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乡居青州事略之归来堂考
左景仁
提要：李清照在青州城居住先后十七年整。归来堂是赵挺之青州故居的堂名，堂名是赵挺之所取。
李清照乡居青州，是青州历史文化中的一大亮点。过去，有研究者宣布“李清照居住青州二十年”，实乃考证粗疏的误说；而再三说道“归来堂堂名是李清照所取”，更是不懂常识的杜撰。近年，笔者以翔实的材料，小心求证，疏出文化名人李清照“屏居乡里”生活、写作的准确情况，写出来，与关心青州文化的朋友资料共享，也为纠正谬说。
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秋，赵明诚丁父忧去官，偕妻李清照从京城汴梁回到他的出生地青州城（东阳城），“归来堂起书库大橱”，夫妻二人潜心研究金石书画。归来堂是赵挺之青州故居的堂名，堂名为赵挺之所取。
赵挺之（1040—1107年）字正夫，密州诸城人，进士上第，累官至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宰相），谥清宪，《宋史》有传。《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记载：“始，挺之自密州徙居青州”，赵挺之年轻时徙居青州，当其父赵元卿所为。公元410年羊穆之筑东阳城（其址在今北关一带），北齐天保间（550——560年）筑南阳城，至宋朝已发展成为海岱间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繁华的东方大都会，知州必由资深帅臣出任的大郡。宋仁宗时临淄人王闢之作《渑水燕谈录》，“事志”卷记有万年桥前身为大木架成的飞桥，俗称虹桥，其文曰：“青州城西南皆山，中贯洋水，限为二城。”时人已称东阳城、南阳城为青州城。据宋朝洪迈所著《夷坚志》知：“赵清宪公父元卿为东州某县令”，宋代文人笔记中多以“东州”别称青州，赵元卿在青州某县任县令，有条件移家青州城，从诸城徙居东阳城也是一种时尚。移家后，赵挺之娶青州郭大夫之长女为妻，郭氏后封秦国太夫人。陆游《老学庵笔记》四云：“赵正夫丞相薨，车驾临幸，夫人郭氏哭拜请恩泽三事……”《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政和元年五月丁亥，诏除落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赠太师赵挺之责降指挥，从其妻秦国太夫人郭氏奏请也。”洪迈《夷坚志》记赵挺之家事多条，其一记郭氏家族在青社。青社，青州城之别称，唐人已称青州城区为青社，宋人称为青社屡见记载。宋朝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七：“元祐中有郭概者，东平人，法家者流，遍历诸路提点刑狱。善于择婿，赵清宪、陈无己、谢良弼，名位皆优，而谢独不甚显，其子乃任伯，后为参知政事。”朱熹的《朱子语类》中也有这样的记载：“陈无己、赵挺之、邢和叔皆郭大夫婿。”继而记述了陈师道（无己）与赵挺之之友婿，素恶其人，拒绝妻子从赵家借来的御寒裘衣，“遂以冻病而死”。《宋史》之《陈师道传》也记有此事。谢良弼之长子谢克家，字任伯，南宋时副宰相，曾跋赵明诚旧藏《蔡襄谢御书诗卷》：“姨弟赵德夫昔年屡以相示。”其弟谢克明未仕，居家东阳城，十二年间陪同赵明诚三游仰天山。宋人崇尚杜（甫）诗韩（愈）文，宋韩崧卿之《韩集举正叙录》中载谢克家一跋：“余弟克明，以从母之夫陈公无己所次第，既以类从，又略因岁月先后之，于翻读为便。既成，以遗克家，凡十册。”上引资料数条，互为证据，其亲戚关系，读者一阅自明。隋唐以后以“大夫”为高级阶官称号（不低于从四品），而提点刑狱是由朝廷派往各路（宋朝把全国州郡分为十五路）的长官，掌刑狱之事，“三年一易”，所以郭概遍历诸路提点刑狱。东平人郭概于青州城置房安家，是极时尚的选择。赵挺之岳家是官宦贵族大家，青州大户。婚后，郭氏生三子四女，长子存诚字中甫，次子思诚字道甫（道夫），季子明诚字德甫（德夫、德父）。
熙宁三年（1070年），31岁的赵挺之中进士，步入仕途。“选教授登、棣二州”（教授，学官名，各路的州、县学均置教授，位居提举学事司之下，掌学校课试等事），元丰八年（1085年）“通判德州”（通判，地方职官名，由皇帝安排在州、府，虽然官位在知州之下，但可与知州同理一州之政，并且作为皇帝的耳目，实为监州。从八品）；“召试馆职，为秘阁校理”，元祐二年（1087年）迁监察御史。元祐四年（1089年）通判徐州，五年移知楚州。元祐六年（1091年）入为国子司业（国子监副长官，正六品），成为京官，由此在中央机构升迁任职，直至宰相。
元丰四年（1081年）赵明诚出生，生在青州，长在青州，九岁时“侍亲官彭门”（《金石录》卷二十二“隋善化寺碑跋尾”），赵挺之出为徐州通判，知州治彭城。元符元年（1098年）赵挺之试中书舍人，兼侍读，已任京官7年 ，十八岁的赵明诚方才“初至京师”（《金石录》卷十三“玉玺文跋尾”），二十一岁时为太学学生，与李清照结婚。
崇宁四年（1105年）六月赵挺之乞罢相——北宋中后期各学派陷入党争纠缠，官场斗争激烈凶险。赵挺之力排元祐党人，也遭他人非议；入相后，“屡陈蔡京纷更法度之非，言其奸恶不一，雅不欲与京同政府”——“诏既许之，诏曰：‘愿俟重来，以熙庶政。闻卿未有第，已令就赐”（《赵挺之行状》）。宋徽宗接受李赵挺之的请求，并“以挺之子存诚为卫尉卿，思诚为秘书少监，明诚为鸿胪少卿”（《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一），同时赐给大住宅一处。《夷坚志》记：“赵清宪赐第在京师府司巷”，希望赵挺之重回朝廷，辅佐朝政。“闻卿未有第”，就是说赵挺之在京城没有个人房产。上述赵挺之之履历，任登州、棣州教授，通判德州，通判徐州，知楚州，任地方官职时，也没有在任职之地置房产。地方官员任期一般是三年，在徐州、楚州各一年；“选教授登、棣二州”虽然时间长，但俸禄太薄。任京官时，房价甚高，买不起。宋朝著名诗人王禹称作《李氏园亭记》，文中提了一句：“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说京城汴梁的地皮相当昂贵，几乎是寸土寸金。不过，进入中央机构，任宰相后，在东阳城扩建故宅，打造赵府，是应有之事。读《红楼梦》，君不见敕造荣国府内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这五间大正房乃堂屋，进门抬头迎面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荣禧堂”，为皇帝手书赐荣国公的。小说中的描写，取材于现实，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康熙南巡至上元，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曹寅奉母以见，康熙手书“萱瑞堂”赐之。大宅门内必有厅堂，这是中国古代住宅建筑的常规。东阳城里赵府的厅堂，赵挺之以“归来堂”命之，表明赵挺之隐退避嫉的心迹，致仕后远远离开政治斗争的漩涡，象陶渊明那样归田园居。赵挺之善书法，《书史会要》卷六有其名，“归来堂”匾额极有可能是亲笔所书。《赵挺之行状》继续记述：“（蔡）京既恶公留京师，伺察己所为，公亦惧京中伤，明年春数乞归青州私第，诏从之。既办装，将入辞矣，会彗星见西方……上震恐，避殿损膳，既深察京之奸罔，由是旬日之间，凡京之所为者，一切罢之。既罢京，免相，遂拜公特进、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尽管徽宗已赐第，留住京师，然而惧怕绕心，赵挺之还是在崇宁五年（1106年）春数次请求回青州故居。只因宋徽宗迷信星相，毁元祐党人碑，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罢免蔡京相位，赵挺之复相。大观元年（1107年）正月蔡京为副宰相；三月赵挺之罢右仆射，授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五天后急病不治卒于汴京。《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挺之卒之三日，（蔡）京遂下其章，命京东路都转运使王旉等置狱于青州鞠治，俾开封府捕亲戚使臣之在京师，送制狱穷治，皆无事实。”七月，赵挺之被追夺赠官，才不了了之。秋，李清照随丈夫赵明诚从汴京回到青州城，赵明诚出生在青州城，孩童、少年时长在青州城，所以说“屏居乡里”。乡里者，故乡也。
有研究者撰文介绍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至青州，居东阳城内赵挺之故居。李清照为之取名归来堂。为赵挺之的故居取名归来堂，此话不通，“归来堂”应是故居内厅堂的堂名。赵明诚时年27岁，任鸿胪少卿（鸿胪寺副职，鸿胪寺掌管四邻各国朝贡）不足二年，去官回青州乃是执行丁忧制度，并非辞官归隐，李清照焉能以陶渊明“归去来兮”比拟赵明诚回乡？再说，在爷们握有男子中心社会话语权的那个时代，李清照没有资格为赵家大宅门命名，这是常识。当然，作为文化人，她可以给自己的居室取名“易安室”，自号“易安居士”，那是流落绍兴、临安的时候，是个人行为。
宣和三年（1121年）秋，李清照从青州赴莱州，晚止昌乐馆，作《蝶恋花》词“寄姊妹”；政和三年(1113年)李清照在“归来堂”作《分得知字》诗，即闺中与姊妹分韵作诗。东阳城中的“姊妹”们，应当是李清照的妯娌、小姑子，堂房辈上的，也有表亲份上的。赵明诚的外公外婆家是青州大户，其舅舅、姨母及他们的子女，恐怕与赵明诚、李清照都会走动的。赵明诚的妹夫李擢时为青州司录。大观三年（1109年）端午节赵明诚“又与家兄导甫及德升（李擢）、于肇、元口、谢克明如晦同来”游仰天山，宣和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卢彦承、赵守诚、赵明诚、赵克诚、谢克家”游仰天山。家兄导甫即赵思诚，青州赵府的房产有他的一份。赵守诚字仁甫，赵克诚字能甫，是赵明诚的堂兄、堂弟。可知：东阳城内有赵氏大家族，可以想象赵挺之“青州私第”的规模。蔡京曾令王旉等置狱于青州，要追究审理“挺之交结富人”，但“无事实”，笔者由此推测赵氏族人有在东阳城经商的，或为巨富。
《宋史》之《曾孝序传》记：资政殿大学士、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兼制置使知青州曾孝序，“缮修城池，训练士卒，储峙金谷，有数年之备，金人不敢犯。”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临朐士兵赵晟聚众为乱，孝序副将官王定兵千人捕之，大衄而归。孝序令毋入城，且责以力战自赎，不则将议军法。定乃以言撼败卒，夺门斩关入。孝序出据事厅，瞋目骂之，遂与其子宣教郎汙皆遇害。城无主，遂陷。”建炎二年正月金帅窝里温陷潍州，又陷青州，寻弃去。东阳城两个月内连遭两次兵火洗劫，“青州故地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成煨烬矣。”（《金石录后序》）赵明诚于建炎二年三月十日跋蔡襄书《赵氏神妙帖》中也写道：“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存。”建炎三年正月丁亥金人再陷青州，又陷潍州，焚城而去（《高宗本纪》）青州城北城遭受毁灭性破坏，始移于南阳城。
李清照纪念馆落成后，好事者说：“顺河楼便是李清照的故居。”虽系无稽之谈，却以讹传讹传到了《光明日报》（1988年3月25日旅游版）、《人民日报》（海外版），造成误导。顺河楼建于晚清咸丰六年（1856年），是张槃与易安久集资建成，张槃撰并书的碑记尚在，写得简明准确。碑记曰：“城西郭有四松亭，盖法庆寺隙地也。”有“古柏大数围，望之苍翠，其以亭名，郡县志无考。”咸丰三年筑草屋三椽，五年秋水冲圯，又结亭于树旁。越明年春修复，“广其规模”，即成如今所见之顺河楼。这里地处河谷崖下，常受山洪冲击，赵元卿移家青州，岂能于此择居！
文化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在我们重视先进文化建设的同时，要警惕低俗文化和臆造文化。“顺河楼是李清照故居”、李清照为赵挺之青州故居取名归来堂之类，便是无中生有的“臆造文化”。臆造文化一旦被识破，会引起人们对诚信的质疑，对投资软环境的质疑，所以，还是谨慎些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