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8-03 18:04
鄌郚总编

肖金光丨张老三告状

  张老三告状
  作者肖金光
  一
  三伏天里,一场伴随着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把村庄彻头彻尾地冲洗的了个干干净净,裹挟着尘土木屑的雨水,穿过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齐齐地涌进了村中央的那个“庙湾”中,于是满湾荡漾着的浊水便在阳光的暴晒里,没过几天,就散扬出一片熏死人的气味来。
  响午头时,在阵阵轻拂着的南风中,整个村庄被燥热的一片死气沉沉。张老三独自呆在房屋里,紧闭着的门窗丝风不透地把他同外面的世界隔离起来,只有房顶上吊挂着的那架风扇在不知疲倦的呼啸声中,飘下了连绵不断的热风。他扒下汗衫,光着膀子蹲在风扇底下的屋地上,就着花生米儿美美地喝上一茶碗白干老酒,顿觉身上愈加燥热起来。他起身来到门前,刚把门儿拉开一道缝儿,一股腥腥的臭味迎面把他撞了个趔趄。他赶紧走出门来,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巴,返身重新把门关好,穿过天井院,走出大门口,一溜小跑似地来到了门前东去不远的那条南北大街上,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由不得朝着不远处的那庙湾儿恨恨地骂了几句:“狗娘养的臭水湾,弄的俺连个响午觉也睡不安稳!”
  张老三正顾自地恨恨地骂着,顺着风儿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搭讪声,“咋了三哥,又让这庙湾里的臭味熏出来了?”
  张老三循声望去,见南崖上的一棵洋槐树荫里,志奎他娘正摇着蒲扇坐在那里乘着凉。
  志奎他娘今年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上依然洋溢着年轻时的那份俊气。志奎他爹死的早,是娘一把汗一把泪地把志奎抚养成人。好歹志奎也争气,大学毕业后在县府里干上了一份差事,官虽不大,也算是政府里的人。
  张老三跚跚地爬上了崖头,寻一块石头垫着腚,紧挨着志奎娘坐下来。他拿眼望着那崖下的臭水湾,心头上的恨意依然未消,“整天里守着这么个臭水湾,这日子简直是没法过!”
  “都守着这臭水湾过了大半辈子了,咋还这么较劲呢!”志奎娘拿眼爱怜地望着那满脸冒着汗珠的张老三,一边安慰他说,随手递过蒲扇:“快用蒲扇扇扇,凉快凉快。”
  二
  张老三住的房屋,是他爷爷在民国初年建成的一所老宅子。他听父亲讲,当年爷爷盖房屋时,从开春就着手备料,直到立冬方才落成,备下的用料足足占了村里大半条大街,建起的那幢明三暗五的拔台子青砖瓦屋成了村里首拔头筹的上等好房。
  张老三是1948年的春天出生在这所老宅子里的,那年刚好村子被解放的。随后不久,村子里闹土改,张老三家里的牲口用具以及坡里的几十大亩的良田被穷人家分净,好歹还给他家留下了这所老宅子,全家人才有了一处安身之地。
  在张老三的童年记忆里,他家南面那片空地上,原有一座土地庙。三间低矮的庙房前,用青砖围成了一个很是宽绰的院落。院里长满了青翠茂盛的松树和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密密匝匝拥成一片,让人望去总会感觉阴森森的样子。破四旧的时候,庙房被拆,庙院里的树都被伐掉用作盖学校和大队办公室的木料,从那开始,庙地便成了一片空闲之地。
  空闲下来的庙地,村民们没有一家愿意到上面修盖房屋。但庙地总不能闲着,时逢上级公社政府号召各大队沤制绿肥,生产队长决定在庙地上挖一个沤肥池,而负责这一任务的则正是当时在大队里干妇女队长的志奎娘。
  说起来话长,当年领着挖沤肥池的时候,志奎娘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大姑娘。那时的她人长得俊气漂亮,说起话来干脆爽利,做起事情泼辣利落,是社员们公认的一朵响当当的“村花”。
  对于志奎娘,在张老三的心底,至今还存留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那就是打年轻时就爱上了志奎娘。可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里,作为一个地主富农子弟,他不仅不能说出口,而且不敢说出口,直到志奎娘嫁给了志奎爹后,留给张老三的也只有默默祝福她的份了。守望着这个不曾说出口的秘密,张老三独自一人过了一辈子。
  三
  每每提起当年自己领头挖沤肥池的那档子事儿,志奎娘心里总会有一种后悔和懊恼的滋味。她经常对着别人唠叨说,当时自己满脑子都是一派“广积肥,多打粮”的热情,没成想却为乡亲们落下了一块“心病”。盛夏之际,毒辣辣的太阳里,从沤肥池里堆积的那些树叶、杂草、猪屎、牛粪里泛冒出来的一缕缕难闻的味道熏臭了大半个村庄。以至于到了实行生产责任制的年代,庙湾里虽然不再沤制绿肥,可夏天里积攒下的脏水,散发出的气味依然能够熏死个人。那些离着沤肥池远一些的人家还能凑合着过,可居住在池子四周围的住户们可就有点难挨了。特别是住在池子北沿上张老三家,夏天本来是门户大开的日子,可为了躲避臭味不得不紧闭上门窗。为此,他们不只一次地约合着去找过村支书,可收到的答复是:村里光抓经济促发展的正事还干不过来,那有精力去管这些闲事。
  啧啧,这影响村民正常生活的臭水池,竞然成了一件乡村闲事!
  四
  吃过晚饭,张老三照例撂下饭碗走出家门,去南崖上的那棵洋槐树下乘凉。在这夏季三伏天里,这早已是他几十年的习惯了。其实,这在张老三的心底里,他有一个唯有自己知晓的小心思。这洋槐树南旁,就是志奎娘的家,坐在洋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等志奎娘摇着蒲扇出来,俩人就会彼此相挨着坐在一起,啦啦家长里短,说说当年那段激情岁月的故事,心里就会感到特别的痛快。
  记得那年志奎爹去世的时候,也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天。就在出殡的头天晚上,张老三独自一人在坐在屋后整整待一个夜宵。那时候志奎还小,志奎娘一个妇道人家,领着儿子,守望着一盏孤灯,陪在志奎爹的灵前,总有一丝孤单难耐的感觉,可每每听到屋后传来张老三的使劲儿咳嗽声时,她的心里就会感觉特别的踏实。
  从那以后,对于张老三,在志奎娘的心里便留存下了一份特别感激的心思。
  四
  月亮爬上了洋槐树梢,似水的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将一些细碎的斑驳洒落在俩位老人的身上。一阵阵欢快的流行乐曲,伴着节奏,从淌满大街的月晖中飞来,陶醉着整个村庄的这个温馨的夜晚。如今乡村的夏夜,昔日里那种左邻右舍聚堆街头巷尾说话闲聊的景象几乎是看不到了。他们有的待在家里沐着空调吐出的那片清凉,或玩抖音,或听音乐,享受着夏夜里的那份惬意;有的走出家门,相约去了村里那座灯火阑珊的健身广场,随着音乐扭动着优美的身姿跳起了广场舞,这倒使大街小巷间显得愈发静寂起来。
  清风习习,月光如水,俩位老人相伴守望着夏夜里的这份美好,心里感到特别得舒坦。崖下不远的那湾浑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一片黄莹莹的光,几只青蛙浮在水面仰头望着那片湛蓝的天空,敞开嗓门响亮地鸣叫着,此起彼伏,宛如在奏响着一首美妙的乡村月夜鸣唱曲,让人听了顿添一丝心旷神怡的兴奋之气。
  听闻着青蛙们的欢唱,张老三情不自禁地张口念道起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吟诗即毕,随即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这是一个臭水坑,要是一片清澈的河水就好了!”
  志奎娘摇着蒲扇撇开了嘴,“啧啧,看把你能的,拽开词了。”
  被志奎娘调侃一番,张老三由不得嘿嘿笑起来,他扬起脸来望着志奎娘,还想说些什么,却没吱声。这时志奎娘紧着说:“俺听今下午回家来看俺的志奎说,最近咱县里才换了一个县委书记。这新书记给咱老百姓办实事,别的不说,就拿这新农村建设来说吧,他不光在会上听汇报,还经常不要别人陪同,独自一人跑村进庄实地查访,专往农村里的旮旮旯旯里钻,目的就是了解农村里的真实情况。也许有一天,那县委书记也会查看到咱这臭水湾的。”
  “哼,想得挺美,现在哪个干部干起工作来不都是要的是‘驴屎蛋子——外面光’啊!”张老三不相信地嘟囔着。
  夜深了,乡村里归于一片宁静,只有那些臭水湾里的青蛙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欢唱着。
  五
  第二天,天近半响时,毒辣辣的太阳已把人们晒的有点撑不住劲了。在河滩里放羊的张老三只好用手巾擦抹着满脸的汗水,撵着羊群往家里走。刚爬上村口处的河滩崖头,老远就瞅见臭水湾旁,停着一辆泛着明光的黑色轿车,车前站着一位戴着墨镜,上穿一件白色衬衫,下穿一条青色长裤,用皮带扎着围腰的中年汉子,正在往臭水湾里张望着。望着那人的背影,张老三心里由不得暗暗好笑起来,心里想:这人啥样的也有,这大热天里还有人跑到这臭水湾边观景的。他一边兀自发笑着,一边甩起了手里的羊鞭,撵着羊群紧着往前赶。靠近那人身旁时,羊儿的咩叫声招惹的他回过身来。他随手摘下来墨镜,一脸随和亲切的笑容,“大爷,放羊回来了。”
  “嗯”,张老三捋直羊鞭担到肩上,随口应承着,“大热天里,你站在这臭水池边不嫌熏的难受?”
  那人微微一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奥,是这样的,我方才路过你村,见街道打扫的干净,两旁的绿化树木也长得茂盛,便在村里转了一圈,没成想到村里头还有这么个臭水湾,多败兴啊!现在到处都在搞新农村建设,没想到在你们村里还遗留下了这么一个死角问题,村干部们的工作是咋干的?”
  “啧啧!现在当干部的办起事来,那个不是把粉往脸上擦,图得到个好名声,这种把粉往腚上抹的闲事谁管。”
  张老三鄙夷不屑地撂下几句气话,扭头见羊群快要蹿到自家门前了,便急忙赶了上去。
  六
  这几天,一条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上头要整治臭水湾了,听说在那儿要建一个供村民休闲娱乐的街心小公园。而且还传的有鼻子有眼,说这事儿多亏了张老三向县委书记告的状。
  那天,张老三刚把羊儿赶进羊圈,志奎娘便从门外跟了进来。
  “老三哥,听说你跟咱县委书记告状了?”
  张老三一头雾水地扭过身子,拿眼瞪着走到跟前的志奎娘,“俺啥时候跟县委书记告状了?那县委书记长的啥模样都不认得,俺向哪告状?”
  望着张老三那满脸惊诧的样子,志奎娘由不得“噗嗤”一声笑起来,“村里人都说那天咱县委书记到村里暗访,在臭水湾旁遇上了你唻。”
  张老三闷头沉思了一会儿,猛然间想起了几天前他在臭水湾旁碰到了那个戴墨色眼镜的中年人,恍然间似乎寻思起什么,“难道那人是咱县里的书记大人?”
  第二天,张老三刚起床,站在院子里就听到墙南的臭水湾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和汽车的轰鸣声,他好奇的敞开大门探出身子往南望去,见一群头戴安全帽的男人正围在一辆水罐车旁忙着把水湾里的脏水往车里抽。张老三好奇地凑上前去,陪着几分小心地搭讪问到:“各位师傅,你们这在干嘛?”
  在一旁站着的一个工人师傅和蔼地回话说:“我们这是在对臭水湾进行改造,先把湾里的脏水抽净,再拉土来把它填平,要在上面建一个街心公园。给你们村里人营造一个和谐干净地居住环境。”
  张老三心里高兴,他就去找志奎娘。一进她家门口,就看志奎娘正在洗刷着那口烧水的铁锅,抬头见张老三走了进来,忙招呼说,“快来帮把手,待会儿咱把水烧开了给他们送过去,这大热天里干活的也不容易。”
  半响天时,毒辣辣的太阳直晒下来,人坐在树荫凉里身上都会冒汗。志奎娘跟张老三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门,一个提着装满热水的水壶,一个端着茶壶茶碗,等来到洋槐树下把茶壶茶碗摆好,这才高声招呼着崖下那群干活的人们,“各位师傅们,快过来凉快凉快,喝碗热茶吧!”
  工人师傅们很是感激,纷纷向他们表示感谢!三天的功夫过去了,一座造型别致的小型公园也建成了。
  已经闻不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臭水湾的气息,守望着在庙湾地上新植起来的那片翠绿,俩位老人心里涌动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喜悦。高兴之余,张老三忽然来了兴致,他乐呵呵地对着志奎娘说:“咱们现在进去逛逛起,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待遇。”志奎娘眼眉里溢着笑,爽朗地点着头。
  俩位老人并肩来到了公园入口处,抬脚踏上了那条曲径通幽的园中石板小路,左瞧瞧,右看看,就像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头一次走进了大观园,越看越喜气。他们扬头端详一会儿那几棵挺立着的雪杉树,低头望望树下那片环绕栽植的月季花,枝头绽放着的花朵虽然略显萎焉,却依然彰显着一派明新艳丽的气色;一株株高低不一,有序相隔的海棠树和冬青球错落有致地栽种在月季花丛间,撒目相望满眼的一团亮晶晶的绿。微风徐来,摇曳着满园的青翠,的确让人有点流恋忘返了。
  张老三正满心陶醉着,恍然间一个疑惑涌上心头,他悄声问身旁正在浇树的工人师傅:“打老辈子上就是春天里栽树,这大夏天里栽上的树能活吗?”听着他的问话,那工人师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老大爷,你放心,这叫雨季造林,只要管理跟的上,保证棵棵都成活。”
  夜,清凉如洗。温柔的南风,轻盈地扑进那扇四敞大开的窗户里。在阵阵清风的抚慰中,张老三惬意地躺在床上,早已酣然入睡。睡梦中,他和志奎娘手牵着手,幸福地徜徉在那条被绿意和鲜花簇拥着的园中小路上。他笑了,笑的是那么坦然,那么的甜蜜。
  乡村的夏夜,祥和而又宁静!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