跑出厨房,高声喊叫,柳柳!柳柳!你爹出事了!柳柳从屋里冲出来,急口问,我爹出啥事了?商秀丽说,挂防护网上了!快!快拦出租车,去救你爹!
  柳柳飞跑到大门外,招手拦出租车。老冯说,菊妹你看好大门,我去帮忙救柳经理!他从仓房抱出一盘麻绳,挎肩上往门外跑。三人坐上车,商秀丽说,人命关天!司机师傅,开快些!越快越好!柳柳在打电话,消防中队吗?复兴区南苑建筑工地有人挂防护网上了,请立马派人派车前来营救!
  远看,南苑建筑工地四层楼阳台外防护网上仿佛趴着一只硕大的蜘蛛,悠悠荡荡。下面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周黑豆、张翔、吴老孬分别拿着细竹竿,朝柳成身边伸,想把他往阳台边拉,可防护网向外坠有三米多,竹竿够不着。柳成双手死死抓着防护网,由于网绳细,虎口勒出血来,滴在地面,像下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柳柳、小刘和卢晓华在下方,正指挥民工扯棉被,十六个人扯着四床棉被,眼巴巴仰脸瞧向柳成。
  黑豆你拿绳子呀!柳成喊道。周黑豆说,绳子都绑架板上了,一时解不下来。柳成说,念一你咋不多预备几条麻绳?周黑豆说,早知道您想试试防护网结不结实,我准得解条绳子拴您腰上。柳成说,我新买的防护网,试个屁!念一我脚髁被台阶撞伤立脚不稳闪过来的。
  柳成往左下方看,见老冯肩挎一盘麻绳正往楼上奔,边奔边喊,不要用竹竿,抓住也得坠折了,用麻绳!这不,麻绳来了!老冯上到四楼,呼喘着说,快!捞绳头!柳成一手抓防护网,一手接绳头,几次没接住。那只手勒得受不了了,索性把胳膊肘穿进网绳孔里。老冯把绳子系竹竿上,伸到柳成身边,再把绳头往柳成身边甩。柳成猛地伸这只手捞,没捞住。
  消防车呼啸而来,几位消防队员麻利跳下车,有的顺楼梯盘旋往上奔,有的指挥塔吊车朝上伸超长铁臂。周黑豆说,吊臂快够着你了。老冯还在甩绳头。柳成看看吊臂在网绳外面已经贴近自个儿,却没法割断网绳,扭脸又去捞老冯甩过来的绳头,这次捞到了。商秀丽忙喊:“把绳子系胳肢窝里!系紧咾!”柳成边往胳肢窝系绳子,边回应,商秀丽你穷咋呼啥嘞,我手不得劲儿,系不紧,念一你倒是上来帮把手啊!商秀丽嘶哑着喉咙回应,帮你坐飞机哟?念一你想(响)嘞不低!
  周黑豆见绳子系好了,和三位消防队员联手一起用力。老冯捉住柳成一只手,撕扯着嗓子吼叫,嗷!今儿黑夜咱哥儿俩一醉方休!柳成同样撕扯着嗓子吼叫,念一醉了也是赚!周黑豆背着柳成下楼。塔吊车缩回长臂。商秀丽拍一把柳成屁股,真遗憾,念一你命咋恁硬?柳成苦笑着说,念一舍不哩丢下你呗!商秀丽捂住脸,捂出两把泪。
  几个人坐进120 急救车。晓华给娘递手绢,她不接,一任泪如泉涌,顺脸流淌。晓华再次递手绢,商秀丽胡乱擦擦,又泪如泉涌。晓华说,娘您老哭啥嘛?商秀丽揉揉眼,跟她咬耳朵,想到你柳成叔弄这一摊子恁不容易,突然就心酸了。柳成冷不丁嘣出句话,女人都是这,头发长,见识短,泪腺深不可测。就是,周黑豆附和道,鼠目寸光。商秀丽横他几眼,再不揉眼抹泪了,好像池塘枯干,遭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旱情。
  住院才一天,柳成就嚷嚷,我没病,小伤不是病。医生没辙,只能顺遂他,开出院证。
  回到公司,柳成两手都缠有纱布,仍伸一只手去揉脚髁。老冯拿来一根拐杖,搀扶他站起来试试。柳成说,原想八十岁拄拐杖,念一提前了三十四年。老冯说,没啥,大惊吓,小意外,就当命运给你敲了一回警钟。
  商秀丽端来半盆温水。柳成说,干吗?给我洗脚?想得美!商秀丽说,我才不给你洗呐!脚臭得能把人呛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呐。又说,这是不烫脚的温水,你找人洗洗臭脚。火炉上正熬着药材水,活血化瘀,医生交代的,随后我给你端来泡脚。说罢抽身离去。
  老冯嘬嘬嘴,这人,扭劲儿麻花。来,我给你洗。柳成说,你帮我脱鞋拽袜子就中,我自个儿能洗。老冯给他脱罢鞋拽罢袜子,说,我倒要看看,你自个儿咋洗。柳成把脚泡温水里,这只脚搓那只,那只脚搓这只。老冯去到厨房,对商秀丽说,柳经理自个儿能洗脚,你过去瞧瞧!商秀丽白他一眼,没吭声。好大会儿,才端去大半盆药材水。
  下午四点多,商秀丽正在切菜,一位民工模样的中年人拎着一兜东西走进来,低声下气地问,大姐,柳经理在吗?商秀丽擦擦手,说,在,我带你去。
  二人进到经理室,中年人噗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柳成顾不得手上有伤,捉住中年人的胳膊往起拽,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干吗进门就磕头?有啥难处求咱,尽管说。
  商秀丽本已出门,听到那话,又返了回来。中年人说,柳经理,您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啊!柳成莫名其妙,咱俩认识吗?中年人说,不认识,这是我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您看看就明白了。
  柳成看照片,看了又看。商秀丽好奇地凑过来凝视照片,说,这不是柳柳吗?柳成说,老哥,您会写字吗?中年人说,会,我上过几年小学。柳成说,您写几个字我看看。中年人说,那年那天,我把小柳柳搁旮旯村外时写有留言一式两张,这不,那张我跑柳树沟拿来了。
  柳成接过那张草纸,商秀丽探头细看,上面写着:好心人,山里穷,今年又遭旱灾,家里儿女多,缺吃少穿,求您收留这孩子,让他逃条活命吧!我们全家人给您磕头了!孩子正月初九黎明出生,乳名柳柳。
  柳成拄着拐杖去开橱柜门,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张,也是陈旧到发黄的草纸,打开,上面的字体与那张字体一样,内容也一样。柳成说,老哥呀!柳柳大了,我正愁没法给他找亲爹亲娘呢,您就上门了。哎,您咋知道柳柳在这儿?柳柳爹说,上午我开拖拉机给南苑工地送石子,听人喊柳柳,我瞟一眼,他跟我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我认识工头周黑豆,听是这事,他二话不说,就把您地址和手机号码写给我了。柳经理啊!您真慈善,连孩子的名字也不改。柳成说,柳字合着我的姓,叫柳柳也顺口,改啥改,我又不想藏着掖着,一个大活人,想藏掖也藏掖不住啊。我这就打电话,让柳柳回来认您。
  商秀丽去饮水机接水,眼睛似乎被热气蒸湿了,把茶杯端给柳柳爹,转身跌跌撞撞出门。厨房套间内传出商秀丽的嚎啕大哭声。
  “松花江”进院,晓华下车,听到哭声飞跑进厨房套间,问,娘,谁欺负您啦?商秀丽抹把泪说,晓华,柳柳是你柳成叔拣来的,柳柳亲爹来认儿子啦。晓华不解,别人认儿子,您哭啥嘛?商秀丽不再说话,呜呜呜呜抽泣不止。
  暮色降临,周黑豆来了,进到经理室就咋呼,嗨!柳成叔您是人吗?您自个儿说说,是人吗?是人吗?柳成不当回事,知道会受责备的。他说,我不瞒着人,耳眼肯定早磨出糨子啦。那些媒婆媒汉亲戚朋友们,肯定不容人安宁。我心不烦意不乱,正经做事才平稳怎多年啊!这样不好吗?你说呢?周黑豆说,你呀!你呀!你高兴在秀丽姑也是光净一人了吧?是吗?是吗?
  柳成不再多言,开橱门拿酒。周黑豆把带来的几个塑料盒一一打开,猪耳、羊蹄、鸡爪、鸡胗、焦虾、青豆、老醋花生米等,小条桌被摆个满满当当。
  柳成想让老冯过来,周黑豆不依,说,外人掺乎进来,咱有些话,就没法一股脑儿抖搂出来了。又说,有些话老沤在心里,你不难受,我替你难受啊!酒开瓶,人心也该放风晾晒下,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只管往出撩个逑。
  一辆奥迪车开进公司大院,司机下车,转到这边开门。一位戴金丝边眼镜、衣冠楚楚的先生,走进经理室。柳成忙趔趄着站起身打招呼,董校长您好!您一来,我这间屋子,蓬荜生辉了呀!董校长说,柳经理您身体有恙啊?预先通知了,昨天您却没去参加捐赠仪式,我才身负众托,专门过来看您的。一百台电脑,您出手够大方,全校师生望眼欲穿,也没看到您的尊容。柳成说,三天前出了个岔子,受点小伤,不便走动,要不我能不去?
  就是嘛,咱校给您培养出两个人才呐。董校长问,柳柳和卢晓华在吗?柳成说,昨天傍晚,我让柳柳坐他亲爹的拖拉机去柳树沟认他亲娘了。卢晓华在工地,我这就打电话让她回来。董校长惊诧不已,难不成,柳柳不是您亲生的?可不呗,柳成说,自打捡到柳柳,我就跟村里人撒谎说我老婆是国家人员,不与我同住,其实我从来没娶过老婆,哪儿来的亲生儿子。我骗柳柳说,打从你满月,你娘就不回家了,说是出差,谁知道干嘛了。打冷战几年,就分手了。这事我不让柳柳说给外人,尤其不让村里人知道,他就守口如瓶,难得的孝顺儿子。董校长竖起大拇指,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您的养育之恩不会付诸东流的。
  柳成打手机,晓华,你马上回来,冀州建筑学院董校长来啦。我刚好回来!晓华说着话进了门。
  将近正午,柳成、董校长、卢晓华以及两位司机进到“西虹酒楼”二楼槐花厅坐定。董校长说,柳经理,有个事我想问问,您为啥给我校捐献一百台电脑?柳成说,有钱了呗,心里发烧,想败败火呗。董校长说,这是大路沿上的话,深层原因呢?柳成说,也没啥深层原因,这不,柳柳和晓华先后过来,我才敢接大活儿,自然挣钱就多,无以为报,拿钱给学生弄些电脑,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吃水不忘挖井人,报恩先得报教育。
  您给我校捐电脑,还有您之前每年资助卢晓华,感人至深,我们校委会研究决定,让你们公司承建电教楼,好吗?董校长一副恳切表情。柳成说,好啊!晓华你具体负责这事,保证质量,按期竣工。不过,得少琢磨事啊。晓华说,明白。董校长问,你俩打啥哑谜呢?晓华说,柳经理的意思是,不图赚钱,余头够给匠人开薪就中。董校长说,柳经理,我算服了您了,往后我们学校的土建活儿省得找别人了。
  晓华这才问董校长,方才您说,每年资助我上学的是柳经理?董校长说,是呀!难不成,你作为被资助者,不知道这事?晓华摇头。柳成也摇头,董校长,不是说好不对外人摆活这些碎事吗?
  上午十一点半了,仍不见人回来,商秀丽在厨房内直皱眉、打转,熬怎多猪肉炖粉条白菜,咋没人来吃?陈菊妹说,我来了。老冯说,我也来了。商秀丽说,我知道柳柳去山里回不来,柳经理、小刘和晓华都没说不回来吃饭,这会儿咋还不回来?当时她出去买菜,没见到客人进来出去。老冯拨拉拨拉脑瓜,说,他们去饭店陪客人吃饭,让我告诉你,我给忘了。陈菊妹说,客人是冀州建筑学院董校长和他的司机。
  商秀丽打手机,晓华,你们陪客人吃饭,咋不叫我?好吧,打的就打的,我立马过去!她关掉手机,自说自话,柳成个混球儿王八蛋想撇开我的监督没门儿!她也忘记在话儿里点逗号了。陈菊妹憨笑。老冯做了个鬼脸。
  晓华站在“西虹酒楼”一层楼道口往外看。商秀丽下了出租车,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扭扭搭搭走过来。二人一碰面,晓华就说,娘,我知道资助我上学的人是谁了,是柳经理,董校长说的。商秀丽摇晃一下身子,差点跌倒。晓华扶住她,问,娘,您不舒服?不是,商秀丽说,没想到会是他,难不成……
  来到二楼梨花厅门前,商秀丽停住脚,问,里面乱糟糟的,干嘛呢?晓华说,在唱卡拉OK。刚才,董校长唱了一首《重上井冈山》。我唱了一首《军港之夜》。这会儿是小刘在唱《便衣警察》。他唱罢,就该柳经理唱了。商秀丽问,柳经理会唱歌?晓华说,会呀!嗓音还怪特别,您进去听听就知道了。商秀丽不动,说,等他唱罢再进去。
  雅间内传出柳成粗犷、略带沙哑的唱声:打碗花开蕊里红啊,有心恋妹不怕等啊,只要你我情意在啊,冷水那个泡茶慢慢浓啊……
  不由自主地,商秀丽揉起了眼睛。
  “松花江”驶进公司大院,晓华搀扶柳成下车,又搀扶他趔趔趄趄往里走。商秀丽将打包回来的碎骨头与腥汤一股脑儿倒进狗食盆,快步赶过来,挽住柳成另条胳膊,送他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又倒果汁给他。
  柳成红涨着脸说,董校长是个大大的……好人。吭吭吭!今儿我多……多吹了几杯。商秀丽说,谢谢你资助晓华三年。柳成说,这事不值一提,因为我资助的不是别……别人,是我……我闺女。晓华惊诧不已,啥?柳经理您说啥?柳成说,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你是我……我闺女,亲……亲闺女。商秀丽说,胡说八道,满嘴放炮!晓华,别理他,忙你的去!
  晓华站在屋当地不动,眼瞳有泪花闪烁,就要流下来。柳成咕咚咕咚喝下那杯果汁,抹抹嘴说,卢大阳个夹生坯子,不可能生下聪明伶俐的晓华,要不做个那啥、DNA?商秀丽无可奈何地摇头。柳成说,那就是、是了?商秀丽尴尬地点头。娘,咋回事啊?咋回事啊?晓华问得很大声。商秀丽说,你那死爹不中用呗!
  那是商秀丽出嫁给卢大年的前夜,空气漆黑如炭,柳成和商秀丽钻进石洞,在干草堆里滚作一团,柳成的喘息声和商秀丽的嗔叫声传至洞外……两人都没想到,只一次,就有了女儿。
  夜晚过去是白天,白天过去黑夜再次莅临,外面下着雨,商秀丽正在厨房套间看电视。柳成拄着拐杖进来,收拢雨伞连同拐杖搁门旮旯,在沙发上刚坐稳,就停电了。商秀丽说,该死,曲苑杂坛就要开始了。下这么点雨就停电。柳成说,雷阵雨,方才恁大风,八成线路出故障了。商秀丽说,我这儿没蜡,你那儿有吗?柳成说,有蜡我也懒得去拿,我想跟你说会儿话。商秀丽说,就这么黑灯瞎火的,别人咋看啊?柳成说,没人狗拿耗子,管这闲事。
  灯亮了一下,又灭了。柳成说,秀丽,我想你啊。商秀丽说,这两天我才知道,你那颗贼心,一直没死。可你的心早死了。柳成说。商秀丽问,你咋知道的?柳成说,那年我带柳柳去找你,被骂个狗血喷头,就知道你心死了。商秀丽说,你说在城里有老婆,我信以为真,恨你跟我相好之前就跟别人有了孩子,没想到,比晓华大一岁的柳柳是你捡来的。
  那会儿我背一身债,在外当小工能挣个肚儿圆就阿弥托福了,拿啥娶媳妇啊。我要有大钱的话,能让你嫁给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成的夹生坯卢大年?柳成仿佛回到了那时,满脸沮丧。商秀丽又问,骂你一回就不敢找我了?柳成说,不是那,我是怕你公爹,他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把我抓了,柳柳谁带?商秀丽说,也怪我娘为我爹住院得花大钱,硬把我许给了卢大年。柳成说,打那儿起,我就拚命挣钱,削尖脑袋建公司、当经理,没想到,还真有走出地下室见到太阳月亮这一天。
  那年炎夏的一天傍晚,商秀丽背着一捆柴走在山路上。突然电闪雷鸣,下起骤雨,风刮得柴捆打转,她滑倒在地,站起身,却背不起湿漉漉的柴梱。柳成从某地打工回来,下公交车后,披着块塑料布,正好从此经过,见初中同班同学——本村近邻商秀丽那模样,忙跑过去把塑料布给她披上,替她背柴捆,没走几步也滑倒了。雨如瓢泼盆浇,太大了。索性扔下柴捆,相互牵拽着,找地儿避雨。石洞内有好多树叶、干草和柴棍,二人一边在火堆两旁转圈烘烤身上湿透的衣服,一边嬉闹逗乐……隔几天,二人拉着排子车走在山道上,送商秀丽身患肺结核的爹去县城住院。病房里,商秀丽娘一筹莫展,唉声叹气。商秀丽垂泪无言。柳成掏出几张钱递给商秀丽。身着公安服的卢大年的爹递给商秀丽娘厚厚一沓钱……卢大年与商秀丽在商家里间屋互换定亲礼物,外屋客厅双方亲友在吃定亲饭……山崖上,柳成欲哭无泪,问苍天,只听到自己的回声,为啥这样?为啥这样?……
  起先,柳成是在一个只有几个人的匠人班当小工,搬砖,提泥,挥汗如雨……有次匠人班转场到旮旯村,午饭后,柳成去村外山沟里解手,听到嘤嘤嗡嗡的啼哭声,走近前,从草窝里抱起一个不会走的幼儿……他抱着幼儿回到老家,去北湾村卢家找商秀丽,想让她帮自个儿抚养这个孩子。没说是捡来的,而是说城里的老婆经常出差,没法照顾孩子,他在工地忙,守不住孩子。商秀丽一脸疑惑,旋即转为愤怒,破口大骂。那会儿,她恨死他了,对相好的她置之不顾,却有钱娶城里媳妇。并且,脚踩两只船,之前就有儿子了,在她出嫁前,还回老家糟蹋她。当时卢大年在场,不吭不哈,一副呆傻相。她公爹也在场,对他怒目而视。柳成仓皇逃走,像只落荒的兔子……柳成背着用包单兜住的柳柳,在装砖、推车……柳成学会砌墙后更忙个不了,旁边,柳柳在玩和尿泥……收工了,柳柳骑在浑身腾汗的柳成肩膀头,嘴里喊着,驾!驾!跑呀!跑呀!跑快些!我饿了……
  柳柳明明是你捡来的,为啥跟人说是亲生的?让我误会二十多年。你资助晓华上大学这事,捂盖得还怪严,我来这儿大半年了,也不揭盖儿,你打算一直摁定在葫芦里吗?董校长说透那事,我才浮想起别的事,难不成我收到的好多笔汇款,出自一人手?也是你所为?商秀丽一脸问号。柳成释然道,说柳柳有亲爹亲娘,总比他懂事后知道是被人遗弃的好受吧?资助晓华应该应分,没必要显摆。卢老爷子患肝癌吹灯不久,卢大年也因遗传病没了,你种地收入有限,还欠债不少,还不搭理我,拿我不当人,我只得隔断时间,就填邮政储蓄取款通知单,汇给你两三千,每张落款都是匿名,汇款地址也不固定。这事,更没必要显摆。做了,心里舒坦些。不做,夜夜辗转难眠。帮你们娘儿俩,其实也是帮我自个儿。
  灯亮了,商秀丽去到外间,端来一盘卤猪蹄和一盘五香花生米,又拿来一瓶丛台大曲和瓷杯。柳成说,正想吹几盅呢。秀丽,前阵子一直是我照顾你,这次你可是头回照顾我,怎多年,头回挠我心窝的痒痒。商秀丽踢他一脚,德行!柳成捂住那只脚髁,直吸凉气。商秀丽忙给他揉脚髁。柳成冷不丁地抱住商秀丽,她几挣挣不脱,抱得太紧了,死紧死紧。老不正经!商秀丽扭捏着说。明儿个,咱就去登记!柳成干梆硬正地说。
  灯又灭了,其他屋的灯还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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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罗箫(笔名),本名罗俊士。1955年10月1日出生。1988年3月成为河北省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林》《当代小说》《中华传奇》《青春》《湖南文学》《延河》《文学港》《特区文学》《滇池》《芳草潮》《六盘山》《雪莲》《五台山》《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太湖》《鹿鸣》《江河文学》《满族文学》《金沙江文艺》《牡丹》《鄂尔多斯》《娘子关》《潮声》等刊数十篇。有小小说发表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百花园》《佛山文艺》《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椰城》《羊城晚报》《小小说月刊》《天池》《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滨海时报》《西安晚报》等报刊数百篇。有诗歌发表在《诗刊》《星星》《草堂》《诗潮》《诗选刊》《绿风》《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朔方》《雪莲》《青海湖》《鸭绿江》《作家天地》《草原》《北方文学》《中国文化报》、《精神文明报》《人民日报》《河北日报》等报刊数百首。其诗集《人生态势》在1991年诗刊社全国青年诗歌刊授学院与长沙市诗友书社联合举办的“羊年处女诗集选拔赛”中获一等奖。出版诗集两本:《人生态势》《我爱中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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