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33
鄌郚总编

李昀璐《燕归去》

  
  一
  三岁的时候,王神爱被母亲改了闺名,从无双变成了燕双。
  也是那一年,她的父亲王献之去世了。
  作为无双的那三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伯母慢慢告诉她的,包括父亲病重,王家衰落。
  母亲不愿意与她说这些。从她记事开始,母亲便开始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她每日的饮食起居都由乳母照料。王神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乏味的,作为父亲的独女,她没有兄弟姐妹。缺乏关怀的她,只能整日整日地在书房对着父亲留下的帖子练字。
  对于八岁的王神爱来说,能去会稽城与伯母在一起,便是最美好不过的事。
  伯母本姓姓谢,名道韫,是有名的才女。当年在谢安的安排下,嫁给了她的二伯王凝之,王凝之是一个乏味的人,整日面对道教参拜,占卜问道。看着他,王神爱总想起母亲。那种陌生的熟悉感总是让她忍不住离伯母近一点,再近一点。
  伯母见识很高,不仅常与她一起讨论文义,指导她看书,甚至有时对于她写的字,也能指导一二。
  “你莫看你父亲书法成就如此之高,幼时也是经历不少艰难苦练。"伯母轻轻摸着她的头:“当年你祖父的字冠绝天下,你父亲胸有大志,从小就跟着你祖父一起练字,希望成为像你祖父一样的人。”
  “那父亲与祖父究竟谁更厉害呢?”王神爱问道。
  “我叔父也曾问过这个问题。”谢道韫浅笑,她叔父谢安是当代名士,40 岁出山,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打败前秦,换取了东晋十几年的和平:“你父亲说:'当然不同,各有所长’。我叔父听他这样说,便说道:'旁人评价不是这样。’你父亲说:'旁人哪里知道?’燕双你看了那么多你祖父和父亲的真迹,你知道吗?”
  “燕双心里是认为,父亲更胜一筹的。”王神爱想了一想,开口道。
  谢道韫赞许地笑:“向来是变革创新,今犹胜古,你父亲在你祖父的基础上进行改变推陈出新,又兼备当世其余几家书法的长处。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父亲确是要胜你祖父。”
  “我不知要练多少年才能赶上。”王神爱见一向敬仰的伯母竟也同意,心生欢喜。
  “你若坚持下去,自然能有所成。”谢道韫道,“这可没有捷径,只有勤。”
  尽管父亲活在所有人的口中,可王神爱却难以在家中除了书房外的地方看到父亲留下的痕迹,家中仆从也不怎么提起。王神爱虽有疑问,但是面对永远肃穆念经的母亲,什么问题都咽了下去。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日益堆积,压得王神爱喘不过气。
  有一日母亲唤她抄佛经,她抄了良久,最后兴高采烈地交给母亲时,母亲看了一眼,便扔到了火盆中。
  母亲脸上忽然有细微的表情波动,但是再努力她也难以分辨这种情绪是生气还是悲伤:“不要写这样的字。”
  她天赋过人,勤奋刻苦,再加上家中人悉心指导,那时她的字已有几分王献之的影子。
  王神爱费解,心中憋了几日,还是告诉了谢道韫。谢道韫听完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燕双你是个好孩子。”
  “伯母……”王神爱不解。
  “你继续练下去就好,你天资过人,长此以往定有不俗成就。若是公主再让你为她抄佛经,你写隶书便是。”谢道韫道,“我这里有不少汉隶的帖,你可拿回去看一看。”
  “母亲为什么不让我这样写字?”王神爱心中疑惑还是没有被解答。
  “大抵是因为看了感怀,徒增哀伤罢了。”谢道韫道。
  “伯母……我还有一个问题……”王神爱问道:“为什么道教盛行,母亲却独独信仰佛家?”
  “不过是……公主心中有难解的结罢了。”谢道韫柳眉微蹙。
  “我一直醉心练字,便只有照着父亲字临摹时,燕双才能感觉离父亲近一些。”王神爱垂下眼睑:“燕双其实……还是很想念父亲。”
  “燕双……”谢道韫心中一疼,把王神爱揽在了怀中。
  “可是母亲不让我提父亲,一句话都不行。”王神爱声音哽咽:“我从来都没有梦到过父亲……”
  “不要难过。”谢道韫轻轻为她擦去眼泪。
  “很多人说父亲,风姿俊逸,为人潇洒,说父亲行书过人……可这些……和燕双一点关系都没有啊……”王神爱泪如雨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想念我父亲……也许是我太孤独了吧。很多话我都不知道和谁说……我想……我父亲会知道吧……”
  不是孤独,是缺乏关怀。
  谢道韫长叹一口气。
  “子敬,你真正亏欠的人……是她啊”
  二
  王神爱的母亲余姚公主司马道福在开春后的一场大病中,身体迅速地坏下去。王神爱心中焦急,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当时在位的晋帝司马曜遣人送来了医生和药石,王凝之和谢道韫也常来看望,可是司马道福却始终不见好转。在晋帝宠妃张贵人的建议下,晋帝下旨让司马道福回健康养病。
  在病榻之前宣布诏书的时候,司马道福冷笑:“路途劳顿,我得死在路上。你们迎我尸骨回京吧。”
  一时传诏的人也愣住。
  王神爱安顿了朝廷的人,又来到母亲身边伺候她服药。
  可司马道福却是死活不愿意再喝一口,王神爱悲急交加,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司马道福叹了口气:“燕双,我已药石无医了……”
  “这个世上很多人都在盼着我死,也唯有你是真心望我生。”司马道福笑容悲伤:“我从未想到我的人生最后是这个样子。”
  王神爱从未见到母亲说那么多话,母亲平日清清冷冷的,但是骨子中却是极骄傲的。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司马道福怔怔看着她,这是母亲第一次和她提到王献之,“若他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吧。”
  王神爱心头一酸,道:“父亲也很喜欢母亲吧……”
  “如果不是他临终前与令姜说,我还真的以为,他喜欢我呢。”司马道福轻轻抚着王神爱的脸:“我就这样被他骗了一辈子。我虽对不起他……可是我也不愿意原谅他。”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再大一些的时候,很是骄纵。因为我年纪小,父皇很宠我,普天之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那时候我最想得到的,便是子敬了吧……”司马道福目光中升起了水雾,看着远方,陷入了往事之中:“还未及笄前,我就听过他的名声,对于他的才华极为倾慕,那时我已有一个姐姐嫁入王家,不过与驸马并不和,那时我想,若我嫁给王子敬,一定琴瑟和鸣。可是……太晚了,子敬那时已经有妻了,而我也被父皇嫁给了桓温的次子桓济。我想我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了。”
  然后桓济想谋杀叔父恒冲,被流放。而此时司马道福的父皇已经去世了,继位的孝武帝是司马道福的异母弟弟,与司马道福的母亲徐贵人关系亲厚,在母亲的帮助下,司马道福又回到了建康。这次她见了王献之一面,她便和母亲说,她要嫁给王献之。
  “我在建康再见他的时候,他一袭白衣,与王子猷策马过街,王子猷衣冠不整,漫不经心,王子敬意气风发,当时建康梨花盛放,满城飞花,王子敬伸手拂去衣衫上梨花,谈笑之间,我便觉得胜过了我见的所有人。”司马道福眼中有灼热的光:“我坐在车驾中,觉得我的车驾如此蠢笨,我嘱咐侍女,停立一旁,让他们先过去。我放下珠帘,透过帘下的缝隙看着马蹄走过去。”
  “我本是心高气傲荣宠一身的公主,可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如此卑贱。这样的感觉让我发狂,我让侍女调转车头,回宫,找皇帝。”司马道福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好恨,王子敬已经有妻了。”
  “我当时想,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不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何况我已经嫁过一个不爱的人!那样的日子,我不愿再过一日。弟弟那时11 岁,自然是偏向我的,我和母亲说,若是不能嫁王子敬,我就死。不和王子敬在一起,一天和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生怕朝臣不许。纵然母亲再宠爱我,皇帝再支持我,但是以王谢的声望地位,也没有办法强行下旨让子敬娶我。”司马道福道:“没想到,与王家联姻利益颇多,当时独揽朝政的谢安、王坦之等,竟是支持我的。”
  司马道福顿了一顿:“在王谢两家的默许下,皇帝下旨,让王子敬休妻。”
  “休妻?”一直未出声的王神爱听到这里愣了一下。
  “对,休妻。我不希望王子敬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愿意和任何女人分享子敬,我要他干干净净的来迎娶我。”司马道福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恨意:“可那个女人,哭哭啼啼,居然还蛊惑王子敬用艾草烧伤了自己的脚来拒婚!真是个贱人!如此拂我面子,存心要我难堪!”
  王献之当时的妻子是表姐郗道茂。王献之与郗道茂感情极好,面对皇室逼婚,无计可施的王献之用艾草烫伤了自己的脚,说他已经成了瘸子,不能再娶公主了,以此来拒绝,魏晋时期名士极重个人风度,他忍痛自残,不过为了与发妻相守。可是这样却让司马道福愈加坚定要嫁给他。
  晋朝初期,由于郗鉴苦心经营,郗氏成为东晋门阀政治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王谢庾桓亦不敢小觑。随着北府兵兵权逐渐被桓温所控之后,郗家日益没落。在晋公主和没落世家小姐的选择中,王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余姚公主。
  “他越拒绝我,我越想嫁给他。”司马道福道:“我已经破釜沉舟,不能不继续逼他了。除了他,我没有办法也没有颜面再嫁给其他人了。”
  “郗道茂后来去哪了。”王神爱终于忍不住问道。“死了。”司马道福垂下眼:“被休后她投奔伯父郗愔篱下,郁郁而终。”
  司马道福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
  “王子敬终究是个温和的人,平日他待我还是不错,我们一起隐居云门,相敬如宾,我渐渐都忘了郗道茂的事。”司马道福沉浸于往事之中,她年轻时容貌明艳,婚后骄纵的性格逐渐收敛,成为了王献之的贤内助。王献之残疾之后一直心有隐痛,司马道福心中难受,便为他召歌舞伎,让他散心解闷,并且时常召集当时才俊与王子敬清谈论道,便是那时,王子敬纳了小妾桃叶。
  三
  那个姨娘王神爱是隐约有印象的。她六岁的时候,母亲生辰,那个姨娘来过。
  那个姨娘很美,即使衣衫朴素年纪也已过三十,可美貌绝对是胜过母亲司马道福的。她的美很秀气,五官之间都是柔弱的秀气,凝神蹙眉之间觉得人心都要碎了。她虽然进退之间礼数周全,可是终归小家子气了些。
  王神爱之前听过一段往事:张彤云是张玄的妹妹,论家世自然不及谢家,论才情却差堪比拟,张玄也常常自夸自己的妹妹比得上谢道韫。有一个叫济尼的人,常常出入王、顾两家,有人问济尼,谢道韫与张彤云谁更好一些,济尼说道:“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 不过说王夫人神情闲雅,大有竹林名士的风气,顾家妇不过是妇女中的优秀者而已。
  她见王神爱时,眼中微微有泪光:“你是……你是无双吧……”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莺啼悦耳。
  “你是谁?”王神爱心中生出一丝亲切。
  “ 无双你不记得我了么…… 我是你姨娘桃叶……”桃叶含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三年了……都长那么高了。”
  原来是父亲的侍妾!
  王神爱心中亲切感更深,只觉离父亲又近了一些,下意识拽住桃叶衣袖:“为何平日不见姨娘。”
  桃叶许是被戳中了心事,眼中又盈盈有泪:
  “我……我一直住在城外闲云祠。”
  “闲云祠偏远荒僻,为何不来与我们一起?”王神爱问道,问出口时,心中隐隐有了答案,母亲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她。
  “只恨未随王郎一同归去……”桃叶轻轻擦着眼角,声音微微哽咽。
  “姨娘……”
  “公主等了良久,夫人怎么还未过去。”正当王神爱不知所措的时候,司马道福身边的侍女良秀已经寻来,见桃叶哭哭啼啼,不禁蹙眉:“公主最讨厌人啼哭!”
  桃叶闻此脸色一变,慌忙擦泪往前走,唯唯诺诺。良秀向王神爱行礼:“奴婢未注意她冲撞小姐,胡言乱语,小姐莫计较。”
  “秀姨没事的。”王神爱微笑。
  良秀离去时,王神爱却听到她冷笑:“当年那个风光样……活该!”
  桃叶很是惧怕母亲啊,王神爱忽然觉得她可怜,那样美的女子,却活得一点都不美。
  “桃叶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啊……”司马道福的声音将王神爱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子敬心中积郁,我挑了几个年轻的女子让她们练习歌舞,熟悉王子敬的喜好习惯,她们出身低贱,很听我的话,不敢对王子敬有任何非分之想。”
  除了桃叶。
  “她很有心机……衣服上绣和别人不一样的花,梳和别人不一样的头发,观察王子敬每日活动,总是有意无意的偶遇,她用鲜花沐浴,遍体生香,她眼波流转,勾魂夺魄。”司马道福道:“只是没有想到,王子敬竟真的喜欢上了她。”
  “她温柔,她妩媚,她娇弱,王子敬便总是和她在一起,她总是娇娇柔柔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整日梳妆打扮,缠着子敬。”司马道福叹了口气。“我本是不开心,但是……子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与我在一起时不一样的,子敬与我在一起时,温和却总有些说不出的忧伤,和桃叶在一起时,都是宠溺与甜蜜。我舍不得……燕双……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让子敬难受。”
  桃叶风光的时候,王献之对司马道福也是有求必应。
  “可东晋太元三年,郗道茂去世的消息传来之后,子敬便时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斋中。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可他从不愿对我说。桃叶温柔善解人意,偶尔可以排遣一二。”司马道福道:“这时的桃叶让我嫉妒,让我觉得我始终没有桃叶离他那么近,我以为他不久就好,毕竟青梅竹马二十年的表姐,也应该让他伤心一下。便是那时候,桃叶对我不再恭敬。”
  许是桃叶心疼王献之,许是桃叶恃宠而骄,桃叶对司马道福态度极为不好,偶尔王献之来看司马道福,桃叶便骗说有病,把王献之又哄过去。司马道福恨得牙痒痒,她连郗道茂都能赶走,何况一个小小的侍妾?“过了一阵,他似乎是好了,也如原来一样与我煮茶论诗,与桃叶也疏离了很多,但是他大量服用五石散,开始酗酒,身体一天天的坏下去。现在想来,之后的时光,他对我只是强颜欢笑吧。至于疏远桃叶,也不过是在保护她。”
  “后来你出生,子敬病痛缠身,他抱着你的时候,竟喊了一声玉润。”司马道福声音苦涩,玉润是之前王献之与表姐的女儿,早夭,“我那时才知道,这么多年他竟没有忘过!”
  “我为你取名无双,便是想警醒他,你是独一无二的,我与他的女儿。”司马道福道:“一个人怎么能为一个死人执着那么多年?我心中气极,心中怨极,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每每见到他,却只剩了心疼与怜惜。他临终前,二嫂令姜来看他,他避开了我,对令姜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与郗道茂离婚。”王献之到死也没有原谅自己。
  “如果没有我,子敬的人生……也许不一样吧。”讲到此处,司马道福已泪流满面,“可是……”
  如果当初不是赌气的话,她到底是不是,非他不嫁。
  四
  当晚,司马道福便去世了。
  送她的尸骨回京,一语成谶。
  王神爱仍未从母亲弥留之际讲的悲伤故事中清醒过来。想必母亲也是爱极了父亲,才在父亲去世之后不理世事,心如死灰。对于亲生女儿也冷淡得很,也才会留下他的所有诗稿和书法,甚至他与郗道茂的书信。但母亲也是恨极了他吧,明明这一生陪伴他的人是她,可他心中始终爱的是另一个女人。
  母亲在临终前,也原谅了桃叶。她与桃叶争宠那么多年,都输给了郗道茂。
  佛家讲究轮回转世,不知母亲虔诚这么多年,能不能换来一段缘分。
  辞别谢道韫之后,王神爱就和母亲的灵柩一起回建康了。
  司马道福不愿意和王献之葬在一起。
  那么骄傲的女人。用漫长的时光去试图赢得一个男人的心,最后惨败。若是得不到所有,便一点也不要了。
  “伯母,为什么我要改名燕双?”
  “因为你母亲说……”谢道韫目光哀伤:“无双该有多么寂寞。”
  只羡梁上燕,年年岁岁都相见。
  司马道福也是无双的公主,荣华无双,恩宠无双,更有一个举世无双的丈夫王子敬。
  可是她多么寂寞。
  什么都得到了,还是羡慕燕子,双宿双飞。
  王神爱坐在马车上,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会稽城。
  巨大的哀伤包围了她,前路的渺茫不知所踪,无依无靠的在这个世上,纵使有别人羡慕不来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呢?
  而建康城,与她的命运一起,慢慢向她走来。
  马车驶出城外不过十里,却听后面传来马蹄阵阵,王神爱心念一动,探出头去,见一骑绝尘而来,来人高喊:“小姐请留步!”
  “停。”王神爱向车夫道。
  陪同王神爱进京的军官王福安,招呼人停下,并让人使了个眼色,在来人还没靠近王神爱时,便被拦了下来。
  “不知可是无双小姐?”来人是个清瘦书生,慌忙下马,气喘吁吁。
  “你是何人?”王福安眉头微蹙。
  “在下梁山伯。”梁山伯虽是文弱书生,见到军爷刀枪,倒也不怵,大方行了礼:“受闲云祠桃姑娘所托,来拜见小姐。”
  “闲云祠?”王神爱一愣,就着良秀的手,从马车下来。梁山伯见王神爱全身戴孝,也是微愣。
  “桃叶?可是来猫哭耗子……”良秀冷哼一声。
  “秀姨放肆了。”王神爱站稳,抬眼看着良秀,声音中竟难得的带了寒意。
  良秀第一次见王神爱这样的语气,又领悟自己失言太过,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便跪下道:“良秀无意冒犯公主,小姐恕罪。”
  “姨娘找我何事?”王神爱问道。
  “桃夫人托我将此物带给小姐。”梁山伯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包裹着一支玉钗和一支象牙毛笔。
  “这是……”王神爱只见这三物便觉得心念一动,莫名熟悉,她接过来,见到锦帕上写了三首诗: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檝。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这是……父亲的字迹!王神爱捧着那方锦帕,手指微微颤抖。又见那只玉钗,羊脂玉雕琢,雕的是一只凤凰,虽然雕得古拙,但是能看出来是凤凰展翅,眼睛处镶了黑宝石。而那支象牙毛笔,也微微泛了黄色,王神爱从小练字,一眼便看出是支极好的毛笔。“桃夫人说,毛笔是郗夫人的遗物,玉钗是公主的,而这方锦帕……”梁山伯道。
  “是姨娘的。”王神爱攥着三物,手微微发抖。
  “小姐聪慧。”梁山伯低声道:“桃夫人说,子敬大人只有您一个女儿,希望您平安喜悦,少灾少难……不要,如三位夫人一般……孤独飘零”
  “你……”良秀再也听下去,打断道:“公主是堂堂正正王夫人,小姐亦是福泽深厚,桃叶在哪,岂容她这么胡言乱语!”
  “桃夫人已经……”梁山伯眼眶微微泛红:“去世了。”
  “姨娘……”王神爱一阵恍惚:“姨娘她……”
  “桃夫人已重病良久,我路过闲云祠时,夫人待我极好,接济了我盘缠,我再回闲云祠感谢桃夫人时,桃夫人性命已在旦夕,夫人只与我说将此三物转交给小姐,我快马进城,听说小姐已经出城了,便又追赶而来。”梁山伯道。
  “谢谢你。”王神爱摘下鬓角珠花,递给梁山伯:“劳烦你入会稽城,去太守府找王夫人谢道韫,告诉她此事,请求她,把姨娘与父亲葬在一处……”
  “不可啊小姐!”良秀闻言色变:“桃叶身份低贱……”
  “母亲要强,不愿与父亲合葬,若姨娘再……”
  王神爱微微哽咽:“父亲该多么寂寞。”
  “桃夫人已经按照她生前心愿,火化了。”梁山伯亦是心酸:“她让小姐不要挂念。”
  “姨娘啊……”王神爱心中一痛,敛袖跪下,向会稽方向,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日暮乡关,夕阳沉沉,把王神爱的身影拉得无限长,也把悲伤拉得无限长,似乎要蔓延到天边,伴随着黑夜,将人湮没。
  五
  公元395 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阴翩然。不知不觉在建康已经过了三年了。建康繁华,车水马龙。她寄养在祖母徐太妃处,十三岁生辰未到,便开始有人上门替她张罗婚事了。这样的张罗,让她害怕。王神爱惴惴的,趴在窗边,目光似乎在看远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小青,我不想嫁人。”终于一日黄昏的时候,王神爱倚在栏上,回眸看着侍女青妍,喃喃道。
  那时的落日照过皇宫,照过柳巷,最终都落在了王神爱的身上,王神爱逆光看着她,发丝被风吹起,一双眼睛哀伤得要把人的魂摄进去。十三岁的王神爱已经很美了。她的父亲王子敬生前以风姿过人闻名当世,余姚公主司马道福亦是美艳过人,王神爱恰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清朗的气质,凤目黛眉,气韵高迈。
  “我很多地方没有去过,你知道吗?”王神爱抬头,尖俏的下巴微微扬起。“我的家乡在琅琊临沂,可是我都没有去过琅琊。”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有谁愿意带她去那里吗?”王神爱淡淡微笑。
  “小姐不要这么说……徐太妃很是疼爱小姐呢。”青妍温柔劝着她,心中却暗自骂着矫情。她拥有高贵的身份,寄养在徐太妃跟前,衣食无忧,京中年轻公子都挤破了头,只愿一亲这兰庭轩中才女的芳泽,可是她却总是那样觉得自己孤苦。
  “双儿啊,琅琊可是一个好地方呢。”一个声音传来,青妍和王神爱回首,只见一个清俊公子,乌衣黑发,含笑而来。
  “寿哥哥。”王神爱见他,心中欢喜:“你怎么过来了?”
  “皇上召我回京,路过会稽,姑母惦念你,特地嘱托我来看看你。”谢混看着王神爱,温柔地笑道。
  “伯母最近可好?”听到谢道韫,王神爱语气更加欢喜。
  “姑母一切安好。她托我给你带了些书和首饰。”谢混摸了摸王神爱的头,眉头微蹙。“这么大的风,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谢混目光扫过青妍,已是带了些许责备。语罢,谢混便将身上披风取下,为王神爱披上。
  “奴婢知罪。”青妍站在一旁,低着头,牙齿咬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谢混字叔源,小字益寿,出身于陈郡谢氏,太保谢安之孙,会稽内史谢琰之子,出身名门,继承了谢家的清俊外貌,风头无两,号称风华江左第一。谢混生性孤高,不喜交际,但是对王神爱却是极好。除了王神爱才女之名,便是因为谢混与姑母谢道韫交情极深,谢道韫与王神爱亲厚的缘故。
  “前些日有人传给我了寿哥哥的诗,”王神爱从书斋取了一个锦盒:“我看了几遍,真是喜欢极了。”
  “玄言诗太过无趣,我看山水之间,多的是闲情雅致。”谢混目光赞许,接过锦盒,打开看,见是用红绫捆着一把竹片,“这是什么?”
  “打开便是。”王神爱嘴角噙着笑意。
  谢混解开红绫,只见几根长短相同的竹片排列开来,撒开后,成半规形,聚头散尾。绫绢做的扇面,写着“景昃鸣禽夕,水木湛清华”。王神爱小小年纪,一手行书已行云流水。竹虽普通竹子,扇面绢也普通,却极为精致风雅。谢混从未见过这样的扇子,关合几下,爱不释手。
  “妙,妙!”谢混抚掌,“燕双你是如何想到的!”“我……那日青妍削了些竹片做花签子。”王神爱笑道:“我想团扇便是这样送签子扎的,便自己做了做,没想到却做出这样的折扇。比团扇方便携带多了。”
  “双儿真是灵巧。”谢混看着扇面:“字迹风流,颇有王子敬大人当年之风啊。”
  “有父亲当年之风的是哥哥你啊……”王神爱道,“大家都夸你江左风流第一,是唯一可与父亲比肩甚至风华超过父亲之人。”
  “傻丫头。”谢混含笑摸了摸她的头:“闲人闲话哪能听得。你莫不是觉得我像你父亲,才愿意与我亲近?”
  “哥哥风华无双,自然是天下人都想与你亲近。”
  王神爱躲开他的手,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寒意。
  “这还要生气?”谢混笑了。王神爱自幼丧父,母亲对她又冷淡,心思敏感细腻,对外人多有防备,谢混说者无心,王神爱听着却有些难受。
  “双儿别生气,”谢混收敛了笑意,看着王神爱,谢混轮廓很深,一双眼尤其是深邃,这样静静看着王神爱时,王神爱的心砰然一动。“乖,不要生气啦。”看着王神爱不说话,谢混又柔声道。
  “小姐,太妃遣人送了些点心来。”青妍推帘而入,看着两人道。
  “天气已晚,我先走了,问太妃好。”谢混心知逗留太久,太妃已经委婉提醒,“双儿你早些歇息,过几日你生辰,我再来找你。”
  青妍送谢混出去时,淡淡开口:“太妃说,公子来往太频繁了些。”
  “无需太妃费心。”谢混看也未看她,语气礼貌却疏离冷淡:“叔源的妹妹,叔源当然要照顾。”
  六
  司马嫦曦来找王神爱时,王神爱正在誊抄乐府诗,王神爱闲时便喜欢与丹青为伍,身着一袭月白旧衫,头发闲闲挽起,肌肤光洁如瓷,不着粉黛却艳光照人。刚刚放下毛笔,便见门外茜色身影。
  “公主…”王神爱有些吃惊。
  “父皇让我给徐太妃送些器物锦缎过来,听太妃说你在书斋。我便过来看看。”司马嫦曦看着王神爱,微微笑道:“见你专注,便未惊扰。”
  王神爱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不太懂礼节的,她不知此时该不该行礼,看着司马嫦曦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更加惊惶。
  “公主请坐。”陪同司马嫦曦一起来的侍女皎月谦恭地开口,为司马嫦曦倒了茶水,道:“我们家姑娘平日喜欢清静,不喜来往,公主莫怪罪。”
  “我早早听闻妹妹才名,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司马嫦曦微微一笑,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姑母若是知道,也该为妹妹高兴。”
  司马嫦曦是司马道福弟弟司马曜的女儿,当今盛宠的晋陵公主。她比王神爱长两岁,与王神爱也算是表姐妹。
  “公主过奖。”王神爱回过神来,淡淡道。
  “平日不见妹妹如何交际。不知可是王家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嫌我等粗鄙了。”司马嫦曦修长的手指染了红色指甲,轻轻敲在桌子上。王神爱一时语塞。
  “我们家姑娘粗鄙,太妃寻思多教授礼节,以防冲撞了公主,平日来往便稀疏。”皎月温言道。
  “呵,你倒是爱着你家姑娘的面子,只是你家姑娘不给我面子呢。”司马嫦曦道:“是不是这里只欢迎谢家公子啊?”
  皎月闻言脸色一变,看着王神爱倒抽了一口气。
  公主喜欢谢混,虽不说天下皆知,可是却是建康人人皆知。太妃心知司马嫦曦来者不善,故让皎月跟着过来以防王神爱孤高的性子得罪了司马嫦曦,可现在看来,倒是司马嫦曦兴师问罪来了。
  “我飘零至此,唯有哥哥时常看我,自是比不得公主身边万千宠爱。”王神爱神色清冷。
  “万千宠爱?”司马嫦曦掩口一笑:“我想要的,都是我的,谁也别惦记。”
  说到这里,王神爱心中已是厌恶,她之前交往都是王谢子弟或是谦和有礼的文人雅士,未见过司马嫦曦这样咄咄逼人的人。
  “公主要的,未尝是旁人想要的。”王神爱垂下眼:“时辰不早了,我要与祖母请安,公主请自便。”
  王神爱说话已是极不客气。
  “王神爱!”司马嫦曦气极,站起之时衣袖带倒茶杯,柳眉横倒,冷冷看着王神爱,却是怒极反笑:“来日方长。”
  “嫦曦这孩子,便是太骄纵了。”徐太妃长叹一口气:“听说她遣人请谢混请了几次,都被谢混挡了。”
  “可不是,公主气得在宫中大闹,皇后娘娘都劝不住。”皎月道:“她日日遣人给乌衣巷送东西,谢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谢氏一门本就清高,谢混平日来往的除了谢家子弟,也只有燕双了。”徐太妃道:“哀家原想这是燕双的缘,如今看来,竟是她的劫。哀家本想给燕双找个有背景有势力的婆家,没想到现在嫁入谢家是万万不能了。”
  “奴婢斗胆说一句,谢公子与姑娘是真真相配呢。”皎月道。
  “相配又如何?哀家如今便是处境惨淡,燕双若是得罪嫦曦,哀家只怕连现在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了。”
  徐太妃凝神:“今日嫦曦送东西过来不过提醒哀家,哀家的富贵荣华,都在她手里……皇上登基之后,仍照料哀家衣食,已是仁至义尽。我现在富贵已不比当年,可是比现在更难过的日子……我是绝不愿意过。”
  “太妃……”皎月叹了口气。
  “原以为阿福嫁给王献之,以王家高门富贵,已是一世无忧,可是现在……哀家算是看清了,什么都是人走茶凉!偏偏燕双又是女孩子,王家也没有怎么照料她”徐太妃说:“哀家已经没有指望了,不想被她拖累。”
  “太妃考虑周全。”皎月道。
  “什么王家,什么谢家,旁人总不如天家。”徐太妃冷笑:“嫦曦真以为嫁入谢家就高枕无忧了吗?也不看看那些嫁王谢的公主,有几个下场好的!这世上,除了荣华富贵,什么都靠不住。”
  “奴婢仍有疑惑,”皎月一顿:“谢公子与姑娘一向交好,为什么唯独此次,公主专门找上门来。”
  “嫦曦已到出嫁年龄了啊……”徐太妃道。
  七
  春日一过,日子就过得慢起来。日头很长,怎么都盼不到晚上,白天腻得没有尽头。晌午时天气闷热,王神爱坐在凉亭中,翻着谢混送来的古籍,对面回廊上几个丫鬟在做绣活,她扶着额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王神爱听到一个声音若有若无的传来:“哎呦这王小姐的福气可是我们比不上的……”“虽说啊咱们太子心智迟钝了些可仍是未来的真龙天子啊……”
  “啊!”王神爱忽然惊醒,看着不远处的回廊,早已空无一人。
  “小姐怎么了?”青妍正端着冰镇瓜果进来。“没事……”王神爱摇了摇头:“刚刚不留神睡着了。”
  “这天气热,小姐要当心身体。”青妍含笑:“现在小姐可是金贵了。”
  “什么?”王神爱正拿了一块西瓜。
  “小姐还不知么?皇上有意把小姐指给太子呢!”青妍道:“已经找天官合了生辰八字,最是合适不过了。”
  王神爱犹如晴天霹雳,呆愣在那里。
  “我为何不知!”王神爱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过于急切而变得尖锐刺耳。
  “太妃许是想亲口告诉小姐。”青妍道。
  “祖母在哪!我要去找她!”王神爱起身,向外走去,青妍伸手欲拉并未拦住。
  看着王神爱远去的身影,青妍微微一笑。
  徐太妃斜倚在榻上,皎月为她轻轻摇着扇,见王神爱匆忙跑进来,笑道:“燕双,怎么这么着急?”
  “为什么……有人说,我要嫁给太子。”王神爱顾不得行礼。
  “这……”徐太妃恍然大悟:“哟,这好事真是传得快。”
  “前些日子皇上考虑太子婚事,推荐适龄女子十余位,皇上与皇后商议皆不满意,王珣大人便推荐了你,皇后极是喜欢。”徐太妃说到这里便停住了,王神爱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底,入赘冰窟。王家推荐,王家,她的家族同意了。
  “这不,皇后娘娘刚遣人来问了太妃的意思,人前脚刚走,这消息便传开了。”皎月笑道。
  “皎月,你待会替哀家吩咐下去,还未下圣旨,便别议论,落在别人眼里,显得我们不矜贵。”徐太妃又转向王神爱道:“过些日子你生辰,随哀家进宫吧,帝后要见你。”
  “我不愿意。”王神爱看着徐太妃,声音中压着苦涩和忿恨。
  “婚姻大事,岂容你不愿意。”徐太妃声音微带严厉:“何况这是帝后的意愿!是天大的福气,燕双你不谢天恩,反而这般,是没人教过礼数吗?”
  “若教我礼数的人还在,必不会由你们将我嫁给太子!”王神爱气极,眼泪流了下来。
  “放肆!”徐太妃未想到一直温婉的王神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子愚笨,连冬夏都区别不出!若还有人稀罕这天大的福气,尽管让她来受!”王神爱咬牙道。
  “来人!”徐太妃气极,眼前一昏:“把这小畜生带下去!”
  王神爱被几个婢女侍从强行带回兰庭轩后,就一病不起,徐太妃遣人来看过几次,她都闭门不见,也不吃药,每日只是枯坐,不言不语,形容憔悴。徐太妃被王家的人逼急了,索性就不管她了。
  是夜,王神爱摆弄着一方锦帕,愣愣出神,只听到门轻轻被推开,有人进来。
  “滚出去。”王神爱身体虚弱,声音却带着狠意。“双儿,是我。”
  王神爱愣在那里:“哥哥……”才刚刚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不要哭。”谢混走到她床边,柔声道 “双儿,不要难过。”
  王神爱想开口,眼泪却急急落下来,又快又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谢混似乎知晓她的心意,道:“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
  王神爱所有的愤懑和痛苦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她抓着谢混的手臂,眼泪无声地落下来。谢混将她抱得更紧。
  “明日是你生辰,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谢混轻轻道。
  王神爱用力点了点头。
  马车停在一条巷子。王神爱刚刚掀开帘子,便感到夜风袭来,谢混为她披上披风,扶她下车,多日卧床,踩在青石板上王神爱脚步有些虚浮,谢混拉着她,慢慢地走。巷子两边皆是楼阁,黛瓦屋顶,门窗檐楣,建筑精美,虽说是夜间,却也是灯花如雨,走过几处隐约还能传来歌舞声。
  “这是乌衣巷。我祖父生前,便很喜欢住在这里。”谢混挑着一盏灯笼,微笑道。
  他祖父是东晋有名的丞相谢安,生前挽狂澜于既倒,救东晋社稷于将倾,名扬天下。
  “王家的宅子在那边。”谢混指了指不远处的华贵建筑,王神爱撇过头去不愿看。
  谢混握紧了王神爱的手,最终两人停在一扇乌门前。“这是我新建的宅子,清寒了些,请你做客,你莫嫌弃。”谢混推门道。
  庭前明月,修竹丛生,灯盏清光,王神爱的心忽然就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安静与满足。
  “新酿的酒,你尝尝。”谢混敛袖坐下,递给王神爱一个瓷盏,王神爱倒也不推辞,一饮而尽,淡淡道:“清冽甘香,真真不错呢。”
  “专为搬家准备的酒,怎能不好?”谢混为她添满:“本打算过几日宴请朋友再开封。”
  “这真是个好地方。”王神爱打量着这个布局清幽的小院子:“只是请我来做客,我都未带贺礼。”
  “才女做客,本就是贺礼了。”谢混倒是不在意。王神爱摇了摇头:“既然是才女,自然不能空手,借哥哥砚台一用。”语罢便从怀中取出一只象牙毛笔,脱下身上的雪白披风。
  “这笔有些年头了吧?”找来砚台,谢混看着这毛笔,来了兴趣。
  “这是我父亲之前的妻子郗夫人的遗物。”王神爱摸着毛笔。
  谢混将酒壶倾倒,以酒研墨,酒香四溢。王神爱运笔行书,行云流水。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谢混念道,越念声音越酸涩。
  “双儿,为什么给我写这么伤心的东西。”谢混长叹。
  “有些不开心吧。”王神爱低头道。月光在她身上打了一圈淡淡的光晕,似乎下一秒她就会消散。
  “燕双……我与你讲个故事吧。”谢混道:“我路过会稽时,姑母告诉我,有一个姓梁的书生名山伯,与一个姓祝的女子彼此相爱,可是祝家并不同意,梁公子带上英台留下的蝴蝶玉扇坠到祝家求婚遭拒绝,回家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治身亡。祝姑娘闻公子为己而死,悲痛欲绝。不久,马家前来迎娶,姑娘被迫含愤上轿。花轿绕道至梁公子坟前,姑娘执意下轿,哭拜亡灵,因过度悲痛而死亡,后被葬在公子墓东侧。”
  “我在茶肆中听到另一个结局,却是祝姑娘祭拜时,惊雷裂墓,她入坟。梁祝二人化蝶双舞。”谢混顿了顿道。
  “化蝶飞舞……”王神爱目光没有焦距:“真是美啊。”
  “门当户对不知害了多少人。”谢混道。
  “说起来我与那位梁公子还有一面之缘。”王神爱目光羡慕:“我姨娘托他找过我,没想到那么文弱的人,却做了那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这世上真正得偿所愿的人,能有多少呢?”谢混叹了口气。
  “其实哥哥大可不必劝我,我曾希望自己像郗夫人一样嫁给心仪的人,后来想若是太艰难如母亲一般相守一生也不错,可是最终,我都不如桃叶姨娘,能够与倾心的人在一起。”王神爱苦笑:“当今皇上倒是很喜欢我呢,我是他侄女,亲上加亲做儿媳。”
  “太子是有名的痴呆,愚蠢得异常,口吃不能言语,甚至冷热饥饱都没感觉,一举一动都得靠别人扶持。”谢混冷冷开口:“何况如今皇帝的权势已经大大下降,朝外许多将军自立,不受君命,虽之前祖父力挽狂澜保东晋安宁,如今东晋却是气数快尽了。”
  “哥哥……”王神爱愕然。“可纵使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无谢安大人扶社稷将倾之力,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你已决定嫁给太子了么?”谢混黯然。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我之前难过……不过因为不甘心而已……可是这些不甘心都退去了之后,嫁给谁不是都一样吗?”王神爱道:“母亲曾说,不与子敬在一起一天与一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年前,我与嫦曦就有婚约。”谢混长叹,“若非你姓王我姓谢,也许世间化蝶会多一双。”
  “哥哥不要说了,喝酒吧。”王神爱笑容悲切,“从来风花雪月无常,莫负好时光。”
  令人心碎的好时光。
  王神爱想,那一日她是醉了。
  醉了才会对谢混说:“我最遗憾遇到了我最想嫁的人,当他根本无法娶我的时候。”才会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有婚约了。”
  那时东方初白,谢混也是醉了吧,所以谢混才会对她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不。”王神爱笑了,在清晨的微风中,她感觉从未那么清醒过。醉的是整个建康,醉的是这个世间,“你我本就退无可退。”
  谢混长笑,目光悲戚。
  “对不起没有办法带你去琅琊了。”谢混目光迷离,“我也没有办法继续照顾你了。”
  “从来没有人可以一直照顾我。”王神爱道。“我可以。”谢混道。
  “谢谢你。”王神爱微笑,“可惜没有机会了。”
  “你知道我乌衣巷的宅子叫什么吗?”谢混低声道,“叫来燕堂。”
  “王神爱会一辈子记得这一天的。”王神爱看着初生的朝阳,笑靥如花。
  谢混看着王神爱融化在了朝阳里。
  “我没有遗憾了。”王神爱喃喃自语。
  公元396 年王神爱嫁皇太子司马德宗,公元397年立为皇后。同年,谢混娶晋陵公主司马嫦曦为妻。
  八
  398 年,兖州刺史王恭和豫州刺史庾楷因对尚书左仆射王国宝等不满而领兵造反,安帝司马德宗不得不杀王国宝来平息这场叛乱
  公元400 年,孙恩攻会稽,401 年,攻浃口、临海、广陵,晋军多次战败。
  402 年,孙恩的叛军甚至直接威胁建康,建康被围困,城内爆发饥荒。
  义熙八年(412 年),王神爱崩于徽音殿,时年二十九,葬休平陵,谥号安僖皇后。同年,谢混因党同刘毅,被刘裕诛杀。司马嫦曦被迫与谢混离婚。
  谢混死后,刘裕称帝。谢晦道:“陛下应天受命,只可惜登基之时不能让谢混为您奉玺绶。”刘裕也叹息不已,道:“我也觉得很遗憾,谢混早死,不能让后辈见其风流。”
  尾声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 年),刘禹锡由和州刺史任上返回洛阳,途径金陵,写诗凭吊昔日东晋南京秦淮河上朱雀桥和南岸的乌衣巷的繁华鼎盛,而今野草丛生,荒凉残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世未能成双,只有燕归去。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文学课堂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