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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20
鄌郚总编

林那北《苏轼向南》

  
  一
  公元一零九七年的天空是怎样的呢?我指的是海南。
  孤悬海外的一个岛,像一个被关在家门外的落拓弃儿,漫无边际的海水箍出貌似柔软却比岩石更坚硬的边界,路延伸到这里戛然断了,不再通向远方,仅能够年复一年默默眺望,望断夏水春水冬水以及浩荡秋水。
  那一年七月,苏轼必须继续向南。从汴州到惠州再到琼海的儋州,家越来越远,步履越来越沉重。老了,风刮动稀疏的胡子。老汉贵庚?六十有二了啊!背已经佝偻,四肢已经僵硬,但不能不走,必须立即迅速刻不容缓地启程,渡过海,渡向他生命的崎岖角落。
  一介书生,无非写写诗文抒一抒腹中若干不满,竟把权贵得罪了。所谓新党,新在哪里?所谓旧党,旧在何方?其实厌倦一切以名利为前提的纷争,无非怀揣一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区区几十年,以才华立身,以抱负济世,提笔的手握不了刀枪剑戟,伤不了别人官椅官帽的一丝毫毛,却还是不经意间卷进朝廷那么多脏肮的是非,被那么多蝇营狗苟的庸才视为眼中钉,盛怒再盛怒,恨不得剥掉他的皮,最终虽留存他性命,仍是咬牙切齿地一而再地将他驱逐。之前他已经谪居惠州三年,斗转星移,江山依旧。他在惠州过得好吗?还好,至少比很多人想象的好很多。有书籍笔墨为伴的岁月在他手中从来不曾黯然,一撇一捺都是万千风情——也许正因此令那些恨他的人格外嫉恨与不爽吧?于是向南,再向南,向海之南。
  他没有求情,因为没必要;他也没有愤怒,因为不值得;他更没有后悔,因为从来无愧于心。讲真话,抒真意,做真事,人人有这样的自由,人人以此为荣为傲为追求,一个从善如流的世道才能款款浮现。但是没有,他生而不幸,时代正浑浊与不堪,周围正横行着小肚鸡肠之徒、鸡鸣狗盗之辈,那他索性只能把满腹的不屑从鼻腔里重重哼出,掉转过身孤行天涯,走吧走吧走吧。
  眩怀丧魄,他这样形容自己从大陆渡向海岛的感受。烟波浩渺,水天苍茫,那一刻,他心境也不免黯然如灰。他相信此去便是永绝,所以打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并且吩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
  他以为登上岸时,双脚所踏必定是一片荒芜凄凉的不毛之地。
  是最小的儿子苏过陪他一起动身的。妻已经死,妾已经亡,他孤单的身影每天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叹息。儿孙们哭泣着牵住他衣襟,都争着要成为一根拐杖,支撑起他残烛般的晚境。他拦了,最后无法全部拦住。那年儿子过刚刚25周岁,正是盛年,并不孔武有力,已经有妻有子,也有无数世俗的羁绊缠身,却为了深爱的父亲把一切全部放下了,心甘情愿一起放逐,一起承受颠沛流离的日子。
  在心的深处,苏轼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负于朝廷,更不负天下苍生,但他一次又一次为深负家人而疚痛不已。差点就连累一家老少都被诛杀了啊,他们却始终不埋怨不忿恨不背弃,始终休戚与共,生死相依。他的弟弟苏辙,那个同样才华四溢的家伙,居然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意纳还一切官位替哥哥赎罪。这是怎样深厚的手足情啊,每念及此,他总不免老泪暗流。
  船离岸了。船在波涛间起伏。船驰近黑黢黢的岛。
  他看到儿子过的眼眶瞪大了,过很惊奇。循着过的眼光望去,他也不免惊奇了。原来岛并不荒凉,植物多么兴盛,浓密的树木高矮错落次第排开,藤更是恣意纵横缠绕。那些骄傲地高高戳立的便是传说中的椰子树吧?居然如同一管大笔,羽毛状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有致,仿佛憋着一股劲向着天空抒写无尽的诗意。而天则蓝得纯净而饱满,恰似一张幽远深厚的大纸酣畅铺展。
  双脚踏上岸时,苏轼微微吁了一口气。既然这里能够万物生长,他为什么不能呢?
  二
  事实上真的很难。
  最难的其实是来自朝廷的穷追猛打。到底是怎样黑心肠的一群人啊,他都已经处江湖之远,龟缩到天之涯海之角了,居然仍不放过,仍不时派员查探,然后巧降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连款待过他的官员也屡屡受牵连,或被罢免或被降罪或流离失所。这不明摆着要斩尽杀绝、置之死地吗?
  无所谓了,他早就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大不了棺与墓,还能再拿什么吓住他?
  当年,早在被贬谪惠州之前,他就曾被贬到湖北黄州过。作为曾经的湖州太守,经过一场非人的大狱之后,朝廷给他一个什么职呢?团练副使。太可笑了,他这样一个诗文满天下的书生,二十一岁他就与弟弟苏辙一起中进士,然后一直在书斋内纵横驰骋,恣意挥洒惊天才情,转眼间竟成为区区小武官,其实根本没有兵权,连公文签署权也没有,不过挂一个虚名,苟且偷生罢了。没关系,都没关系,这样的委屈他扛得起。得闲时站在黄州城外的赤壁山下,多少感慨滔滔涌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非屈直后世自有公论,又何必在意眼前的一时得失?
  如今到了岛上,已经窘迫至此,政治的风刀雪剑当然更不屑理会,该来的都来吧,反正也仅剩这把老骨头。想通了,心就豁然了,只是生活的困苦一天天具体而微摆在那里,让他举步维艰,不得畅快。
  初抵海南岛时住的是一间废弃的官舍,残垣断壁,瓦片四处破损,风来风去,上下哗哗作响。岛上雨多,雨来了,一夜得把床移这里又移那里。这时候儿子过的重要性就充分显现出来。饱读诗书的过转身就成为勤快的仆役,一次次以瘦弱之躯担起风雨、卖起苦力。没有过,也许他真的捱不了这么穷困的日子,过成了他生活与精神的双重拐杖。
  但最终他们连这样的房子也住不下去了,朝廷不许他住,扫地出门。
  他冷笑几声,抬腿出门。不让住那就不住了吧,兜里还剩几个碎银子,都掏空了,和儿子过一起动手,在椰树林里苟且搭个简陋的小屋子,能遮风即可,能挡雨便行。屋子落成之时,他绕着走几圈,觉得与前辈杜少陵那个为秋风所破的茅屋相比,自己的新居简直可以称为豪宅了啊,何况周围有槟榔树与椰树相掩相伴,环境上佳,空气绝好,心情不免就畅快了起来。苦中作乐,他居然给这样不足挂齿的陋室也煞有介事地取了一个名字,叫“桄榔庵”——呵呵,是庵啊,一个圆形草屋或者不对外开放的房屋。
  他想,这大概便是自己作别人世的最后归宿之处了。夜深人静时,透过窗子看到外面与海浪一起翩然起舞的椰树,几分凄然之下,又有几多安慰。他喜欢这树,那么笔直地一路向上伸长,全凭一己之力,骄傲地把累累果实挂在最高处,不枝不蔓,不虚与委蛇,不矫情做作,也绝不向世俗低头俯就。这些都多么合他胃口,自始至终,他都要求自己如此做人。既然世间找不到太多高洁的同道之人,那么与树为伍,也是一种幸运。
  种椰树的当地黎族百姓有着那么多与宫廷间阴谋算计格格不入的敦厚善良,他们不问他来自何处,也不问有着怎样的跌宕身世,仅当成一位普通的远方来客,笑脸相迎,礼貌相待。有时候早上门一开,会猛然见到一坨鹿肉赫然摆在那里,这是夜间哪位猎人在这一带收获后的顺手馈赠。他忍不住惊喜地咧嘴笑起了。天下人都知道他喜好肉食,东坡肉、东坡肘子,想一想都口舌生津啊。而偌大的一个岛上,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黎族人啃芋头就着白水就草草对付掉一日三餐了,他们打猎才是好手,不耕种稻谷,也不围栏养猪。太馋了,只能眼巴巴地祈盼从大陆运大米和其他食物的船只快快抵达,船来一次,他腹中才能抹上一层薄薄的油水,转眼又干瘪了。
  有鹿肉也聊以解馋啊。
  更暖人的是那一份来自萍水相逢者的满腔情意。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质朴的人做点什么。
  三
  他曾在岛上凿过井,当然不是自己动手,而是查找到泉眼,让人凿开,果然泉水汩汩奔涌。那时他刚到达海南,还与儿子过一起暂且歇息在琼郡城东的一个驿站里,见当地无洁净的水可饮,于是绕着城墙低头细查。起先没有人相信这个老夫子有这能耐,以为装腔作势,以为装神弄鬼。不料,他手指某处说有泉,再指一处说也有泉。居然真的有,一下子就凿出两口井,清澈而甘甜。
  这是他献给这个岛的第一份礼物。
  奇怪的是他竟然也通医术。岛上无医无药,病倒了,当地人唯一的办法是到庙里祷告,并把从大陆运来的牛杀掉祭祀神明。“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在给友人的信中叙述这些时,他也许后背发凉,很着急,他必须以一己之力有所改变。
  热带丰沛的阳光与雨水之下,植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兴旺生长。群山上、野地里,人们看到这个姓苏的高个子,穿着短衣短衫终日忙忙碌碌。他采草药,也研究草药,甚至发现一种古医书里曾提及却没有人发现的一种药材,幸甚至哉,恨不得歌以咏志。以他的智力,做到这些都不困难,难的是如何说服不知药为何物的当地人。他做到了吗?居然真的做到了,他给人看病,他采药让他们服下,他治好他们的病。
  在给弟弟苏辙的信中,他这样形容自己:“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以这样的虔诚善意待人,没有人不为之所动。从刚开始的半信半疑,到后来的踏破门槛,在一个个有力的事实面前,当地人终于相信,这个说着一口奇怪四川话的汉人,是上苍派来拯救他们的神仙。
  已经多少年了,恶意屈解与无端诬陷如影随形,虽时时如履薄冰地小心翼翼,大祸也仍然如此密集地接踵而至。而在这里,在这个天远地阔的海岛,刹那间紧紧捆绑得他难以呼吸的绳索一下子挣脱了,他整个人猛然一松。真是畅快啊!黄发垂苕都可以在阡陌交通间嬉笑自如、滔滔交谈,不必提防出言不慎被告发,不必担心言语出格被治罪。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叶迎送翁。”“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他又开始挥毫写诗作赋,并且诗句里款款跳动起轻快、诙谐与热腾腾的田园气息。纸不够,他随手在泥土上比来划去也兴致盎然;墨缺少,他心血来潮自己动手研制也乐趣横生。墨香从桄榔庵飘出,这是岛上稀罕的气味,它们丝丝缕缕随风荡开,把那些渴望读书识字的年轻人次第吸引。
  早就汉武帝元封元年,这个岛就已经设郡建县,纳入中央行政管辖。但是岛太远了,涛涌浪打,虽汉人渐多,汉文化的精髓却迟迟不能抵达。
  苏轼有事可做了。摇身一变,他不再是狼狈不堪的遭贬之人,沐着椰风,顶着烈日,他已经有一个很光鲜的角色:教书先生。
  传道授业释疑解惑,书香顿起,憋了一肚子的墨水猛然间开了闸。他需要倾泻,他也有充足的资本滔滔不绝。父亲苏洵多么才情飞扬,母亲程氏也绝非等闲女子,从小他就与弟弟一起被父母引领向众多书本中,默读背诵,融会贯通,触类旁通。仅仅拿九牛一毛,都足以让那些求知若渴的年轻人眼界大开了。
  日子不再难捱,从来缺少四季变化的海岛,没有寒冬与冷秋,眨眼间一天天就飞快逝去了。他做得很投入,或许也已经冉冉涌起几分陶醉了。偶尔抬眼北望,烟雾迷蒙,除了亲情的牵挂尚且割舍不下之外,他不再有其他丝毫念想。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要离开岛,因为旧皇驾崩了。
  年少的旧皇哲宗这几年一直任由那些恶臣对他肆虐再三。多年前他曾暗暗掐着手指头算过,哲宗比他小三十九岁,皇权当头,自己无论如何都熬不过这三十多年的岁月,不料忽然峰回路转,刚刚二十四岁的旧皇却一命乌呼了,据说是“数冒大寒,浸以成疾,药石弗效”,不见得是真的,但管他哩,反正死了,没有留下子裔,于是旧皇的弟弟端王赵佶坐上了龙椅,那是一个喜文善画的天才,一即位就大赦天下,竟赦及到了他。
  他有一阵回不过神来,要走吗?不走似不近常理,何况他不走,年纪轻轻的儿子过也必定留下来陪他终老,这对过是不公平的。可是,一旦走,真的要走,他又是多么的不舍!已经三年,三年的时光里他在这个岛上共写诗一百二十七首、词四首、各种表、赋、颂、碑铬、论文、书信、杂记等一百八十二篇。真不算少,垒起来都快等身了。人家让他死,他却好好地活着,活得越来越好,已经饮惯这里的水,喝惯这里的椰,习惯了这里年初的湿潮和年中的炎热。他长得不够好,脸可能偏长了,眼距可能偏宽了,但他已经用事实证明自己一身傲骨林立,谁都别想轻易打败他!
  公元一一零零年五月,他终于还是动身了。在他离去后的第九年,他的弟子符确赴京城会试,登已丑科进士,填补了自隋朝科举设考以来海南岛从无进士的空白。这只是一个起点,之后士子蜂起,接二连三,有宋一代,岛上共出了十二位进士——这算是苏轼献给海南的又一个礼物吧?当初向南,再向南,他心灰意冷过,但岛安慰了他,于是他也回馈了岛。
  只是没有料到,终于北归时,他却在途中病倒了,那么突如其来与猝不及防。三年的呼吸吐纳,他已经成为地道岛民,一旦回到曾经的故土,老迈的身体却无法再适应,千汤万药都挽留不住,最终仍撒手西去。
  他的老家四川曾流行一个传说:当年山川草木以所有的精华竭力打造了绝世才子,他一出生,当地老彭山便秃了,直到他去世,草才重新发芽,树才重新长叶。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海南岛上看到植物纵横交错遍地疯长,每一寸绿都绿出明亮而蓬勃的油光。忽然想,会不会正因为苏轼目光抚过这些树木、双脚踩过这片土地,于是万物才获得更多的生机?

  (《福建文学》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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