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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13
鄌郚总编

赵大河《帷幕后的笑声》

  
  亲爱的兄弟,让我给你说说我跟随卻克出使齐国的经历吧。真是太好玩了,简直像梦一样。我也不知道卻克哪根神经搭错了,要带上我。我问过他,他说,你不乐意出来吗。我当然乐意了。作为一个插科打诨逗人发笑的侏儒,为不少外国使者表演过节目,但出国,却是头一遭。我说,我太高兴了,这样的美差落我头上,我有点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不知是哪位祖先积了阴德,得蒙大人这样眷顾。好了,嘴巴别这么贫,卻克说,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使者,不是小丑。我说,我是一个做了使者的小丑。卻克说,不对,你是小丑做了使者。我说,这不一样吗,小丑,使者;使者,小丑。卻克说,不一样,做了使者的小丑还是小丑,小丑做了使者,就是使者。我说,做了使者的小丑还是小丑,我明白,小丑做了使者就是使者,但不还是小丑吗。卻克说,不是小丑了!我说,那,我也不是侏儒了。卻克说,不是了。我说,可我还这么高。卻克说,即便这样,你也不是侏儒,你只是个子矮些罢了,你是使者!我说,那么,你也不是……我还没说出“瘸子”这两个字,卻克就生气了,用手杖戳着车底板,说,我是卻克大人,不是瘸子!马车夫吓了一跳,勒住马,回头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卻克大人说他不是瘸子。马车夫吐吐舌头,没敢接话,抖抖缰绳,继续赶他的马车。
  我什么时候胆敢冒犯卻克大人。亲爱的兄弟,我这样做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你恐怕更难理解,但这是师父教给我的生存秘笈,即永远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童言无忌,否则国君养一个侏儒干吗。人们认为侏儒的智力和他的身高是相当的,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好了。要把智慧藏起来,像傻瓜那样生活。你看,这次卻克大人只是瞪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他不和我一般见识。
  卻克是个瘸子。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人们说他是个瘸子。你若当面说他是个瘸子,他会和你拼命。别看他个子小,年龄一大把,脾气火爆着呢。他的腿是和楚国打仗受的伤。当时,他是大将,在战车上指挥作战,一杆长枪刺中了他右腿,血流如注。战事正胶着,他若倒下,非败不可。身边的鼓手看到满车都是血,要为他包扎,鼓点慢了下来,他喝斥一声别管我,一把夺过鼓桴,奋力擂鼓,气势如虹。晋军看主帅亲自擂鼓,精神大振,奋勇争先,一举击败楚国。这之后,他就成了瘸子。他很不甘心。可是不甘心也没用,瘸子就是瘸子,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本来脾气就古怪,腿瘸了之后,就更加古怪了。他虽然走路不方便,但精气神仿佛比以前还足,走路昂着头,一副睥睨万物的神情。他上下车从不要人扶,如果有人好心去扶他,他会愠怒地给你一个难堪,你认为我是一个废人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我以为卻克带上我是为了给他解闷,增加旅途乐趣。一个侏儒小丑,除了说笑话,表演滑稽节目,还能做什么。使者,那是说给别人听的,你以为小丑做了使者,就真是使者,不是小丑了。我没那么幼稚。尽管我总表现得很幼稚,像个孩子。但我清楚我的身份地位。侏儒就是侏儒,小丑就是小丑。可卻克没让我给他说笑话,也没让我给他表演节目。他喜欢安静。他要么呆呆地看着飞掠而过的村庄和田野,要么打盹睡觉,一点儿情趣都没有。我要给他讲一个养龙的故事,他也不要听。在飞驰的马车上颠簸,卻克觉得苦不堪言,我却很喜欢。颠来颠去,我的身子更活泛了。虽然伴着这个怪人,这一路仍然很开心,因为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村庄,田野,房屋,人民,集镇,道路,等等,都像刚诞生一样新鲜。人们说话吵架的口音腔调各色各样,有的如同唱歌,抑扬顿挫,有的带着尖细的尾音,好像每说一句话都要吹声口哨似的,很好玩。就连从田野里吹过来的风,也清新芬芳,令人惬意。
  一路上,我听到不少好听的歌谣,也收集了一些有意思的故事,说起来话长,就不再说了,我主要给你说说到齐国首都之后的故事吧。
  我们到临淄后,被安排在上等馆舍中。床铺被褥皆是新的,显然刚晒过,摸上去暖暖的,能闻到太阳的味道。厨师、丫环、杂役都很棒,也恭顺听话。门口执戟卫士高大威武。我们安顿下来后,卻克问我,你看出什么异样了吗。我说没有。真没有吗。我说我眼拙。看看他们的眼神。我说,没看出来。其实,怎么会没看出什么呢,接待我们的礼官尽管竭力掩饰,眼睛中仍然飘出狡黠的笑意。想想看,来自大国的两个使者,一个是瘸子,一个是侏儒,能不让人窃笑吗。后来,我才知道人们窃笑还有别的原因,这天齐国接待的使者并非只有我们,还有鲁国的季孙行父,他是个秃子;还有卫国的孙良夫,他瞎了一只眼;还有曹国的公子手,他是个罗锅。几国使者各有残疾,同时抵达,如此巧合,确实有趣。别说他们想笑,说实话,我也想笑。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人们窃笑,乃人之常情,不必去计较。卻克过于敏感了,何必呢,装作没看见不就得了。只要不对你无礼,人们爱咋想咋想,管他呢。卻克说,齐人无礼,貌恭心非。我觉得卻克说重了,可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证明卻克的话不是说重了,而是说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被礼官引领着进宫,去晋见国君。齐国的宫殿装饰得很豪华,宫殿两侧垂下红色帷幕,完全遮挡了柱子后面的空间。宫殿的右侧竖一面大镜子,我们走过时能看到镜子中的映像。就是说镜子中也有一个瘸子和一个侏儒。我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镜子。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容貌,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我朝镜子做了一个鬼脸。镜子中的侏儒也做了一个鬼脸。卻克看我有失体统,拉我一把。镜子中的瘸子也拉侏儒一把。我原以为自己挺可爱的,没想到如此丑陋,这是我的容颜吗,简直叫人恶心,不由得心情大坏。我隐约听到帷幕后的笑声,似乎刚要笑,又捂住了嘴巴,所以听上去是很奇怪的声响。在我们身后,是鲁国的使者,一个秃子。他走过镜子时,也被镜子中的秃子所吸引,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秃顶。帷幕后又有奇怪的声响发出。接着进殿的是卫国的使者,他右眼瞎了,眼珠是白色的,看上去像个蚕茧。他同样在镜子前慢下脚步,多看一眼,他也没见过这么明亮的镜子。他大概被自己那只瞎了的眼睛吓住了,皱了皱眉头。这时帷幕后又传来奇怪的声响,如同公鸡正在打鸣被捏住了脖子。最后进宫殿的是曹国的使者,他也被那面醒目的镜子所吸引,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罗锅,多么丑陋呀,他肯定会这么想,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一个丑陋的人必须忍受自己的丑陋,多么无奈啊。帷幕后又传来奇怪的声响,我敢肯定那是笑声。随后,更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从镜子中鱼贯走出瘸子,侏儒,秃子,独眼人,罗锅。你肯定已经猜到了,并没有什么镜子,那只个镜框而已。我们以为在镜子中看到的映像,都是我们的模仿者。瘸子走到卻克面前,侏儒来到我面前,秃子到鲁国使者面前,独眼人到卫国使者面前,罗锅到曹国使者面前。如此一来,我们每个人都像面前竖面镜子一样,我们和自己的影像呆在一起。这时帷幕后爆发出一阵难以遏止的笑声。笑声如同一阵风吹得帷幕鼓了起来。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蝙蝠。这笑声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如一铃铛散乱开在地上滚动,有的滚到我脚边,跳过脚面继续往前滚,直至滚到某个看不到的角落。有的弹跳着,越弹越高,碰到屋顶还不肯罢休。有的在原地旋转,越转越快,令人眩晕……所有使者目瞪口呆。谁这么大胆,这么无礼,这么放肆。瞧,齐国国君无野,这个大国的统治者,庄严地坐在宝座上,对帷幕后的笑声充耳不闻,毫不表态。没有制止,没有发怒,没有喝斥。他一本正经,至少看上去一本正经。你能感觉到一团气体在他体内膨胀,左冲右突,寻找出口,他竭尽全力压制这团气体,不使它出来。气体越来越多,涨得他难受,坐卧不安,他快要爆炸了。他终于绷不住,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笑声。他笑得从宝座上翻滚下来,捂住肚子,眼泪飞溅。宫廷里负责传递文书的太监也笑了起来。这场面,好家伙,难得一见。一边是目瞪口呆的使者,一边是狂笑不止的主人。笑声像瘟疫,是会传染的。宫殿中笑的人越来越多。卻克怒目圆睁,目眦尽裂。如果手中有剑,他会杀人的,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这局面。作为宫廷里的侏儒,我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可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毫无疑问,卻克也是第一次见到。其他几个使者也是第一次遇到。我们是引发笑声的人。我们是人们笑的对象。他们在笑我们,笑我们的残疾,笑我们残疾的集合,笑他们找来的具有同样残疾的人与我们的“相映成趣”。真是别出心裁啊,真是肯花功夫啊,真是他娘的无耻。
  此时,我忽然理解了卻克的话,小丑做了使者就是使者,而不再是小丑。小丑唯恐不能引人发笑,而使者则不能容忍这等笑声。此时此地,我感受到的是戏侮,一个使者所受到的戏侮。而不是一个小丑所受到的奖赏。如何对待这滚滚而来的笑声。撇开我使者的身份不论,如果我是一个旁观者,我不得不佩服齐君的想像力和喜剧导演才能,你看,他导演的这出喜剧,效果多么明显。我师父和我,不谦虚地说,都算是有喜剧天赋的人,我们的演出总是引发阵阵笑声,可从未达到这般爆笑效果。作为小丑,我欣赏齐君,作为使者,我应该反击。怎样对付这滚滚而来的笑声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模仿,谁不会呢。你能找人模仿我们,我就不能模仿你吗,那几个模仿的是我们的残疾和举止,我则要模仿你的动作和神态。此刻,我不做使者,让我做回小丑吧。说干就干。我开始模仿齐君。我突然捂住肚子,像憋了很久似的,猛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我的笑声单枪匹马,从所有的笑声中突围出来,一骑绝尘。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的笑声,目光全聚集过来。我成了焦点。我身旁的侏儒有些手足无措,他试图模仿我,但他不具备我这般的爆发力。他滚到地上大笑,肢体僵硬,笑声空洞,很是滑稽。我惟妙惟肖地模仿齐君从座位上翻滚下来的动作。没有人意识到我是在模仿齐君,他们以为我疯了。我身旁的侏儒,这个笨蛋,他竟敢模仿我,不要脑袋了。我刚才模仿了齐君笑的声和态,现在模仿齐君笑的调和神。齐君的笑有三点与众不同。一是肆无忌惮,如身在旷野,周围平展开阔,野马奔驰,来去自由。二是前宽后窄,如同牛角,越来越尖。三是绝处逢生,枯木抽芽,明明声音尖尖的尾巴已消失于空中,却突然又从那尾巴消失的地方拔出一个新的更尖细的声音,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我的笑声恍如齐君笑声的回音。到这时,即使傻瓜也能看出我在模仿齐君。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早发现我模仿齐君的正是齐君本人。他的脸早拉下来了,面庞上一团杀气。当我模仿到他此刻的神态时,大殿上鸦雀无声。刚才所有的笑声宛如受惊之鸟飞得无影无踪,连片羽毛也没留下。模仿我的笨蛋吓得脸色苍白,坐在地上不会起来。这是我的时间,且看我来表演。齐君拉脸,我也拉脸。齐君瞪眼,我也瞪眼,齐君扭动身子,我也扭动身子,齐君抬手,我也抬手,齐君打喷嚏,我也打喷嚏,齐君起身,我也起身……
  亲爱的兄弟,如今早已事过境迁,可我讲起在齐国的经历时,仍然很激动。对一个侏儒来说,被人嘲笑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我已习以为常。但在齐国我却无法容忍,因为卻克说我是使者,不是小丑,不是侏儒。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冒着杀头的危险,公然和齐君作对。如果我被砍头或者烹了——这是很可能的事——我将作为使者而死,而不是作为小丑侏儒而死。史官将如此记录:某年某月某日,齐杀晋使者。你瞧,在内心深处,我是如此介意我的小丑侏儒身份。每个人都有他特别介意的东西。所以,卻克介意他的瘸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除了国君和执政者,在晋国就数他地位最高了。卻克不能容忍别人说他是瘸子,更不能容忍别人嘲笑他这一残疾,至于戏侮,那将是不可饶恕的。我模仿齐君,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那就是化解卻克的愤怒。没有人知道卻克的愤怒会引出怎样的严重后果。晋齐皆大国,两国结怨,进而交兵,死人无数,血流成河……这景象,想想都够恐怖的。我戏仿齐君,是让他尝尝被戏侮的滋味。他的恶作剧,姑且视为恶作剧吧,已经伤害到了我们。他若幡然醒悟,不以我为忤,向我们道歉:寡人知错了。然后斥退那几个模仿者,再引出帷幕后发出笑声的人向我们道歉,也许这场外交风波就到此为止了。各国使者皆是来通好的,就此缔结友好条约,从今以后大家和平共处,互不侵犯,人民安居乐业,岂不很好。
  亲爱的兄弟,我豁出命来想化解齐国的危机,可是齐君并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他缺少抓住机会的敏锐和智慧,缺少对人性的了解,更缺少纠错的勇气。我的愿望落空了。我将自己置于一个可怕的境地。齐君发怒了,他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个侏儒拉出去烹了。烹比砍头具有更多的惩罚性,也更具仪式感。熊熊燃烧的火焰,沸腾的大鼎,拉长的时间,这些,就是你为自己赢得的命运。你不自量力。你活该。卑贱之人,怀抱崇高的理想,只会遭人嘲笑。我自己也要嘲笑自己。我哈哈大笑。烹了好,烹了好,侏儒戏弄国君,当烹,当烹。两名武士进来抓住我的胳膊,要将我押出大殿。因为我个子太矮,他们不得不弯下腰,看上去像是在听吩咐。我说,我自己能走。他们尽管姿势别扭,但职责所在,不敢松开手。慢!卻克挺身而出,史官何在,请记下:某年某月某日,齐君无道,杀晋使者。齐君龙颜大怒,无礼,一个侏儒公然朝堂之上戏弄一国之君,还不当烹吗。我扭回头,大人,不用为我求情,我是使者,我记住了你的话,侏儒做了使者就是使者,我今天作为使者而死,死而无憾。师父教导我,命只有一条,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逞能,都要想办法活着,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事让贵族去做吧。荣誉属于贵族,轮不到我们这些低贱的人。但师父又说,死,对每个人来说也只有一次,如果非死不可,尽量死得像个男人,否则后悔都不来及。今天,横竖是死,我不希望自己软弱,再说了,软弱除了让你丢人现眼,能起什么作用呢。没有人会可怜一个侏儒。更没有人愿意赦免一个侏儒。我的表现完全配得上使者的身份。卻克说,去吧,我不会让你白死的。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仇恨,决心,承诺,安慰,认可,等等,有这句话足矣。你可以去死了。
  一口大鼎支在广场上,鼎里注满水,火已经升起来了。鼎足够大,烹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绰绰有余。他们没有因为我是侏儒而换一个小一点的鼎,由此看齐国人做事还算大气。不过,要把这么大一鼎水烧开,可得一会儿。等着吧。等着的滋味很不好受。豪言壮语已经说过了,再说就是重复。我擅长插科打诨,不擅长慷慨激昂。我想说,别心疼柴,水要烧热,别把我煮得半生不熟,但终没说出口。不知哪来的本领,我的灵魂游离出身体,站在旁边,成为一个旁观者。这种感觉怪怪的,你明白这鼎水是为你准备的,而你却麻木不仁,仿佛事不关己。在其他人看来,你是视死如归。但你清楚,你只是麻木,麻木而已。你既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狗熊,你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不被死吓尿的男人。尽管鼎比较厚,将鼎中水烧沸不大容易,但火势凶猛,这个过程也不会太久。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是很漫长,漫长得像一辈子,比一辈子还长。鼎下烧的是松木,松节往外滋滋冒油,空气中飘荡着松脂的香味。大殿内也不平静,不堪受辱的晋、鲁、曹、卫使者拂袖而去。没什么好谈的,国事活动岂能儿戏。使者代表国家,侮辱使者就是侮辱他的国家,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经过广场时也没有停下脚步。卻克腿脚不便,落在最后。广场上早就聚集了许多民众,他们等着看国君如何烹一个侏儒。四个使者联袂而出,瘸子,独眼,秃子,罗锅,看上去很滑稽,但齐国的老百姓还是有教养的,他们没笑。我是说,没有发出刺耳的大笑,只是会心般地微笑,这微笑是温和的,善意的,没有任何戏谑成份。卻克没有什么要向我说的,我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交待的,我们互相看一眼,所有的语言都在眼神中。各自接受自己的命运吧。
  亲爱的兄弟,我要给你讲的是喜剧,闹剧,恶作剧,荒诞剧,但现在看来无疑是悲剧。说悲剧,并不是针对我个人的命运而言,而是对整个事情及其后果来说的。单说我个人,算不上悲剧,不但算不上悲剧,反而还更像正剧。想想看,侏儒,使者,荣誉,勇气,赴死……难道不像正剧吗。还有你能猜到的结局。我并没有死,而是不辱使命,凯旋而归,多么正剧啊。但说到整个故事,帷幕后的笑声,大殿上的笑声,并不是喜剧中的笑声,更像是魔鬼在黑暗中发出的狞笑。它是嗜血的。
  兄弟,我给你说说整个事情的缘起吧。前边说过,昨天我们被安排在馆舍,卻克大人对齐国负责接待的官员的表现很不满,说,齐人无礼,貌恭心非。同一天,他们接待了四个国家的使者,而四国使者的身材各有缺陷,难怪他们心中窃笑。他们汇报给齐君,齐君当成趣事说给他母亲,激起他母亲强烈的好奇心,非要亲眼看一看不可。女人不便抛头露面,齐君就拉一道红色帷幕,让他母亲躲幕后偷看。齐君为博他母亲一乐,让大臣们连夜找来几个对偶者,于是就有了今天朝堂上的滑稽一幕:瘸子对瘸子,侏儒对侏儒,秃子对秃子,独眼对独眼,罗锅对罗锅。齐君这一招果然奏效,他母亲开心得不得了,一阵一阵地笑,起初还捂着嘴巴,后来捂不住,就索性不捂,大笑起来。我们听到的像一串散乱的铃铛在地上滚动的笑声,就是她发出的。她的笑声你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个女人叫萧桐叔子。褒姒一笑失天下,萧桐叔子一笑——大臣们意识到,后果将会很严重,齐国的灾难之门打开了。各国使者拂袖而去后,大臣们纷纷进谏,萧桐叔子从幕后出来,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说,是我要图个乐,不关国君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把那个侏儒放了不就完了。你看,我的命运是在这儿决定的。
  大鼎里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翻滚,热气蒸腾。一名大力士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拎起来,要投进沸腾的鼎里。我在半空中,想,这样死够男人吗,我要不要喊一噪子,留下一句牛逼的话。还没想清楚,就见一个人飞奔过来,喊,慢!有旨赦免。就这样,我逃过一死。广场上的人群,有的失望,有的欢呼,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上来抱住我,就像我是她儿子似的。她眼中闪着泪花,嘴里连说好好好。我的心本是麻木的,这时突然一热,剧烈跳动起来。
  萧桐叔子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放了我并没能改变什么。悲剧依然是悲剧,对她,对齐君,对齐国,都是。我是晋国臣民,我应该站在晋国这一边,快意恩仇。可想到广场上抱住我的那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我就想哭。她莫非是我的母亲或姥姥。她身上有一种温暖气息,让我想起灶膛中的灰烬。我忘不掉她。我不关心萧桐叔子的命运,不关心齐君的命运,也不关心齐国的命运,我只关心她的命运。战争是否毁了她的家园,她的孩子是否喋血沙场,她是否长歌当哭。写到这里,我该给你说说那场风波之后的事了。
  前边说到卻克与鲁、曹、卫使者不堪受辱,拂袖而去,穿过广场……现在接着往下说。卻克与鲁、曹、卫使者临别时,相约报复齐国。此仇不报,枉为男人。卻克归国,过黄河时,又指着黄河发了毒誓。我归国后,去向卻克复命,卻克说,可惜呀。我问可惜什么,卻克说,可惜你没死。他毫不掩饰他的失望之情。他希望我死,齐杀晋使者,这样,他就更有理由报复齐国了。卻克只在乎他的面子,他才不在乎一个侏儒的死活。千百万人的死活他也不在乎。他发动了对齐国的战争。鲁、曹、卫也加入进来,与晋军一起攻入齐国。齐君亲自挂帅御敌。战前,豪言壮语,灭此朝食。然而,战争的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低估了几个被侮辱者表现出来的复仇意识和决心。晋、鲁、曹、卫挂帅的正是在齐国遭到讥笑的卻克、季孙行父、孙良史、公子手。他们的仇恨像狂风一样摧枯拉朽。卻克的腿被箭射中,流出来的血将战靴灌满,他仍然击鼓助阵,勇往直前。箭射中的是那条残腿,他后来瘸得更厉害了。但他也更自豪了,那条残腿像面胜利的旗帜,令他骄傲。此战,齐军一败涂地,齐君几乎做了晋国的俘虏。其实,他已经做了晋国的俘虏。为什么这样说呢,听我详细道来。齐军兵败如山倒,齐君作为主帅,看大势已去,叹息一声,撤,慌不择路,战车被树木挂住,无法前进。晋军大将韩厥追上来,将其俘虏。在韩厥追上来之前,齐君与护卫他的逢丑父互换了位置,让逢丑父居于车中。这样逢丑父在主帅的位置上,齐君在护卫的位置上。韩厥没见过齐君,因逢丑父居中,就将逢丑父误当成齐君。逢丑父很会演戏,马上进入角色,神态口气俨然一国之君。这时他们已被晋军团团围住,插翅难逃。逢丑父将水瓢递给齐君。说,寡人口渴了,华泉离此不远,去给寡人打点水来。韩厥认定逢丑父就是齐君,抓住了多大一条鱼啊,心中大喜,但不形于色,要优待俘虏,更何况这个俘虏是大国的君主,更应待之以礼。韩厥颇有大将风度,手一挥,让士兵闪开一条道,放齐君——他以为是齐君卫士——去打水。他甚至没派一名士兵跟着。齐君拿着瓢,从杀气腾腾的晋军阵中出来。不知他此时是何种心情,惊悸,侥幸,抑或苍凉,或者五味杂陈,难以说清。逢丑父替了他,又生此取水之计,他才得以脱身。自然是一去不返,杳如黄鹤了。所以我说,他几乎做了晋军的俘虏,其实已经做了晋军的俘虏。你看,这说法不矛盾吧。再说说卻克吧,他听说活捉了齐君无野,心花怒放,好小子,让你笑话我,现在还能笑出来吗。他不顾腿伤,命韩厥献俘,他要亲自羞辱齐君。卻克认识齐君,看到逢丑父,他傻蛋眼了。这是齐君吗。韩厥诧异,难道不是吗,他居于车中,自称寡人,会不是吗。卻克问明情况后说,去取水的那个才是齐君。逢丑父估计齐君已经安全,便不再扮齐君,他说,正是,取水的是齐君,我是逢丑父。卻克要杀逢丑父。逢丑父说,从来没有人代替君王赴难,现在这里有一个,却要被杀了吗。卻克说,忠臣义士,杀之不祥,于是放了逢丑父。卻克继续进军,兵临城下。齐君忧心忡忡,彷徨无计。大殿内再也没有笑声了。不知他想起引发这场战争的笑声,是何心情,因为嘲笑几个残疾人,落下这样一个下场,国将不国。曾几何时,母亲的笑声像一串串散乱的铃铛在大殿内弹跳滚动,他的笑声山呼海啸一般,气势惊人。他甚至笑得从宝座上翻滚下来。如今,大殿还是那个大殿,他还是他,笑声却没了,代之的是忧愁和叹息,还有悔恨。这一切都不难想像。打,打不过,和,和不了。你让他怎么办。他已经派出使者,许诺割地赔款,卻克仍不肯罢兵,一定要齐国将萧桐叔子送来做人质,以报复帷幕后的笑声。你看,萧桐叔子一笑,后果很严重吧。毕竟萧桐叔子是齐君的母亲,齐君若将他母亲送到敌国去做人质,他的脸面往哪放。晋国大臣也劝卻克,既已雪耻,不要太过分,哪有要国君母亲做人质的。如此,萧桐叔子才没有沦为人质。
  亲爱的兄弟,到这里故事讲完了。平时我喜欢和你啰嗦,只有啰嗦时我才觉得自己不孤单,才可以说说心里话,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越说我心里越沉重。我努力过,冒险过,可是什么也没改变。我见不得流血。我晕血。我没上过战场。但我梦到晋齐交战,两军大砍大杀,鲜血四溅,日月无光,血由小溪汇成河流,由河流汇成洪水,由洪水而泛滥,一片汪洋,生灵尽被淹没……莽莽苍苍中,我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儿啊,儿啊……妈妈,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冰冷,大汗淋漓。熟悉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暗夜沉沉,阒寂无声。有风吹过,落叶飘零。已是深秋了,冬天将至。兄弟,天冷记得加衣,我就此打住,打住了。
  (《山花》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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