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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50
鄌郚总编

汪曾祺《宋士杰:一个独特的典型》

  
  《四进士》原来是一出很芜杂的群戏,现在也还保留着一些芜杂的痕迹。比如杨素贞手上戴的那只紫金镯,与主线已没有多大关系了。它之能够流传到今天,成为一出无可比拟的独特的京剧,是因为剧中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典型,宋士杰 。
  宋士杰是一个讼师。现在大概很多人不知道讼师是干什么的,过去,是每一个县城里都有的。他们的职业是包打官司,即包揽词讼。凡有衙门处即有讼师。只要你给他钱,他可以把你的官司包下来,把你的对手搞得倾家荡产,一败涂地。生活里,他们也是很刁钻促狭的。 讼师住的地方。做小买卖的都不愿停留。邻居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们家的孩子打架。然而《四进士》却写了一个好讼师,这就很特别。
  宋士杰的好处在于:一是办事傲上。这在封建社会里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二是好管闲事。
  写他的爱管闲事,却从他怕管闲事写起。
  宋士杰的出场是很平淡的。几记小锣,他就走出来了。四句诗罢,自报家门:
  "老汉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办事傲上。 才将我的刑房革退。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店房。不过是避嫌而已……"
  避嫌。避什么嫌呢?避官场之嫌。 开店是一种姿态,表示引退闲居,从此不再往衙门里插手,免遭是非物议。 他显然也不甘寂寞。 偶尔给吃衙门饭的人一点指点。杯酒之间,三言两语。平常则是韬晦深藏,很少活动的了。以至顾读听说宋士杰这名字。吃惊道:"宋士杰!这老儿还未曾死么?"
  他卷进一场复杂的纠纷。完全是无心的,偶然的。他要去吃酒,看见刘二混等一伙光棍追赶杨素贞,他的老毛病犯了:
  "啊!这信阳州一班无徒光棍,追赶一个女子。若是追在无人之处。那女子定要吃他们的亏。我不免赶上前去,打他一个抱不平!"
  ("无徒" 即无赖。元曲中屡见。白朴《梧桐雨》、关以卿《望江亭》中都有。没想到这个古语在京剧里还活着。有的整理过的剧本写"无头",就没有讲了。)
  但是转念一想:
  "咳!只因为多管人家的闲事,才将我的刑房革退,我又管的什么闲事啊。不管也罢,街市上走走。"
  他和万氏打跑了刘二混,事情本来就完了。不想万氏把杨素贞领到家里——店里来了。他和杨素贞的攀谈,问人家姓什么,哪里的人,到信阳州来做什么……都是一些见面后应有的闲话。听到杨素贞是越衙告状来了,他顺口说了一句:"哎呀,越衙告状,这个冤枉一定是大了。"也只是平常的感慨(《四进士》能用口语的念白写出人物的神情,非常难得。这出戏的语言是很值得研究的。)他要看看人家的状子,只是一种职业性的兴趣。他指出什么是"由头",点出哪里是"赖词"称赞人家的状子写得好:"作状子的这位老先生有八台之位","笔力上带着。"好是好。废物了。"〈多好的语言!若是写成" 好倒是好啊,可惜么,是一个废物了。"便索然无味。可惜我们今天的许多剧本用的正是后一种语言。) 一一"道台大人前呼后拥,女流之辈,挨挤不上,也是枉然。""交还与她。"他不管了!
  杨素贞叫了宋士杰一声干父,宋士杰答应到道台衙门去递状。
  到道台衙门递一张状。这在宋士杰,真是小事一桩。本来可以不误堂点,顺顺当当把状子递上。 不想遇着丁旦,拉去酒楼,出了个岔子,逼得他不得不击动堂鼓,面见顾读。犹如一溪春水,撞到一块石头,激起了浪花。宋士杰湿了鞋子,掉进了漩涡,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矛盾的一个主要方面。他的性格也就在愈趋复杂的斗争中,更加清楚、更加深刻的展示出来。作者没有一开头就写他路见不平,义形于色,揎拳攘袖。拔刀向前。 那样就不是宋士杰,而是拚命三郎石秀了。
  宋士杰是一个讼师。他的主要行动是打官司(河南梆子这出戏就叫《宋士杰打官司》)。他的主要的戏是一公堂、二公堂、盗书、三公堂。二公堂是毛朋的戏,宋士杰无大作为。盗书主要看表演,没有多少语言。 真正表现宋世杰的讼师本色的,是一公堂、二公堂。一公堂、二公堂的对立面是顾读。全剧的精采处也在于宋世杰斗顾读。
  一公堂斗争的焦点是宋士杰是不是包揽词讼。过去,讼师是一种不合法的职业。 "包揽词讼"本身就是罪名。所有的讼师在插手一桩官司之前,都首先要把这项罪名摘清。否则未曾回话。官司就输了。宋士杰知道,上堂之后,顾读必然首先要挑这个眼。顾读一声:"传宋士杰!" 丁旦下堂:"宋家伯伯。大人传你。 "宋上杰"吓"了一下。丁旦又说:"大人传你。" 宋士杰好像没有听明白:"哦,大人传我?"丁旦又重复一次:"传你!小心去见。"宋士杰好像才明白过来,"呵呵,传我?"这么一句话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呢?他怎么这样心不在窍,反应迟钝呢?不是迟钝,他是在想主意。 他脱下鸭尾巾,露出雪白的发篡(刹那之间,宋士杰变得很美) ,报门, "报!宋士杰告进。"不卑不亢,似卑实亢。这时他已经成竹在胸,所以能如此从容。剧作者的笔墨精细处真不可及!
  果然,顾读劈头就问:
  "你为何包揽词讼?"
  "怎见得小人包揽词讼? "
  "杨素贞越衙告状,住在你的家中。 分明是你挑唆而来,岂不是包揽词讼?"
  顾读问的在理。
  "小人有下情回禀。"
  "讲!"
  宋士杰的辩词实在出人意料:
  "吓。小人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回我办事傲上,才将我的刑房掌掉。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店房,不过是避嫌而已。曾记得那年,去往河南上蔡县办差,住在杨素贞的家中;杨素贞那时间才这长这大,拜在我的名下,收为义女。 数载以来,书不来,信不往。杨素贞她父已死,她长大成人,许配姚廷椿为妻。她的亲夫被人害死,来到信阳州越衙告状。 常言道是亲者不能不顾, 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是我的干女儿, 我是她的干父。干女儿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说,叫她住在庵堂一一寺院?"
  这真是老虎闻鼻烟!一件没影子的事,他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点水不漏,无懈可击!这段辩词,层次清楚,语调铿锵,真是掷地作金石声! "这长这大",真亏他想得出来。 一一我们现在要是写,像"这长这大"这样活生生的语言,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
  什么叫讼师?这就叫讼师:数白道黑,将无作有。
  二公堂是宋士杰替杨素贞喊冤。顾读受贿之后, 对杨素贞拶指逼供,上刑收监。宋士杰在堂口高喊"冤枉!"
  "宋士杰,你为何堂口喊冤?"
  "大人办事不公! "
  "本道哪些儿不公? "
  "原告收监,被告讨保。 哪些儿公道?"
  "杨素贞告的是谎状。 "
  "怎见得是谎状?"
  "他私通奸夫,谋害亲夫。岂不是谎状? "
  "奸夫是谁?"
  "杨春。"
  "哪里人氏?"
  "南京水西门。"
  "杨素贞? "
  "河南上蔡县。 "
  "千里路程,怎样通奸?"
  "呃。——他是先奸后娶。"
  "既然如此,她不去逃命,到你这里送命来了?"
  这个地方宋士杰是有理的。他得理不让人,步步进逼,语快如刀,不容喘息, 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一直到把对方打翻在地,再也起不来,真是老辣之至。
  除了写他是个会打官司的讼师,一个尖刻厉害的刀笔。剧本还从多方面刻画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宋士杰误过午堂。状子不曾递上。心里很懊恼。 回家的路上。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叨叨:
  "咳! 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状子没有递上,只好回去,吃酒的误事!回得家去,干女儿迎上前来,言道:'干父回来了?’我言道:'我回来了。' 干女儿必定问道: '状子可曾递上了? ' 我言道:'遇见一个朋友。在酒楼之上,多吃了一杯,升过堂了,没有递上。' 她必然言道:'干父啊,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吃,状子也递上了。'这两句言语, 总是有的……这两句言语,总是……"
  到了家,杨素贞果然对万氏说:
  "唉,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宋士杰用极低的声音说:
  "来了,"
  杨素贞接着说,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酒也不吃,状子也递上了! "
  宋士杰:
  " 我早晓得有这两句话…… '
  真是如见其肺肝然。
  他听说按院大人下马。 写了一张上告的状子。途遇杨春,认为干亲,合计告状。听说鸣锣开道,差杨春前去打听。他突然想起:
  "哎呀!按院大人有告条在外:有人拦轿喊冤,四十大板。我实实挨不起了。我看杨春这个娃娃,倒也精壮得很,我把这四十板子,照顾了这个娃娃吧!"
  杨春递状回来 他不好问人家递上了没有。他叫人家"走过去","走回来"。
  "啊,这娃娃怎么还不回来? 待我迎上前去。 "
  " 义父!"
  " 娃娃,你回来了?"
  " 我回来了。"
  "状子可曾递上?"
  "递上了。"
  "哦。递上了,一一递上了?"
  "递上了。 "
  "递上了?"
  "递上了啊!"
  "走过去。"
  "哦, 走过去。 "
  "走回来。"
  "好, 走回来。"
  "唉,娃娃,你没有递上。 "
  " 怎见得没有递上?"
  " 哈哈!娃娃,我实对你讲了吧。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拦轿喊冤, 打四十大板。你两腿好好的, 状子没有递上吧!"
  有一个孩子读《四进士》剧本,读到这里,说:"这个宋士杰真坏!"
  宋士杰是真坏。可是他真好。他是个很坏的好人。这就是宋士杰,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不一般化,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四进士》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运用大量的细节来刻画人物。作者简直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笔笔都为人物增添一分光彩。这在戏曲里,至少在京剧里,是极为少见的。
  为什么作者能够这样从心所欲地写出这么多的细节来呢?原因只有一个:对这个人物太熟了。
  张天翼同志在谈儿童文学的一篇讲话中。提出从人物出发。他说,有了人物,没有情节可以有情节,没有细节可以有细节。这是老作家的三折肱之言,是度世的金针。
  在去年的全国剧目工作会议上,有一个省的代表介绍经验,说他们省领导创作的同志。在讨论提纲或初稿时,首先问剧作者: 你是不是觉得你所写的人物,已经好像站在你的面前了? 否则,你不要写!这真是一条十分有益的经验。抓创作,其实只要抓住一条就够了。抓人物,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我们的许多领导创作的同志,瞎抓一气,就是不懂得抓人物。那种:主题有积极意义,已经有了一定基础,希望继续加工。不要放下……之类的废话,是杀死创作的官僚主义的软刀子。我们已经有了多少在娘胎里闷死的剧本。有了多少毫不精彩,劳民伤财的,叫人连意见都没法提的寡淡的演出,其弊只在一点:没有人物。
  这里说的只是应当写人物的戏。至于有的别种样式的戏,如牧歌体的、散文式的(如《老道游山》),散文诗式的〈如《贵妃醉酒》),或用意识流方法写的京剧,当然不在此列。而我以为像《四进士》这样的京剧是应该大大提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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