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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08
鄌郚总编

寇洵《逼上梁山》

  寇洵《逼上梁山》
  我叫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大宋的禁军有八十万之多,据我所知,这跟太祖不无关系。太祖“杯酒释兵权”这一招实在是高,让我不得不佩服,但佩服归佩服,我要说的是自太祖玩了这一让我佩服的高招后,东京城的禁军就越来越多。这么多的禁军来保卫京师,皇上心里可能就会觉得踏实一些,觉睡得更安稳一些。我是这么想的。我能成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多亏我有个好爹,多亏我爹有一身好武艺,多亏我爹将他的一身好武艺传给了我。我爹的好武艺据说是我们家祖传的。我的祖上没有给我们留下别的,只留下这一身武艺。不过,这已经够我使了。我使的林家枪法,经过我的祖上和我爹的手,已经闻名遐迩,到了我手上,我更是把它使得炉火纯青。我就是因为这身武艺而成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教头不算什么,但在我那个时代,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我还有一个诨号叫豹子头。后来有一个叫施耐庵的人写了一部很伟大的书,叫《水浒传》,那本书写的就是我和我的107个兄弟的故事。我有107个兄弟,当然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我和我的107个兄弟之间确实发生了很多故事。我们的故事很精彩。我们很精彩的故事被那个叫施耐庵的人写到了书中。他的书写得也很精彩,虽然我没有看过。我们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这么久,以至于变得家喻户晓,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在这里,我要对他说声谢谢。就是我要谢谢的这个人,给我起的这个诨号。原因呢,我不说,你们想必也知道。他在书中说我豹头环眼,燕颌虎须。这个形象,无端地让我想起三国的一员猛将张飞。张飞就是这个形象。张飞我是很熟的,世我觉得我跟他不太一样。我曾仔细地拿他和自己比较。除了我们使的兵器都是丈八蛇矛,我们都有一手好枪法。顺便说一句,虽然后来也有人唤我小张飞,但我一直不喜欢别人这样叫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是大张飞呢?难道我的武艺没有他高吗?我有时候真想和他比一比,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了我上面说的两点,我觉得我们的共同之处实在是不多。我的头一点也不像豹子,我也没有一双环眼,我没有燕颌更没有虎须。我怎么可能长出老虎的胡子呢?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喜欢叫我豹子头,就让他们叫去。我开始不喜欢这个诨号,慢慢地,我就习惯了。其实,我最大的习惯就是安分守己。我觉得一个人还是安分守己点好,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惹是生非。我也用不着去惹是生非,我自以为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美满。我有一个漂亮的娘子。我娘子是很漂亮的,不是我自夸,也不用我多说,我相信,我娘子只要往大街上一站,准会把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我想说的是,我们一直都很恩爱。我们真的很恩爱,是真的。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想我们的恩爱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一天,我很不想提到这一天。但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的命运就在这里拐弯了。我的命运一在这里拐弯,我和娘子的恩爱也就结束了。我很不想这样,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我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上午,花含情,水含笑,燕子在柳树上呢喃,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个上午有很好的阳光。我和娘子就走在很好的阳光下。我和娘子是要到相国寺去进香的。娘子每月这个时候都要到相国寺里去进香。娘子希望菩萨能保佑我们全家。我和娘子结婚都三年了,娘子还没有怀上。娘子急,我心里也急。从结婚那天起,我就盼望着娘子能给我添个儿子。我一心盼望着有个儿子,那样我的林家枪就后继有人了。娘子也知道我的心思。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佛祖身上。娘子信这个,其实我也信。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我和娘子走在人群里,锦儿紧紧地跟在我们身边。锦儿是娘子的女使,她是跟娘子一起来到我们家的,她和娘子的关系就像亲姐妹一般,只要一上街,锦儿就会挽着娘子的胳膊。我有时候挺羡慕锦儿,她可以挽着娘子的胳膊在街上走,而我却不能。我们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快到相国寺门口的时候,我听到相国寺隔壁一个废弃的大院里传来了欢呼声。好像有一群人在欢呼。我不知道他们在欢呼什么。我不是一个特别好奇的人,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我硬是被那欢呼声吸引了过去。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被那欢呼声吸引了过去。娘子许是觉察到了什么,就跟锦儿两个人进了寺庙。娘子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我看到娘子和锦儿已经上了寺庙的台阶,我就朝那发出欢呼声的地方走去。
  那时候,我站在一堵倾颓的墙后看见一个胖大和尚将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一脚踢进了旁边的粪池。那个家伙我认得,他是东京城里有名的“过街老鼠”,人喊张三。张三纠集了一批同伙,大概有二三十号人,在街市上横行,专干一些欺行霸市的勾当,偶尔也干一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这行有个规矩,也不知道谁定的。张三他们虽说干的都是坏事,但他们平日里只敢在街市小巷里横行,却从不入官宦人家的宅第。所以,这些年,虽然街邻背地里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们却很少犯在谁的手里。我没有想到,张三会犯在一个胖大和尚的手里。我不知道他怎么得罪这个胖大和尚了。这个胖大和尚一看就身手不凡,以他刚才踢张三那一脚,我看得出来他绝对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张三本来在他身后跪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跪在胖大和尚身后。像张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给人下跪呢?我一下子有点疑惑。说时迟,那时快,张三本来是要抱胖大和尚的腿的,他眼看已经抱上了,可胖大和尚好像早就知道他有这一手,他忽然飞起一脚,斜着向后一踢。张三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和尚这看似不经意的一脚会将他踢个结结实实。旁边有个大粪坑,本来是用来存粪浇菜的,现在却好像是为张三准备的。张三就跌了进去。张三跌进去前还大叫了一声。又有人大叫了一声。但这一声不是张三的,而是同样跪在胖大和尚身后的李四。李四我也认的,他的外号叫“青草蛇”。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外号,我猜想,这大概跟他溜得快有关吧。李四和张三是一伙。看来,他们今天都是冲着胖大和尚来的。他们今天都想抱胖大和尚的腿。他们为什么要抱胖大和尚的腿,我不知道。我想,他们可能想把胖大和尚弄翻吧。但他们的主意显然是打错了。李四很快也跟张三站到了一起,他们好像到哪里都喜欢站在一起,就连粪池里也不例外。李四这一下去得太快了,比刚才张三去得更快,我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去的。我好像看见胖大和尚踢出了一脚,他好像又踢出了一脚。他的第二脚踢得实在是太快,角度更是怪异刁钻,连我都没能够看出来,这和尚的武艺可想而知有多厉害。我当时就叫了一声好。我不能不叫好。在偌大一个东京城里,我很少见过有这种身手的人。须知,张三和李四常年在街市上横行,多少也都会两下子,一般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们在这个胖大和尚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踢进了粪坑里。没有很高的身手行吗?没有,你试试。所以,我就叫好了。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这一声叫得有点大,立刻吸引了院里的人。院里有一帮围观的人,这些人一看就是来看热闹的。这些人中,不乏张三和李四带来的人。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到哪里都要结伴而行。当然这些人里,还有一些普通百姓,我估计他们都是被张三和李四喊来看热闹的,他们可能想让这些普通百姓看看他们是怎么惩治这个胖大和尚的。他们已经在等着看热闹了,可结果却太出乎他们意料。张三和李四被踢下去那一刻,我听到看热闹的人群哄地一声,有欢呼的,有笑的;普通老百姓,我想他们是看到张三和李四受到了胖大和尚的惩处而笑的,而情不自禁地欢呼,他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他们早就想让张三和李四吃点苦头了。他们再不吃点苦头,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些善良的百姓,他们相信,恶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现在,他们看到张三和李四跌进了粪坑,这虽说不能算是报应,但至少也是个小小的惩处,是他们遭报应的开始。所以,这些普通百姓就发自内心地乐。他们一乐就想欢呼,就想笑。当然,张三和李四带来的那些喽哕中,不少人也在笑和欢呼,他们刚才可能忘了,他们几乎是跟着人群在欢呼,在笑。他们本不该笑的,也不该欢呼,可他们太始料未及了,他们太缺乏准备了。张三和李四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他们跌进粪坑以后那些粪水就把他们包裹了。它们争先恐后地跳到张三李四身上,跳到他们的头上脸上,它们甚至钻到他们的鼻孔里,嘴里。它们果真就钻到张三李四的鼻孔里,嘴里。张三李四就被呛住了。
  张三和李四被同伙从粪坑里拉出来后还在咳嗽。他们不能不咳嗽,他们不咳嗽难受。我看到张三和李四站在阳光下,那些粪水糊了他们一身一脖子一脸。他们上来以后,不停地用手挠着头上脸上身上的粪水。我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解气。张三和李四从粪坑里上来以后就给胖大和尚跪下了。这次是真的跪。他们再也没敢去抱胖大和尚的大腿。让他们抱,他们也不敢抱了。他们这下是彻底服气了。我听到他们一叠声地对胖大和尚说,师傅手下留情。他们又说,师傅手下留情。他们最后说,我等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傅,还望师傅见谅,我们给师傅赔罪。胖大和尚听他们这么说,当下哈哈一笑,吩咐那些跟他们一起来的小喽哕带上张三和李四去洗洗。他们是该洗洗了,刚才他们跪在胖大和尚脚下,胖大和尚显然闻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所以,他捂了一下鼻子。
  张三和李四被人群哄着走了。张三和李四走在前面,人群跟在后面。我听见人群里有人说,这和尚真厉害呀!另一人接着说,听说前些时候,有一个叫鲁智深的和尚,在相国寺里硬是把一棵柳树连根拔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和尚?旁边有人搭腔,我看一定是他。鲁智深在相国寺里倒拔垂杨柳这件事,我多少也有耳闻,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谁的力气会那么大,我没有拔过垂杨柳,我也不太相信有人能连根将垂杨柳拔起来,但现在听人这么一说,再看刚才胖大和尚的身手,我忽然就相信了。我相信那个在相国寺里倒拔垂杨柳的人就是我眼前这个胖大和尚。这个事也只有他能做到。我看到他以后就相信了。我这时忽然对他充满了敬意。他不仅能拔垂杨柳,还敢惩治张三和李四。他真是好样的。
  张三和李四他们走远以后,我忽然看见胖大和尚朝我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他气定神闲地朝我走了过来。我也迎着他走了过去。我们就站在了院子中间。我听见人群里有人说,这不林教头吗?另一个声音说,是林教头。胖大和尚就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握住我手的时候,我也握住了他的手。我看得出来,胖大和尚好像早就听说过我,他甚至显得有点激动。
  胖大和尚让人在院里支了一张桌子,又吩咐人去买了酒菜。我很快就知道,他果然就是前些时候在相国寺里倒拔垂杨柳的智深和尚。酒菜很快就买回来了,我们边吃边聊。我很少和人谈得这么欢。从智深那里,我知道他少年时就到东京来过,见过我父亲,并且看过我父亲使林家枪。他对我们林家枪法赞不绝口,他甚至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枪法,天下无双。我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我听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他对林家枪给予了这么高的评价让我高兴。我虽不敢说林家枪法天下无双,但我确实还没有见过哪家的枪法比我们更胜一筹。
  智深要和我结拜。其实,自我看见他那一刻起,我就有了这个想法。我本来想先说的,却不想被他先说了出来。他说到了我心里,我当下就表示赞同。我们当下就当着众人的面,拜了天地。拜了天地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兄弟,我说。智深也说,兄弟。我们就抱在了一起。我们都很用力。
  我们又开始喝酒。我们互相给对方敬酒。我觉得此刻的酒从喉咙里下去后,跟平时格外不一样。我觉得现在的酒说不出的甘甜醇厚。我觉得现在的酒说不出的香。我知道现在的酒还没有我家里放的酒好,但我喝着它却觉得格外的好喝。我就又喝了一杯。我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我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忽然听到锦儿在外面叫我。锦儿一叫我,我才想起我刚才是跟着娘子到相国寺里进香的。刚才那一会,我差点就将她们忘了。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没有看到娘子。锦儿喊我的声音透着急切。我听了以后也有点急切。我跟智深说,兄弟,我们改日再聊。智深感觉到我有事,就让我先走了。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后脚跟了出来。
  我大老远就看到了娘子。娘子那时候正站在相国寺门前的台阶上,她本来应该是往下走的,但现在她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个人背朝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手里摇着一把扇子。现在是春天,还用不着扇子,但这个人的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我本能地感觉,这是一个无赖,或者说无耻之徒。这个人不知道对娘子说了什么,娘子显得有点花容失色,她捏手帕的手放在嘴边,一副惊慌的样子。那个人还在把娘子往后逼。娘子已经往后退了两个台阶。她又往后退了两个台阶。那个人又往前逼了两个台阶。那个人身后还站着几个喽哕,看样子像某个官宦人家的仆人,那些仆人一个个看着张牙舞爪。娘子还在往后退,那个人忽然伸手去拉娘子。我听见娘子说,光天化日,清平世界,你要做什么?娘子说着,使劲摔开那家伙的手。嘿嘿,清平世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明显是无赖的声音。这还了得。看我怎么收拾他。我把拳头攥了攥。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无赖。我就跑上去把那个人的衣领从后面揪住了。
  我把那个人的衣领揪住了以后,那个人就把头扭了过来。那人一扭头,我就把手放开了。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放开了。因为,我刚才看到了高衙内的脸。高衙内的脸上长满了疙瘩,眉目之间透着淫亵,那眼光更是色眯眯的。高衙内的脸我再熟悉不过,因为他爹是高俅。高俅就是那个靠踢球而讨皇上喜欢的市井无赖。他本来只是一个市井无赖,但他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靠~脚好球,竟然攀上了皇上。我有时候就想,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球,这真是个祸根。反过来说,这皇上也有点混,你怎么能让一个仅仅会踢球的人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廷呢。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不应该怪罪皇上。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是我的皇上,我怎么能够怪罪呢。要怪,也只能怪高俅,怪那个让高俅发迹的球。那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球,但在高俅脚下,他好像一下子有了力量。这股力量太强了,强大到足以得到皇上的青睐。高俅现在是太尉。太尉我不说,你也知道有多大。我一个禁军教头是不敢想的,更不敢得罪。我不敢得罪高俅,自然也不敢得罪高衙内。
  高衙内在我抓住他那一会儿,已经把我看了又看,他似乎不相信还有人敢过来抓他。他是有名的花花太岁,东京城谁个不晓,可谁又能把他怎么着。高衙内在街市里横行惯了,也在朝廷里横行惯了,从来没有人敢出来找他的茬儿。谁找他的茬儿就是找高俅的茬儿,谁找找试试。高衙内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抓住他。我听见他气急败坏地说,林冲,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他之所以气急败坏可能是因为我搅扰了他的好事。他当然不希望有人来搅扰他的好事,可我偏偏就来搅扰了他。
  还是娘子关键时候的一声喊叫惊醒了我,也惊醒了高衙内。我听见娘子在看见我那一刻脱口叫道,官人,救我。就是这一声喊,让我和高衙内都收了手。我收手是因为我看到了准备欺负娘子的人竟然是高衙内。我收手还有一个原因是高衙内他爹是高俅。高俅我是得罪不起的。高衙内也收了手。高衙内收手是因为他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撞上了我的娘子。我是林冲。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高衙内再横,也不敢当着我的面再欺负娘子。
  高衙内走了。他临走时最后看了我一眼。他那一眼充满了怒火。他对我坏了他的好事而充满忿怒。我看到高衙内的眼睛有一股火苗在燃烧,我忽然特别怕看到它。高衙内又看了娘子一眼。娘子依然是那么美丽。她的美丽依然可以让任何男人动心,高衙内也不例外,何况高衙内是个花花太岁,只要有点姿色的女人,他恨不得都要占为己有。高衙内眼里的火还在燃烧。不过,他看了娘子一眼后,他眼里的火就变成了欲火。我也很怕这种火。
  高衙内到底还是走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跟着他的那些喽哕好像也在替主人不甘,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智深就听见了。我不知道我的兄弟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看他这么快就跟了过来,他一定是紧随在我身后。看他急切的样子,他真是把我当兄弟了。不,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既然是兄弟了,哪有不急的。
  兄弟要教训高衙内那帮人。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月牙铲。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他的兵器,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月牙铲。我原来老是以为和尚手里拿的都是禅杖,没想到我的兄弟手里竟然拿的是月牙铲。我没有想到他拿的月牙铲会那么大,我当时还不知道它足足有六十二斤。那么大的月牙铲拿在他手里就像随手拿了一根木棍一样轻松,这在一般人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的兄弟真是厉害。我的兄弟当然不知道高衙内是谁,他才不管他是谁呢!他只知道他欺负了我。他知道以后就想收拾他。他没有想到我会拦住他。我不能不拦住他。我必须拦住他。
  我就把他拦住了。我的兄弟一脸的不解,但我一下子还不能给他解释。我怎么给他解释呢?我只能先安慰他一下,让他先回去。我又安慰娘子。娘子刚才受了惊吓,这会儿还没有缓过来。我安慰完娘子,我们就回家了。一路上,我心事重重。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心事重重。这件事虽然暂时过去了,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只是一个开始。高衙内临走时的眼神告诉我,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是不会放过我林冲的。他也不会放过我的娘子。他放过我们,他就不是高衙内。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心烦。我一心烦就去找智深喝酒了。
  我和智深兄弟的酒喝得闷闷不乐。我也想乐,但我只要一想起高衙内眼睛里那股火,我就乐不起来。倒是智深,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见我不高兴,只顾劝我喝酒。我喝着喝着就喝多了。我很少喝多,但现在我喝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忽然有一天,我的好朋友陆谦忽然到家里来找我。陆谦是我的好朋友。陆谦是大名府下辖沧州一带人。那年,沧州大旱,连续一年未降下一滴雨,庄稼尽皆渴死,饥民遍野,陆谦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就只身来到了东京,靠在天桥上卖艺为生。陆谦在老家的时候曾习过一段武,功底比较扎实。他在天桥上卖艺很叫座。有一天,他又在卖艺时,我父亲刚好路过那里,看到他被人群围了个结实。陆谦正在演练武艺,人群不断发出喝彩声。我父亲当下挤进去。我父亲在看了陆谦的武艺后,就试探着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到家里来。陆谦看我父亲的穿着打扮,又听旁人议论,当下明白了三分。他几乎一口答应下来。
  这样,陆谦就到了我家。到了我家以后,陆谦就跟我同吃同住。我们林家枪法本来是不传外人的,但我父亲见陆谦聪明乖巧,又肯吃苦,私底下也没少指点他。陆谦的武艺经过我父亲的指点后,不断精进,及至皇上比武,选拔禁军教头,陆谦和我的功夫不相上下。但毕竟我是父亲真传,多少要胜他一筹,所以,最后我成了禁军教头,而陆谦只能为副教头。陆谦这个人争强好胜,这点我早就发觉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一直觉得陆谦心有不甘,他总觉得他不应该屈居我下。陆谦自从当了禁军副教头后,就从我家搬出去了。但在外人面前,我们仍然像兄弟一样。但只有我知道,他一直在暗暗和我较劲。
  陆谦那天到我家来,我赶紧让锦儿去安排酒菜,并让娘子出来与他见过。陆谦在我家待了一会,见我闷闷不乐,就说想陪我出去转转,喝上两杯。我当时只当他是好意,想都没有多想,跟娘子招呼一声,就和陆谦走了。
  陆谦把我带到了樊楼。樊楼是东京城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当时名满整个东京城。据说,皇上有时候也喜欢微服来到这里。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我以前偶尔会和陆谦来这里坐上一会。现在,陆谦带我上了樊楼。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包间,陆谦叫小二上来了酒菜。
  我后来想,那天的酒菜真是丰盛。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都是陆谦特意安排的。陆谦以前从没有请我吃过这么丰盛的酒菜。陆谦现在忽然请我吃这么丰盛的酒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我没有去多想。我只想喝我的酒。我一边喝我的酒,还一边把我心中的不快都吐给了陆谦。当我说到娘子受高衙内调戏时,陆谦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他那么吃惊。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本来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那个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而我竟然全当真了。
  陆谦不停地招呼我喝酒。我就不停地喝酒。我只想用酒来麻醉自己,让我暂时忘记那些不快,忘记那张让我生厌的脸,忘记他眼睛里的火苗,那是邪恶的火,那是欲望的火。我跟陆谦碰杯,他装着不小心把酒洒在桌子上,他又把酒洒在地上。我只当他也喝多了,我就没有多想。我越喝越高。到最后,我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我的眼前也越来越朦胧。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公人出现在我家大门口。这个公人,我没有见过,他敲了敲我家的门就进去了。我看见我家娘子迎了出来。我听见那个公人对我家娘子说,林教头在陆教头家喝醉了,你快随我去看看。我家娘子明知我是跟陆谦出去的,只当我去了陆谦家,就没有多想,随了公人匆匆往陆谦家去。我家娘子很快就到了陆谦家。她担心我,很快就上到了陆谦家的楼上。到了楼上,我家娘子才发现我不在屋里,连陆谦也不在。我家娘子就有点奇怪。正准备问一起来的公人,转过身时却不知道公人哪里去了。我家娘子本能地感到不妙。感到不妙后,她就想从陆谦家出来。她刚想到这儿,只听得身后一声响动。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高衙内那张让人生厌的脸。
  高衙内进门后就将门顺手带上了。高衙内带上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死你了。我家娘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陆谦家碰到高衙内。高衙内说完那句话,就过来把我家娘子拦腰抱住了。那次是在大众广庭下,这次是在陆谦家,高衙内已经用不着再浪费口舌。像高衙内这样的人,他更喜欢直截了当。
  高衙内果然够直接。他一上来就拦腰抱住了我娘子。我在那时看见,我娘子开始拼命地挣扎,她的脸因为惊恐而变了形。她越是挣扎,高衙内把她抱得越紧。娘子急于摆脱高衙内。她的手在高衙内身上胡乱地拍打。当她感到这种拍打显得那么无力时,她又开始抓。她的手在高衙内的脸上脖子上胡乱抓,用力地抓。她的身子使劲地向后扭着。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高衙内的肉里。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高衙内忽然变得疯狂起来。他像一头豹子。不,他怎么能是豹子呢,他是野兽,他是野猪。他像凶残的野猪,张开血盆大口,恨不得将我娘子活活吞下去。他疯狂地撕扯着娘子的衣裙。娘子的衣裙很快就被他撕开了。那么绵软的衣料,又怎么能够经得起他那么大力的撕扯。娘子的衣裙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撕开以后,娘子的身体就露了出来。她那么白。那是只有我才可以看到,却出现在一双邪恶的眼睛里。娘子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不能不哆嗦。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她把双手从高衙内的脸上快速地收回来,想去护住胸部。但已经晚了,高衙内的手比她还快。高衙内的手已经抓住了我娘子的身体。娘子一定是被他抓疼了,就大叫了一声。她又大叫了一声。我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娘子大叫了一声。我睁开眼睛,才听清是锦儿的声音。锦儿跑得气喘吁吁的,她弯着腰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快,娘子。娘子被骗去陆教头家,高,高,衙内。我一听立即明白了三分。我的酒劲经锦儿这么一说,立即醒了三分。我赶紧去看陆谦,却发现陆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了。这会儿他要在我眼前,我非撕了他不行。到现在,我才明白陆谦今天为什么一直鬼鬼祟祟的,又把我骗来樊楼喝酒。看来这一切都是他和高衙内早就计划好的。我的牙都要咬碎了。
  我不会飞,但那天去往陆谦家的路上,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在飞。我没有翅膀,但那天我感觉我的两条腿就是我的翅膀。我后来想,多亏我有这两只翅膀,我真的要感谢这两只翅膀。如果不是这两只翅膀,高衙内说不定已经得逞了。我一直觉得是我的两个翅膀救了我和我的娘子。
  我几乎是一脚就将陆谦家的门撞开的。那扇门被我撞开后还跌出去老远。我真是气急了。我一撞开门就看见了高衙内的背影。接下来,我又看到了我非常不想看到的一幕。我看到高衙内把我的娘子挤在一个长条桌边,他很用力地挤着她。我看见娘子身上的衣服被高衙内撕得一块一块的。我看到我家娘子的抹胸躺在地上,它那么鲜红,还有那撕下来的一条一缕。高衙内还在撕。再撕下去,娘子的身上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听到娘子的声音已经抖成一团,她一定已经绝望了。
  高衙内的手已经到了娘子的腰上,撕开娘子身上最后的裙布。现在,娘子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如果他再撕下去,我不敢想象。高衙内的手在我娘子的身上使劲地揉捏着。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眼里的火。
  我就在那时候飞起一脚。我那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高衙内的屁股上。高衙内的官袍本来已经快褪下来了,就没想到背后会忽然挨了一脚。我这一脚用足了劲,高衙内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我紧跟着又是一脚。高衙内就飞了起来。这次,是真的飞。高衙内飞起来落到门外。我又追到门外。这次,轮到高衙内的声音带着哭腔了。教头饶命,教头饶命,教头…高衙内蜷缩在地上,把这句话一连重复了几遍。我本来已经把脚踏在了他身上,他连这几声饶命,让我脚下顿了一下。我顿了一下,高衙内就从我脚下逃开了。他逃得踉踉跄跄,比我喝醉了酒还夸张。
  我闯了大祸。我彻底把高衙内得罪了。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觉得闯这个祸值得。我能把娘子从高衙内的魔爪下救出来,我觉得,无论闯多大的祸都是值得的。我跟智深兄弟说我闯祸了时,我的心里还在突突地跳。我跟智深兄弟说,我忽然有点怕。智深说,你怕他个鸟。大不了,我撕了那个鸟衙内,再把那个高太尉也一并撕了。他说,兄弟莫想那么多。智深兄弟把胸脯拍了又拍,他说,一切有兄弟呢。
  我去找陆谦算账。我觉得这厮太可恶了,实在是太可恶了。他怎么能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他忘了当年是谁收留了他,是谁教他武艺,是谁让他成为后来的禁军副教头,是谁给了他现在的一切?他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他的良心一定是被狗吃了。不然,他怎么会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陆谦的家里空荡荡的,我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知道他一定是躲起来了。我不怕他躲。我知道他早晚会出来的。我不怕他不出来。他只要一出来,我非把他撕了。撕了还不解我恨,我要再踏上两脚。我就在他家门口等。我不怕他不回来。我有的是耐心。
  我连着等了三天,连陆谦个影子也没看见。陆谦这次一定是吓怕了。这个胆小鬼。我忽然从心里鄙视他。我一开始鄙视他。我就想,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找到他又能怎么样。我哪能把他杀了。我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勇气。这是在皇上脚下,杀人是要偿命的。为了一个陆谦,搭上我一条命,我觉得不值。
  娘子这段时间总是显得无精打采,常常坐在那里半天都不说一句话。自从出了那件事娘子就变成了这样。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希望能缓解她心里的阴影。我吩咐锦儿好好照顾娘子。锦儿果然尽心尽力,比以前更尽心尽力。
  我恨死高衙内了。我真想用刀把他给剐了。高衙内上次被我踢得不轻,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动静。自从我踢了高衙内那两脚后,我就等着他来反扑了。我已经从心里做好了准备,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出现。我看不见他,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智深最近常到我这里来,他以前也到我这里来,自从出了这件事后,他来得更勤了。他真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两个经常彻夜彻夜地说话,有时候能一下子说到天亮。我不知道,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有一天,智深说要陪我到街上走走,我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有一段时间了,我很少再到街上去。我想起,高衙内第一次遇见娘子就是我们去上香,经过街上被他撞见的。我有点讨厌大街,尤其是东京的大街。但现在我忽然想出去透透气,这可能跟我在屋里待得太久有关。
  我和智深走在街上,有一个男人怀抱着一把宝刀在叫卖,以我的眼光,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宝刀,而且是举世罕见的宝刀。我之所以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像那把刀一样的刀。要知道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我什么样的兵器没有见过,但我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刀,我就在心里认定它是一把宝刀了。我本来是没有心情买它的。我已经走开了,但忽然又有点不舍。我虽然没心情买它,但更不愿意它落在别人手里。我就动了心。
  我以一千贯的价格买下了那把刀。卖刀的那个男人本来是想要三千贯的。说实话,这把宝刀也真值这个价格。但我还是跟他还了还价。我不是想占他便宜。只是因为三千贯对我而言确实多了些。那个男人显然是急需用钱,他很快就答应了跟我的交易。
  我买下这把宝刀,却买下了祸根。我不知道高太尉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得到了一把宝刀。高太尉原来也有一把宝刀。高太尉对它视若珍宝,从来不肯轻易示人。我只是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得到的这把宝刀比高太尉的那把如何?我只是这样想,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我得到的这把宝刀正是高太尉的那一把。高太尉故意让人卖给我,然后再骗我到白虎堂,好趁机找借口将我下狱,从而达到为高衙内报仇的目的。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这个老狐狸,我又怎么能知道他们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我防不胜防。高太尉叫人传话,要看我得到的宝刀。我不能不去。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派来的人会将我带到白虎堂。要知道,白虎堂可是军机重地,任何人不得带兵器入内,否则就会被视为反叛,要遭杀头之罪。我果然就进了白虎堂,掉进了高太尉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当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高太尉这是耍置我于死地。我被带到了开封府。开封府,你们不陌生吧?我在那里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打,我的身上被套上了木枷,我的脚上被套上了脚镣,我的脸上被刺上了金印。当文笔匠往我脸上刺金印时,我就知道我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只要沾上这个,我就完了。在那个时代,谁沾上这个,谁都得完。
  高太尉的本意是把我彻底给弄了。我也曾想自己完了,这下不打紧,得罪一个高衙内,把小命都搭进去了。我的命搭进去不要紧,我的娘子以后怎么办?高衙内会不会再去欺负她,那时候谁来保护她?想到这个,我万念俱灰。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关键时候,开封府伊却出来救了我一命。他也知道我是冤枉的,他怎么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呢?他就出面保了我一命。这样,我就又死刑被改判为刺配沧州。
  开封府派了两个公人带我上路。这两个公人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我们临上路前都被陆谦给收买了。陆谦在州桥附近一个酒店里,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推在了董超面前,又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推在了薛霸面前。董超和薛霸开始不知道陆谦要他们干什么,但陆谦给他们说了之后,他们就知道了。董超和薛霸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他们做梦都想拥有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他们也知道这些银子不能随便拿。但他们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董超和薛霸最后就收起了那堆银子。当然,他们也收起了陆谦让他们在野猪林结束我性命的命令。
  我就要走了。我从来就没有想到,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东京城。我在东京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说实话,让我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走的那天,天很热。我知道东京的夏天快要来了。夏天可能是东京城里最美的一个季节。往常我会和娘子一起到汴河边去的,那里的夏天蝉鸣声声,柳树成荫,真是歇凉的好地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不知道我这一走,还能不能再回来,还能不能再看到汴京的夏天。我忽然觉得说不出的伤感。
  那天在州桥。娘子和丈人、锦儿,智深兄弟,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和邻居都来送我。我才知道,我虽然获了罪,但还是有很多人牵挂我,大家都舍不得我。娘子哭成了泪人儿,锦儿也是,还有我的丈人,他一再劝我宽心。我给丈人说,我一个戴罪之人,不想耽误了娘子的青春,希望我走后她另寻人家。我当下就决定写了休书,可我的丈人怎么说就是不同意。娘子更是坚决反对。我的休书就没有写成。但我总觉得心里欠娘子的。他们说,他们会等我回来。他们又说,他们会等我回来。可是,谁又能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呢。
  就这样,我带着无限的伤感和浑身的伤上路了。早在开封府,陆谦他们买通看守,已经将我折磨得不成样子,我浑身上下到处是伤。我本来已经伤得很重了,可那天夜宿旅馆时和我同来的两个公人董超和薛霸又合伙把我的脚烫得不成样子。他们故意把一盆滚烫的开水放在我脚下,把我的脚按进去。我的脚一到滚烫的水里,就烫起了燎泡。但我不怪这两个公人,谁让他们收了陆谦他们的钱呢?
  我们在路上行了两天,传说中的野猪林就到了。我原来不知道野猪林的凶险,我进去以后就知道了。野猪林山高林密,很多地方连阳光都照不到,整个树林里阴森森的,任我胆子很大走进去也觉得疹人。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知道两个公人要在这里结果我的性命,要知道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把我带到这片林子里来。我可不想就这样倒在这片林子里。
  那天,董超和薛霸终于把我带进了野猪林。到了野猪林,我们都有点累。董超和薛霸就提议我们休息休息。他们两个果然就坐下休息了。说实话,爬了一上午的山,又饥又喝,浑身一点劲都没有,再加上我身上的伤,我早就想坐下来休息了。我就坐下了。我的身后是一棵大树,有一抱粗的样子,我靠在它身上,我觉得这样很塌实。董超和薛霸已经坐下了,忽然又起来。他们忽然想用绳子把我绑起来。他们说,这样做的目的是怕他们睡着后,我跑了。我想笑,但我没有笑出来。我怎么会跑呢?一路行来,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的更多的是赶紧到了沧州。到了那里以后,我就好好地劳动改造,争取早日结束改造。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娘子还在东京城里等我。我只要一想起她那含泪的眼睛,我就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到她身边去。为了她,我说什么也要好好改造。我还想起了我的丈人。我遭了这么大的冤屈,成了戴罪之人,但我丈人一点都不嫌弃我,这点真让我感动。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改造。还有我的好兄弟智深,他还在相国寺旁边的废弃菜园子里等我回去喝酒呢。他真是好兄弟,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改造。我又想起那些亲戚朋友,还有左邻右舍,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呀。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改造。我不能不好好改造。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逃跑。我觉得董超和薛霸有点想多了。既然他们怕我跑,那我就让他们把我绑起来,这有什么。他们果然就将我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的绳子。我当时忽略了这一点。其实,他们早就在暗中将绳子准备好了。他们知道我的武艺,他们也知道不绑住我,他们不好下手。他们的计划中,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他们把我绑得那么结实。董超和薛霸绕着我身后的树转了几圈,也把绑着我的绳子在树身上转了几圈,把我和树捆在了一起,把我绑了个结结实实。现在,我即便是想跑,也跑不了了。董超和薛霸就放心了。就露出了丑恶的嘴脸。他们的脸本来不是这样的,但绑了我以后,他们就成这样了。我看见他们忽然开始奸笑。嘿嘿,嘿嘿嘿,他们笑得既阴森又可怖。树上有几只鸟,它们本来好好地落在那儿,但听到董超和薛霸的笑声,它们就被吓走了,它们去的时候甚至有点惊慌,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董超和薛霸还在笑。他们不能不笑。因为他们的计划马上就要见分晓了。马上,很快的。
  对不起了林教头,董超和薛霸一边狞笑着,一边向我逼进。他们的刀本来在腰间,但现在已经被他们握在了手里。我甚至已经看见了刀刃的寒光。如果说他们绑我的时候,我还蒙在鼓里,到这时我一切就都明白了。但是,我还是有几个问题不明白,他们本来是来押解我的,为什么却又忽然想杀我?我当时就说出了我的疑问,我再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我可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去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问董超和薛霸。不是我们要杀你,是有人让我们杀你,董超说。林教头莫怪我们,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们也没有办法,薛霸说。董超和薛霸的话我算是听清楚了。我的脑海里马上想到了高太尉。我最后一次见到高太尉是在白虎堂。高太尉吩咐一帮侍卫将我团团围了起来。他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擅闯白虎堂,难道不知道这是军机重地吗,难道不知道这是要犯杀头之罪的吗,难道你是来刺杀我不成。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很快就被侍卫们给扭了起来。我看到高太尉冷笑了一声。我被带出白虎堂前,他又冷笑了一声。他的笑真冷。听了他的笑声,我感到整个脊梁骨都是冷的,这是我当时的感觉。一定是高太尉派人来害我的。一想到高太尉,我马上又想到了陆谦。我不知道陆谦是什么时候开始和高太尉勾搭上的。但我知道他们中间一定有关系,不然陆谦怎么会跟高衙内沆瀣一气呢。陆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现在说不定正坐在东京城的樊楼之上畅饮呢。除掉我,他肯定会高兴。他一高兴,必然要去喝两杯。我就又想起,董超和薛霸一定是被高太尉和陆谦买通了的。
  是高太尉派你们来的吧,我跟董超和薛霸说。实际上,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我是想这么问一句,我不想他们这么快就结果了我,能晚一会就晚一会,到了这份儿上,我只能这样想。董超和薛霸没有说话,他们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不怪你们,只求你们能告诉我真相,我再次说。这次,董超和薛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点了一下头。他们点过头之后,说了一个我很不想听到的名字,是陆谦陆大人让我们来结果了你的,他给了我们一堆银子,并嘱咐我们如果事情没有办利索,我和我们的家人都会受牵连,董超和薛霸说。我不知道陆谦什么时候成了大人。看来,陆谦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野猪林笼罩在正午的阳光里。虽然树冠把天空都挡住了,但我还是看到有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把地上照得一片斑驳,我想起这是初夏的阳光。夏天就要来了,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跟这个夏天告别。董超和薛霸再次把他们的刀举了起来。我又一次看见了刀刃上的寒光。他们没有再犹豫。他们的刀举起来以后,就往我身上砍来。他们都想尽快结束了我,好回去交差。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我闭上了眼睛。我本来还想想些事情,想想我的娘子,想想丈人,还有我的智深兄弟,以及我那八十万禁军。多少个早晨和黄昏,我站在演武台上,挥舞着我的丈八蛇矛,我的八十万禁军兄弟也在台上跟我一起挥动手里的长枪。他们的吆喝声气壮山河,那是只有男子汉才能发出的声音,那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声音,那是大宋的声音。每当我听到这种声音,我就知道,只要这种声音在,大宋就可以抵御任何敌人的入侵,而不用再担心北边的辽金会来进犯。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辽金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我想起那时候的我多么英姿飒爽,我想起那时候,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但是这一切就要离我远去,它们甚至不容我细想。我也没有机会细想。
  我就把眼睛闭上了。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我的娘子。我的娘子还在东京城里,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跟她相聚了。董超和薛霸的刀已经到了我脖子上。我甚至已经感到我那儿凉了一下。我感到我那儿凉了一下。我那时还不知道是一股风吹了过来。我那时还不知道这股风是我的智深兄弟带来的。他来得太快,就像一股风。
  一股风过后,董超和薛霸就飞了出去。他们去得也很快,就像一股风。一股风让他们跌出去了几丈远,跌了个结结实实。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山高林密的地方竟然会有人来救我。
  救我的人就是我的智深兄弟。我后来才知道,我的智深兄弟自我走后.一直放心不下,就偷偷地跟在我们身后。那天夜宿客店时,我的智深兄弟亲眼看到董超和薛霸用一盆开水烫了我的脚,又亲耳听到了他们在房间里的密语。如果不是碍于客店里人多,我的智深兄弟当时就会结果了他们。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想。
  董超和薛霸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爬起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哎哟,看来刚才那一下,他们真是伤得不轻。但他们还是爬过来,爬到了我的智深兄弟脚下。他们说,好汉饶命。他们又说,好汉饶命。我的智深兄弟本来是要宰了他们的。但被我拦住了。
  就这样,我们重新上路了。我的智深兄弟说要陪我到沧州。有我的智深兄弟在,董超和薛霸就乖巧了许多。他们比任何时候都乖巧。他们甚至主动上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在路上行了多日,沧州开始慢慢地向我们靠近。前面都是大路了。我的智深兄弟放下心来,我们也就此告别。
  再往前走,就到了柴大官人柴进的庄上。柴大官人名气之大,我早在东京城里就有耳闻。他本是周世宗柴荣之后,因祖上主动交出兵权而被太祖钦赐“圣书铁券”,有犯九罪而不罚的权利。传闻柴大官人身长八尺,方面阔口,仗义疏财,平生最喜结交天下英雄豪杰。他结交英雄豪杰,不问出身,不问来历。坊间传闻,每有发配之人路过庄上,他均会要家人好吃好喝招待。临行,还不忘送上盘缠。我原来不相信世上有这等人物。因为那时我还不曾见过他。但我见过以后就相信了。
  那一日,在柴进柴大官人的庄上,我受到了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隆重招待。柴进柴大官人吩咐家人杀牛宰羊招待我,并拿出了上好的美酒。席间,柴进柴大官人还不住地夸我。早闻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不想今日在庄上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这是柴进柴大官人的原话。我没有想到他会对我这么客气。
  那日筵席散了,负责在柴大官人府上教授家丁武艺的洪教头恰巧来到。这个人一上来就看我不顺眼。当他知道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时,就看我更不顺眼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我不顺眼,难道因为我是个戴罪之人,我想想又觉得不对。我以前只听说过文人相轻,还不知道武人也相轻。洪教头可能诚心要出我难堪,当这众人的面,非要与我比试比试,惹得柴大官人老大不高兴。我知道洪教头在向我挑衅,我一开始并不想搭理他,但他实在是有点太过分我就看不下去了。我看不下去的时候,就决定教训教训他。
  事实证明,洪大教头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只三个回合,我就把他打趴下了。他趴下以后又爬起来。他爬起来以后,就灰溜溜地走了。我知道我让他颜面尽失,但这都是他逼我的。我忽然就想起了在东京城里,如果不是高衙内欺人太甚,一再调戏我家娘子,我也不会对他大打出手。我如果不出手,我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但我不后悔,谁让他们逼我呢?
  柴大官人本来就对我很尊敬,等他见识了我的武艺后,对我就更尊敬了。我走的那天,柴大官人还亲自将我送到庄外,并给了我一封书信,让我带到沧州交给管营。告诉我,沧州的管营是他的朋友,可以照顾我。我当时不知道柴大官人所谓的照顾,就是我到了沧州可以免去一百个沙威棒。要知道,很多人就是被那一百个沙威棒活活给打死的。无论他是谁,那一百个沙威棒都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柴大官人还另外送了我些银两,让我路上用。
  到了沧州,我很快就被解进了牢房。董超和薛霸要回去交差,他们因为没完成任务,显得有点沮丧。为了安慰他们,我给了他们几两碎银子。除了柴大官人给我的银子外,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他们就带着这银子上路了。但我不知道,他们这一去就走远了。他们回到东京城后,就真的上路了。上西天的路。
  进了沧州的牢房,我才知道牢房里的黑暗。我刚进来的时候,负责看守我的狱卒对我又是打又是踢,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给我吃的东西,更是让我难以下咽。我看到牢房里有人给狱卒送银子,我也学着给狱卒送了些银子。我的待遇果然就好了很多。
  那天,狱卒带我去吃沙威棒,我就推说路上得了疟疾,免了那一百沙威棒。其实,那都是我把柴进柴大官人给我的信转交给管营后,他教我说的。在堂上,我就按他教我的说,果然免了那一百沙威棒。
  因为有管营这层关系,我在沧州牢房里没待多久,就讨到一个轻松的活,每天可以自由出入牢房。这样的话,我就认识了在沧州城里开酒店的王小二。王小二是我的旧识。几年前,他到东京城里贩马,被马贩子骗了,身上没有分文,是我资助他回到了乡里。王小二临行时一再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哪里救过他的命呀,我只不过给了他一些银两。但他还是那么认为。
  王小二如今在沧州城里开着一间很像样的酒店,我不知道他哪来的本钱,他是靠什么发家的。总之,看王小二目前的光景,确实像一个暴发户。王小二没想到他会在沧州城里遇上我。再次见到我的王小二喜出望外。他告诉我,自那年从东京城回来后,他就没有再贩马,而是筹了一些本钱,盘下了一家小酒店。也该他运气好,没几年就发了。有了银子,他又盘下一个更大的酒店,就是现在的这家。我们见面的当天,他给我备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并介绍了他家拙荆给我认识。自此,我就常到王小二的店里去讨杯酒喝。王小二的拙荆也时不时地带上酒菜到牢房送给我。
  时光荏苒。转眼我到沧州牢房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娘子和丈人托人捎来了几件衣服和几封家信。我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读娘子的来信,心里越发思念娘子。娘子在来信中说,自我走后,他们怕高衙内再来骚扰,就偷偷地躲了起来,智深兄弟一直在暗中帮忙。看着娘子的信,我就想赶紧改造完,及早回去。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将来发生的一件事,将这一切完全改变了。
  一天,我再到王小二的店里去。王小二悄悄将我叫到一边告诉我,昨天店里来了两个客人,听口音像是从东京来的。他们把管营叫到屋里密谋了半天。拙荆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反复说到教头,看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可要当心呀。我让王小二把他的拙荆叫过来,通过他的描述,我知道那两个人是高衙内和陆谦。
  高衙内和陆谦到沧州来,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但我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我的心忽然就开始有点慌。
  管营忽然通知我去看草料场。我从没有想过这么轻松的差事会落到我头上。我原以为高衙内和陆谦找管营密谋后,会对我不利,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对我。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不得而知。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去了草料场。
  我去草料场那天,北风怒吼,天阴得很重,看样子要下雪。我忽然想起,不知不觉冬天已经来了。我就又想起了娘子,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一段没收到娘子他们的信了,我隐隐地有点担心。还有智深,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相国寺旁边的废弃菜园子里看菜,那帮无赖后来有没有再去找过他?
  看守草料场的老军头和我交接过就走了。他走了,给我留下了一个破草庵子和一堆堆耸立的草料。这些草料是沧州守军一冬的马料,事关重大。老军头临走时吩咐我,一定要看好,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我看着那些草料堆静静地矗立在那儿,北风吹过,一些草料就被吹了起来,我看着它们不停地摆动,我不知道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大雪将它们覆盖。
  我在破草庵子里待了一会,风不时地从草缝里吹进来,在草庵子里发出呼呼的响声,那声音听在我耳里是那么的尖锐,我那时候开始担心它会不会把草庵子掀翻。草庵子正中有一个草垫子,上面堆着一床破棉絮,我看着就觉得冷,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该怎么来度过。草垫子旁边躺着一个酒葫芦,那是老军头留下的。他临走时跟我说,想吃酒的话,就出门向东走二里,那里有一个小酒店,你可以到那里去打些酒来。
  这样的天气,真应该喝点酒。这么一想,我就用我的丈八蛇矛挑了酒葫芦。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被风卷着直往我脸上飞。我就在那些飘舞的雪花中慢慢地向老军头说的那个小酒店走去。走不远,看到一个山神庙,庙门紧闭着。我本来想进去看看的,想了想,还是等回来再说。
  我到小酒店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小酒店的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老板一个人在柜台后面倚着,像是要睡着的样子。我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我抖完以后,就看见了屋子中间的火炉。火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我看见红红的火苗不断地跳起来,又小下去。我就过去把手罩在了上面。那时候,我感到一股温暖慢慢地从我的手心扩散到了全身。
  店老板可能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他把我打量了又打量。当他看到我挑的酒葫芦时随口问了一句,老军头呢?我随后答,走了。店老板哦了一声,再没有说话。我要了两斤牛肉,又要了一斤烧酒。店老板把东西上来后,就又回到了柜台里,这下他真趴在了柜台上。
  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先抿了一口,酒从我喉咙下去的时候,我感到火辣辣的。我又抿了一口,喝第三口时我将一碗酒全部喝了下去。喝下去了,我才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我撕了一块牛肉。我没有想到这时候的牛肉吃起来会这么鲜美。我撕得更快了。我的酒喝得也很快。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把要的东西全解决了。解决了以后,我感觉到浑身一下子舒服了很多。
  往回走之前,我让老板给我包了二斤牛肉,又让他把酒葫芦给我灌满了,我打算带回去接着喝。我往回走的路上,风雪更大了,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我从那里过去的时候,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我没有想到我的草庵子到底还是被风给刮塌了。草庵子塌下来以后,就被雪盖住了。雪还在往它上面飘。我想起草垫子上的破棉絮,就把它翻了出来。我想起刚才路过的那个小庙,我打算带着这床破棉絮到那里去看看。我不知道那里能不能栖身,但在这大雪天,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
  进了庙门,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风不断地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我身上冷飕飕的。我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一块庙门石,就搬进来把庙门顶了。门顶好以后,我就在庙里躺下了。躺下之前,我把那床旧棉絮盖在了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睡梦中看到一场大火,扑天盖地地向我扑来。我记得我最先看见的是一簇小火苗,慢慢地这火苗越来越大。我感觉我好像是睡在一个草庵子里,不知道怎么草庵子忽然就起火了。我看见火苗不断地往上蹿,往我的前后左右蹿,眼看要把我包围了,眼看就要舔上我了。我想动,可怎么也动弹不了。情急之下大声喊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没有想到我醒来后,真的听到劈劈啪啪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把庙门口照得一片通红。
  我走到了庙门口。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说,这次管叫林冲死无葬身之地。另一个声音说,纵使他插上翅膀,这次也难逃了。最后一个声音说,衙内和陆大人实在是高。我一听到这几个声音,我就想冲出去。这几个声音我实在太熟悉了。他们一个是高衙内,一个是陆谦,另一个是管营。这几个人的声音我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我就是在那时候踹开了庙门的。我踹开庙门的时候我手中的丈八蛇矛也跟着挥了出去。我使的是林家枪。林家枪天下无双。我那一枪挥出去,只听到哎哟一声惨叫。不用看,我也知道,我一枪将高衙内扎了个透心凉。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高衙内惨叫的当儿,我又飞起一脚,将管营踢飞了出去。我那一脚带着满腔的怒火,一个区区管营又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他飞出去以后,就没有再爬起来。
  陆谦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他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忽然从他背后跳出来。他看着高衙内慢慢倒下去的身体,他本能地开始往后退。他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虽然我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的五官一定扭曲得厉害。他一定在心里怕得要死。这我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就在我枪刺高衙内的那一瞬间,我听到陆谦也大叫了一声。我的枪并没有刺到他身上,但他还是大叫了一声。他之所以大叫,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吃惊了。你……你……林……林……冲……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用枪指着他,一步步把他往后逼。我愤怒地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为什么?陆谦已经退到了绝境,他再也没有地方可退了。他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下去。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知不知道?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加害于我?陆谦说,大哥,不管我的事,这都是高太尉让我干的。他又说,是高太尉。是……他再说是的时候,我的丈八蛇矛忽然就到了他的心窝。仇恨已经让我不顾一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快?我总觉得我再不刺出那一枪,我就会疯掉的。我已经快疯掉了。
  我的丈八蛇矛已经钻进了陆谦的心窝,它可能觉得那里比较温暖,所以,它钻进去以后暂时还没有打算出来。我就又用了一点力。然后,我就看见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一点一点滴在雪地上。雪地那么洁白。那东西滴上去以后,洁白的雪地就被污染了。我知道,那是血,陆谦的血。那些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我想了很多地方。后来,我就想到了梁山。梁山那时候的名气已经很大了,我早就听说有一群江湖好汉聚在那里,专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既然有那么多不平事,是该有人来管管,皇上管不了只好我们来管了。我觉得这很好。我不想落草为寇,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落草为寇,我是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我怎么能落草为寇呢?我在东京时没有想过,发配在沧州的路上没有想过,深陷牢狱时也没有想过。但现在我却不能不想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普天之下已经再也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除了梁山,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离开的时候,草料场的大火还在燃烧,火光将草料场的上空染得通红。我看见熊熊的火焰疯狂地舔着撕咬着那些草料堆,那些原本高大的草料堆眨眼间就萎缩了下去。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
  (《山东文学》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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