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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5:55
鄌郚总编

邱振刚《一个人的古驿道》

  
  初到梅岭,是盛夏时节。从大余县城出来,车行不久就到了梅岭脚下。走出中巴,迫不及待抬眼望去,见到满山浓郁的绿,心里有了些凉爽。
  此时,除了同行的友人、向导,周围并无游客,县城的喧闹被山林挡在身后。从景区入口远望上去,只见一条铺着碎石,碎石上又生满青苔的山间石径,正顺山势蜿蜒而上。这就是梅岭古驿道。
  梅岭,又名大庾岭,居五岭之首,横亘于粤赣之界。
  历史上的梅岭古驿道,从梅关城楼向南北两边,即赣粤两省伸延,北连江西大余,南达广东南雄,全长近百里,道宽处达五米,即使是迫于山势的最窄处也有两米,驿道全以青石及鹅卵石铺砌而成,至今保存完好的有两千五百余米长。
  这段驿道开凿于唐开元年间,工程由张九龄主持。一俟开通,这里就成为由中原进出岭南的咽喉要道。
  张九龄,是和姚崇、宋璟等共同把大唐托举进开元盛世的一代名相,但他拜相,乃是开元二十二年的事情,而古驿道之开凿,是开元四年。当时的张九龄,刚刚以“秩满”(即官员任期已满)为由返乡。
  要知道,张九龄为官数十载,大大小小的官衔不计其数,但主持修筑驿道的两年,却正值他仕途中仅有的一段真空期。那么,他为何会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当起包工头来?
  答案自然要到历史中寻找。
  公元708年,一个来自广东韶州曲江的读书人,在梅岭山路上艰难行走。此刻他要做的,是一路走进长安城,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然后按照圣贤的教诲,辅佐君王,建功立业。
  他就是张九龄,时年三十岁。
  然而,当他到了梅岭,看到的是一个个行旅客商,无法骑马,更无法用车辆——哪怕是最小的独轮车来运输货物,只得手提、肩扛、背负,沿着几乎宽不盈尺的崎岖小路,在悬崖峭壁间辗转前行。
  梅岭山路之漫漶艰危,作为韶州人的张九龄自然早有耳闻。但穿越梅岭竟然如此艰难,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原来,无论是士人北上求取功名,还是行商要在岭南中原之间穿梭奔波,都要经历“人苦峻极”的一番折磨呵!大概就是在山路上跋涉而行时,他就想到要打通这段“岭东废路”。
  开元四年秋,张九龄在朝因为处事端直不阿为人所忌,只得找了个“秩满”的托词辞官归养。
  在由长安返回韶州原籍的路上,他再一次途经梅岭,再一次领略到梅岭的关山之险、通行之难。回乡后的张九龄,再也坐不住了,向唐玄宗上书,建议开凿梅岭山路。唐玄宗很快批准了张九龄之请。
  踌躇满志的张九龄,对着这巍峨群山,扔出了挑战书。
  他不是那种坐在后方指挥部里只知发号施令,“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官僚,而是亲自探勘山道,拟制线路,“缘磴道,披灌丛,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险之故”。
  但是,他拟定出的线路,却让人们心生疑虑。因为按照他的设计,这条路要直接贯穿梅岭的最高峰,把群山之巅一劈为二。
  张九龄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缩短人们翻越梅岭的行程。
  终于,工匠按照张九龄的设计开工了。然而,徒步穿岭而过已经是辛苦万分,在这苍莽大山中靠着当时的简陋工具,要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其难度可想而知。
  关于工程的艰巨,向导和我们说起了当地的一个传说。当年,开路开到了梅岭顶峰,工匠们发现这里的山岩几乎坚不可破,尤其是山顶的那块巨岩,白天凿开,到了晚上又会合拢。工匠们苦干了七七四十九天,工程仍然毫无进展。这晚,张九龄之妻在梦中遇到一位仙翁,张妻上前求解如何开山破岩。仙翁先是三缄其口,后经不住张妻的苦苦哀求,就告诉她,必须以妇人之血献祭于山神。于是,张妻醒来后,为助夫君完成夙愿,毅然手提长剑,走到梅岭之巅的巨石旁,举剑自刎而死。鲜血泼溅处,巨岩登时轰然瓦解。
  这是民间传说,自然不可轻信,但也由此可见工程之艰巨,可见张九龄对工程的全力投入。
  就在天马行空的冥想之间,我走到了梅关城楼,这里是梅岭之最高点,亦是粤赣两省的分界点。城楼的另一侧,就是广东了。
  我站在城楼下,往前后望去,只见广东江西,一样的青苔遍地,一样的石径逶迤。
  有位广东游客,在城楼下最高一级的台阶上,一跳一跃,“我到江西了,我又回广东了,我又到江西了,我又回广东了”。
  今人轻轻一跃,倏忽间便可穿越赣粤,但唐开元四年之前,由此地进出岭南,却是不尽的苦旅。
  终于,梅岭驿道开通,“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各地商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驿道沿途还逐渐修建了驿站、茶亭、客店、货栈等,使“遽耳贯胸之类,珠琛绝赆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不仅有大批货物通过梅岭驿道转运到大唐国土上的各州各府,而且“凡台省命使之宣布,广海贡筐之献纳,莫不道出此都”,也就是说,因为这条驿道连接着广州这个当时中国的海外贸易口岸,所以,整个中国的海上贸易,都离不开这条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驿道。
  其实,何止唐代,直至宋、元、明、清,梅岭驿道都是陆海两条丝绸之路的唯一交汇处,还同时联系着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两大水系。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商户经过,繁华气象历经千余年不衰,“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盛况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
  因为这条古驿道,我在来赣州前即开始埋头研究史书,搜寻这位一代名相在中国历史中的踪迹。然而,在《旧唐书》《新唐书》两部史籍中,在关于张九龄的记载里,均找不到开凿梅岭驿道的记载。
  这并不奇怪。比起条条缕缕地铺陈一项项具体政绩,古人更看重一个人的人格操守。越是高官显贵,就越是如此。所以,《旧唐书》《新唐书》中,关于张九龄的记载,基本上就是一部通过他和唐玄宗之间的君臣关系变迁所折射出的心灵史。
  从史籍来看,张九龄一生就朝政提出的谏议不计其数,尤其是在任宰相后,他屡屡直谏,不惜冒犯龙颜。
  最终让张九龄完全失去玄宗欢心的,是在是否重用牛仙客的问题上,君臣二人曾就此数度交锋。当时,因为李林甫的一再举荐,唐玄宗先后多次要提拔牛仙客为尚书乃至宰相,并且赐予封号,均被张九龄谏议不可。
  张九龄三番五次地对唐玄宗的人事安排说“不”,激怒了自负的唐玄宗,于开元二十四年迁张九龄为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也就是夺了他的权。
  那么,张九龄真的乏知人之明吗?
  历史早已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答案。除了上面提及的牛仙客,另一个早早被张九龄看穿心肝脾肺肾的,就是把唐王朝推进深渊的安禄山。
  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被授平卢将军之职,在讨伐契丹时失利,张守珪奏请朝廷按律将安斩首。在此之前,安禄山在入朝奏事时曾和张九龄会面,张九龄后来对侍中裴光庭说:“乱幽州者,必此胡也。”这次,安禄山作战失利,罪无可恕,张九龄批示:“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
  然而,唐玄宗坚持要赦免安禄山,对张九龄说:“卿无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
  忠良,这就是唐玄宗对安禄山的看法。历史最终和唐玄宗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十五年后,安禄山起兵反叛,攻破长安,唐玄宗出逃到了四川。此时,唐玄宗想起了张九龄。
  但此时,张九龄已作古十六年,落跑皇帝唯有遣使至曲江祭九龄,祭文中有“谠言定其社稷,先觉合于蓍策”字句,可见唐玄宗对当年张九龄种种不中听的谏议,终于有了清醒的认识。
  张九龄,的的确确是几千年来中国官场的一个异数。
  走下梅关城楼,望着古驿道旁参差排列的梅树,尽管未逢花期,仍能想见梅花盛开时的绝佳景致。此地不乏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吟咏梅花的诗作,其中当然也能找到张九龄的作品。张九龄一生,诗歌成就颇高,时称“后出词人之冠”。他留于后世的诗作中,我最爱“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总觉得此句中那种低调从容的自信,比之传诵千古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更宜于独行、独思时静静咀嚼品读。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千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默念着这样的诗句,终于走下了这段质朴沉静的古驿道,这段属于张九龄的古驿道。
  (《赣南日报》2013.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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