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丨展啸（新疆阿克苏）
大舅曹树兰，1942年出生于河南一个贫穷的小村庄，当年正遇大饥荒。姥姥靠树皮野菜把大舅养活。在我童年记忆里，大舅就是个驼背、矮小、瘦弱，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也许是岁月过早地在他脸上雕刻下沧桑，苦难也使他过早地成熟。大舅是家里的老大，我妈排行第三，大姨行二，二舅行四，第五是小姨。据母亲说我还有一个小姨在1959年闹大饥荒时和姥爷先后得浮肿病死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姥姥也只有大舅是顶梁柱了。大舅用稚嫩的肩膀协同姥姥挣工分，扛起大大小小的苦难，遮挡起这个家庭的风风雨雨。
“睁眼瞎”的大舅想让家里出个“秀才”，让他的弟、妹先后都进入学校上学，终因家里太困难，只有我大姨和我母亲读完小学，全部辍学务农。大舅15岁那年，平顶山煤矿招工人，队长知道大舅踏实能干给他报了名，体检、政审等都通过了就等第二天出发。当夜，灾难突降，大舅腿上恶疮暴起，奇痛无比，发高烧，无法行走，只能卧床。由于无钱治病，姥姥就用仙人掌和绿豆捣碎敷于患处拔毒，如此反复。半月左右，虽然疮好了却错过了当煤矿工人的机会，从那天起大舅也由一个精干的小伙变成了一个驼背的“老汉”！提起大舅不得不说一下1959年大饥荒。59年是那代人的噩梦，村集体大锅饭无粮可吃，糠皮吃光就吃榆树皮野菜，榆树皮野菜吃光再无物可吃，有的地方吃观音土，当时是饿殍断路，乌鸦乱飞，甚至易子相食的悲惨景象。据说是大跃进、浮夸风加上天旱绝收造成的。后来国家了解到情况后紧急发放救灾粮，好在姥姥当时是生产队妇女队长负责从公社往大队扛粮（那时候没有啥运输车辆，都是背扛担挑）。管理发放粮食的负责人知道姥姥家孩子多，就每次偷偷地多给姥姥半斤粮食。姥姥怕被人发现就把裤腿扎起来，把粮食装在裤子里，收工回家后拿出来，用仅有的一个搪瓷缸子把捣碎的玉米、麦粒掺上野菜做成稀糊糊，全家每人轮流吃上一点，才勉强保命。烧火时，还要把门窗堵死，不能往外冒烟，否则被人发现举报，不仅把东西没收销毁还要开大会被批斗。往往是等到夜里才生火煮点吃的。
转眼大舅到了成家的年龄，邻庄一家有七个闺女无儿，欲招大舅入赘他家做上门女婿，大舅回绝了媒人，他不愿意弃全家不顾去过自己的小日子，直到大舅去世终身未娶。
大锅饭解散后，生活慢慢好些，但依然贫困。大姨、母亲都出嫁成家，姥姥和大舅开始张罗给二舅成家。妗子是本乡附近村的，第二年生了表弟，取名国峰。一家人欢天喜地，曹家有了香火。可曾想国峰还在襁褓3个月时，妗子突然失踪了。国峰嗷嗷待哺，可把姥姥急坏了，分头找人找奶。此时大雪纷飞，地冻天寒，大舅顶风冒雪跑了出去。天快黑时，大大衣裹着羔羊，牵着一头母羊迎风踏雪回来了。而找妗子的二舅说，妗子已嫁他人。救孩子要紧。大舅每天挤这头赊来的羊奶喂养国峰。从那时起，大舅一家从来不吃羊肉。省吃俭用供国峰上学。1994年国峰考上了驻马店艺术学校，虽然是个中专，但对于大舅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啊，他多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
高兴之余，大舅又开始为7000余元的学费发愁，他把仅有的两只羊，一头猪卖了，也才千把块，大舅只得向亲戚邻居借钱。我在部队得知后自然高兴，我知道那时的中专毕业生国家已经不再分配，要自谋出路的，发那么多钱上学，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我就劝大舅不如让表弟去南方打工，还可以给家庭挣钱，减轻大舅的负担。可大舅不同意，硬是东拼西借让表弟上了中专。可想而知，表弟3年的中专，又是美术专业。这期间的花销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对于一个驼背、瘦弱的老人来说又是多么的艰辛和磨难！我真的无法想象。无意中听二舅说大舅在农忙时常常累的便血！
有一年冬天，母牛产下一头小牛，大舅怕牛犊受凉，用一块破毯子给小牛盖上。此时的母牛突然挣脱绳子，向大舅连续抵去，大舅的呼救声被邻居听到后才把牛来开，救了大舅一命。送到医院检查有两根肋骨被抵断，倘若无人施救大舅将伤命于牛角之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2000年二舅在给乡镇搞危房拆除中，不慎从房顶坠落，一侧肋骨尽断，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急送附近医院简单处理后连夜送到驻马店地区人民医院进行抢救。这期间可苦了大舅，姥姥去世多年，表弟一直在深圳打工，我们远在新疆，连找个出主意想办法的人都没有。大舅满嘴起泡，耳朵都急聋了，拿上仅有的几千元钱托邻居照看牲畜、家门，连夜打车往医院赶。为了省钱吃馒头喝自来水睡地板。表弟得知后请假赶到医院。从表弟语气焦虑中我才知道二舅一直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每天上千元的费用，村上只给了5千元，从家里拿的几千元已经花完了，医院催着要交治疗费，否则就不再给治疗。我安慰大舅和表弟救人要紧，立即给表弟打去了5万元，又让父亲和表妹从新疆一同回去照顾二舅，让大舅回家，毕竟家里还养有牲畜。通过几个月的治疗，二舅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但腰再也直不起来，像个虾米似的弯着。二舅医疗费用花去了7万余元。因为是公伤，村委和大队相互推委，都不给钱。大舅和表弟一次又一次奔波在村委、乡政府、县信访局，奔波了3年村委只给了5万元。两年来，奔波的劳累，求人的辛酸，世态的炎凉如一座座大山压在60多岁大舅身上，大舅大病一场后更加沧老、清瘦。
农活确实是干不动了，表弟又常年在外打工，我们都劝大舅将十几亩薄田转包给邻居耕种，大舅二舅放几只羊打发时间。表弟怕二老出门不方便，买了辆电三轮，放羊，赶集也算个代步工具，大舅也很高兴。我就和母亲商量想让大舅来新疆住上几年，享享清福，毕竟我们这边比大舅家条件好些，可大舅死活不愿意来。母亲知道他舍不得二舅和老宅子，表弟成家在汝南买了房子让和他们一块住，大舅都不愿意。
2013年，表妹夫回老家过年时到大舅家，又问大舅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去新疆看看，这次大舅竟然同意了。表妹夫当即用手机订了火车票。我是想让大舅乘飞机，想让从没有坐过飞机的大舅享受一下，最终买的还是普快火车硬座票。对于一个75的老人来说坐硬真是一种折磨，也许当年真不该让大舅来，否则他还能多活几年。每当想起此事，我心里愧疚不已，悔不当初。
途中我和大舅通过二次电话，让他多休息多喝水，担心大舅年龄大了，让表妺夫照顾好大舅，能否补办一个卧铺。结果一路坐硬座，2天2夜才到拜城表妹家。这天下午我和工人在制作喜迎正月十五的花灯，寻思着大舅来了一块看灯展、逛巴扎。表妹夫打来电话语气急促：大舅刚进屋和翠红（表妹）说几句话就晕倒了……电话里传来表妹哭喊大舅啊，您醒醒的嘈杂声。我脑袋翁的一下，工具掉在地上，我知道大舅凶多吉少，一定是见到亲人太激动了，加上路上没有休息好，突发脑溢血或者心梗。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大舅己无力回天，诊断为心血管疾病突发离世。
第二天，我和母亲从阿克苏搭班车赶到库车殡仪馆，看到躺在冰柜里的大舅像是正在沉睡，满脸的皱纹像一枚干果。母亲失声痛哭：“哥啊，我苦命的哥啊……“，一声大舅，我却无语凝噎。办完火化手续，我们在外间等候。我心里如压了一块巨石，便走到院内，朝火化炉方向望去，只见一股白烟从烟囱中飘出，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默默地向天空祭拜，西域距中原万水千山，关碍重重，愿大舅魂归故里时，千万别迷了路。回过眼神，突然发现院内有几颗榆梅竟然己经含苞待放，还有几棵垂柳也枝条发青，那真是"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
捡装骨灰时，工作人员让我母亲在休息室等待，我们面对余温未减的焚尸炉，大舅已被烧得只剩骨灰，像是用草木灰衍写的一个"大"字，我拿出手机拍下大舅这最后一幕，只是想留着大舅的七魂六魄，万一他迷路了，我好用手机导航送他一程。我抱着大舅的骨灰盒，在指定地烧纸祭奠，母亲擦拭泪水说，应该买只大公鸡给你大舅带路，万一找不到家，成了孤鬼游魂可乍办？本来活着时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又当爹又当娘把国锋拉扯大，供他上学成家。你二舅又太实诚，离开你大舅，这个家就完了~~母亲絮絮叨叨，伤心落泪。我说：我和树青（表妹夫）把大舅的骨灰都拍照了，肯定也摄了大舅的魂魄，手机有导航，一会发给国锋不就是回家了吗？我安慰着母亲。因为店里承接的灯笼还要加班赶制，就让母亲和表妹他们带上大舅的骨灰盒去了拜城，算是给大舅守灵吧。这事也没有敢告诉二舅怕他伤心，国锋己经在深圳的公司上班了，也只能到来年春节前一同回去为大舅治丧。
2014年春节前，我为母亲和表妹买好了回郑州的机票，又特意让在郑州的战友到机场帮忙接送，母亲迷方向，表妹又带个孩子，我的小店越是节假日越忙，为了生存实在无奈。在阿克苏机场送行时，我担心放在手提包的骨灰盒过不了安检，没想到通过了。想想大舅一生都没有乘坐飞机，如今却被五花大绑地体验了一回，但愿大舅灵魂有知能原谅我吧？办丧事那天全村人都来为大舅送行，二舅，国锋哭得撕心裂肺，我只能遥祝大舅入土为安。
大舅生前十分喜爱小孩的，小姨的两个妮子先后被大舅从小养到出嫁，对我和国锋更是疼爱有加。大舅院内栽有枣树、梨树、石榴树等果树，每到果子成熟时，大舅便会把我接他家用棍子打或者爬上树专捡最大的果子给我吃。每年的暑寒假大舅也都会把我接去，在他家玩耍。夏秋，大舅会捕鱼捞虾摸泥鳅，抓螃蟹钓黄鳝，摘菱角捡地皮挖荸荠，变花样做好吃的。冬天，堆雪人打雪仗，在厚实的冰面滑冰，或者凿个洞用舀子捞鱼。童年的木陀螺、木手枪、滚铁环等都是大舅亲手做的，让小伙伴们极为羡慕。倘若集上逢会，那个庄上放电影，只要大舅得空都会带我去看。
生活把大舅逼成了美食家，他能把萝卜，白菜甚至红薯叶都做的有滋有味。记得有一次，我突然想吃饺子，不过年不过节的，没肉，也没有钱买肉。说来也巧，刚好来了一个走村串户卖油条的，远远地香气扑鼻。大舅一块钱买了两根油条，和萝卜剁碎调成馅包饺子。那顿饺子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香最好吃的饺子。邻里乡村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大舅去撑勺或帮厨，在当地农村小有名气。
大舅的勤劳、善良、坚韧、乐观的人生，一直影响着我、激励着我，每当我懈怠或遇到困难时，脑海里总会闪现大舅的音容笑貌和他驼背瘦小的身影。大舅是农村的一个小人物，但他在我心里却是伟大的。愿大舅在天堂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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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展啸，男，汉，1973年出生，作品散见于《河南日报》《新疆日报》《南方周末》《青少年文艺》《解放军文艺》《少男少女》《西部》等报刊。现为新疆作协会员、新疆书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