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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12-20 16:34
鄌郚总编

寿光孙士德丨乡愁

  弥河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它自南山来,打村前过,绕过村东,流向北方。它来,带着一个个故事,让我感叹或感恩;它走,留下一段段记忆,让我念念不忘,镌刻于心。

  1
  弥河赐予了我生活的村庄一个河滩,河滩在村庄的前面,面积很大,庄里的人都喊它南河滩。我想,该是自老祖宗起就这么称呼了。
  我小的时候,南河滩里有一片很大的柳树林,北起挨着农田的崖头,向南顶到弥河的水边,有200多亩地。那么大的一片柳树,,一棵棵根深叶茂,一行行整整齐齐,茁壮挺拔又不失婀娜柔美。它的大,它的美,当时,以及后来的许多年里,在周边是难以看到可比拟的。
  那片滩里的柳树林并非自生自长,而是父亲那辈人年轻时栽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里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大搞村庄绿化。父亲他们利用冬天的农闲时节,清除了滩里的杂草,平整了土地,刨好了树坑。开了春,他们去县里的园艺场卖上柳树苗,用扁担挑回来栽下去,提来一桶桶弥河水浇足水分,保证了树苗的成活。当时的情形我无幸亲眼目睹,却一次次地想象过,并为之感动。毋容置疑,那是群情激昂,众人一心,热火朝天的场面。正是那一辈人,大干苦干,无私无畏地付出奉献,才育成了大片的绿荫,造就了一方美景,恩泽了村庄的后人。
  第一次踏进柳树林,是母亲领着去的,那时我年龄很小还没上学。夏天里,阴雨连绵,田间和场院里的活没法干。雨歇的空隙,娘去割草喂圈里的两头猪。进到林中,我立刻就被它的美迷住了。身边及远处闪现着无数鸟儿的身影,如一个个欢快的音符,在林间蹿动跳跃。鸟声、虫声、蛙鸣声响成一片,汇集成大自然美妙的合唱,萦绕在耳畔。林子里的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浓郁的花草味道,喘一口,鼻腔里、嘴巴里、肺腹中都是香香的气息。柳树林实在太大,我望不到它的边沿。抬起头,满眼都是茎秆挺拔,绿叶滴翠的杨柳,相拥相连的枝叶遮挡天空。低下头,茂密的绿草夹杂着野花,簇拥着晃动着向前方伸展。柳林中有一种草长得不高,但密密麻麻生成一片。那种草只长叶片不生茎秆,叶片比韮菜的细一些,很柔软,蓄着淡淡的清香。我大些后,到了夏天,每次和伙伴们去南河滩里纳凉,下过河洗了身子,回到柳林的浓阴下,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那种草的上面,感觉像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身下都是凉意。
  那天,我光着双脚跟在娘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在长着绿苔的小径上行走,遇见小水洼,使动跺一脚,溅的自己满身泥水。林子里有一种叫地皮儿的东西,它的形状和颜色跟木耳差不多,但个头要小一些。地皮儿不像木耳那样长在枯树和朽木上,它生在草丛里,是落叶和枯草遇到连续的阴雨天,腐烂后长出的菌子。娘每次去林中割草,总要捡一些带回家,用清水洗净草屑和尘土,锅里倒一点豆油,油热后撒上葱花盐巴,放进地皮儿倒入清水,开了锅再打进两个鸡蛋搅拌的散开,等到锅再次烧开,香喷喷的地皮儿汤就做好了。那儿时吃到的地皮儿汤,直到现在,它的香依然弥漫在我的记忆里。
  滩里的林子中野草的种类很多,有芦苇、蒲草、茅草、苦菜、薄荷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那些草大多可以用来喂牲畜。从春天草儿长高,到秋天草儿枯黄,队里的饲养员祥玉几乎每天要去林子里割青草。他的一条腿有轻微伤残,走起路来身子一边高一边矮。祥玉推着一辆独轮车,带着一把镰刀,摇摇晃晃地走进柳树林里,挑选牲畜爱吃的青草割下来,打成一个个草捆。割得累了,他就在草地上一坐,脊背靠在柳树上,掐一片草叶衔在双唇间,腮帮鼓缩着,吹出各种各样的鸟叫声。祥玉吹出的鸟叫声惟妙惟肖,引得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聚拢到他的周围,亮开歌喉鸣唱不停。直到祥玉站起身,拾起镰刀又继续割草,那些鸟儿才陆续飞走。青草割足了量,草捆装满了独轮车,祥玉两手推着向村里走去,尽管他一瘸一拐地行走不便,速度却一点都不慢,他急着要赶回到队里,准备饲喂那些即将从坡里回来的牲口们。有些时候,祥玉也驱赶着一群牛马驴骡到滩里放牧,牲畜们在草地上悠闲地采食,他守在牲畜的身边挥镰割着青草。
  祥玉是一个和善的人,长得慈眉善目,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说话也是柔声细气。割草的老人和孩子在滩里看见他,都爱凑到跟前要他吹草叶引鸟叫,祥玉总是爽快地答应着,随手掐下一片树叶含到嘴上,吹起鸟儿的叫声。
  到了冬天,滩里的柳树落光了叶子,草儿也完全枯萎,这时候,大队以属下的小队个数和各小队的人口数,将河滩划成几大份,分到各个小队,各小队再根据所属的人口数算出每户可分的面积。头一天,小队的负责人采用抓阄的方式将草滩分到各家各户,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滩里的地面还未化冻,村中的男女老少带着镰刀、铁锨、耙子等工具来到柳树林,在所分的地块上打扫树叶收割枯草,捡拾从树下落下来的死树枝。人们用扁担挑,用独轮车推,有的人干脆肩扛背驮地往家里搬运收获的柴草。一天的功夫,家家户户的院门外,堆起了小山一样的柴草垛。那一个个柴草垛,是父老乡亲烧火做饭的燃料,是冬天里的温暖,是村庄生生不灭的烟火气息。

  2
  所有生长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经历,那就是童年和少年的许多时光,会在弥河里度过。人们去那里割猪草拔野菜,捕蝴蝶逮蚂蚱,也去拾地皮儿采蘑菇,在枯死的树上寻找木耳。我们这些男孩子喜欢编个柳条帽戴在头上,演小八路打鬼子,玩起来忘了天黑肚子饿,忘了娘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回家。天热水暖的日子,就下到河水里捕鱼摸虾,无忧无虑地欢度着时光。
  我第一次捕鱼,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初夏的星期天,几个伙伴相约去南河滩里割猪草,当所有的篮子里装满猪草后,我提出到小河里挖蛤蜊。弥河的水质好,生长在里面的蛤蜊虽然个头不大,肉质却又细又嫩,做成的蛤蜊汤汁浓色白,味道极其鲜美。我的提议得到了同伴的一致赞同,纷纷卷起裤腿,一个跟着一个下到了浅水里。河里的水很清澈,水中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河底是干净的沙子,小蛤蜊就躲在沙子下,遮挡其身体的沙子上边有一个小孔,只要用手对着小孔轻轻一挖,小蛤蜊便暴露出来。
  正当我们低着头撅着屁股挖蛤蜊时,有条黑乎乎的大鱼从一片深水中跑出,游到了浅水。大鱼进了浅水游走十分困难,半个身子露在水面外,鱼身的摇摆激起“哗啦啦”的水声,在它的周围溅出水花无数。看到大鱼,我们来了精神,齐刷刷地围过去,张着手捕。那鱼的身上有粘液,滑滑的,鱼的力气也大,被按住时,身子一甩轻松地挣脱,人却扑倒在水中。捉了好一会没有成功,大鱼渐渐靠近前方的一片更大的深水。若进了深水,再想捕捉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都着急起来。华子急中生智,喊大家拿镰刀,几个人跑到岸上,拿上割草的镰刀,围起大鱼一阵猛砍。
  大鱼终于被我们治服。那是一条黑鱼,有6斤多重,放进篮子,脑袋和尾巴露在外面。华子挎着鱼回了家,他娘将鱼收拾得干干净净,加了调料炖了半铁锅,我们一人一个碗,舀着鱼汤,夹着鱼肉,美美地饱食了一顿。那是我一生之中吃到的最香的鱼,尽管以后吃过长江、黄河、伊犁河的鱼,吃过西湖、太湖、博斯腾湖的鱼,也吃过渤海、黄海、东海等地的鱼,那些用不同烹饪方法做成的不同产地不同种类的鱼,却都不及这记忆中家乡的鱼味道鲜美。
  生活在弥河岸边的人,大都有捕鱼摸虾的经历,人们采用的方法又是多种多样的。一年之中捕鱼摸虾最省力的时期是在春天。俗话说“春雨贵如雨”,整个春天难得下雨,偶尔来一场,也是毛毛细雨。这时的乡村,用水却不必其它季节少。小麦要浇返青水,新栽的红暑、黄烟要浇定植水,刚播下的大豆、谷子和高粱,因为田里干旱出不来苗也要浇水。弥河的水位眼瞅着往下跌,前几天,河里还是浪花翻卷水面宽阔,过几天再去看,已经变得浅了窄了,水也流得缓慢了。再过上几天,弥河竟然瘦成了一条小溪。这时候的水还有些凉,不适合下到河里捕鱼摸虾,人们就拿着旋网或是扒网站在岸上捕捞。水的面积小了,鱼的密度自然要增大,捕到鱼虾的几率也就高了。等到再过上几天,弥河便出现了断流,河床上这里一片水那里一个湾,水里面的鱼越来越稠密,人们跃跃欲试地准备着下到水里捕鱼
  春日的天空依然是晴朗的,持续的雨水欠缺,使得弥河的水位下跌不停,那一片片一湾湾的水在不断地缩小着区域。某个早晨,当早起的人们来到弥河时,就会惊喜地看到,前一天还有大片水的湾子已经干渴,许多鱼虾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徒劳地挣扎。鱼不停地张嘴闭嘴,虾一次次地蹦起落下,鱼虾的身上闪烁着的太阳光芒,如同跳跃的火种燃起拾鱼人的兴奋之情。人们兴冲冲地跑过去,大把地捡拾沙滩上的鱼虾。
  最初干竭的水域,都是些地势较高的地段,那里原先水位就不深,里边的鱼虾少并且还小。而那些干竭越晚的地方,里面的鱼虾就会越多,也越会有大物。有些地方,由于水位深,人们等上数日仍迟迟不见干竭,便干脆下到里边混水摸鱼。这时,时间已临近夏天,河里的水有了一定的温度。
  混水摸鱼的场面是极其壮观的,男男女女穿着不多的遮羞衣物下到水里,男人占据水深的地方,女人、老人和孩子排在边上的水浅处,每个人都直着身子用脚踩着水底来回趟,人挨人地趟上数个来回后,水变得越来越浑,一些小鱼小虾最先浮出水面,随后一些大鱼也从潜藏的水底浮起,在水面上游动。人们继续搅着浑水,更多的鱼浮出来,它们露着脊骨张着嘴巴,像醉鬼一样晕头转向,游得歪歪斜斜,样子半死不活。这时,人们开始了捕捉,有用旋网扣的,有用抄网抄的,有用两支手抓的。也有人在水边上摸,两手分开伸到水中,合拢时手里已攥满了鱼虾。鱼在搅浑的河水中,不仅四处乱游,还爱钻人的脚底,手伸进水中,鱼就会往手里钻。泥水中的虾子,不及鱼的忍耐力强,它们纷纷游到水边,跃起身子跳到沙地上,站在水边看热闹的老年人,弯着腰毫不费力地捡起了小虾,一会的功夫就捡上一大把。
  村里的老西算是摸鱼的顶级高手。他常年在弥河里逛荡,捕鱼摸虾是他晚年的主要营生。春天,弥河刚跌水,他就开始摸鲶鱼。鲶鱼是有窝的,它们的窝子多是在岸边的大柳树下面,窝子外树根交错,窝门口有癞蛤蟆把守,这些老西都了如指掌。老西穿着用旧车胎裁剪粘合成的橡胶裤,不紧不慢地下到水里,鱼窝子的所在,老西已经观察得一清二楚,他慢慢地靠过去,到了窝子跟前,伸出一支手堵住窝门,另一支手摸出守门的癞蛤蟆扔进水中,随后伸入窝子里,掏出一根接一根的鲶鱼。大的小的,黑色的泛黄的,一个窝子里能捉到十多条。
  人们混水捉鱼时,老西不像其他人那样捕捉浮在水面上的鱼,他要捉的是那些潜在水底的。老西知道,越大的鱼越是狡猾,那些大鱼即便是在遭遇灭顶之灾时,也会沉着应对,它们潜伏水底,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逃生的时机。老西在弥河中捕鱼摸虾数十年,大鱼的这一秉性,他吃得透透的。老西双腿在水中慢慢移动,用脚的触感寻找水底的大鱼。寻到了大鱼,俯身潜到水中,一手抠鱼腮,一手攥鱼尾,用力抓牢,猛得出水,两条胳膊一甩,大鱼被抛到了岸上,摇头甩尾蹦跳不止。
  比混水摸鱼更为壮观的捕鱼场面,要数炸鱼。炸鱼的动静大,参与的人数多。最初兴起炸鱼时,都由村干部参加。他们去公社的武装部申请到炸药、雷管、导火索,拿回来后,由村里参加过爆破训练的人员安装炸药瓶。炸药瓶用废弃的农药或是医用瓶子做成,瓶子里填进炸药雷管,接上导火索,瓶口封得严严实实。炸鱼的地点选在村东或是村前弥河的几个淹子里,那些地方水深,里边有大鱼。操作炸鱼的全是些胆大心细的年轻人,他们分成几个小组,一个小组两个人,一人用篮子挎着炸药瓶,另一个负责投掷。几个小组的人分散开来,从不同的地点,将炸药瓶投到淹子里,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一根根水柱从淹子里升起,直直地冲上高空,巨大的波浪层层叠叠地撞向河岸。等到硝烟散尽,波浪退却,数不清的大鱼小鱼翻着肚皮从水下浮起,白花花地盖住了水面。村里的男女老少早就在安全处等待了多时,这时候簇拥着跑到淹子周围,挥舞着手中的渔具,不停地打捞水中的浮鱼,人们的欢笑声、喊叫声、惊呼声响彻在弥河里。
  钓鱼是一种悠闲地捕鱼方式,村里的吉二最喜欢钓鱼,他的钓技在整个村子里首屈一指。吉二的钓鱼工具都是自造的,极其简单。鱼杆是一根粗长的棉槐条,鱼线是一条细细的尼绒绳,鱼钩是用缝衣针做的,放在灯头上烧一会,用钳子夹着弯成了钩状,鱼饵则是从菜院里挖出的蚯蚓。吉二站在岸上,甩手抛出鱼线,立马就有鱼上钩,吉二将鱼杆一提,一根咬钩的白条鱼摇摆着身子离了水上了岸,落进了他的鱼篓。我小时候,曾帮吉二从鱼钩上摘过鱼,亲眼目睹了他钓鱼技术的高超。

  3
  村里的种瓜人发明了一种奇特的捕鱼方法——端鱼。他们从家里拿来几个小盆,用旧布蒙住盆口,在布的中央剪一个不大的洞,麦麸拌上豆油做成诱饵,用蚊帐布包上诱饵放进盆中。然后拿着盆子走进小河里,在浅水处挖个小坑栽住盆子,盆口比河底略高些。再在每个盆子边上插一根柳条,以此做标记。下完捕鱼盆,种瓜人就回到瓜田里继续干他的活,过上一段时间,感觉有些累了,就借着休息去起一次捕鱼盆。他们轻手轻脚地下到河水里,小心翼翼地走到鱼盆跟前,一支手捂住布上的小洞,用另一支手端着盆子回到岸上,将盆中乱窜的鱼虾倒出,换上新鲜的饵料,再把鱼盆重新下到河里。种瓜人的这种捕鱼方法省时省力,又不耽误瓜田里的农活。捕到的虽然是些小鱼小虾,但收拾起来非常简便,无需剖膛去内脏,只要用河水清洗干净,加入盐巴腌制片刻,放进熟油里炸上一会,捞出锅就成了他们下饭的美味,喝酒的好肴。
  村里的人,在弥河里种过瓜的不少,我的大伯父就是其中的一位。大伯父在我上初中时就开始种瓜,一直到年老体衰才停下,称得上是地道的瓜农。瓜地是自己开垦出来的,在河床的里边,半沙半土。赶不上大涝,那些地块常年淹不上河水。在这种沙土地里种出的瓜,具有独特的口味。西瓜都是沙瓤的,入口甘甜,消署解渴;银瓜闻着香味扑鼻,吃着香甜爽口,咽下去回味弥香;脆瓜,皮薄肉脆,水多味正。
  到了瓜熟的日子,大伯父每天要早起下瓜卖瓜。要是周围村庄逢集,他就摘上两筐熟好的瓜,用扁担挑着去赶集。在集市上,大伯父出的价钱总是很低,赶集的人都来自邻村,大都眼熟,他不卖高价为的是让未种瓜的人们也尝个鲜。更多的时候,大伯父要用自行车驮着一个装满瓜的跨楼子,去县城的农贸市场上售卖,来来回回近40里地。
  大伯父种瓜的那些年,每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住在瓜地里。他用木棒支起一个草棚的框架,棚顶和四围捆上秫秸和细木棍,外面敷上一层麦秸,用麻绳绑牢,以此遮风挡雨。不大的草棚里,一张极简易的床占了大半的面积,床上铺一领席子,席子上放着铺盖,晚上伸开铺盖人睡觉,白天卷起铺盖可坐人。余下的空地,放着食物和锅碗瓢盆。
  种瓜是很辛苦的,打了春,化了冻,人就开始忙。先是要刨瓜沟。刨瓜沟看上去是粗活,却是极讲究门道的。上面一层一锨深的熟土要刨出来,用这些熟土在沟的两边做成弧形的土岭,做的中间高两边低,瓜苗栽上后,不断生长的藤蔓,爬到两边的土岭上,瓜长在高处,易通风见光好,这样就很少有病害发生。培好了土岭,瓜沟才完成了四分之一的工程量。随后再挖出一锨深的生土,这些生土要堆在瓜沟的两边晾晒一段时间,让阳光照射杀菌。挖完这一锨深的生土,瓜沟已具雏形。种瓜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农家肥施到刨出来的沟里。那些农家肥都是上一年备下的,有人畜的粪便,有沤制的土杂肥,有烂掉的粗粮,有翻修房舍扒下的土坯。种瓜人在年前漫长的冬天里,已经将粪肥拍碎掺匀,并运到了瓜地。
  种瓜人两手端着大铁锨,将粪肥一锨锨地铲进沟里,用铁钯耙匀,随后将晾晒过的生土回填到沟中,用锄头锄上一遍,最后再用铁钯将沟面耙平,把早先培起的土岭耙得匀称,至此,瓜沟完全做好了。
  种瓜人在拾掇瓜沟的时候,就筹划瓜苗的事了。那时的苗子要自己培育,没有御寒的塑料薄膜,没有育苗盘和育苗杯,更没有育苗基质,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育苗的地方选在自家的北屋前,背风朝阳,温度高光照足。
  育苗前要先做一个苗床。种瓜人搬来砖块,在地面上垒出一个长方形的池子,池底撒上一层薄薄的细沙,随后填进育苗土。育苗土用的是村东头老湾里挖出来的湾泥,肥沃且有营养,如此做成的育苗坯,不仅瓜苗长得粗壮,而且结实耐搬运。育苗需拿个巧头,育得早了,苗子长得太大,出坡后缓苗慢,抗病抗害能力差,会影响瓜的产量和品质。育得晚了,苗子出坡晚下瓜迟,就赶不上好价钱。种瓜人在温度有所升高,估算着苗子育成出坡后,不会遭受寒霜的危害了,就将苗床灌一遍透水,等到苗床把水分吸足吃透,种瓜人手握一把锋利光滑的镰刀,在育苗床上横切了再竖切,割成一个个正方形的小土坯,把催出芽的瓜种一粒粒地种到小土坯上,撒上一指厚的覆土,苗子就育上了。
  种瓜人依据“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谚语,在谷雨后将苗子移栽进瓜田。瓜苗入了地,种瓜人天天守在瓜地里忙碌。先是浇水、除草、防霜寒。等到瓜蔓长得长了,又开始抹杈子压蔓子。出了瓜胎,有了谎花 (雄花),就要对花授粉。南来北往的风一天暖的一天,头顶上的日头越来越毒,种瓜人在无遮无拦的河床里,耐心地侍弄着宝贝一样的瓜田,脑壳上戴起了斗笠,上衣脱了光着膀子,下身穿起了裤衩子,几天的功夫,浑身上下起了煤一样的颜色。
  瓜一旦到了膨大期,种瓜人晚上就在瓜地田里住了。村里的风俗固然很好,没有人去毁坏瓜秧,也没有人去偷瓜,但野地里有兔子和鼠类,它们会在夜深人静时光顾瓜田,偷食瓜株上的嫩芽,糟蹋秧子上的嫩瓜。种瓜人夜里要守在瓜田里,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驱赶那些闹心的小动物。
  每年最先去瓜田里住的,是个子高身子瘦的光荣。光荣算得上是村里正儿八经的文艺人,他喜欢拉二胡,而且拉得相当出彩,大大小小的二胡,在他的瓜棚里挂着好几把。到了夜晚,光荣盘着双腿坐在瓜棚外的沙地上,面向小河流水,眼望天上星月,左手握弦,右手拉弓,拉完一曲又跟上一段。他拉京戏、拉吕剧、拉歌曲,直拉的蟋蟀忘了弹琴,青蛙闭了歌喉,河水羞答答地压低了嗓音。在人们的心目中,光荣手里的二胡是神奇的,它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腔调。有昂扬激越的,有欢快抒情的,有深沉凝重的,有幽怨哀伤的;有蝉鸣,有鸟叫,有和风细雨,有电闪雷鸣。他的二胡仿佛容纳了众生的喜怒哀乐,世间的万物百态。儿时,夜里在院子外乘凉,从弥河里刮来的风中,总带着光荣的二胡声,那时而抑扬顿挫,时而缠绵悱恻的曲子,叫入听得如醉如痴。

  4
  种瓜人住到瓜田后,就很少回家。他们从家里带去了煎饼、馒头、窝窝头,也捎些玉米面或是豆面,吃的喝的都有。瓜地的边角种着些大葱、辣椒、西红柿、豆角,吃菜也不犯愁。况且他们在弥河里下着端鱼盆,每天都能捕到鱼虾
  到了这时候,瓜地里活路少,种瓜人反倒轻松了起来。他们沏上一壶浓茶,卷起一根纸烟,茶慢吞吞地喝,烟深一口浅一口地吸,那样子像是在仔细地品味人生。
  小时候,我时常去大伯父他们的瓜田里玩,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油炸的小鱼小虾,吃到西瓜、银瓜、脆瓜、面瓜,还可以听故事。那些种瓜的老人们心中,装着好多的故事,每逢下雨阴天,几个相邻的种瓜人聚在某个瓜棚下,喝着酒打发清闲寂寥的日子。油炸的小鱼小虾是必不可少的,再就是一盘拌了蒜泥的豆角,或是西红柿拌白糖,甚至是几根大葱一盘花生米,简简单单,却喝得有滋有味。老人们一边喝酒,讲着各自听来的奇闻趣事,谈论着国内国外的大事,聊的最多的自然是与村庄和弥河有关的陈年旧事。
  老人们打祖先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底下迁民到山东,来到弥河岸边立村说起,把他们所听到的一辈辈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细细地讲述。我们的村庄已有600年的历史,经历了明、清、民国三个封建王朝,族人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受了暴风、暴雨、暴雪、雹灾、蝗灾、地震等一次次自然灾害,经历了一次次的饥荒和战乱,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秀石在种瓜人里边是最恋酒的一个,他的瓜棚里从来少不了白酒,他闲了喝,忙了也喝,一天之中至少要喝上两次,中午和晚上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早上也要喝上一点。酒似乎是维系他生命的血液,一旦缺失了就活不下去。秀石喝酒根本不在意肴的孬好,啃着一个水萝卜能喝上一整天,一捧干巴巴的虾皮喝三五顿酒了还有剩余。秀石恋酒但不贪酒,尽管整日醉眼朦胧,身上带着酒气,却很少喝醉,瓜田里的活也从没有耽搁过。有人说秀石的肚子里有酒虫,酒虫子饿了他就上酒瘾,不喝上点,酒虫子就会在肚子里折腾的他难受。也有人说秀石是因为想他爹才恋上酒的,酒精能缓解他对爹的思念,喝了酒他就不再那么伤心。平日里,秀石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喝酒的时候更是明显,一双眼睛望着远方,有时候眼睛里还会汪起泪痕。偶尔喝多了酒,他就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泪眼望着弥河不停地喊爹,哭得两眼流泪,嘴巴里淌涎水。
  听种瓜的老人们说,秀石的爹是在秀石小的时候离开他的,走了就再也没有音信。秀石是他爹的宝贝疙瘩,人都六岁了,还叫他整天骑在脖子上颠来颠去。那天,秀石被爹驮到了弥河滩里,爹在豆地里锄草,秀石跟在爹的身边采小花,爷儿俩说着笑着,享受着天伦之乐。秀石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着爹当时的样子,光着脊梁,弓着双腿,不住地挥着锄头。他爹的胳膊上、胸膛上、脊背上有好些腱子肉,皮肤晒得黢黑,锄上一会草就对着秀石笑,笑的时候,牙齿显得很白。豆地里长了棵银瓜秧,秧子还不大,刚坐上瓜胎,他爹把秀石喊过去,指着银瓜秧,兴冲冲地说,瓜秧不能锄掉,要把它留下来,长大了给宝贝儿子结瓜吃。秀实他爹说得正高兴,弥河滩里来了一队打着膏药旗的鬼子兵,秀石他爹看见后,扔掉手中的锄头,把秀石抱到怀里想跑,刚跑了两步,鬼子“哇啦哇啦”地叫喊着开了枪,子弹射在跟前的地上打起一团团尘土,秀石吓得哇哇大哭,他爹不敢再向前跑,紧紧地抱着秀石一动不动。几个鬼子跑过去,夺过秀石扔在地上,把他爹的双手绑到了背后,用力地推着向前走。前边有十几个壮年人,同样被绳索反绑,并用一条粗铁丝穿过肩胛骨连在一起,里面有几个是秀石村里的。秀石眼睁睁地看着爹,被鬼子赶过去,穿在了那根铁丝上。秀石爹和那些人一起,被端着大枪的鬼子驱赶着,像一串穿在一起的蚂蚱越走越远,走出了他的视线。爹留给秀石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回去跟你娘说,爹不会有啥事的,等那棵秧子上的瓜熟了,爹就回来,摘了银瓜给你吃。
  秀石打那天起就在弥河里等着他爹回来,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他爹一直没有回来。
  秀石他爹和那几个青壮年被鬼子抓走后,到底去了哪里、留在了国内还是掳去了国外?做了劳工还是成了鬼子生化武器的实验品?一直没有下文,那些被抓走的人,没有一个再能回到弥河岸边的家乡来。秀石等到自己岁数大了,不用参加队里的劳动时,干脆在弥河滩里种起了瓜。懂他的人说,秀石种的不只是瓜,更是对爹的思念。

  5
  种瓜的老人们说,解放前,好端端的弥河滩,被鬼子和伪十五旅糟蹋祸害的不成样子,他们在那里枪决人活埋人,把人点天灯活剥皮,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村子里有户忠厚本分的四口之家,母亲、儿子、儿媳和小孙女相依为命,伪十五旅怀疑他们家的男主人私通八路,要将这一家斩草除根。那天,小孙女去了邻居家玩耍,邻居家得到消息后将她藏起,才躲过了杀身之祸,其他三人在家中被抓。官兵给三人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把人折磨得昏死过去后,用凉水浇醒继续折磨,最后将一家三口枪杀在弥河旁。
  在瓜田里我还听到了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一位八路军战士的妻子,带着吃奶的孩子从临沂来到弥河边,准备过河去探望丈夫,不幸遇到了国民党的一个特务,那个狗特务冒充背河人,要背这母子过河。特务先把婴儿背过河放到了岸上,又回去背那位年轻的母亲,特务将女子背到对岸后,露出了凶残的原型,对那位母亲施使强奸后又将其杀害。旁边的孩子看到母亲被杀,吓得啼哭不止,特务走过去伸出双手拤住婴儿的脖子,将其残忍地杀害。
  滩里种瓜的老人们,大都亲眼目睹过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暴行,他们讲起那些悲惨的故事来,就会义愤填膺。
  每次听了那样的故事,我总会害怕好久,难过好久。以后,每每走到弥河,就会想起。我曾问大伯父,他们这些种瓜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大伯父紧锁眉头,叹着气说,弥河的水,一天天地流呀流,总也流不完,弥河里每天都会有故事发生。大伯父告诉我,直到共产党八路军打败了日本鬼子,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天下才终于天平,弥河安生了,人们也过上了好日子。
  我庆幸自己生在了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未历战乱的创伤,未尝贫穷的滋味,未受灾难的袭扰。开心地上学,快乐地玩耍,健康地成长,幸福地生活。我庆幸自出生时,弥河便是美丽的,祥和的,我可尽情地在它的怀抱里撒娇欢乐,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和少年的美好时光。我由衷地庆幸,在我的生命之中能有这么一条小河,它拥吻着我,滋养着我,洗涤我的忧愁,愈合我心灵的创伤。正因如此,我才格外地依恋它,热爱它,就像柔弱的孩子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
  几年前,我参加市里举办的一个文学座谈会,结识了青年作家李春生,会间春生将他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那条河》赠了我一本。《那条河》讲叙了一个生活在弥河岸边同龄人的生活经历,道出了我们这些人所共有的弥河情怀,我从中读出了作家的喜、乐、哀、忧,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这一切溶合在一起,恰恰汇集成了浓浓的乡愁。
  如今想来,我的乡愁,也正是那条河——弥河,看上去它极其寻常,微不足道,然而,那却是我的母亲河,它衍生着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承载着我的爱恨情仇,流过生我养我的村庄,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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