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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40
鄌郚总编

王开《玄菟的故乡》

  
  “玄菟郡”之名出现在汉代。两汉之交,天下板荡,选用“玄菟”这样一个虎虎生威的郡名,即夸耀汉代武力之功,又有威慑之意。按“五行说”,虎为寅,寅在南,代表着“火德兴旺”。
  玄菟郡是汉四郡之一(乐浪、真番、临屯、玄菟),其疆域屡屡因为战争及行政重组而有所改变。于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设立时疆域最广阔,亦是四郡里最重要的一个, 大约是今北朝鲜咸镜南道、咸镜北道以及中国辽宁、吉林省西部一带,郡治大体在咸镜南道境内。这是一个相当于现今省级建制的领导机构。前82年,真番、临屯二郡被撤销,玄菟郡迁至今吉林省一带,东汉时西移至辽东。之后为高句丽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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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从空中落下来,他们像隐匿的星群,和黑的森林、白的大地,迷蒙在夜色里。那些声音——马蹄声、狩猎声、风声、酒宴上的呼喝声、舞姬甩动衣袖的窸窸窣窣声,聚合成辽东意象,与我同在。
  许多年了,我们的脚印叠压着脚印,重复一样的路线,喝一条河的水,我的眼神流动着他们的眼神,拥有共同的山脉、森林、河谷。静态的他们和动态的我,是这片土壤栽培的植物,生长、消失,消失、生长。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变化”成为寓意深刻的禅机:新宾、兴仁、兴京、建州……更渺远的,唤作玄菟。
  玄菟之名,遥远到依稀生绿苔。至于确切地点,在我举目望见的农田里——出县城,沿苏子河西行,至永陵镇二道河子村外,背山面水的泥土里,便掩埋着一个传奇。伊始,我以为那田野只适合种玉米水稻、豆子黄烟,后来才知,年复一年的作物根须底下,竟藏着一座城。城,其实叫“郡”,玄菟郡。玄,黑;菟,虎,二者合起来,涵义为“雄踞北方之虎”。
  这只威风凛凛的“黑虎”要震慑谁?
  我捋着线索追下去,越查越心头鹿跳——早在公元纪年前,中原王朝的政治触角已伸向东北亚,边疆文化也开始和汉文化交融,这包括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碰撞、组合。
  一切的缘由,皆在玄菟郡的初设。
  玄菟郡的设立,避不开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朝代——商。
  2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因为纣王的残暴,才有《易经》和比干王叔的惨死。人言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纣王作到寿禄,终于被武王剿灭。商的臣民欢庆之余,又难免亡国哀伤。比干的兄弟箕子就深陷这种复杂情绪中,痛定思痛,他获武王恩封,带领遗民远离朝歌,出中原,向辽东。史学家声称,跟随箕子迁徙的商民达二十五万之众。这支浩大而心里戚戚的队伍渡过辽河,分别留驻大凌河、朝阳一带,多数人由箕子率领,涉鸭绿江进入朝鲜半岛。
  箕子到达之初,联合土著“三韩”部落,建立朝鲜侯国。也就是说,他向周王朝纳贡。箕子领地的疆域足够大,史料记载,春秋之后,朝鲜侯国北达吉林,东至海,南至朝鲜半岛。箕子以哲学家和政治家的智慧,苦心经营朝鲜侯国,教岛民知礼仪,学躬耕,养蚕桑,制定并颁布法律。朝鲜侯国在箕子的治理下,传位八九百年,历40代。只是,兴盛之后,必然衰落,这不可更改的铁律,箕子亦绕不过。公元前194年,箕子的最后一位继承人箕准被卫满加害,箕子朝鲜随之灭亡。
  关于箕准,我总觉得他的王号本身就预示着劫杀——观箕子儿孙的历代国号,都是德惠仁昌之类的大吉大利,惟箕准叫做哀王。看起来,世间事得失成败天已注定。缘分未尽,再怎么勾斗纠缠也掰扯不清,劫数一到,快刀乱麻一了百了。
  若调换角度审视卫满,我以为,这个人的品质大有问题。他和箕准之间,原本是受恩与施恩的关系,卫满非但没知恩图报,却导演了一出真实版的“农夫与蛇”。
  那么,卫满为什么大老远跑到朝鲜呢?
  春秋时期,诸侯混战,朝鲜侯国为燕昭王攻击,退守鸭绿江以东。汉初,燕王臧荼起而造反。刘邦派大将卢绾讨伐,结果臧荼亡命,卢绾因功取而代之。又数年,卢绾私心膨胀,举起反汉的大旗。刘邦一怒之下,派兵镇压,为永绝后患,安排自己的儿子刘建做燕王。卢绾惶惶之际,逃入匈奴。乱世之秋,燕人卫满出场了,他聚拢流亡汉民,涉鸭绿江投奔箕准。哀王怜其苦楚,好意收留,岂料卫满站稳脚跟,动了杀机,建立卫氏朝鲜。
  枭雄们刀来剑往,嗜血正酣时,我站立的这片土地静如处子。起码,我触及的典籍里头,没有与战争关联的记录。但它并未恒久的安居征战之外,而是随着中央与地方矛盾冲突的频率加快,逐渐卷入战火——卫满朝鲜有意与西汉王朝为敌,惹怒汉武帝,遂发重兵灭掉反对势力。之后,汉武帝设置乐浪郡、玄菟郡、临屯郡和真番郡,管辖朝鲜半岛。玄菟郡,就这样出现在中国历史的浩繁长卷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称作第一玄菟郡的郡府,指定在沃沮城,即今天朝鲜半岛咸境南道的咸兴。此乃它的南部辖区,其北部,几乎囊括富尔江、浑河流域。这个范围,包含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只不过,彼时它还没有确切称谓。
  汉昭帝和汉宣帝是汉帝中较有出息的两位,他们统治的时期,被后世评价为“昭宣中兴”。两朝减免税赋,整顿吏治,推行了一系列民生政策,社会生产力蓬勃发展。昭帝实施的宽松政策多亏了辅政大臣霍光,但半岛居民未照单全收政府的苦心,玄菟郡府所在地的沃沮族尤为反对,同时,霍光为精简机构,及时调整四郡辖区,西移玄菟。这一次搬迁的位置,两千年后承载了我。也可以说,我这条命靠着玄菟郡的山水田土养活,我的容颜,我的爱和恨,欢喜与伤悲,我的文化背景,我的价值观,皆与这座汉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3
  当我宣布玄菟郡的血液灌溉着我的时候,感觉就像夕阳余晖映照莽莽苍山一样奇特——一种光,散开的,闲淡朦胧。
  《汉书.地理志》说,高句丽县乃迁徙后的玄菟郡所在地。《汉书.地理志》如是解释高句丽县:“辽山,辽水所出,西南入大辽水。又有南苏水,西北经塞外。”大辽水,指辽河。辽水,盖指小辽水,即浑河。南苏水,古苏子河。苏子河发源于辽宁屋脊岗山,浑河南源,浑河入辽河,辽河入海。
  我每天默立窗前痴望苏子河,它像我肌肤之亲的情人,冬天披着雪的样子,夏季滋润野草的葱茏,每一个节气的片段,都让我辗转深思。那感觉如同我凝视枕边睡眠的他,真切又虚幻。所以,我每次顺河流而下,逆河流而上,总会不自觉地想,水边的玄菟郡,作为辽东最高行政管理机构,近二百年的漫长岁月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它和土著民族之间,相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玄菟郡早已被时间犁平,轮回着春天播种、秋天收割的秩序。因此,我的目光无法抵达旧日庄严,只能检索到汉昭帝下令招募郡属地的技工和劳民“筑辽东玄菟城”。一座远在边塞的城,如此牵动皇帝的心思,即使他不亲临现场,恐怕负责建筑的一干人等也要格外用功,设计、材料、规模选择慎之又慎,完全体现汉族筑城的风格——生活区、机关区、公共设施区、仓廒区一一划分。
  玄菟郡的功能之一是封赏下辖部族朝服,器皿和各种用具等等。无疑,物资和官职方面的供应,使习惯“器用俎豆”的土著民族发现了迥然不同的生活乐趣,审美标准也逐步提高。玄菟郡设立辽东峰谷中的另一大作用,是中原文明向边疆敞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缕缕煦风吹拂着年深日久的封闭。考古挖掘证明,玄菟郡有两座城,一座为郡府,另一座相距不远的城,被认定为郡府首县——以汉人为主要居民的高句丽县。城中遗存大量的筒瓦、云纹半瓦、花瓣纹瓦、陶器、还有盆、釜、鼎等容器,及掐刀、钻、锄等铁器生产工具,均默默地告诉后来者,这里的土壤吐纳着汉文化的气息,沉淀着一段多民族和谐相处的历史,他们穿不同的服饰,讲不同的语言,对事物的认知彼此渗透。
  陶瓦和容器残片,破碎了古老民族的日常。弯钩犁翻耕土地时与石子儿碰撞的清脆声响,消失风霜雨雪中。但岁月未完全屏蔽它的姿态,如同摸索洞穴,忽然一束光微弱地亮着,你渴望的,向往的光。让你迷惑并欣喜的光。有一次,我隔着苏子河端详梦幻般的玄菟郡,蓦然想到,往来这座塞外之城的,除了庶民、商人,还有些什么人?那些朝廷委派的太守们,具有怎样的身份背景?
  伊徙雁,鹿徙菟
  去牢与陈实无贾。
  这首令人如坠云雾的汉诗,统共十三个字,展开来,却是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
  汉元帝刘奭精通书法音律,但性格柔仁,过于倚重宦官石显,使他趁势兴风作浪,阴杀朝臣,甚至猖狂到逼死元帝老师肖望之的程度,搅得文武大臣如履薄冰。成帝登极,石显案发,罢归乡里。其党羽伊嘉、五鹿充宗受牵连,尽皆被贬,前者流放雁门关做都尉,后者往玄菟郡任太守,牢梁、陈明等也遭到严肃处理。于是,长安百姓做了无头诗,记下这件事情。
  实际上,五鹿充宗相当了不起,他乃西汉著名的儒学者,受学于弘成子,齐论语和梁丘易的传人,代表作《略说三篇》收入《汉书.艺文志》中。五鹿充宗因博学先受文帝赏识,为尚书令,再官至少府。元帝时,由石显提携,青云直上,荣升九卿之一的少府。石显失宠,五鹿充宗也跟着倒霉。
  玄菟郡偏居北塞,朔风千里,它的苍凉与粗犷意象,恰好迎合喜好吟诗作赋的文人心理,他们或靠雄奇的想象,或身临其境有感而发,将玄菟郡移植进自己的创作中。虽然,现存的描写玄菟郡的诗歌里头,找不到五鹿充宗的作品,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写过有关玄菟郡的诗,而且不止一首。原因在于,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孤悬边地,苦捱苦度,陕西大平原的富庶繁华、安逸舒适,都遥远成太虚幻境,他如何不两鬓愁丝,又怎么可能不借助诗赋抒发内心的狂乱与压抑。我确信,那些秋霜折草,大雪纷纷的日子,五鹿充宗一定面朝中原,眼里酸涩,一句一哽咽,一字一泣血,倾吐满腔忧闷。
  我们读到的边塞诗,绝大多数诞生于这种进退两难、失意悲凉的境况中,不是吗?
  五鹿充宗的继任者,著名的一位还有霍云。霍云非等闲之辈,他乃霍去病的孙子,而汉昭帝的辅政大臣霍光与霍去病同父异母。不过,也有人例举大量材料,证实霍去病离世前,其子霍嬗已死,到霍去病身后,这一支霍姓已绝后。霍光为家族香火计,将子霍山、霍云过继给兄长霍去病。且不说霍氏一门迷雾重重,不容置疑的是,霍云和他的哥哥封侯享食邑,均沾了霍光的功劳。也才有宣帝时期,霍云就任玄菟郡太守的安排。然则正应了“一辈子欢,一辈子蔫”的乡间俚语,官二代、富二代的霍云,全然抛弃父辈的忠诚信念,不思君报国,反与兄密议推翻汉制,结果事发自刎。
  霍云任职玄菟郡期间,一心与天朝势不两立,似乎没做出骄人功绩,充其量维持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权的平衡,没捅什么大马蜂窝。至于他是否抒情感怀,写下几篇妙文华章,诵咏玄菟郡的风光,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霍云之后,关联玄菟郡的诗实在不少,只要略加留意,李世民、李商隐、庾信、纳兰容若等等,这些政治家和诗人的笔下,都不断闪现玄菟郡的影子。区别在于,每个人的心境不同,对塞外边城的感受也千差万别了。
  4
  时间像苏子河一样流淌,西汉王朝的统治渡过昭宣中兴时期,走向平庸阶段,一直到西汉末年,高祖刘邦的孙辈们都没有太大作为。汉平帝元始四年,玄菟郡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挑起战争开端的,乃高句丽琉璃明王。
  琉璃明王何人?高句丽国主朱蒙的继承人。朱蒙何人?要说清楚他,实在是件饶舌费力的事情。
  史书写得清楚,苏子河畔的玄菟郡辖三县:高句丽、上殷台、西盖马。诸多史书还证明,高句丽分五部,即涓奴部、桂娄部等。远在两千年前的涓奴部,曾建立一个叫“沸流国”的国家,末代国王叫松让。某年春天,为寻访“沸流国”遗址,我特意钻了一趟县城东部的深山老林。那一日上午,我围着一座山峰兜来兜去,累到双腿发软,汗水淋漓,也没发现千年古国的踪迹。待下山,再问种田人,居然搞错了方向。愈发觉得,隐藏在陡峭崖壁中的神秘王城,轻易撩不开它的面纱。
  遥想当年,朱蒙也是“偶然”发现的沸流国。
  朱蒙的出身,带有神话色彩,他的故事也升华了高句丽民族的源流——据说,很早以前,水神河伯的女儿柳花与天帝的儿子相爱,河神夫妻担心天帝降罪,遂幽禁女儿。后来,扶余国王金蛙巧遇柳花,两人生了个男孩,这男孩就是朱蒙。自幼聪明的朱蒙深受父王喜爱,却遭到王子带素的忌恨,暗中勾结人设计谋杀。朱蒙在母亲帮助下,逃亡卒本川,建纥骨城。
  卒本川和纥骨城,皆为我熟悉,前者曰浑江,后者是守望浑江的五女山。一条江,一座山,皆居于本溪桓仁县。江城与我不过百里之遥,因为地理上的接近,我常去那里游逛,吃鱼,看水,购物什么的。当然,也登上五女山,拜一拜那座石头城堡。
  史书描述,朱蒙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或者说,他骨子里生就的进攻性。我还根据一系列的事实判断,倘若王子带素任其泛滥,总有一天,朱蒙必手起刀落,砍掉带素脑袋,篡夺他的王位。我能为一家之言搜罗的论据之一,是朱蒙在纥骨城稍加喘息,便假狩猎之名四处勘查,开拓地盘。事实上,他的确成功了,首先,他侵占了我祖先靺鞨人的领地。第二年,他偶见沸流水中有菜叶飘浮,心中一动,逆水而上,果然见到一个人——沸流国主松让。松让以礼相待,不料美酒献给贪婪的狼——朱蒙说,你的国应该听命于我。松让说,我累世为王,岂可将土地拱手送你。朱蒙提出决斗,遗憾,松让输了。
  这段历史故事,记载于《三国史记》中,而朱蒙的出身,依照《三国志.高句丽传》中说,应为前面提到的桂娄部。
  号为东圣明王的朱蒙遂以地为姓,建国高句丽,臣服玄菟郡,频助汉室征战宿敌扶余。汉天子念其功劳,册封高句丽王。朱蒙死后,他的儿子琉璃明王继位,也甘属玄菟郡管辖。这种政治关系一直维系到公元8年左右,倘若大司马王莽不窃夺汉室江山,或许按部就班延续下去。西汉末期,王莽篡权,强征高句丽讨伐辽西匈奴。高句丽人不认同谋权篡位的王大司马,更不愿远离家乡去做无谓的牺牲,竟然募兵期间竞相逃跑。王莽的政策不灵,一肚子火撒向高句丽王,处撤王改候的严厉惩罚,恨恨地将高句丽改为“下句丽”。如此一来,激起高句丽人的强烈不满,他们将抗议表达成攻击玄菟郡的军事行动。
  史书对这次袭击的叙述极其简略,说公元十四年,琉璃明王籍口伐太子河流域的梁貊族,掉头攻袭玄菟郡,以示报复王莽的决心。太子河,发源于我出生并度过青年时代的林场,那里耸着一座大山,高得遮住每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缩短了林场的光照时间。但我崇拜它的嵯峨,喜爱谷壑中折叠的溪水,无数条细若血管的溪水流出深涧,就叫太子河。只是我不知道,喝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河水,还倒映着另一些人的影子。话说回来,由于史记疏漏,玄菟郡首次被袭的战役过程、双方参战人员的数量、伤亡及胜负情况等都无从知晓,我也只好借想象模拟惊险的战斗场面。我说惊险,一是高句丽人善战,二是玄菟郡官民虽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城堡安然无恙。既然城在,死伤几个人,损失点儿财产,也不必太多计较了。高句丽人却洞悉天朝的弱点,自此对汉室的态度游移不定,忽服忽叛,忽软忽硬。汉王朝又因辽西匈奴、鲜卑、乌桓等族不断挑衅,无暇东顾,高句丽愈发有恃无恐,视玄菟郡为攻击对象,烧杀抢掠,呼哨来去。事情拖延到公元107年,汉王朝迫不得已,第三次迁移玄菟郡。
  吵吵闹闹一百多年的第二玄菟郡人去楼空,城墙、檐瓦,来不及搬运的物品,被漫漶的苏子河冲刷侵蚀,沉入地下。不明真相的后来者,爱惜平坦的沃土,在其上扶犁耕耘,收获粮食。玄菟郡在一年又一年的草枯草黄中,分解成滋养庄稼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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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学界根据史书的记载,判断抚顺劳动公园内发掘的汉城址为第三玄菟郡。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也通过考古挖掘持同样看法。但是,随着沈阳东陵上伯官屯汉城遗址的出土,研究者面对着完整的汉代建筑群,再比照史书透露的玄菟郡方位,重新更正观点。这一下,抚顺劳动公园的第三玄菟郡遗址顿显尴尬,它的身份变得可疑。我为此多次请教地方史学家,他们说,浑河流域的汉墓群、汉城址密集,一时难以准确判断,这个事权做今后的研究课题吧。然后,我又听说专业人士的新提法:玄菟郡三迁四置,即玄菟郡进入浑河流域,先抚顺,再沈阳。这等于给抚顺劳动公园汉城遗址合理的解释,不过,劳动公园也好,上伯官屯也好,于我均不算棘手,因我感兴趣的,是事件背后的事件。
  玄菟郡受形势所迫,进入苏子河下游的浑河流域,它的原属三县地理位置也因之发生迁移,且调整行政区划,辖侯城、高显、辽阳三县。看起来,这些已经和我无甚关碍,而事实并非如此。
  逐渐强盛的高句丽人,一路尾随玄菟郡西进,频繁发动攻势,急欲图之。史籍记载,高句丽政权从建立到灭亡,共706年。期间,它与中原王朝断断续续的交战,竟达665年。马拉松式的战争,实在长得令人胸闷,而两军对垒的酷烈,多次发生在富尔江和木底州。
  富尔江,发源于吉林与辽宁的分水岭岗山。这座素称“辽宁屋脊”的大山,距我居住的县城半小时路程。我尤迷恋那巅峰奇景,放眼观之,苍茫叠嶂,逶迤纵横,植被丰茂,满语称之为“纳噜窝集”。意思是,森林像韭菜一样茂密。岗山独特的气候和植物分布,孕生泠泠泉水,银链似的集结山下,并因跳石塘地貌音乐般脆响,此乃“沸流水”的古名来历。“沸流水”奔向下游,变成富尔江,富尔江水系则是鸭绿江的主要源头。
  我心仪富尔江的名字,感念它天然的特别韵味。每次乘车途径,或者伫立江岸,看着水鸭和鹰隼游弋盘旋,达子香皴染崖壁,牛马在草滩安闲漫步,还有水稻和旱田,星罗棋布的村庄,心情犹如悠悠江水,想着,人只有回归广阔原野,才明白什么叫生命,放得下郁结烦恼。
  知道高句丽和中原军队多次在此摆开战场,再踯躅这条宁静的江,我就隐约听到风一样的声音,从时光深处刮过来,羽毛似的漂浮水上。
  可供点数的战役中,毌丘俭的丸都之战较为著名。
  毌丘俭,魏文帝时期的平原候,魏明帝时任幽州刺史。史书说,毌丘俭那一次带了一万骑兵,出玄菟道,分路进击,讨伐屡与中原政权抗衡的高句丽。此时的高句丽领袖,叫大祖大王高宫。此人堪称麻烦制造者,生性好斗,又逢着部族强盛,进取的热情空前高涨,甚至勾结马韩部落、秽貊部落围攻玄菟郡。毌将军汹汹而来,高宫毫无惧色,亲率二万步骑兵,在富尔江畔恭迎劲敌。毌将军的铁骑踏破早春的冰凌,当他披着一身寒气勒马站定,看到了高宫那双流露着坚毅和轻蔑的眼睛。像世界上所有的大决战一样,毌将军与高宫彼此打量,可怕的沉默之后,厮杀开始了。
  不幸,高宫这一次惨败,逃匿山中。
  “俭遂束马悬车,以登丸都,屠句丽所都,斩获首虏以千数。”
  毌将军从容不迫,直捣高句丽人的王城——丸都。毁城杀人,尔后,遣玄菟太守追缴宫,一直到肃慎人南界,将战线推向东海之滨。
  大汉铁骑风驰电掣,蹚过我的苏子河,用兵二十里外的江边。三万人搅成一团,刀起刀落间血崩肉溅,惨嚎不绝。瘆人的叫喊声中,富尔江水颜色赤红,这是大战提供给我的思维模拟。而高宫的凶悍在于,他没有屈服绝命般的讨伐,待避开风头,再度重来,威胁辽东的边境安全。高宫死,不堪其扰的玄菟郡顿感如释重负,时任太守姚光还想趁高句丽发丧之际,派兵一举歼灭,永绝后患。这个许多人赞成的提议,被尚书陈忠一口否决,他说,宫生前桀骜狡黠,姚光无力摆平,人家死了去追讨,不合义理。既然宫已死,我们应该不计前嫌,宽宥他的罪责,优待他的族人。安帝深以为然。
  历史的记述潦草凌乱,所以偶尔的细节生动有趣,比如这一段,若按姚太守的意思,高句丽此番凶多吉少。但陈尚书奉行国礼,手臂一横,放了高句丽一马,竟使辽东烽火连年,也无意中留下一大堆额外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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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当年,高句丽王高宫选择富尔江堵截毌将军,自然有他的战略意图——渡过这条江,就是他的王城丸都。丸都,吉林集安。高宫背城一战,预备御敌于国门之外,无奈错打如意算盘,遭灭顶之灾,远避朝鲜半岛的沃沮城,重新建都。
  公元302年,高句丽美川王高乙弗继位,率众重返丸都。此时,辽东已成慕容家族的势力范围。高乙弗怀着强烈的复仇和扩张之心,重建旧日王城,待发展壮大后,一次次突袭玄菟郡、辽东郡、乐浪郡、带方郡。刀光火影中,成千上万的汉民摔倒血泊,或像羊群似的,在鞭子和刀剑的驱赶下,渡过我的苏子河,沦为高句丽人的奴仆。
  高句丽人通过战争的方式,逐步蚕食辽东,很快在浑河北岸的高尔山上建立一座重城。
  慕容势力焉能允许卧榻之旁窜出一只猛兽来,于是,东晋咸康七年(341年),慕容皝再征高句丽。这一次,慕容皝和高句丽人集中力量,在木底州拉开架势。
  木底州,现地名木奇,清代叫穆喜驿。驿,自然发挥着驿站的作用,兴王之地与北京互通信息的桥梁纽带。彼时,木底州未必怎样繁荣,因它始终处于边塞战火之下,仅是一座封闭的城堡。白云苍狗,流年暗换,木底州亦或木奇镇的人已然如庄稼,割倒一茬,播种一茬。世事朝来夕往,镇外的一堵绝壁却千年屹立,我每次乘车往来,必侧身远望,暗中浮想。绝壁古名柜石哈达,背后绵延着青龙山,迎面像被一柄巨斧劈开,通体橘红,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光闪如镜。我知道柜石哈达藏有银矿的秘密,清代官府曾开采过,后来无端废弃,从此没有人再跑去掘地三尺。
  银子总让人按捺不住渴望财富的冲动,但战争更吸引我的注意力。
  具体地说,慕容皝和高句丽人的那场大战恰好在柜石哈达附近展开。
  出兵之前,前燕建武将军慕容翰建议国主慕容皝说,高句丽距我国很近,常窥觊吞掉我们,我国应先发制人,将其一举歼灭。高句丽性顽好斗,多年图谋,此番用兵,我国应多谋略,决不可轻敌。慕容翰还力排众议,主张兵分两路,精锐放在南路,避开高句丽的重兵,打他个出其不意。另派一支部队,欺骗敌人,这样,即使北路失败,高句丽的核心——丸都城已被捣毁,等他们缓过神来,燕军铩羽而归。
  慕容皝遂采纳建武将军谏言,兵发丸都。那年十一月,前燕四万大军在慕容皝和大将慕容翰、慕容霸率领下,出辽西,过玄菟郡,冒着风雪逼近丸都。同一时间,南路军开拔,一万五千人出北路,迷惑高句丽。当政的高句丽故国原王高钊果然上钩,派弟弟率五万精兵北路迎战,自己率弱兵南路御敌。
  慕容皝和高钊相遇木底州,双方挥刀舞戈,金属利器在飞扬的大雪中呛啷啷作响,撞击着柜石哈达,回荡在逼仄谷地……
  这次战役的结局,史书明确说道,高句丽军大败,国王高钊单骑弛入深山密林,落荒而逃。慕容皝则指挥部队,直抵丸都城,将府库中收藏的珍宝悉数取走,并带走5万多口子高句丽人,迁至前燕都城朝阳。
  此战一开,前燕与高句丽的战场多次摆在木底州,似乎这个狭窄的地理空间,已经与战事黏合。频繁的战役中,前燕再没有先前的幸运,每战多不克,最终悻悻而返。事实上,不仅前燕,其后的隋唐,在木底州一带与高句丽的交战,也多半没讨到什么便宜。我觉得,前燕乃至隋唐大军之所以拿小小的木底州没办法,除了高句丽人的勇武精神,还赖地质地貌的复杂和气候的多变——你只有亲临我的苏子河,目睹两岸峡谷峰峦,才懂那些曲线比一份超级密码更难破译。家乡有句话说,一个人看不出五重山。意思是,山太多,山太远,人的目光只能达到三重山,再远就看不见了。一山又一山,一岭又一岭,似无路,似路路皆通,凭你脚力再怎么好,也绕个晕头转向;凭你熟读多少兵法,也一概派不上用场。所以,历代大军远道劳师,进入辽东丛林与高句丽作战,实在是件大辛苦事,加上地形陌生,难免明亏暗亏一并吃了。这其中,典型莫过于隋炀帝,为屈服高句丽这支少数民族,他屡发大军,终遭灭国。
  隋炀帝登基前,隋文帝恼恨高句丽入侵辽西,派三十万大军讨伐,不料,东征途中未遇高句丽,竟碰上另一股天敌——飓风,只好不战而退。高句丽王高元躲过一劫,心中忐忑,忙遣使谢罪。
  隋炀帝做了皇帝,召见高元,高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采取避而不见的态度,惹恼隋炀帝,派九道大军分头进击高句丽。左屯卫将军辛世雄出玄菟道,沿浑河入苏子河流域;左候卫大将军段文振由南苏道,挺进苏子河谷。但是,左候卫大将军走到中途染病,数日后竟不治而死,因此这支部队的去向成了千年谜案。
  隋炀帝这次下了一招臭棋,教训高句丽不成,自己损失惨重。一年余,隋炀帝再次兴师,不破高句丽誓不还。结果战斗激烈,收效不佳。更致命的灾难在于,隋炀帝未灭掉高句丽,却因战争消耗太大,伤了国本,导致遍地农民起义,内部分崩离析,人亡政息。
  有一年寻访古汉城墩台,站在烟峦之上,远眺柜石哈达,忽然就想,高句丽不畏强大对手,一点一点将战场向西推进,一次次获胜,或者说僵而不死,休养生息一阵子,又底气十足地与人纠缠,就是依仗辽东迷宫般的险要地理特征。征讨大军远行劳顿,高句丽以逸待劳;征讨大军不谙山川形貌,高句丽人机敏如猿;征讨大军缺乏给养,战斗力降低;高句丽人随身携带食物,甚至生拉硬拽上靺鞨等部族助阵,几方面因素综合,高句丽人的胜算自然比征讨大军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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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也曾在木底州与高句丽开战。彼时,高宗李世民执政,他在之前多次讨伐不成功的被动状况下,于贞观十九年(645年)三月,派名将李绩率步骑兵陆路迂回,渡过辽河,突袭高句丽的盖牟城。水路由东莱渡海,拔高句丽的沙卑城。水陆唐军纵深长驱,李世民也率兵赶到,君臣一口气拿下高句丽的几座重城,其中包括木底州。端了木底州的唐将,正是李绩,那已经是贞观二十一(647)年的事情。
  唐太宗通过这一次征缴,收复了辽东大部。我说的这大部分,不含朝鲜半岛北部。唐代的辽东疆域划分,大体和西汉四郡差不多,辽东包括辽河以东地区及朝鲜半岛北部。而当时的高句丽,为与中央政府抗衡,联络半岛的百济人,搞群狼战术。因此唐太宗有“九瀛人定,唯此一隅”的话。其实按照唐太宗本意,他是想打过鸭绿江,底定平壤的,无奈高句丽不与唐军硬碰硬,唐太宗便下令,迁移辽东7万户入中原,瓦解高句丽。
  在这一次难得的胜利中,唐太宗难掩兴奋之情,写下一首《辽城望月》:
  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
  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
  魄满桂枝圆,轮亏镜彩缺
  临城却影散,带晕重围结
  驻跸俯九都,停观妖氛灭
  李世民以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姿态,欣赏着玄菟郡的明月,喜悦于九瀛平定。
  高句丽最终在大唐的追缴下偃旗息鼓,为大唐赢取决定性胜利的人,一位李绩,一位薛仁贵。无独有偶,薛仁贵大破高句丽时,也来到木底州,完全彻底地拔除这根钉子。随着高句丽政权的解体,高句丽人四分五裂,三万人逼迁江淮和山南地区,融入当地民族;一部分投奔靺鞨,成为渤海国的一支;靠近鸭绿江西侧的,逃遁新罗。
  燃烧了六百多年的烽火渐渐熄灭,苏子河沿岸恢复沉静,这一片土地重新被动植物占据。直到明代,这里地广人稀,荒蛮幽闭。十八、十九世纪,这一大片森林河谷,宿命般的成了流民家园。
  我说的流民,有受日人所迫,涉鸭绿江逃亡到此的朝鲜人,有为混口饭冒死闯关东来的关内百姓。关内百姓无需多言,他们很快扎根,几代人下来,改了乡音,生成高大豪爽的东北人。半岛流民也落了户口,开垦了土地,盖了房子,娶妻生子。朝鲜人民在苏子河、富尔江流域安居乐业,俨然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
  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把家乡的朝鲜族和高句丽族搞混淆,弄不清他们的前世今生。为此,我向地方史学家多次交流请教,他们举证大量史实,说明高句丽人和扶余、靺鞨、鞑靼等部落一样,乃东北的古老民族之一,他们告诉我,先秦时期的辽东,活动着秽貘人。秽和貘是两支民族,秽以农为主,貘从事畜牧业,即游牧。貘的族系相当大,早期有北发、貘国、向民、高夷等,之后出现夫余(扶余)、高句丽、梁貊、小水貘等等,苏子河和富尔江流域,正是高句丽族的主要活动区域。
  此后,得到点拨的我,也留意史书有关高句丽族的记载,发现古籍中始终把高句丽和朝鲜相提并论,也就是说,高句丽和朝鲜半岛同时存在。高句丽国始建者朱蒙,本身就流着扶余人的血。他领导的高句丽族崛起之前,朝鲜半岛的主要居民乃箕子带去的汉人和土著三韩部落联盟。关于三韩部落联盟中的辰韩,多有史籍记载其出身说:“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适韩国,马韩割东界地与之。其名国为邦,弓为弧,贼为寇,行酒为行觞,相呼为徒,有似秦语,故或名之为辰韩。”依照辰韩的自述,他们是先秦人民,为逃脱苛捐杂税,不得已远避遐荒,但他们的语言行为仍有秦的遗风,故别称秦韩。我又发现陈寅恪大师对辰韩的论述,与上面的几乎一致。高句丽崛起,逐渐渗透到朝鲜半岛北部,会合百济等弱小民族对抗中原。当时朝鲜半岛又多了卫满带去的汉人,再加上箕子的随众,朝鲜半岛不知居住着多少汉人矣!唐李绩灭高句丽,少数人逃到朝鲜半岛,又过二百多年,朝鲜才建立王氏王朝,及其之后的李氏王朝,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李氏朝鲜。
  可见,辽东的高句丽族与半岛的朝鲜族历史上没有族系渊源。若说有渊源的话,我以为,经过那么多波折,多民族的血早已合流,谁又能说清,谁究竟是谁?春花秋月,千年弹指。地未改形,山未挪移,我们的身体,却是难猜的谜语!所以我欣赏一种大世界观:钓鱼岛谁都不要去,把它放在哪里,鱼高兴。我还想到朝韩两国的三八线,当年人为划分的一条边界,几十年过去了,因为没有人的干扰,那里成了动植物天堂,各种的野兽、鸟类,各种植物,任性地生长,自由穿梭,多快活,多自由。
  从玄菟到新宾,这块地经历了那么的事情,我的内心里,希望它越来越宁静,我愿意每天看着苏子河流过窗前,喜欢冰雪消融的季节松林返青,槐花的香气弥漫着县城,喜欢冬天冷得我打哆嗦,秋寒里一阵比一阵冷峭的风。前一些时日,和一位作家聊天,他说,看你的文章,觉得你对家乡怀着特别的感情。我说,我的一切牵绊都在那个小县城,我痛苦时需要它的抚慰,我快乐时需要它的恬淡,它像一块磨石,耗损也磨亮了我,我阅读它的同时,也在尝试了解自己。他缓缓笑道,人啊,活着是福分,诗意地活着,是超脱后达到的境界。
  (《鸭绿江》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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