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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6:01
鄌郚总编

韩静霞《情圣白居易》

  
  一
  那年夏天,我在洛阳龙门石窟,拜谒了众石佛,回头便去拜望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白诗人最后的归处,与众佛隔河遥遥相望,就在龙门山麓。天阴沉得很急,从石佛这边儿望去,晚雾升腾,乌云攒集,山峦若失,江岸消遁,不知白公安在?
  白居易五十七岁那年离别帝京长安,逃开官场的倾轧,选定洛阳度过残生,再也没回头。他在洛阳一住就是17年,一直到死。他在古都洛阳的最后的日子,很凄凉的。闹了肺病,害眼病,眼病未好,又患脚疾,最折磨人的是脑血栓,半身不遂,弄得他颠来倒去,半死不活。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诗人本来就形容枯槁,常常以病鹤自比。这时更是瘦成了秫秸扎的纸活儿一般,似乎风一吹就能把他掀到河里去。他七十三岁这年,已经在冥冥中听到了阴曹地府阎罗君的呼唤,自知所剩时日不多了。这年他最后一次到附近的赵村去看杏花,拱手与杏花诀别,叹息道:“今春来是别花来。”如今洛阳杏花依旧,诗人却音容杳然了!
  也还是白居易七十三岁这年冬天,他还在想着拼却余生为百姓做点儿事情。他看见:龙门潭下,八节滩里,常有舟船颠覆。劳苦船工过滩时,只好跳进冰水里推船。他听船工们饥冻哀号,听了一整夜,听得心动,发誓要凿通这段水路。诗人抱着病残之躯,主持监理,奔走呼号,险滩终于凿成了通途。一千一百五十多年以后,我辈晚来凭吊白公,此时此刻,八节滩上,龙门潭中,在风雨来临之前,正是白波似箭,白居易,白居易,你身在哪里?
  对于诗人来说,比疾病更残忍的是孤独。几乎是弹指之间,白居易平生最好的四个朋友,元稹、刘禹锡、崔玄亮、李建,一个个撒手而去,死了。他的哥哥白幼文死了,他的弟弟白行简死了,他的女婿谈宏暮死了,他三岁的小儿子阿崔死了,连他无言的伙伴华亭鹤也死了……白居易老泪纵横,蹒蹒跚跚,送了朋友送兄弟,几乎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白发人又送黑发人,送了人又送鹤……一生只为情字生的老诗人,屡屡经历着沉重的情感打击。孤苦难耐,病索难解,无人可与诉说,只好借酒消愁了。其实,白居易喝酒根本不行的。一杯两杯还凑合应付,三杯四杯下肚就天旋地转了。一壶酒独酌独饮,能让他醉死三回。明知一醉等于一病,滋味并不好受,可是不喝酒又能干什么?回眸看看一生的坎坎坷坷,几经丧乱,磨劫,贬谪,诽谤。世人既不知爱人,岂知惜才?至于人们传诵他的天才诗篇,是远处的事,是缥缈后世的事,他生活的那个权谋者的空间不容他,也不饶他。想想那些至爱亲朋的音容笑貌呢,一一杳如黄鹤,去不复来。白居易白天不思一粒米,夜里片刻睡不着,喝点酒就倒下起不来。“满头霜雪半身风”的诗人,干瘦成了枯柴棒的诗人,寂寞到了身上连虱子都没有可扪的地步,病苦到了连一只酒杯都拾不起来的程度。头白齿折,眼昏腿软,也只有学佛坐禅的份儿了。他在那个秋风隐隐西来的八月,最后长眠在龙门山的如满和尚塔旁边了。诗人,诗人,你长年与如满和尚衣钵舍利相伴,风中可能听到你的禅语?
  古书《贾氏谈录》和《南部新书》上,都记述说,凡是到了洛阳龙门的四方过客,都似曾相约地到白居易墓前,洒酒祭奠。来的人多了,洒的酒多了,墓前成了酒潭,墓土一年四季是湿的。
  白居易墓左右的泥土,岂止是湿的?简直是飞着泪雨!我跨进“墓门”的时候,大雨突然从天而降。腥风斜侵,白雨跳珠,打翻了龙门的水,遮去了龙门的山,众石佛全在虚无缥缈之中了。红漆大门内外除了乱涌乱淌的水,游客全无,人声全无,世界一片空蒙。我一进门槛,就陷进了泥潭,两脚成了“泥箩筐”。抬头看乱摇在树枝上的藤蔓,全成了蘸水的鞭子;低头看一池枯荷,只剩下无数光杆如乱戟狂摇。好在半坡上有一个亭子能避一避雨,我忙爬进去打抖。
  夜,借着雨的威风和雷电的啸叫,来得极不平常。
  龙门山,我今夜是爬不上去了。
  白居易!学生与您失之交臂了。
  白居易一生经历的风雨太多太多了。诗人临终前不久,还写诗说自己是“远行装束了”,白居易老人家,今夜是不是正在龙门的山水上行走?你能侥幸避过这场大风大雨吗?
  二
  离开洛阳很久了,那场龙门风雨,还是常常在我心头喧响。或许,隔着大风大雨凭吊白居易,更贴近真实的白居易。能听到他情感的狂潮冲撞躯壳的声音。白居易是性情中人。他虽然长眠龙门,可他的情采,情韵,情肠,情泪,情话,永远撼动着我等后辈的心灵。当然,他自己也为情所累,为情所伤。他生活的那个虚伪的官场,人人须戴着假面,感情用事必招致祸端。官场藐视诗人,诗人越是情怀激烈越糟糕,名气越大越容易遭致嫉恨。几千年历史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历朝历代,嫉妒是国粹,流言是国器,小人的舌头磨成锋利的箭镞,穿透了许多风流才子的胸膛!被流放的屈原抱石沉江;被诽谤的苏东坡锒铛入狱;被陷害的嵇康弹罢千古绝响《广陵散》,身首异处……天才们一个接一个在我们眼前悲哀地走向绝地。比起来,白居易是很幸运的,没有遭致灭顶之灾,保了个全尸。
  我们不能不提到长安城中那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雨。那是公元815年6月3日拂晓,天地一片混沌,长安还没睡醒,浓雾在街衢臃塞。宰相武元衡率随从去上早朝,骑马刚走出家宅靖安坊不远,突然有冷箭嗖嗖飞来。几乎与冷箭的速度同步,昏暗中冲出刺客,把马拉住,一刀削下了武元衡的半个头。刺客提着宰相鲜血和脑浆齐迸的半个头,像提着个椰子壳。刺客扬长而去的时候,逃散的随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与此同时,当朝御史中丞裴度也在上朝的路上,被刺客用暗器击中头颅,坠马渠沟。裴度的随从王义一把抱住了刺客,狂呼“抓刺客”,话音没落,胳膊已被砍断……这场暗杀之迅猛和凶残,足令后世职业杀手自愧弗如。配合暗杀,“谁抓我,我宰了谁”的恫吓信,投遍长安府县衙门。暗杀的缘由是唐宪宗听用武元衡等人之策,讨伐割据的藩镇。拥兵的藩镇恐慌得要命,派遣刺客到两京肇事,纵火,暗杀,挑拨离间。“六三暗杀”震慑朝廷,卿相一时间全傻了,觉得杀机四伏,自身难保,噤若寒蝉。正在没人说话的时候,白居易为臣相惨死的国家奇辱情怀激昂,痛愤呼号,当日中午就上书皇上,奏论“扑贼雪耻”。他根本没想过在他之上的谏官御史说没说话,也不管轮没轮到他这个“赞善大夫”小吏发言,就“出位”上书了。
  在卿相们看来,白居易“出位”,比“暗杀”也许更具危险性,更有威胁。白居易,你小子不顾一切“出位”,你高出卿相一头,你争宠邀功,你逞能你狂妄你不守本分你野心勃勃!官场对于白氏“出位”的反应,比对于“六三暗杀”来得快,立即有人提请圣上注意这个不知深浅小吏,苟活的宰相韦贯之早已对这个“小人物”屡次出位有感觉。同僚们从来都充满了警惕,眼神左右一瞟,就要用妒嫉的眼线勒死人。可是,白居易的激昂陈辞,两日内满城争传,定他的罪过不再找点岔子,难平民心。这种行径,我们都在政治运动中领略过,叫做“凑材料”和“上纲上线”。政治阴谋家并没有多少新伎俩,手段多半历代承袭沿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于是,官员们翻腾起了四年前白母的死因。白母陈氏寡居,素有心疾和神经病,曾因忧愤癫狂自杀。因婢女看护疏忽,堕井死亡。白居易最后得到的罪名是:不该再作赏花和新井的诗,“甚伤名教,不应在朝。”上方贬授白居易江州司马,诏令出京,不必等家眷收拾停当,一个人立刻滚蛋。
  是年,白居易四十三岁。忧国忧民的诗人,四十岁开始滋生白头发,贬谪这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面瘦头斑”。到了第二年,一下子就“两鬓半苍苍”,一半的头发白了。白居易离开长安是八月初秋,旱路到襄阳,水路由汉水浮入长江,一路风雨,到江州已经是十月深秋了。
  整整一年以后,又是“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季节,白居易出手了千古绝唱《琵琶行》!
  人生命运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平常日子,我们没有办法参透《易经》神秘的昭示,怎么一会儿运交“帝旺”,“火”得不能再“火”;转眼又有一爻是“羊刃”,宰羊的刀子带着冷气奔向了人的脖子。接着,可能又“否极泰来”了。爻辞告诉你,事情糟糕到了头儿,就向好的方面腾挪了。对于白居易来说,江州恰恰是他必经的走向大成功的人生驿站。试想,倘若不是贬谪,北人白居易哪能到得浔阳江头?不到浔阳江头,怎么听得着水上琵琶如怨如诉?不听长安故倡的琵琶,心中何由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没有这番彻骨透髓的至情的感叹,哪会有《琵琶行》?《琵琶行》就是白居易,白居易就是《琵琶行》。这首空前绝后的叙事诗篇充满了诗人深刻的人生感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巨匠之碑。八十八行诗句,唐代文人与故倡两个阶层的感伤史,一部复调式长篇小说的容量。
  我们不妨稍稍回顾一下十年前白居易的状态。那阵子,白居易经皇帝钦选登科,虽官儿是县尉,县团级,可前程无量。第二年就改授翰林学士并喜结良缘。这时候他畅游仙游寺,写下了缠绵绯恻的爱情传奇《长恨歌》,那宛转动人的浪漫品格倾倒天下。这时候他心清气朗只有白居易已经是悲凉彻骨的白居易了,才有《琵琶行》。他的哀伤与京都故倡的悲怨,糅在一处,那种情感的穿透力不可抵挡!
  宋代《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猜测,琵琶女子属子虚乌有。他说白居易谪居江州,有多大胆子,敢夜入陌生女子船中,又喝酒,又“极弹丝之乐”,大半夜才离开。难道不怕女人的丈夫回来诽谤议论,弄得满城风雨吗?我以为,洪迈根本不懂白居易。一则,白诗人沦落浔阳,知音难觅,听舟中琵琶“有京都声”,岂肯放过?二则,唐代法网对此宽大,“纪检”部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可放心大胆地去听琵琶。三则,闻声情动,此曲之应天上有,管他三七二十一!四则,白诗中有“座中泣下谁最多”的句子,可见“移船相近邀相见”的还有别人,大不必惧怕“瓜田李下”之嫌。说来,那长安故倡,也绝非狂蜂浪蝶。叫人家出来聊聊天儿,也真不容易。白居易执拗地叫了一声又一声,千呼万唤始出来。这种事儿,恐怕也只有情圣白居易干得出来。
  多亏白居易情之所至这么干,否则,我们哪里能有一边吟诵得齿颊生香,一边泪流满面的幸福呢?
  三
  我算是从小学民族音乐的,行里叫“坐科”。在中国音乐学院念书的时候,碰巧我也弄过琵琶,深知用诗句描摹琵琶弹奏的情状太难了,弹得说不得。白居易绝对是一位为诗歌,也为琵琶而生的天才。白居易酷爱音乐,但他学习弹琴,至少是五十岁以后的事。读《琵琶行》,却不能不承认他简直是一个琵琶精怪!“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人与琵琶合而为一的情态,十分专业。说到调弦,“转轴拨弦三两声”,四弦只调“三两声”,而且“未成曲调先有情”,到这儿就可知其女的音乐感有多好了。下面,一会儿拢,一会儿,一会儿抹,一会儿挑,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冰泉冷咽,四弦裂帛,虽唐代用拨,今人用甲,但白居易却概括了古今琵琶的指法轮、挑、分、拂、夹弹、扫弦,还有滑指、揉弦,包括休止符,全写了个透,比“行家”还要“行家”。
  历史老人在冥冥中推出文学巨匠的时候,是极富于节奏感的。他老人家要不断地给后人惊奇与喜悦,在李杜、韩柳之后,适时地推出了天才诗人白居易。关于白诗人成功的遗传因素,我们能够考证的不多。只知道白氏祖居太原,是老西儿,后来迁居河南。白居易排行第二,兄白幼文和弟白行简也都登科做了官,呈人才的链状结构。白居易生时,母亲陈氏18岁,父亲白季庚年44,属中年又得贵子。上苍给了白居易极高的智商与情商,给了他超人的悟性,又安排他获得人生的阅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白居易幸运地捕捉到了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乐府”为羽翼,才使他有可能在李杜高峰之后,又一飞冲天,翱翔于诗林之上。自然,我们不能苛求白居易成为最大“公约数”,除尽天下人。宋代大诗人苏东坡说过“元轻白俗”。苏轼难于理解白居易快意透骨的诗风,是一孔之见,学术之争。历代诗坛也有不少人以为白居易诗作过多过滥,叶燮说,“其中颓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而有二三,皆卓然名作也”。这话不能说不中肯。白居易倘若一生只写那二三百首名作,写一个响一个,开口就吐“血燕”,张嘴就是天鹅的“绝唱”,当然好,可这样一来,白居易就不是白居易了。他浩繁的诗作,是他的人生历史,是他的自传。站在我们面前的白居易,是一位有情有泪有悲有喜有畅达有坎坷有俊雅也有俚俗的血肉之躯。诗人让人评说,正是诗人的价值和光荣。我所难于理解的是,前些时,报纸上突然出现一个题目《白居易是个大流氓!》这可着实吓了我一大跳。这个题目多少有点儿“大字报”的味道,有点儿像“举报”,像“炮轰”和“火烧”什么的。幸好“组织”上没有内查外调立案侦查,也没有提起诉讼,从这一点上说,白居易的确已经是我们常说的“死老虎”了。著文指控白居易是“大流氓”的,不知何许人也,白居易当然还是白居易,是那个写出《卖炭翁》《赋得古原草送别》《长恨歌》和《琵琶行》的文学大师。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谈过他的诗歌主张:“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他把真诚炽烈的情感,看成是作诗为文的根由。观其为人为文为诗,确是一个“情”字了得!
  他痛惜爱情的诀别长恨,咽泪唱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他感喟于“同是天涯沦落人”,顿倾泪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他悲悯“天宝大征兵”时用石头砸断自己胳膊才得苟活的“新丰折臂翁”,面对88岁的老人,他心上流着泪,听见了“村南村北皆哭声”;
  他叹息兄弟离散,天各一方,“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他翻阅老友的诗卷,凄怆悲楚,不仅吟出“相看泪眼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的诗句,蘸泪写在诗卷的空白处;
  他追怀逝去的同庚老友元稹和崔群:“泣罢几回还自念,情来一倍苦相思”;
  他正在病中,心爱的白鹤病了。他《病中对病鹤》,泪眼迷离,“但作悲吟和嘹唳,难将俗貌对昂藏”;
  他三岁的女儿金銮子死了。他“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直弄得“泣尽双眸昏……”
  多少情泪在诗中!
  读白居易的诗,为他那至情所撼,是必须多备一块手帕的。诗人首先感动了自己,然后才能感动别人。面对白居易的诗篇,虽千年之隔,也不能不“泪眼相照”。诗人心中存贮的情感,太浓太多太真太切了。他的诗作,在他生活的当代就不胫而走,完全是由于他的情感之舟,张扬着“新乐府”的帆,有所依凭的缘故。几乎可以说,不是白居易找到了诗歌,而是诗歌找到了白居易,找到了情感的活水,才使诗船远航。白居易一路喷发着情感的人生旅程是很悲壮的。他“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全凭真情,真爱,真学养,屹立于诗坛竞争最激烈的唐代,影响穿越时空,撼及二十世纪的今日世界。他自己也有幸看到了世人品尝诗人“诗果”的情形:“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四
  洛阳龙门白居易墓前的土长年不干,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后人络绎不绝洒酒祭奠,其中定有白公点点情泪!白居易在他与世长辞之前不久,写过诗篇《不能忘情吟》并序,便是证明。
  原来,陪伴白居易晚年的,有一名歌舞俱佳的小女子樊素和一匹叫骆的老马。白公一时心血来潮,想安心学佛并省些经费,让樊素离去,将马卖掉。不料,马刚被牵出门外,竟然回首长嘶。樊素听见凄惨的马嘶声,眼泪夺眶而出,刷刷流下两腮,跪倒不起来,说道:“樊素跟您十年,三千六百天了……马可以为您代步,樊素可以唱歌为您下酒,一旦离去,有去无回。樊素将别,其辞也苦,骆马将去,其鸣也哀,人之情,马之情,都是这样,难道只有您无情吗?”樊素声泪俱下。白居易难过得半晌无言,忽然长叹一声,让人把马牵回来,同时接过了樊素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快吟数十声,诗句长长短短,如江水出闸,似悬崖跌瀑,一下子吟成二百三十五行诗句。叹曰:
  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白居易在这里让一个“情”字儿弄得死去活来。他原想一咬牙一跺脚辞去樊素,来个“忘情”,却终于为情牵累,一吟两百三十五行诗句。他感叹自己虽然衰老,却并没到乌江边那死到临头的项羽的地步,干嘛在一天之内别了“虞姬”,又别“乌锥马”?想到这儿,多情的白诗人反倒责怪自己不懂感情了。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樊素,请樊素再为他唱一曲《杨柳枝》,他来酌酒,愿与樊素同入醉乡……
  折腾来,折腾去,白居易还是感念自己年事衰颓,忍痛割舍了樊素。他命樊素走出了家门,心上却时时留连着樊素的影子,一吟三叹道:
  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
  他想象着樊素和春风一同回来的婀娜的样子,两眼又湿润了:“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
  樊素到底走了。
  别离没到两年,诗人溘然长逝……
  嗟夫!不能忘情!
  嗟夫!情圣,白居易!
  (《当代》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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