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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5 05:34
鄌郚总编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1.“好玩”的巅峰之作《红楼梦》
  新红学鼻祖胡适最到位的话:《红楼梦》好玩;留学生说:宝玉黛玉何不卷包而逃?娶妻当如王熙凤;外文译者说:《红楼梦》是欧洲文化从来没达到的高峰;蒋和森说:中国可以没有万里长城,不可以没有《红楼梦》。
  《红楼梦》是百读不厌、百说不厌的书。人们可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研究《红楼梦》,就像鲁迅先生说的,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而我看到的,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更是有趣的小说。所以我要趣话《红楼梦》。我不是按一个一个人物来趣话,而是按照《红楼梦》小说本身的走向,从情节发展找最有趣的人生事件,看看它到底有趣在什么地方?
  红学是没有学科界限的全民学问
  孔夫子说“有教无类”,我发现红学研究有个现象叫“研红无类”,研究《红楼梦》没学科界限,没准入标准,只要喜欢,谁都可以研究。“研红无类”也可以把“研究”的“研”换成“言”,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说红楼。我参加国际红学会觉得跟参加其他学术研讨会不一样,像参加万国博览会,有些大红学家根本不是文学院的,他们的本行五花八门。第一届国际红学会发起人周策纵教授是美国政治学博士;中国台湾《红楼梦》版本名家刘广定教授是美国化学博士;大陆《红楼梦》版本名家杜春耕教授是得过国家发明奖的化学家。2007年我在《文史知识》开专栏,从八个方面讲红楼对聊斋的承传,但首先提出《红楼梦》承传《聊斋志异》文学传统的不是我,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经济学家赵冈教授。
  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在红学界可以听到很多天方夜谭。比如曹雪芹是十八世纪中国的007 ,他跟他的“邦德女郎”一起刺杀了雍正皇帝。听到这样的话,完全不必大惊小怪,因为,类似的话一百年前就有,一百年后还会有。在红学界又可以不经意间听到特别有价值的观点。二十年前在哈尔滨参加中国第一届国际红学会,我就听到纽约来的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说到胡适至今没公开发表的言论。唐先生说:胡适之不做国民党的官,跑到美国没架子了,经常跟晚辈吹牛。
  胡适说:《红楼梦》不是好小说,没有主题。唐德刚问:没有主题你为什么还研究《红楼梦》?胡适说:“好玩啊!”
  胡适是新红学鼻祖,我认为“好玩”两个字,在他所有红学观点里,最重要、最精辟、最到位。《红楼梦》为什么好玩?因为有趣。《红楼梦》充满了情趣、谐趣,还有一般小说没有的雅趣。《红楼梦》是小说,又不仅仅是小说,它是一部盖世奇书,它吸纳了中国古代文学各种形式,诗、词、歌、赋,调动了中华文化方方面面,建筑、园林、绘画、美食,用来写人物、讲故事,最终《红楼梦》
  还是最好的小说,怎么看怎么有趣的小说。毛主席让叱咤风云的大将许世友看《红楼梦》;梁思成规定清华建筑系学生必须读《红楼梦》……为什么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工农商学,都爱《红楼梦》?就是因为《红楼梦》一等一的有趣,登峰造极的好玩。
  有时候我们讲《红楼梦》也遇到特别好玩的事。
  宝玉黛玉像一对金凤凰在蓝天飞翔
  1990年我到北京大学看望吴组缃先生,他刚带完一个捷克留学生。怎么带?
  留学生看《红楼梦》,每周一个下午吴先生答疑。这学生真走运,中国红学会第一任会长吴组缃给讲《红楼梦》!吴先生还是现代着名小说家。中国那么多教授讲《红楼梦》,有哪位敢叫板,说我跟吴先生有一拼?打死也没人敢说这话。这个留学生听吴先生讲一年《红楼梦》,要回国了,向吴先生告别。说:《红楼梦》很多问题我都弄明白了,只有一个问题还不明白。
  “哦,什么问题?”
  “大观园那么多珍宝,贾宝玉、林黛玉为什么不卷包而逃哇?”
  吴先生对我摇头叹气:“马瑞芳啊,听了这个问题,我知道,这一年《红楼梦》白教了。”
  我安慰吴先生说:“留学生什么问题不提啊?您知道我教的留学生提什么问题?”
  我也一对一给日本学生讲《红楼梦》,讲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留学生说:“老师,您总说宝黛爱情是大悲剧,它算什么悲剧呀?贾宝玉和林黛玉不是已经都上床了?”
  这可是两百年《红楼梦》研究石破天惊的大发现!
  我用了一个小时给日本学生解释,为什么尽管贾宝玉和林黛玉脸对脸地躺在林黛玉的床上情意绵绵地说话,贾宝玉甚至嗅到林黛玉身上的香气,但是他们就是没有、也绝对不可能有现代人所谓的“上床”!
  为什么外国留学生会对《红楼梦》有这么离奇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他们对宝黛爱情是怎么回事没弄明白。而要弄明白宝黛爱情首先得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什么样的人。鲁迅先生说,自从《红楼梦》出来,传统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打破传统,首先是写出从未有过的崭新人物。贾宝玉不是因为不长进被他爹胖揍一顿吗?贾政训斥他:你有什么不足,整天唉声叹气?贾宝玉的父亲很不理解他,你生活无忧无虑,住的是雕梁画栋,吃的是金珠玉粒,穿的是绫罗绸缎,在家有美女环绕,出门有宝马香车。你应该很知足才对,你为什么还在唉声叹气?
  贾宝玉为什么不满呢?为什么唉声叹气呢?因为贾宝玉的思想是跟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对着干。比如说,封建社会讲男尊女卑,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封建社会要求读书做官,贾宝玉把追求为官做宰说成国贼禄鬼,把封建时代最高的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不值。贾宝玉周围的人都说他不肖,无能,薛宝钗说他“无事忙”,“富贵闲人”,只有林黛玉理解贾宝玉。林黛玉从来不劝贾宝玉读书做官,立身扬名。所以贾宝玉和林黛玉虽然都喜欢《西厢记》,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恰好不是张生、崔莺莺式的一见钟情——因为外貌吸引产生的爱情。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建立在共同理想和人格追求上的知己之恋,两个人都是封建叛逆者,两个人思想相同,趣味相投,是叛逆之恋,知己之恋。我看宝黛恋爱就觉得好像看两只美丽的凤凰比翼飞翔。贾宝玉跟贾府的爷们儿比,跟那两个哥哥,贾珍和贾琏相比,贾宝玉不就是鸦鹊窝飞出金凤凰?林黛玉更是真正的凤凰,她体现了清洁的精神,高贵的灵魂。真是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非竹实不餐。
  林黛玉的生活才叫“诗意的栖居”,她住在“有凤来仪”的潇湘馆,她写《葬花吟》、《桃花行》、《柳絮词》,林黛玉冰雪聪明,我们说她有花的体魄,诗的灵魂。古代真实的女诗人有几个比曹雪芹虚构的女诗人影响大?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集中了中国传统美学最美好的东西。这样一个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怎么可能像三流小说的女主角跟上个小白脸儿“卷包而逃”?
  外国青年政要娶没娶到“王熙凤”?
  有时候,留学生也对我们有启发。1980年我给留学生讲《红楼梦》,讲到王熙凤,写了四个字:“蛇蝎美人”。瑞典留学生傅瑞东说:“老师,我不同意您的观点。王熙凤很有能力,我如果娶妻子,就娶王熙凤这样的。”傅瑞东娶没娶到现代王熙凤?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中国不久就做瑞典王国驻香港总领事,后来在珀尔梅首相手下做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这样一位有从政能力的欧洲青年为什么喜欢王熙凤?因为就像小品里边说的:王熙凤你太有才啦。王熙凤也是《红楼梦》里的凤凰,冰山上的雌凤。秦可卿死了,宁国府乱成一锅粥,王熙凤几天时间,治理得井井有条。贾府那些爷们儿,贾珍、贾琏,他们知道什么?就知道寻花问柳。贾府只有王熙凤称得上是思想家和实干家。看看世界大文豪的小说中的人物,有哪个像王熙凤这样既不是爱情女主角,却这么风光?巴尔扎克的《贝姨》有点儿像,但是也没法跟王熙凤比。最妙的是王熙凤不识字,但她身上的文化含量特别高,真是嬉笑怒骂都是妙文章,举手投足全是大智慧。大观园的才女们在一起联诗,王熙凤给起个头“一夜北风紧”,那么有气势。看王熙凤跟贾府上上下下的人周旋,那才叫长袖善舞,那才叫左右逢源,那才叫游刃有余。贾母被想霸占鸳鸯的贾赦气得七窍冒烟,王熙凤几句话说得眉开眼笑,再故意输几个小钱给老太太,输得亲切自然,妙趣横生。我给日本留学生讲到这一段,日本学生说:这很正常,我们日本人打麻将,下属也得学王熙凤,故意输钱给上司。王熙凤都有国际影响了。如果外交部办大使夫人学习班,如果浦东办公关经理培训班,都应该开一门“王熙凤研究”。专门学学王熙凤的外交手段,学学王熙凤的语言艺术,学学王熙凤怎么样说着,笑着,玩着,闹着,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把非常棘手的事一件一件都给它摆平了。
  曹雪芹PK莎士比亚?
  我曾经和《红楼梦》外文译者或者评论家交流,比如说,法国的安德烈?莱维,德国的爱娃?穆勒,日本的伊藤漱平,俄罗斯的李福清。他们说起《红楼梦》都如数家珍。六年前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把罗马尼亚文译者请到宾馆。她叫杨玲,中国名字,金发碧眼。我问她:你怎么翻译《红楼梦》?
  她说1955年在北京大学留学开始翻译,指导教师是吴组缃和王力。吴先生不要说了,中国红学会第一任会长;王力先生,汉语权威,他写过两本现代汉语语法的书,绝大多数例子用《红楼梦》。用一部书讲中国语法,可见《红楼梦》语言多丰富。我只能用个最通俗的词形容:《红楼梦》真牛!
  我问杨玲,你为什么翻译《红楼梦》?她一句话,我热泪盈眶。她说:《红楼梦》是欧洲文化从来没有达到的高峰。说得太好了!欧洲文化的高峰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三十多部戏剧创造四百多个人物,曹雪芹一部没写完的小说,也创造四百多个人物。有几十个人物鲜活得好像可以从纸上走下来,站到“解放周末”
  的大讲堂上。
  我跟杨玲边吃边聊,吉卜赛人在一边弹琴。沾了《红楼梦》的光,我也“钟鸣鼎食”了一回。我们到罗马尼亚,东道主太热情,一天吃六七个小时饭,家里人打电话问:你在罗马尼亚待十来天干啥?我说:“特来吃饭。”特来吃饭能吃什么?文化部长请客,两菜一汤。老外到中国参加红学会,我们请他们吃什么?
  我们请他们吃淮扬菜,请他们吃红楼宴。红木餐桌前一坐,红楼梦乐曲一放,装扮成袭人、晴雯、紫鹃、鸳鸯的服务员上菜啦,上来一道,最小巧的鸡下的最小巧的蛋,一两银子一个,必须用筷子夹,夹着夹着“哧溜”掉地上了,这叫“姥姥鸽蛋”;再上来一道,大上海的大闸蟹,我对外国朋友介绍:这就是藕香榭螃蟹的后代,蟹黄满满的,当年平儿曾经抹了王熙凤一脸;再上来一道,雪白的鸡蛋清围一圈儿鲜嫩的牛肉片儿,叫“雪里红梅”,贾宝玉找妙玉要的。外国人进了红楼餐厅,眼花缭乱,找不着北了。
  不要说荣国府大菜,红楼早点就把外国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曾经在扬州的西园宾馆跟一位英国女学者一起吃红楼早点。她模样儿像撒切尔夫人,名字也叫“玛格丽特”。她在大会上宣读一篇论文,题目是《贾母和王阳明》。贾母到底看过没看过王阳明的书?我这个中国人都没研究出来,可是英国女士研究出来了,她认为贾母的处世为人深受王阳明的影响。我们一起吃红楼早点,先上来八道粥,野鸭粥,桂圆粥;再上八种小吃:枣泥馅的山药糕,东府的豆腐皮包子;再上八个果碟。这已经是简化,贾宝玉在怡红院过生日,果碟上四十个,再上八种茶。玛格丽特吃了两三种就不吃了。我说:这么多早点,《红楼梦》哪个人物吃得下?林黛玉肯定不行,贾宝玉也不行,大概只有一个人行,焦大。
  不要小看焦大这个人物,曹雪芹用几百字就把焦大写得活灵活现。鲁迅先生称焦大是“贾府的屈原”。
  我写过三部长篇小说,其中《蓝眼睛黑眼睛》还得过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
  为了写小说,我研究过外国小说和外国小说理论。英国小说理论家佛斯特对小说和人生的关系说过很精彩的话,他说,小说无非写人生五大事件: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这五件事,不是某个人一生中的五件事,而是全人类都有的五件事。我看《红楼梦》这五件大事写得太好了。当然《红楼梦》不仅仅写这五件事,它写了很多有关中国风俗的事,比如说,诗友联诗,品茶观花,祭祀祭祖,节日聚会,甚至于女儿走娘家(元妃省亲),老子打儿子(宝玉挨打),都写得极妙。就说写饮食,《红楼梦》写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写怡红夜宴,这是写吃吗?
  是,但是吃出了性格,吃出了命运,吃出了优雅的中华文化。你就是把俄罗斯三大长篇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十几部长篇小说,比如说《罪与罚》、《贵族之家》、《战争与和平》,所有饮食描写加到一块,也没《红楼梦》多,没《红楼梦》精彩。为什么?因为存在决定意识,煎牛排、罗宋汤的俄国大菜怎么比得了满汉全席?
  红学是显学还是闲学?
  《红楼梦》可说是部红宝书。当年毛主席参加万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艰苦卓绝,军事之外的书都精简了,只留了一本文学的书,就是《红楼梦》。毛主席也是位影响很大的红学家。毛主席说《红楼梦》可以当清朝的历史读,毛主席说,第四回是《红楼梦》总纲。“文革”时叫“最高指示”,现在仍然是重要的一家之言。如果不是毛主席喜爱,毛主席提倡读《红楼梦》,红学能成当代声名显赫的显学?
  也有人说,研究《红楼梦》是闲学,是休闲的学问。这话也有点意思。1992年我到扬州参加国际红学会,从美国卫斯理大学来了位女士做报告,卫斯理大学是宋庆龄等宋氏三姐妹的母校。这位美国女士的报告探讨:晴雯跟怡红院其他丫鬟在一起抓子儿,抓的是什么?布包里包的是羊拐骨还是小石头子或绿豆、红豆?
  她讲了之后,有六个国家和地区的着名专家发言跟她讨论。我后来坐火车回济南,在车厢里遇到一个领导干部,他问,你们开会讨论什么啦?我说讨论什么什么啦。
  领导干部说:晴雯抓子儿和国计民生有什么相关?你们这些红学家纯粹吃饱了撑的!其实,这种似乎吃饱了撑的研究常常是大人物来做。比如说,沈从文建国后基本没写过文学方面的文章,却写了一篇,跟其他大红学家辩论:妙玉请林黛玉薛宝钗喝茶用的茶具,沈从文先生认为是古代的葫芦器。郭沫若也写篇文章参与红学讨论:贾宝玉和王熙凤被马道婆诅咒,他们到底是得了什么病?郭沫若根据他的医学知识判断,他们得的是:斑疹伤寒!所以,红学界有趣的现象之一,就是大专家专门讨论小问题。
  假如当代大学生从红楼人物中选伴侣
  《红楼梦》这么一部大部头名着如何让青年人学得快乐?觉得有趣?2007年12月我参加上海《解放日报》组织的“文化讲坛”《四大名着和中华文脉》活动,做《〈红楼梦〉:“好玩”的巅峰之作》讲演,中央电视台名嘴崔永元来做观众,他提了个问题:“有什么办法让学生享受读书和学习名着的快乐?”几位主讲人推举我回答。我当时回答了这样一段:
  “我们有的老师想了一些办法,想让学生减轻一点压力,让他们学得活泼一点儿,我的长篇小说《天眼》写到:期末要考《红楼梦》,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两道选择题。比方说,崔永元等男生坐这一边,美女主持等女生坐另一边。题目就是:你们从《红楼梦》五个人物里边选择你们认定的人生伴侣。女同学可以选择:贾宝玉、薛蟠、贾环、柳湘莲、北静王。男同学可以选择: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袭人、晴雯。老师坚决不写史湘云,因为写了史湘云,男孩子都选她。
  后来选出来的结果大出老师意料。男孩子没人选林黛玉。我讲林黛玉怎么好,叫我儿子选林黛玉,他也不选。都选薛宝钗。因为薛宝钗会为人处世,温柔敦厚,会做人。女孩子选的就更奇怪了,有人选薛蟠。有人选柳湘莲。说薛蟠用钱散漫我可以当家;柳湘莲侠骨柔肠,多么浪漫。贾宝玉没人选。为什么不选贾宝玉?
  女孩子说:这个人不能选。他不读书,不要说是博士,连学士也拿不到。没有学位怎么就业?而且,他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女孩子选得最多的是北静王。你看北静王,出门开的是凯迪拉克,住的房子像比尔?盖茨的超豪华别墅,而且仪表堂堂,谈吐文明,我到他那儿做一个王妃,我还需要打拼吗?
  我的回答在“解放周末文化讲堂”引起一阵阵笑声。
  我听到关于红学的最有趣的话是蒋和森先生说的。1992年,他在扬州国际红学会闭幕式上说:“中国可以没有万里长城,不可以没有《红楼梦》。”这话说得太过分吗?想想却有几分道理。现在有多少中国人跑到世界各地?思乡怎么办?
  背上红楼走天涯!《红楼梦》是最好看的小说,充满了情趣、谐趣、雅趣的好小说,你不管到了哪里,南极冰川也好,撒哈拉大沙漠也好,阿尔卑斯山也好,美国大峡谷也好,你随时随地可以从背包里拿出《红楼梦》,从任何一页翻开看。
  《红楼梦》是本开卷有益的书。打开《红楼梦》,璀璨的龙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一册《红楼梦》在手,五千年文明史的伟大祖国就暖融融留在心里啦。
  2.《红楼梦》与《石头记》
  曹雪芹一部没写完的书有五个书名;
  五个书名从不同方面诠释曹雪芹的创作意图;
  “石头叙事”是曹雪芹在小说史上的伟大创造;“红楼梦”是对小说内容最恰当概括。
  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一生就写一部小说,一部小说倒有五个名字。哪五个名字?
  《石头记》,记在大石头上的故事;
  《情僧录》,空空道人改的;
  《红楼梦》,吴玉峰题的;
  《风月宝鉴》,东鲁孔梅溪题的;
  《金陵十二钗》,曹雪芹题的。
  其实,空空道人也好,吴玉峰也好,孔梅溪也好,都是曹雪芹的障眼法,作家写完作品定什么书名?谁说了算?自然是作者说了算。这五个书名,都出自曹雪芹的构思,是从不同角度说明小说的内容。金陵十二钗,也就是现在南京的十二位女子,这是指曹雪芹写到的主要女性人物。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金陵十二钗有正钗、副钗、又副钗,她们到底是哪些人?也成了红学家热烈讨论的内容。
  而《风月宝鉴》是曹雪芹的早期作品,根据我的研究,曹雪芹在写《红楼梦》时,把他的早期作品做了删改后收进去,那么,《风月宝鉴》是什么内容?就是写风月的内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王熙凤害死贾瑞,贾琏跟多姑娘、红楼二尤都是《风月宝鉴》原有的内容。而最有影响的书名是《石头记》和《红楼梦》。
  石头为什么和怎样叙事?
  在小说早期流传过程中,《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书名一起存在。跟曹雪芹同时的清宗室人物富察明义和永忠看到的是《红楼梦》,现在看到的抄本既有叫《红楼梦》或《红楼梦稿》的,也有叫《石头记》的,传世十余种,其中一种在道光年间就被俄国人带到俄罗斯。帮曹雪芹抄阅、点评书稿的脂砚斋钟爱《石头记》这个名字,这些抄本是脂砚斋评本。
  所谓“石头记”,就是一块大石头上记录着一段故事。一块大石头如何能记载人间故事?小说一开头,来了句“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然后就开始叙述石头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神话故事: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大荒山、无稽崖,意思是荒唐无稽:“青埂”谐音是“情根”,感情之根,爱情之根。
  那么这块石头如何到了人世呢?甲戌本有一段比其他任何抄本都多出来的重要文字写到这个过程,简单地说就是:在这块石头悲号惭愧时,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来了。他们在石头边高谈阔论,说到红尘中的富贵,引动了石头的兴趣,要求二位大师携带它到红尘中看一看,二位大师就将这块大石头变成了一块像扇坠一样的晶莹宝玉,一僧一道带着这块变成通灵玉的石头,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噙在贾宝玉口中进入红尘,从此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一记录下所见所闻。
  甲戌本原话是这样:
  (一僧一道)“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
  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带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带。“请注意,这块变成美玉的石头是噙在贾宝玉的嘴里,来到人世的,它能有多大?当然非常非常小,像麻雀蛋那么大。我曾经跟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总导演王扶林先生开玩笑,我说:您给欧阳奋强挂上那么大的一块“通灵宝玉”,怎么可能?那么大的玉不可能噙在一个婴儿的嘴里,只能噙在大河马的嘴里!
  过了几世几劫之后,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经过,看到一块大石头上字迹分明,写这块石头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的故事。这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来问世传奇。
  这,就是《石头记》的来历。
  贾宝玉嘴里的通灵宝玉起到什么作用呢?
  它像美国的卫星侦察仪,地面上什么东西它都看得清;它像西方神话里边的“跛腿的魔鬼”,它能穿透房顶看到房子里边发生的事;它像微型摄像机,拍摄下贾宝玉身边发生的事。当贾宝玉不在场时怎么办?
  它遥控拍摄。曹雪芹这个作家实在了不起。
  四句话乃“红楼梦”总纲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石头要求到人世间一游时说了一段话,脂砚斋评语认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这四句话一句比一句深地说明人生不过一场大梦,说明“红楼梦”的含义:
  第一句:“那红尘中有些乐事,却不能永远依恃。”这是“红楼梦”的第一层意思:好事不可能永远存在永远不变。比如,元妃省亲,富贵之极,但是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最后会抄家。
  第二句:“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紧相连属。”这是“红楼梦”
  的第二层意思:好事总是不完美,好事后边总跟着磨难。宝黛爱情,美不美?优雅不优雅?但是它最后就是成不了,就是大悲剧。
  第三句:“瞬息间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这是“红楼梦”第三层意思:
  坏事悲事总会伴随着好事乐事而来并很快取而代之。大观园多么花红柳绿?大观园的人多么青春美丽?但是,乐极悲生,查抄大观园,一个个走的走,死的死。
  第四句:“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是“红楼梦”的第四层意思:
  好事坏事,乐事悲事,都不过是一场梦幻。
  “石头”是曹雪芹化身
  《石头记》是石头记录的红尘乐事,富室贵家的到头一梦能记录到石头上,是一僧一道作法的结果,一僧一道则是曹雪芹手中的提线木偶。
  说到底,这块石头真是石头吗?不,它是曹雪芹的化身。
  “石能言”是中国着名的典故。《左传?昭公八年》:晋国有块石头说话,晋侯问师旷:为什么石头能说话?师旷回答:石头本身不能说话,恐怕是有人借石头来说话。当权者昏庸无道,老百姓活不下去,石头说话有什么奇怪的?
  曹雪芹为什么以石头自命、借石头说话呢?这跟他的身世有关。“无材补天”
  是曹雪芹一生最惭恨的事,用无材补天之石头自比,是“石头记”一书的主旨,这一点,脂砚斋的评语写得很明确。在甲戌本“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旁边,脂砚斋批语是:“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在“无材可去补苍天”旁边,脂砚斋批语是“书之本旨”。
  什么是“天”?“天”就是封建朝廷,封建政权,皇帝是“天子”,代表上天意志对臣民施行专政,是约定俗成的概念。封建时代的读书人都是以做天子门生、为天子效力为荣光,能够进入仕途才能成为“补天”之材,有用之才。在封建社会,不能“补天”就是不能为皇家所用,封建社会是重“理”不重“情”的,已经不能补天,还弃在“青埂峰”下,“青埂”谐音“情根”,更违反封建伦理。
  石头记事这段话,说明曹雪芹被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排除在外,他因此而愤世嫉俗,产生叛逆精神,从而和庄子、屈原一脉相承。
  为什么说曹雪芹是被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排除在外?封建社会的读书人都向往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曹雪芹能不能靠祖上的功德做官?不能,因为他十三岁时父亲曹頫就被雍正皇帝抄家、罢官、长时间戴着重枷在吏部衙门前示众。父亲把乌纱帽丢了,曹雪芹当然不能再继承祖父的官职。也就是说:走“恩荫”、靠祖上功德做官的路他不能走。他能不能通过金榜题名做官?也不能。因为科举考试讲究“出身”,曹雪芹是犯官之子。他既不能通过世袭做官,也不能通过科举得功名,对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是多郁闷的事!
  但是天才总能找到表现机会,曹雪芹正是因为“无材可去补苍天”,不能在社会上干出一番大事业,就把自己幻化成一块石头,体验人生,写小说。
  根据曹雪芹同时代的人记载,曹雪芹爱石,喜欢画石,乾隆二十五年,他的朋友敦敏写了首《题芹圃画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
  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馀奋扫如椽笔,
  写出胸中磈礧时。“
  “芹圃”也是曹雪芹的字,照敦敏看来,曹雪芹像嶙峋的山石一样,耿直而有棱角,因而不容于世俗,曹雪芹用画高低不平的石头抒发胸中的块垒,也用石头叙事完成盖世奇书《红楼梦》。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把传统写法都打破了。石头记事就是打破传统写法。
  中国古代小说主要采取第三人称的叙事方法,而曹雪芹创造了石头或“石兄”叙事的方法。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批曰:“开卷一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所以,我们说,《红楼梦》里边的“石头”是把思想艺术双刃剑。无材补天的情根之石承载曹雪芹的深邃博大思想;石头叙事是《红楼梦》对小说叙事方式的重要贡献。
  《红楼梦》第一回空空道人看到石头上记载的故事之后,把它抄来问世传奇,然后曹雪芹说了十六字: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十六字像绕口令,到底是什么意思?多数红学家都认为曹雪芹是用佛教的虚无主义的观点来概括《石头记》。我认为曹雪芹既采用了佛教的观点,又表达了作家创作的观念。
  我们首先应该弄清这几个词句的特殊含义:空、色、情。
  这三个字是佛教词语。
  所谓“空”,不是我们寻常意思的“空”,而是天地万物的本体,天地万物都是虚幻不实的。
  所谓“色”,不是我们寻常说的美色或好色的“色”,而是万物本体瞬息生灭的假象。
  所谓“情”,是人的各种欲念,人对这些瞬息生灭的假象产生的爱和憎。
  明白了“空”、“色”、“情”在佛教中的含义后再看空空道人这段话“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就知道,曹雪芹是把佛教的“色空观念”和作家的创作活动结合起来诠释《石头记》的内容。为什么这样说呢?前两句是佛教对世间万物的看法。把现实世界的一切事物都看成是虚幻的假象,叫“因空见色”;对这些假象产生感情叫“由色生情”;后两句是作家创作小说里对世界万物的处理:用喜怒哀乐的各种感情描写世界万物的“色”即假象,就是“传情入色”;又因为对各种假象的透彻的了悟知道世界归根到底万物皆空,就是“因色悟空”,也就是看破红尘。
  蔡义江教授这样解释“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十六个字的意思是:“‘因空见色’是说由于幻灭,一无所有,才想见当年的繁华;‘由色生情’,是说从想象繁华景象而产生创作愿望;‘传情入色’,是说再把激情传入‘备记风月繁华’的小说中去;‘自色悟空’则是说,又从记述往昔繁华的故事中领悟到人生终究是一场梦。”蔡义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75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出版。
  这就把佛教教义和小说创作理念合而为一了。
  “红楼梦”三字从何而来?
  《红楼梦》是曹雪芹亲自确定的小说的书名,曹雪芹在《凡例》里说:“‘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红楼梦”也是小说第五回一套曲子的名称,脂砚斋在《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批的是:“点题,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冯其庸先生有个恰当比喻,他说“石头记”是名,“红楼梦”是字,就像“曹沾”是名,“曹雪芹”是字一样。字是诠释名的,字有时比名更准确,更生动,更有名。
  就像读者习惯说“曹雪芹”而不习惯说“曹沾”一样,读者更喜欢《红楼梦》的书名。“红楼梦”的内涵比“石头记”更丰富,更准确,更精彩。
  《红楼梦》红遍五大洲,华人世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有多少人认真想过:“红楼梦”到底什么意思?曹雪芹从哪儿取来的书名?
  唐代诗人白居易用“红楼”形容富家闺阁。他的《秦中吟》有这样的诗句: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意思是:住在富丽堂皇的楼阁里的富家小姐,用金丝线绣绫罗嫁衣。“红楼”不一定是红色的楼房,而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楼房。为什么说富家女绣的是嫁衣呢?因为白居易是把这两句和“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相对照,绿窗,指的房子无任何装饰的篷窗,住在这里的贫家少女,长到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那个时代,二十多岁未嫁就是老姑娘了。
  将“红楼梦”三个字联起来用的是晚唐诗人蔡京,他在《咏子归》一诗里说:“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这,就是《红楼梦》书名的来历。“红楼”是富家闺阁,“梦”是作家的人生感受,曹雪芹说他是“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才写这本书的。古代作家写的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是梦中得富贵、梦中当大官,是真正的梦幻。而曹雪芹所谓的梦幻,是梦幻一样的人生。指他自己的家庭从繁华到贫寒的变化,用曹雪芹的话说,这种从繁华到贫寒的变化,就是从“锦衣纨绔”、“饫甘厌肥”,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从过富贵的生活,穿腻了绫罗绸缎,吃腻了鸡鸭鱼肉,到过清贫的生活,住草房陋室,用简陋的坐具和锅灶。曹雪芹的朋友说他“举家食粥酒常赊”,然后,“卖画钱来付酒家”。曹雪芹经历过跌宕起伏的梦幻人生。敦敏说他是“秦淮旧梦人犹在”,意思是曹雪芹经历过曹家南京时代的梦幻一样繁华生活;敦诚说他“扬州旧梦久已觉”,意思是曹雪芹已经从家族的繁华旧梦中醒来,认真思考人生。
  秦淮旧梦和扬州旧梦都指曹家在江南富贵生活,而且主要指曹雪芹的祖父过的那种富贵风雅、钟鸣鼎食的生活。
  对曹雪芹的身世,比如,曹雪芹是谁的儿子?生在哪年、死在哪年?做过什么事?红学界有很多争论,但有一点毫无争议,那就是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
  曹寅担任江宁织造,主管给皇室供应纺织品,他是康熙皇帝的亲信,曾经四次接驾。曹府的富贵生活顶峰是曹寅时代。秦淮旧梦、扬州旧梦主要就是指曹寅的生活。
  曹寅病重时,康熙皇帝还派快马给他送过金鸡纳霜。曹寅死后,他的儿子曹顒接任做江宁织造,不久也死了。康熙皇帝又让过继到曹寅名下的曹頫再做江宁织造。曹担任江宁织造期间因为骚扰驿站,被雍正皇帝下令抄家、丢了官。曹家从此走向末路。
  在《红楼梦》写作过程中,脂砚斋多次抄阅并点评,后来畸笏参与进来点评。
  脂砚斋和畸笏是什么人?也有很多争议。我认为,脂砚斋是和曹雪芹年龄相仿的堂兄弟曹天佑。畸笏,又叫“畸笏叟”,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 这一观点,我详尽地写在拙着《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一书中。畸笏是《红楼梦》手稿持有者并应对手稿丢失负责。笏板是大臣见皇帝拿的玉板,“畸笏”就是畸形的笏板,暗含罢官的意思。
  曹家极盛时期是曹寅时代,曹雪芹不可能经历过,这些生活素材主要由畸笏提供。在曹家昔日繁华荡尽,曹氏家族东山再起无望、家人不断追忆昔日辉煌的漫长岁月中,畸笏等人像安史之乱后“白头宫女说玄宗”,一杯清茶,几杯村醪,把曹家盛世的轶闻趣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畸笏“言者无心”,曹雪芹“听者有意”,日积月累,所述甚夥,长久留在曹雪芹记忆中。
  我们通常所说的“脂评”包括脂砚斋和畸笏叟的评语。脂评在点评小说的同时还提供了大量曹家当年生活真实。
  曹雪芹生前,以《红楼梦》为书名的抄本已存在,比如宗室诗人明义看到的书就叫《红楼梦》,这个抄本已失传了。现存最早把书名定名为《红楼梦》的抄本是甲辰本,也就是1784年的抄本,已是曹雪芹逝世二十几年后的事。
  甲辰本梦觉主人的序言解释了《红楼梦》书名的含义:“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持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借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
  这段话有几层意思:
  第一,这部小说是写闺阁儿女之情,是虚构的,所以叫“梦”;第二,红楼,是富家儿女之情,有真实的成分,有虚构的成分;第三,曹雪芹借用白居易的诗句,借用庄周梦蝶式的构思来完成这部小说。
  梦觉主人的解释是对《红楼梦》比较早且说得过去的解释。
  甲辰本后七年,1791年,程伟元刻印《红楼梦》出版,有了后四十回。后四十回是谁续的?高鹗?无名氏?还是高鹗根据无名氏的稿子改的?有很多说法。
  有人提出,后四十回有曹雪芹的笔墨。但是大多数红学家对后四十回不以为然。
  鲁迅先生有过这样的说法:把前八十回的作者和后四十回的作者放到一起看,就会发现,人和人的不同,有时竟然像人和类人猿的不同。但是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毕竟完成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这当然就见仁见智了。
  3.《红楼梦》的真和假
  贾府和甄府是什么关系?
  贾府、甄府和曹府是什么关系?
  贾宝玉和甄宝玉是什么关系?
  读《红楼梦》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真和假。
  《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吗?《红楼梦》所写的事,是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吗?
  《红楼梦》既有曹雪芹自传的成分,又基本上不是他的自传;《红楼梦》既参考了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一些事件,又基本上不是曹家真实的家族史。
  《红楼梦》开头,贾府还没出现,先出现个甄府,贾宝玉还没出现,先出来甄士隐和贾雨村。甄士隐和贾雨村既是人名,也是作者构思小说的谐音,“甄士隐”就是真事隐藏起来了。“贾雨村”就是假语存了下来。曹雪芹笔下的这两个人名,就是说:曹氏家族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历史事件已经被作者巧妙地隐秘起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虚构的贾府,虚构的世界,是小说。
  《红楼梦》中有甄府和贾府。甄府,“甄”者真也,真正的王府;贾府,“贾”者,假也,假造的王府。甄府和贾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它们都是幻想的王府,但甄府更多的是现实中曹府的影射,贾府则是现实中曹府的升华和变形。影射,更容易跟原型发生联系,升华,就更像艺术创造。
  “真”、“假”、“有”、“无”
  小说家怎么样处理现实生活的真实遭遇和自己创作的生活形象,也就是如何处理“真”、“假”,而且用谐音把作家的思考在小说中表达出来,是曹雪芹特别喜欢采用的艺术手段。《红楼梦》“真”、“假”的关键笔墨是甄士隐和贾宝玉都见过的对联。
  《红楼梦》第一回说,当年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住着一位甄士隐,过着与世无争的自在生活。有一天他午睡时,梦中随着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到了太虚幻境,见到石牌坊上有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这是《红楼梦》纲领性的语言,意思就是:
  “把虚假当成真实,真实也就成了虚假;
  把虚无当作实有,实有也就成了虚无。“
  联系《红楼梦》全书思考这副对联,可以读出四重意味。
  “佛”、“道”的真假
  曹雪芹借助如影随形的“一僧一道”,有意识地把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佛教和道教扭结到一起,由他们共同营造出虚无飘渺的气氛。一僧一道,一个“茫茫”,一个“渺渺”,都到“太虚”,都进“幻境”,这是明明白白地表示:红尘中人对人生的一切追求: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亭台楼阁、锦衣玉食,人生一切物质享受,以及为追求这些享受导致的鸡争鹅斗,纷纷攘攘,都像镜中月水中花,是过眼烟云。只有清净无为,追求精神的安宁和解脱,才是重要的。
  这也是《红楼梦》的《好了歌》所表达的主要内容。这是曹雪芹对社会彻底绝望的情绪。
  那么,曹雪芹到底是宗佛的,还是宗道的?
  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既不宗佛也不宗道。
  说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那是因为曹雪芹对佛道一律采取“拿来主义”,当他需要阐述某种思想时,他既可以从佛教教义中取一瓢饮,也可以从道教教义中取一箪食。这种游刃于佛道之间的精神境界,是深深参透了中华文化精髓的大境界,融会了儒释道的博大境界,是万物为我所用,万物在我脚下的境界。它给《红楼梦》创造了深远的意境,时而电光石火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
  说曹雪芹既不宗佛也不宗道,那是因为,他对佛道一律用俯视的眼光,调侃的笔墨。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不仅成为曹雪芹这位天才小说家结构小说的法宝之一,还被他创造成非圣非俗的形象,披上百衲破衣,顶上满头癞疮,说着疯疯癫癫的话语。更有甚者,《红楼梦》经常用挖苦的语气写僧、道、尼:馒头庵的老尼成了给王熙凤创造发财机会从而害死一对青年男女的“首犯”;水月庵的清净庵室成了秦钟和智能儿幽会的场所:“国公爷”替身的张道长有点儿像世故的老滑头;道士王一贴是个“油嘴”……唯一洁净的修行人是妙玉,恰好因为“过洁世同嫌”而“终陷淖泥中”,落到了最不干净的地方。僧、尼、道如此不堪,信奉佛道的凡人如何?贾氏族长贾敬跑到道观跟道士们胡羼,最后因为炼丹送了命;《红楼梦》中经常吃斋念佛的是谁?王夫人。恰好是这位大善人,把服侍她多年的、所谓像女儿一样的金钏,一巴掌打到井里!行善就是这样的行法?善事就是这样的做法?曹雪芹在这些章节对“佛”、“道”,做了反讽。
  我们从曹雪芹“佛”、“道”的笔墨,也读出了“真假”。曹雪芹那些咏佛咏道的话语,是有表面文章,戏谑文章,是假;他骨子里对深刻影响中国人思维的佛和道,是有清醒批判意识的,这才是真。
  甄家小荣枯和贾家大荣枯
  《红楼梦》中出现大小甄府,大甄府是四次接驾的甄府,小甄府是甄士隐的家。我把小说首先出现的小甄府叫“甄家”。
  甄家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预演和缩影,几乎是红学界共识。这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甄家的覆灭是贾府覆灭的前奏,而贾府的覆灭又有曹家毁灭的影子。
  这牵涉癞头和尚给甄士隐的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菱花”一句,用了甄英莲后来名字“香菱”中的一个字,和“薛”的谐音“雪”,菱角夏天开花,偏偏遇到雪,暗示英莲将来要被薛蟠买去做妾,受尽折磨而死。癞头和尚对甄士隐说甄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甄家的覆灭正是继甄英莲失踪发生。甄家遭受一场大火,时间是元宵节后。甲戌本对甄家失火的描写有段评语:“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这段评语值得深思:直,直隶,南直,南直隶,也就是南京。“南直召祸之实病”,即南京之灾的事实。对应曹家的历史,正是在南京被抄家,极可能在抄家之后又遭受一场大火。
  这“元宵节”的时序也很微妙。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皇帝亲自下令查抄曹家,时间恰好是元宵节前,这个命令的执行就到了元宵节后。小说里甄士隐家的覆灭和现实中曹家的被抄几乎是同一时序——元宵节。根据脂评的线索,曹雪芹笔下的贾府最后覆灭也在元宵节,贾府被抄之后又遭受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早在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就有伏笔:刘姥姥给贾母讲十七八岁标致小女孩月下抽柴的故事时,贾府的南院马棚起火。庚辰本脂评:“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这个为“后回作引”当是引出贾府被抄后遭受火灾之事。按曹雪芹原有构思,《红楼梦》是以元宵节甄家火灾始,以元宵节贾府火灾终。在小说的艺术描写背后隐藏着曹家元宵节被抄家且遭遇大火的历史事实。
  在封建家庭的整体覆灭问题上,“甄”就是“贾”,假就是真。《红楼梦》
  当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红楼梦》和曹府遭遇的关系,确实有迹可寻。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作家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他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的,总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法国着名小说家法朗士说过: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曹雪芹将曹氏家族史,通过想象性拓展,表现为真假相较、真幻相生、虚实相形、生动精彩、诗意盎然、戏剧化的小说。
  另一方面,甄家人物命运跟贾府人物命运有相当的可比性:
  甄士隐,本来过着优游生活的士绅,因为家破人亡,遁入空门。很像贾宝玉,本来过着钟鸣鼎食生活的公子,因为家庭巨变,人生幻灭,出家为僧;甄英莲,本来是被父母钟爱的小姐,因为偶然祸起(家人霍启抱她观灯),从此命运多舛,“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很像林黛玉,本来是探花家的千金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因为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最后泪尽而亡。
  娇杏,本来是个普通丫鬟,她跟贾雨村并非一见钟情,却“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娇杏既像袭人又像小红。小说前四十回袭人费尽心思钻营“准宝二姨娘”的位置,后来袭人却要救助抄家后的宝玉。小说写到宝玉因吃茶将茜雪轰走的情节时,庚辰本畸笏叟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说明曹雪芹后三十回写到袭人夫妇帮助宝玉之事。贾宝玉房里的小红,因为身份微贱,总惦着往上爬,受到大丫鬟的嘲笑。最终阴差阳错地跟贾芸一起,成了原来主人贾宝玉的救助者……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世事的穷通变化如万花筒。《红楼梦》从甄家人物人生位置的变化开始,到贾府人物的众生颠倒止。
  甄府、贾府都关联着曹府
  “甄”就是“真”,“贾”就是“假”。
  《红楼梦》里的贾府是假府,虚构的王府,作者为了提醒人们注意,这个王府是有原型的,于是出现一个“甄府”,真实的王府。或者说,带有更多作者身世影子的王府。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生前赫赫有名,曹家本来是皇帝的包衣,奴仆。曹寅的嫡母是康熙皇帝的保姆。他自己青年时代做过皇帝侍卫,后来担任江宁织造,是皇帝亲信;他的女儿嫁到真正的天潢贵胄家做福晋,曹家从包衣身份提升到皇亲。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有意识地回避“寅”字,是避祖父名讳。曹雪芹还回避用“西”字,因为曹寅自号“西堂扫花行者”,他的斋名“西堂”,园名“西园”,轩名“西轩”,亭名“西亭”,池名“西池”。与曹寅关系密切的人都知道这个“西”字的重要性。脂砚斋的评语中也多次提到“西”字与曹家的关系。曹寅四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对《红楼梦》的产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康熙南巡是造成曹家大量亏空的主因。换言之,康熙南巡是曹家前盛后衰、大起大落的关键。而这种前后盛衰的强烈对比,造成了曹雪芹对人生的“梦幻感”,也促成了他创作《红楼梦》的契机。
  康熙皇帝南巡四次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接驾,下榻江宁织造府。这是曹家殊荣,这一历史事实在《红楼梦》中以人物闲话的形式化入,成为甄府的事。当贾府准备元妃归省时,贾琏、凤姐、赵嬷嬷三人对话,凤姐说“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引出赵嬷嬷几段议论:
  “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当凤姐说:“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这个接驾四次的甄家,正是曹家的原型。同时代诗人曾用“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写曹寅为康熙接驾之事。
  曹寅并不是像赵嬷嬷说的,拿皇帝的银子用到皇帝身上。一次次接驾,给曹寅带来巨大亏空。曹寅临终亏空五百二十万银子,接驾是亏空的主要原因。这给曹寅以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死不瞑目。康熙深知南巡是织造府亏空的原因,网开一面,让曹家的亲家李煦代任两盐差,以弥补曹寅的亏空。曹寅这些亏空都经康熙皇帝承认且网开一面,雍正上台后却概不认账。曹頫被抄家后,据《永宪录续编》记载:曹頫“因亏空罢任,封其家赀,止银数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而已,上闻之恻然。”赫赫有名的曹家竟寒酸到这等地步,连下令抄家的雍正都感到意外且为之伤感。这些情景应该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中变形地在甄府和贾府出现,可惜我们现在都看不到了。
  贾府是假,甄府是真,那么甄府真的就完全是真的,没有什么虚构?也不对,甄府实际上也是曹雪芹的虚构。从它的官阶上就可以看出来:“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哪个朝代有这个官儿?根本就没有,清代没有,其他朝代也没有。
  甄宝玉是贾宝玉的影子吗?
  “假做真来真亦假”是《红楼梦》的名言,一个贾宝玉,一个甄宝玉,是《红楼梦》令人奇怪的现象。在小说中,甄宝玉和贾宝玉的关系写得迷离恍惚。
  《好了歌注》写到“金满箱,银满箱,殿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对这句话的评语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说明,沦为乞丐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而在庚辰本第十九回的脂评说贾宝玉将来“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过乞丐的生活。
  甄宝玉既是贾宝玉的影子、贾宝玉的陪衬,又是贾宝玉的先声。在《红楼梦》中最终是有一个“甄、贾”(真假)归一?也就是甄宝玉跟贾宝玉一样也遁入空门?还是有一个“甄、贾”分道扬镳?也就是贾宝玉看透了人世的一切而甄宝玉却积极入世?不得而知。根据脂评的线索,后三十回还有甄宝玉给贾宝玉送玉的情节,甄宝玉送玉的情节可能就是“甄、贾”(真假)归一的情节,也可能是“甄、贾”(真假)分道扬镳的情节。这个情节到底是出于什么变故?具体是怎么回事?真假如何归一或者如何分道扬镳?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
  曹雪芹对社会是彻底绝望的。曹雪芹笔下美好的人物都有悲惨的结局。忽喇喇似大厦倾,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固然有曹家毁灭的影子,但更重要的是对封建贵族本质的概括。在曹雪芹笔下,“假”是对“真”的超越,“假”是对“真”的再创造,“假”是从“真”的粪土上长出的灵芝,是凤凰再生。正因为曹雪芹“真真假假”的写法,他才能用“儿女之情”写出一部“怨时骂世”、批判整个封建社会、预告其必然灭亡的盖世名着。
  套用西方小说理论家喜欢用的词儿,在《红楼梦》中,当年繁华、尔今沦落的曹氏家族已“生活在别处”,他们不再生活在江宁织造府,而生活在荣国府和宁国府,生活在艺术的永恒之中。荣国府的豪华远远超过江宁织造府,正如曹寅之女仅是福晋,贾宝玉的姐姐却是贵妃。旧时王谢的堂前之燕连江宁织造府破败的房檐都找不到,永远找不到了,荣国府的熏天气势却在《石头记》中以小说形式永远永远、日久弥新地保留下来。
  曹雪芹终生磨一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初稿写成后,又经历了十年披阅、五次增删的《红楼梦》和曹家本事很不同,曾经使得评点者脂砚斋佩服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生活在同一氛围中,怎么《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实未目曾亲睹”,也就是贾宝玉这些艺术形象是曹雪芹的伟大创造,曹雪芹写的,不是曹家历史——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而是真正的小说。我们读《红楼梦》,首先得把它当成是真正的小说,伟大的小说。而不要去给小说里的人物、事件找所谓的原型,搞对号入座,出力不讨好地猜笨谜。
  4.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三世情缘
  林黛玉和贾宝玉有三世情缘;
  第一世是仙界的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
  第二世是仙界的绛珠仙子萦念神瑛侍者;
  第三世是绛珠仙子到人间向神瑛侍者还泪。
  宝黛爱情是富有哲理和诗意的绝世之恋。
  《红楼梦》开头写甄士隐,他的岳父叫“封肃”,谐音“风俗”,封肃住“仁清巷”,谐音“人情巷”。封建社会末期的风俗人情是《红楼梦》的重要内容。
  《红楼梦》写一个贵族大家庭怎样吃喝玩乐、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生动细致地写如何大出丧、搞祭祀,庆寿过生日,求福求平安。既描写青年男女的诗会、聚会,写他们的肆意享乐,又写这个家族内部像“乌眼鸡”一样,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在这些贵族男女的头上,还一直笼罩着大片阴云。用西方文学的典故来说,在他们的头上,总是高悬着一柄最后肯定会刺到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勒斯之剑”。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的描写中一再透露,赫赫扬扬的贾府将来“树倒猢狲散”,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盛筵必散”,“忽喇喇似大厦倾”,最后是“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写人情世故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是最好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说:“假如我们采用小说的现代定义。认为中国小说是不同于史诗、历史纪事和传奇的一种叙事形式,那么我们可以说,中国小说仅在一部十八世纪作品中才找到这种形式的真正身份,而这部书恰巧就是这种叙事形式的杰作。尽管《红楼梦》在形式和文体方面仍是折衷的,但从它的注重人情世故,从它对置身于实际社会背景上人物的心理描写来看,它在艺术上即使不领同世纪西方小说之先,也与其并驾齐驱。”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68年出版。
  《红楼梦》最杰出的成就又表现在人物写得好。牛津大学吴世昌教授说曾经把莎士比亚和曹雪芹做了对比,他说:“莎翁(莎士比亚)和曹雪芹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创造了四百多个人物,但莎翁的人物,分配在三十多个剧本中,而且许多王侯、侍从、男女仆人,性格大致相类;在不同剧本中‘跑龙套’的人物原不必有多大的区别。而曹雪芹的四百多个人物,却严密地组织在一个大单位中,各人的面目、性格、身份、语言,都不相同;不可互异,也不能弄错。”吴世昌:《我怎样写红楼探源》,见于《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社1960年出版。
  几百年来,全世界的红学家用各种方式解说红楼,分析红楼人物。我现在换个新角度,借用佛斯特的小说观“人生五大事件”即: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看《红楼梦》,小说家曹雪芹的活儿真是做绝了。先看看《红楼梦》如何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出生。
  “灵”是林黛玉的心源
  我把贾宝玉林黛玉的出生叫“临凡”,而不叫“出生”,因为他们是从单纯美丽的仙境降临到复杂纷纭的人世并遭受磨难的。曹雪芹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出生的文字非常简约,却意味深长,需要一句一句的推敲,一个词一个词的推敲,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才能读透曹雪芹的用意。
  林黛玉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红楼梦》这句“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十六个字,要反复琢磨,读出这个简单句子后边的复杂而深刻的内容。
  黛玉?[清]吴友如作
  “西方”,有的红学家解释是天竺,也就是印度。我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的意思;“灵河”,有的红学家具体地把灵河解释成印度的恒河,那样一来,林黛玉的前身就来自异国他乡了。我认为,灵河是虚拟的西方极乐世界一条河,“灵”
  有“灵敏”、“灵秀”、“灵气”的意思,这些特点都是林黛玉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红楼梦》早期点评家张新之说,“灵河”是林黛玉的“心源”,心的源泉。林黛玉的聪颖才情是《红楼梦》之最,这是胎里带来的灵气,这灵气大大方方地、潇洒自然地、甚至肆无忌惮地表露,林黛玉的为人直率耿直,锋芒毕露,有话就说,说就说到点子上,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绝不虚与委蛇,绝不口是心非。
  “情”是林黛玉的性本
  “三生石”,三生,本来是佛教观念,指前世、今生、来世或过去、现在、将来。三生石的典故出自唐传奇《甘泽谣》的《圆观》故事:李源和惠林寺和尚圆观是好友。有一天,两人一起到三峡,圆观看到几个妇女在汲水,就流着眼泪对李源说:那里边怀孕的妇人王氏,是我的托身之处,十二年后,中秋月夜,你到杭州天竺寺,我们再见。这天晚上,圆观果然圆寂了,而王氏生了个儿子。十二年后,李源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杭州,在天竺寺外遇到一个牧童,牧童在唱《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竹枝词的意思浅显易懂:我们两个是缘定三生的好朋友,现在老朋友来拜访我的再世,我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但我们的友谊是永远不变的。这个牧童就是圆观的后身。后来文学作品就用“三生石”来形容男女之间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为情可以共生,可以共死,可以死而复生的再世情缘。
  绛珠草既然生长在三生石畔,她就必然要连续三世为情而献身。点评家张新之说“三生石”是林黛玉的“性本”,性情的根本。爱情至上,为情献身是林黛玉性情的根本。脂砚斋透露,曹雪芹给林黛玉定的是“情情”,为爱情而献身。
  “绛珠草”是什么草?有人解释是蘑菇状的灵芝,且说它是瑶姬的精魂所化,这解释有一定道理,也比较有诗意,但多数红学家认为,绛珠草是长着绿色的叶子、大红珠状果实的草。
  这株长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草接受了雨露之恩才得以久延岁月,接受了谁的雨露之恩?贾宝玉的前身赤瑕宫神瑛侍者。
  赤瑕宫,是虚拟的天宫,“赤瑕”既可以解释为宫殿的名字,也可以按字面意思解释为红色的宫殿,“瑕”是玉上有斑点,赤瑕就是宫殿红色的阶石上有光怪陆离的点缀。“瑛”是像玉的石头,神瑛就是灵性已通的美石。“侍者”侍奉的对象是哪个?绛珠草。贾宝玉后来叫“绛洞花王”,住在怡红院,叫“怡红公子”,仍然和“绛珠”有关,仍然千方百计围着林黛玉转,想方设法服侍林黛玉。
  贾宝玉和林黛玉第一世情缘,是神瑛侍者侍奉、灌溉绛珠仙草。林黛玉常说自己是“草木之人”,没有什么金啊玉啊的。在薛家大造“金玉良缘”舆论时,贾宝玉偏偏梦中说“木石姻缘”。一点儿不错,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贾宝玉是神瑛侍者。他们之间就是“木石姻缘”。
  有人解释“木石姻缘”是绛珠仙草和通灵宝玉的姻缘,这解释可能是受了最早的刻印本程甲本的误导。在程甲本里,那块无材补天的石头被警幻仙子派作“赤霞宫神瑛侍者”。这样一改就把曹雪芹原意混淆了。石头是石头,神瑛侍者是神瑛侍者,“木石姻缘”是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姻缘,是宝黛第一世情缘。
  离恨天、蜜青果、灌愁海水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第二世情缘,是绛珠仙子在“五衷内对神瑛侍者郁结着缠绵不尽之意”,一心回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这是仙女和仙人的情缘。
  神瑛侍者浇灌绛珠草的结果使得绛珠草久延岁月,修炼成绛珠仙女,警幻仙子称她“绛珠妹子”。绛珠仙女是林黛玉的第二个前身。曹雪芹对绛珠仙子的描写也只有极其简单的几句。绛珠草“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话很简单,深究起来,含义却极其不简单。
  绛珠仙草接受的天地精华和雨露滋养,就是大自然和中华文明的精华。最主要的是对爱的执着,爱的无畏,爱的无怨,爱的无悔。绛珠仙子“游于离恨天”
  外,离蜜青是天的最高层,传说是悲哀气氛聚集的地方;绛珠仙子以“蜜青果为膳”,“蜜青果”用的是甜蜜的“蜜”,青涩的“青”,其实它的谐音是秘密的感情,是“秘情”;绛珠仙子饮“灌愁海水为汤”。“灌愁”中“浇灌”的“灌”
  谐音是习惯的“惯”,是“惯愁”,习惯的哀愁,永远的哀愁。
  绛珠仙子的一游一餐一饮决定了林黛玉的性格本质,就是为爱而哀愁而痛苦,为爱而九死不悔。曹雪芹用诗意化的语言把中国古代最美丽、最聪慧、最哀愁的知识女性的特点集中到林黛玉身上了。从神话传说中的瑶姬,到现实生活的李清照,从楚辞里的山鬼,到戏曲小说里的崔莺莺、杜丽娘。她们都游离恨天,吃蜜青果,饮灌愁水。追求爱情在封建社会是秘密的感情,是哀愁的源泉,离恨的根源。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集中了现实和虚构的才女的才气和幽怨。林黛玉是潇湘馆的李清照,大观园的杜丽娘、崔莺莺。
  这样一来,林黛玉就有两个前身,第一个前身是绛珠仙草,第二个前身是绛珠仙子,再加上贾府里的宝黛爱情,林黛玉跟贾宝玉的感情恰好是三世情: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灌溉之恩;绛珠仙子对神瑛侍者的刻骨铭心;林黛玉和贾宝玉缠绵悱恻的恋爱。
  林黛玉尚未出世,前身已做足了冰雪聪明、死于对爱情渴望的准备。曹雪芹对林黛玉出生的描述像一首神韵诗,有味外之味:绛珠仙草生在灵河岸上,暗寓绝顶聪明;长在三生石畔,暗寓为爱生生死死;修成绛珠仙子后,终日游于离恨天外,暗寓生活在离情苦绪中;饥则食蜜青果为膳,“蜜青”音谐“秘情”,封建礼法不容许的爱情是她性格的构成要素;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音谐“惯愁”
  是林黛玉个性基调。曹雪芹把古代才女和古代文学优美女性的品格,现实生活中,从卓文君到李清照,虚构形象从山鬼到崔莺莺、杜丽娘,汇聚到林黛玉身上了。
  宝黛爱情是中国古代戏曲小说里最优美也最别致的恋爱。为什么这样说?我们跟《红楼梦》里边经常出现的《西厢记》和《牡丹亭》相比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天才是多么不寻常。
  《西厢记》崔莺莺和张生是什么样的爱情?一见钟情。张生到寺院里借读。
  崔莺莺来给父亲做佛事,走到佛殿上,两人一见钟情。对方什么德性?什么脾气?
  一概不知道,一概不问。这就是张生和崔莺莺着名的佛殿相逢,因为外貌的吸引,产生爱情,最后在红娘的帮助下,冲破了封建家长的阻挠,偷尝爱情的禁果。《西厢记》为什么那么风靡?因为它毕竟写出了封建社会严密的礼教条件下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幸福的故事。这个故事感动贾宝玉和林黛玉。
  《牡丹亭》比《西厢记》更进一步,对《红楼梦》的影响也更大。其实,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就是按照“三生石”的构想来构思。不过写得不是那么明显,研究者似乎也一直没大注意。
  我们来看一看,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为什么是三世情缘:
  第一世是梦魂情缘。杜丽娘是杜太守的女儿,她的父亲对她家教很严,连花园都不让她去,杜丽娘跟侍女偷偷地去了一花园,园子里烂漫的鲜花引起她怀春,做了个梦,在梦里跟书生柳梦梅相识、因为外貌的吸引,两个人在梦中成为情人。
  他们的第一世情是梦中情缘。
  第二世是人鬼情缘。杜丽娘到花园里寻梦,寻不到,觉得与其这样没有爱情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她临死前画了自己的画像。埋在梅树下边,柳梦梅来到杜家花园,捡到了这幅画,深情地叫画,把杜丽娘从阴间叫了出来,杜丽娘的鬼魂跟柳梦梅夜夜私会,成就他们的第二世情缘,人和鬼的情缘。
  第三世是俗世姻缘,杜丽娘复活,两个正式结为夫妻。
  杜丽娘为追求爱情而死,为追求爱情而游魂,为追求爱情而复活。脂砚斋把杜丽娘叫“情小姐”。《牡丹亭》的三世情缘显然对曹雪芹有影响。
  《西厢记》和《牡丹亭》男女相爱主要都是出于外貌的吸引,相爱层面主要在男女相悦甚至性爱方面。宝黛爱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思想一致、情调一致、追求爱情的方式一致。这跟曹雪芹写贾宝玉和林黛玉诗意化的出生有关,跟他创造的“还泪说”有关。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受到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知道神瑛侍者下凡,绛珠仙女也要下世为人,而且要用一生的眼泪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在宝黛爱情中,总是伴随着怄气、争执,伴随着一次一次怄气、争执,林黛玉一次一次哭,林黛玉的哭就是因为“情重愈斟情”,随着一次一次“还泪”,宝黛爱情一步步加深,直到林黛玉为贾宝玉流干眼泪,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然后,贾宝玉虽然跟薛宝钗结婚,却总忘不了林黛玉,终于“悬崖撒手”弃家为僧。
  从曹雪芹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出生可以看出,神瑛绛珠的优美神话是《红楼梦》男女主角的生命灵根,甘露化泪是宝黛爱情别致的诗意表达。在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是绝无仅有的。
  贾宝玉衔石头出生是何意?
  更有意思的是,宝玉衔着一块驱除邪祟、化凶为吉的通灵玉来到人间。有研究者说:贾宝玉就是石头,石头就是贾宝玉。这是受“程甲本”误导。石头不是贾宝玉,它担任叙事任务,是作者的化身。
  《红楼梦》长期以《石头记》为书名。关于这块石头,脂砚斋评石头记甲戌本说得最清楚。这块石头哪儿来的?小说写:女娲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了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这石头见众石俱得补天,自己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以“蠢物”自称的石头向空空道人要求到红尘一游,变成晶莹宝玉,衔在贾宝玉口中来到人间,记录红尘往事。通灵玉,是无材补天的顽石,是“假宝玉”。“石兄”是空空道人对青埂峰下顽石的谐称。
  “石兄”就像能对贾宝玉周围发生的事做出记录、判断、分析、联想的“太史公”,以第三人称担任着旁观角色,偶尔自称“愚物”,发表点滴评论。
  爱神派遣宝黛共赴人间
  那么,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怎么来到人间继续三世情缘的?是警幻仙子安排的。
  有的红学家,比如朱淡文教授曾在《红楼梦论源》一书提出,警幻仙子才是中国古代真正的爱神。这样的说法可能就让中国爱神出现太晚了,但是想想也有一定道理。过去人们常说:女娲是爱神,创造了人类;有人说,洛神是爱神;有人说,唐传奇《定婚店》里的月下老人是爱神,比起这些传说来,警幻仙子是专门“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是管着到人间来“布散相思”的,说她是爱神,不是最恰当吗?
  就是这位中国古代姗姗来迟的爱神安排贾宝玉和林黛玉到人间来完成他们的绝世之恋。
  像贾宝玉、林黛玉的出生,任何一部中国小说、外国小说,都没做到这样的富有哲理和诗意。甚至可以说,一般中国小说从没有考虑写人物的出生,很多爱情小说的男女主角来到读者面前时已经是成年人,马上就开始他们的爱情故事,而贾宝玉和林黛玉完全不同,曹雪芹是从写他们的出生开始的,而这个出生实在写得太微妙,太有哲理,太有深意了。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第二部分
  宝钗扑蝶跑到滴翠亭听到有人说话时,就煞住脚往里细听,有可能是无意识的,好奇的。也可能是习惯。人前必须端庄,人后无妨偷听的习惯。王熙凤曾经说薛宝钗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表面上薛宝钗似乎对和自己无关的事不关心,实际上,她平时处处留心。当她明白了滴翠亭内说话的人有可能危害到自己时,立即按照自己偷听他人说话的心理,虚构出来林黛玉蹲在亭边弄水的故事,这样一来,有意偷听的就成了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编的结果,使小红相信,林黛玉听到了她的话,非常惊慌。
  5.薛宝钗胎里带来的热毒
  薛宝钗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
  热毒违犯真情至性,颠倒黑白、损人利己;
  热毒必须用大自然最本真因素不断纠正;
  宝钗扑蝶嫁祸黛玉就是“热毒”发作。
  《红楼梦》写贾宝玉林黛玉的出生写得富有诗情画意,写薛宝钗的出生却有点儿反讽意味。
  《红楼梦十二支?第二支?终身误》揭示贾宝玉的婚姻归宿是与薛宝钗齐眉举案却终不忘林黛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宝钗的美丽曾令宝玉心动神移,宝钗的贤淑在贾府有口皆碑,贾宝玉为什么选择林黛玉且无怨无悔?因为钗黛为人绝然不同,而为人跟出生有关——林黛玉是“阆苑仙葩”,薛宝钗却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薛宝钗到底有什么病?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写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要向王夫人汇报接待刘姥姥的情况,而王夫人恰好到了梨香院,正跟薛姨妈长篇大套地说家务人情。周瑞家的不敢惊动,就到梨香院里间,薛宝钗住的地方。薛宝钗满脸堆笑地招待她,周瑞家的问薛宝钗,两三天没见宝姑娘到那边逛逛去,是不是宝兄弟冲撞你了?薛宝钗说,是她“那种病又发了两天”。
  然后,薛宝钗对周瑞家的叙说她生来带有“那种病”,症状“不过喘嗽些”,却“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一位专治无名之症的和尚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给了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告诉了一个“海上方”,配制“冷香丸”治疗: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花蕊十二两,在春分那一天晒好,再用雨水那一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那一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那一天的霜十二钱,小雪那一天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配上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团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宝钗?[清]吴友如作
  薛宝钗到底害的什么病?医学家有各种推测。有位香港着名中医陈存仁先生曾经和香港着名红学家宋淇先生合作写过一本书,讨论《红楼梦》人物的病。陈存仁先生认为,按照西医的观点,薛宝钗的病叫“花粉热”,而用“冷香丸”正是在自身内产生抗体来治病。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写到的病写到的药方,都是文学化笔墨,你如果按照这个方子来吃药治病,治死了人可得自己负责任,因为,曹雪芹是小说家,不是医师。对“冷香丸”,千万不要看成是真正治病的秘方,也不要看成是曹雪芹的游戏之笔,随意之笔,炫才之笔,这是妙手天成,叙事写人的大章法。不管是薛宝钗身上的病根“热毒”
  还是治病的冷香丸,都不是真正的病理性描写,而是寓意性描写,对薛宝钗这个人物还可以说成是标志性、点题性描写。
  薛宝钗出生时就有胎里带来的热毒,需要经常用大自然最本真、最纯洁的东西来纠正,否则就会发作。这,就是曹雪芹写的薛宝钗的出生,意味深长的出生。
  意味深长冷香丸
  我们从冷香丸的组成,冲服冷香丸用的黄柏,还有冷香丸医治的热毒三方面来仔细看一看。
  第一,冷香丸的组成有深刻寓意。“冷香丸”的制作非常有哲理性。它的配料要求是春夏秋冬四时的白色花蕊,这象征大自然的纯洁和本真,用来和药的是四样水,雨水这一天的雨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霜降这一天的霜水,小雪这一天的雪水,这是春夏秋冬大自然节气当日的雨露霜雪。时间一天也不能错。时辰也不能错。用薛宝钗的话来说,最重要的是“可巧”两个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互相混淆,不能含糊不清,不能左右骑墙,不能指鹿为马。
  如果一个人必须经常补充大自然最本真、最守时的东西,说明这个人身上有肮脏的毒素,必须不断用纯洁的因素、正规的因素来纠正,否则就不正常。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有时不很正派的人。我们说“有时”,因为薛宝钗是个复杂形象,如果她总是不正派,不说真话,那就脸谱化了。
  第二,用来冲服冷香丸的汤是什么?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用黄柏冲服,我们可以读出两层重要含义。
  第一层含义是薛宝钗命运之苦和心灵之苦。黄柏是苦的,薛宝钗的命运和心灵也都是苦的。她虽是皇商之家的富贵小姐,但她的命运和心灵有两方面的苦:
  一方面是薛宝钗虽然得到了贾宝玉的婚姻却得不到贾宝玉爱情之苦,还同时经历了封建家庭覆灭之苦;另一个方面是薛宝钗一直用封建淑女的标准来束缚自己、规范自己、压抑自己,内心是苦痛的,灵魂是扭曲的。
  表面上看来,经常哭的是林黛玉,实际上内心特别痛苦的却是薛宝钗,因为林黛玉我行我素,个性张扬,从不说违心的话,说得自在,哭得自在,活得也自在。薛宝钗却不得不经常说假话,说违心的话,活在对他人的讨好中,为他人的表演中,活得很累。林黛玉最喜欢的《牡丹亭》有这样的唱词:“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一个人活出了自己,即便活得整天以泪洗面,也酸酸楚楚无人怨。薛宝钗却做不到这个份上。
  第二层含义是薛宝钗身上热毒之烈。既然说薛宝钗命运和心灵是苦的,曹雪芹为什么不用人们最熟悉的黄连治疗?却用黄柏?这里又有讲究。曹雪芹是懂中医的,他用黄柏送冷香丸既是中医里很讲究的处方,又有很深蕴含。按照中医理论,人体的热毒分为上焦、中焦、下焦,治疗上焦的热毒用黄芩;治疗中焦的热毒用黄连;治疗下焦的热毒用黄柏。薛宝钗病的症候是“不过喘嗽些”,表现为肺热,中医认为“肺与大肠相表里”,所以冷香丸要用黄柏煎汤送下,冷香丸治疗的是下焦的热毒,暗寓薛宝钗这大家闺秀某些行事不免下作。
  第三,“热毒”的深刻含义。“热毒”是什么?按照中医观点是毒素侵蚀了正常人体导致生病。而《红楼梦》所说的“热毒”暗喻违犯人的真情、人的至性,按照封建的理性纲常行事,做出矫饰巧伪的行为。为了个人的利益,不说真话,假意逢迎,虚伪应付,甚至说假话,颠倒黑白;在涉及到个人安危的情况下,为了保护自己而损人利己、嫁祸于人。
  宝钗扑蝶陷害黛玉
  薛宝钗如何热毒发作?我们看个最典型的例子:宝钗扑蝶。曹雪芹写宝钗扑蝶的场景写得既优美又深邃。在优美场景背后又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
  先看薛宝钗扑蝶前发生了什么事?《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坦香冢飞燕泣残红”写道,大观园姐妹都在园中玩耍,却独不见林黛玉,薛宝钗就说要去闹了林妹妹来。当她来到潇湘馆时,却看到贾宝玉进去了。薛宝钗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一处长大,他二人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这段描写表面上看,薛宝钗很懂事,不找事,尽量躲事。但是,她骨子里有没有对林黛玉和贾宝玉如此不避嫌疑不以为然呢?有没有妒嫉林黛玉?她有没有想到:你们不避嫌疑地要好,一点儿用也没有。最终决定你们命运的并不是你们自己,而是家长?我想薛宝钗这些想法肯定是有的。
  接着,宝钗扑蝶到滴翠亭,听到了小红跟坠儿的对话。小红跟贾芸私相往来是违反封建礼教的。小红怕人听到,很警惕。宝钗偏偏听到了。在棘手的问题前,宝钗表现出连续性四个“当机立断”。
  第一个当机立断,是薛宝钗立即判断出滴翠亭里发生了一件按封建道德来说是“奸淫狗盗”的事,而且判断出这件事发生在宝玉的小丫头小红身上,而小红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在这之前小说写到,贾宝玉并不认识他的小丫头小红。
  薛宝钗居然仅仅从说话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贾宝玉房里哪个丫头,还进一步知道这个丫头有什么个性特点。这说明薛宝钗对怡红院的关注程度非常之高。她不仅处心积虑地交欢袭人,还仔细观察分析怡红院其他丫头的个性特点。她如果对贾宝玉没有什么想法,表弟的丫头什么脾气管表姐哪根筋疼?
  第二个当机立断,是薛宝钗立即想到小红如果知道她听到这番话,会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会生事,让自己没趣。马上决定要来个“金蝉脱壳”。这说明薛宝钗非常聪明,善于保护自己。
  第三个当机立断,是薛宝钗本能地选择林黛玉做替罪羊。处在尴尬情况下的薛宝钗如果想找个替罪羊洗清自己,完全可以喊“宝玉”,喊“二丫头”、“探丫头”、“四丫头”。而她连想都没想,选择林黛玉。薛宝钗对大观园内哪个是亲的哪个是疏的,看得明明白白,分得清清楚楚。贾宝玉是她心爱的表弟,迎、探、惜是她的表姐妹,而林黛玉不仅跟她任何亲戚关系扯不上,还是跟她争夺贾宝玉的最强有力对手。薛宝钗下意识中,对林黛玉有对立情绪,需要伤害什么人时,林黛玉成了首选。早期点评家已注意到且说宝钗“缷罪于黛玉也,虽云急解,实有成心。”
  第四个当机立断,是薛宝钗临时客串天才演员,故意把林黛玉偷听滴翠亭谈话一事一步一步坐实。她表演得一层深一层,无中生有,却天衣无缝:第一步,她故意放重脚步,叫滴翠亭里的人听到,有人来了,停止说话,从而表明她薛宝钗对滴翠亭里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听到;第二步,她故意笑着叫道,让滴翠亭里边的人从她边笑边叫判断出她这会儿玩得多开心,多投入,当然不会对滴翠亭里发生的事发生兴趣;第三步,她喊林黛玉时不喊丫头通常叫的“林姑娘”而故意叫“颦儿”,这是宝姑娘和林姑娘之间的爱称,喊“林姑娘”是喊给丫头听,反而露馅;第四步,她故意创作出林黛玉蹲在滴翠亭边弄水故事。问小红,你们把林姑娘藏哪儿了?说,我才看到她在这里蹲着弄水,看到我,朝东一绕就不见了,是不是藏里头了?她还故意进去寻了一遍,然后,抽身就走。嘴里说“一定又是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薛宝钗的金蝉脱壳最令人沉思的,是她故意虚构林姑娘弄水的故事,这事当然起到洗清自己的作用。但我们仔细想想,如果单纯是为了洗清自己,有必要把林姑娘弄水的故事编得如此有鼻子有眼像板上钉钉吗?
  宝钗扑蝶跑到滴翠亭听到有人说话时,就煞住脚往里细听,有可能是无意识的,好奇的。也可能是习惯。人前必须端庄,人后无妨偷听的习惯。王熙凤曾经说薛宝钗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表面上薛宝钗似乎对和自己无关的事不关心,实际上,她平时处处留心。当她明白了滴翠亭内说话的人有可能危害到自己时,立即按照自己偷听他人说话的心理,虚构出来林黛玉蹲在亭边弄水的故事,这样一来,有意偷听的就成了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编的结果,使小红相信,林黛玉听到了她的话,非常惊慌。小红认为,如果是宝姑娘听了倒没什么,林姑娘听了反而有问题,因为林姑娘喜欢刻薄人。小红将来成为王熙凤的丫头,会不会在宝黛爱情上制造障碍?而跟林黛玉本来毫不相干的小红跟林黛玉结怨,正是薛宝钗造成。这样一来,薛宝钗金蝉脱壳的同时,没有任何过错的林黛玉掉进了薛宝钗设置的陷阱。所以,张新之在点评到薛宝钗说“给蛇咬一口也罢了”时说,薛宝钗就是蛇,林黛玉早晚会被她咬了:“卿卿即蛇,终必被咬。”
  从宝钗扑蝶的例子可以看出,当“热毒”发作,薛宝钗需要损人利己时,她做得多么到位,多么可怕,多么老辣。
  类似的例子还有: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金钏儿之死给薛宝钗带来了讨好王夫人的机会,而薛宝钗讨好王夫人正是用了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手段。此是后话。
  小说人物跟现实人物一样,常常有两种形象,一种是内在形象,一种是人物故意表现出来的形象,也就是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这两种形象,在《红楼梦》一些人身上大体上是统一的,比如说,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内在什么样儿,表现出来的就什么样儿,不加掩饰,真诚的自然的流露。赵姨娘和贾环也是这样的人物,就像贾宝玉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仕途经济,林黛玉不掩饰自己对贾宝玉的感情一样,赵姨娘和贾环也不掩饰自己对王熙凤和贾宝玉的仇恨。而在另外一些人物身上人物的内在形象和表现给其他人看的形象,就可能天差地别。比如薛宝钗。
  宝钗扑蝶在自己金蝉脱壳的同时,把林黛玉推进陷阱,这跟贾环在贾政跟前公开给贾宝玉造谣,跟赵姨娘找马道婆诅咒王熙凤,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薛宝钗表现得隐蔽、优雅。
  薛宝钗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也就是她有意识表现出来的是个什么形象?温柔大方,顾全大局,和蔼可亲。用小说的描述来说,就是薛宝钗刚到荣国府时,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开玩笑。”薛宝钗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有修养的、有人缘的人物。但薛宝钗的内心,薛宝钗在关键时刻的表现是不是这个样呢?不是。她是个“时宝钗”,关键时刻,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手软。宝钗扑蝶陷害黛玉是典型例子。类似的情节还可以举出几个。
  薛宝钗是个复杂的人物,而曹雪芹通过“冷香丸”,从人物出生就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写起。《红楼梦》这样巧妙隽永地描写人物出世,古今中外小说名作中,绝无仅有。
  6.绛珠仙子降临贾府
  林黛玉进贾府上了人生最重要一课;
  认识了钟鸣鼎食国公府是何气势?
  外祖母、舅母、表嫂纷纷亮相;
  如何吃饭、喝茶?一概从头学起。
  黛玉进府是百读不厌的章节,百说不厌的话题,从小说创作角度看,黛玉进府是古今中外小说把人物出场(主要是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出场)写绝了的上品。黛玉进府这一段还通过林黛玉纯真的眼睛观察了贾府复杂的人性、人情、人际关系。可以说,林黛玉进府就先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这一课,既教给她认识外祖母家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又教给她知道贾府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么回事?还教给她在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应该怎么样吃饭、怎么样喝茶?
  黛玉进府时是个乖乖女
  林黛玉进贾府时多大年纪?红学家有的说九岁,有的说十一岁。不管九岁还是十一岁,都是小学生的年纪。这种年纪的人对人生不过一知半解,懵懵懂懂。
  但林黛玉特别懂事,特别清醒,这是因为她早慧。关于林黛玉的早慧,小说里早就有描写,那就是贾雨村对冷子兴说到,他教的女学生总是在读到“敏”的时候读“密”,写的时候也省写一两笔,贾雨村一直很纳闷,通过冷子兴的介绍,他才知道,原来林黛玉的母亲叫“贾敏”。五岁的林黛玉就知道对母亲的名字得避讳。林黛玉的懂事除了早慧的原因之外,更因为母亲曾经提醒黛玉,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黛玉进入贾府之初,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林黛玉的外祖母与别家不同,先是林黛玉接触贾府的三等仆妇就觉其不凡,后是林黛玉进入贾府后更觉得外祖母家与众不同。林黛玉的外祖母家到底跟别家、首先跟林黛玉自己家有何不同?主要在于,贾府居于封建大官僚的宝塔尖。解开这谜底的最重要文字,是林黛玉看到的荣禧堂的堂皇气派。
  林黛玉从苏州来到京城,先在荣宁街看到“敇造宁国府”,知道这是外祖母家的长房,然后看到荣国府,当然也是敇造,是皇帝下令建造的。林黛玉一步一步看到贾母等人居住的地方后,来到贾政居住的荣国府正房荣禧堂。
  为什么是荣国公的次子贾政居住正房而不是长子贾赦居住正房?这是红学家众说纷纭的话题,也是索隐者津津乐道的话题,我们姑且不管。
  荣禧堂从外边看是轩昂壮丽的大正房,迎面,在墙的上边,悬着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青色的底子,上边雕着九条龙,龙的上边是赤金斗大字“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这是皇帝赏赐的,盖了日理万机的皇帝的印章。皇帝下令建造荣国府,又亲自给荣国公的正房赐名“荣禧堂”。在荣禧堂紫檀木大条几上,摆着价值连城的古玩和外国进口的昂贵玻璃装饰品。荣禧堂正面墙上在皇帝赐的匾下边,挂着一幅墨龙大画。叫“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上面画了一条气势磅礴的雨天海潮中的墨龙,“雨”字切“漏”,百官等待时辰上朝的“待漏”的“漏”,海潮的“潮”和百官上朝的“朝”同音,所以表面上是一条龙,但因为龙的背景是雨天海潮,就成了“待漏随朝墨龙”,是大臣侍奉皇帝的象征。画旁有一副银雕对联,跟皇帝亲自题名的匾对应: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到荣禧堂来的客人佩戴的珠玉可与日月争辉,高官的礼服联成片像天上的彩霞。所以,荣禧堂内,皇帝亲赐的匾,象征皇帝身边重要大臣的墨龙大画,透露来到荣禧堂的朋友皆非等闲之辈的对联,几百个字,就把封建大官僚之家的绝顶气势、派头、地位写出来了。
  林黛玉的父亲是探花,任职盐政,官不小,钱不少,但跟受到皇帝钦赐匾额的外祖母家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了。林黛玉看到外祖母家的荣禧堂,不能不进一步提醒自己格外小心谨慎。
  仔细推敲黛玉进府的为人处事,我们发现,这时的林黛玉相当懂事,相当内敛。是个说得少、想得多的好孩子。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少,还都说到点子上;该行什么礼,一步也不缺,都行到礼数上。林黛玉进贾府第一天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她的应对,件件完美,桩桩得体,无懈可击。
  这时的林黛玉在贾府人眼中,是个美丽文弱、懂事明理的乖乖女。林黛玉如果能够按照初进贾府时的样子表现下去,《红楼梦》的故事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黛玉进府第一天接触到的主要人物,除贾宝玉之外有四位女性: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她们给黛玉什么启示呢?
  成了贾母的“心肝儿肉”
  贾母一见林黛玉就搂到怀里“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还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请注意贾母用的词是“唯有”。贾母不是在三个儿女中“最疼”贾敏,而是“唯有”疼贾敏。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贾母有三个子女,贾赦、贾政、贾敏。贾母当着贾赦、贾政的妻子,宣布她疼的“唯有”女儿。看来贾敏不仅是贾母子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漂亮,最聪明,最懂事的一个。不然,曹雪芹能给她起个“敏”字做名字?而贾母对女儿的疼爱丝毫不加掩饰。
  其实贾母唯有疼黛玉之母,王夫人早就洞若观火。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时,王熙凤建议给姑娘们裁减丫鬟。王夫人不同意,她回忆起当年林黛玉母亲未出嫁时的待遇。贾府的“四春”小姐身边有嬷嬷仆妇、大小丫头一大群,算很讲究了。
  但照王夫人看来,这些小姐很可怜,跟别人家的丫头差不多。身边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下的倒像是庙里的小鬼。四春跟谁比很可怜?跟谁的丫头差不多?
  跟她们的姑姑贾敏比很可怜,跟贾敏的丫头差不多。当年贾敏待字闺中时什么待遇?十二个字: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千金小姐。
  王夫人对王熙凤说的原话是:“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何等的金尊玉贵来着,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贾母以当年荣国府处于鼎盛时期的财力做背景,像呵护娇花一样地供养林黛玉的母亲,给王夫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按照《红楼梦》人物年龄大体估算,林黛玉之母比王夫人要小十岁左右。王夫人长时期亲眼目睹贾母如何宠爱小姑子,印象深刻。母亲是女儿最好的榜样。林黛玉的母亲自然会按照贾母对待自己的模式对待林黛玉,而且也有条件娇宠林黛玉。但是母亲一死,林黛玉就从天上掉到地下。黛玉进府的回目叫“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令人酸心刺目。
  贾母唯一疼爱的女儿不在了,自然会把疼爱转移到女儿唯一的根苗身上。这就是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开头说的:“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儿倒且告后。”贾母的疼爱对林黛玉既让幼年丧母的林黛玉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也把林黛玉置于风口浪尖。用探春的话来说,贾府的人像乌眼鸡一样,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现在林黛玉这么一个外来户得到老祖宗如此怜爱,岂不成了他人眼红的对象、嫉妒的对象?赵姨娘对林黛玉的不以为然就是例证。
  两舅母有意无意设陷阱
  邢夫人、王夫人两位舅母对待林黛玉都还算热情,但热情后边存在着无意甚至很可能是有意给外甥女儿挖的陷阱,为什么这样说呢?
  先看邢夫人无意中给林黛玉挖的陷阱:贾母安排两位嬷嬷带林黛玉去拜见舅舅。邢夫人表示:她亲自带了去。然后,携了林黛玉坐到车上,下了车,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进到院里,让林黛玉坐下后,派人请贾赦。贾赦没来,叫人传了一番安慰林黛玉的话。从小说技巧上说,是节省笔墨,从人情世故上说,是人之常情。林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舅舅的吩咐,她一句一句听了,而且是急忙忙站起来听。多么恭敬?多么懂事?接着邢夫人“苦留”林黛玉吃饭。而林黛玉笑着回答:“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邢夫人苦留林黛玉吃饭,活画出一个顾前不顾后、心里没数的人,难道她不知道林黛玉还得去看贾政?难道她想不到林黛玉初来乍到应该跟贾母一起吃第一顿饭?可她就是“苦留”!而林黛玉笑着推辞,推辞得多么有理有分寸!前辈点评家曾说邢夫人“留得突兀”,“没分晓”。林黛玉告辞,邢夫人送到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邢夫人做人倒三不着两,但她对林黛玉有“携手”,“挽手”
  动作,最后还嘱咐几句,邢夫人对幼年丧母的黛玉还是疼爱的。
  再看王夫人可能故意给林黛玉挖的陷阱:林黛玉到了王夫人正房,看到: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王夫人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便向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方挨着王夫人坐了。
  这似乎很寻常的让座,仔细琢磨很不寻常。炕桌上堆着书籍,上座空着,当然是贾政经常坐的位子。王夫人为什么让林黛玉坐到舅舅的位子上呢?是特别友好呢?还是想试探一下林黛玉到底懂事不懂事?王夫人把林黛玉往贾政的位子上让,在潜意识中,有没有跟当年自己不得不仰视的小姑子较劲?我看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而林黛玉对王夫人起居室的观察细致极了,一边细看一边细想,她判断出王夫人让自己坐的是上座,首席。她坚决不坐,主动坐到看来是给孩子们准备的椅子上。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了。坐到王夫人身边,既不越规,又亲切。林黛玉决不越雷池半步!如果王夫人是有意识地考察林黛玉,这时也不得不服。
  看到王夫人跟林黛玉打交道,我总会想起西方名着《简爱》里边那个舅母,那个把外甥女儿当成敌人的舅母。当然,王夫人做得更高明。在王夫人内心里有两个情结,一个是她对当年受到婆母宠爱的小姑子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感,另一方面,她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交往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抗。
  王熙凤声势夺人
  对林黛玉热情如火的自然是王熙凤。王熙凤的出场向来被看成是中国古代小说人物出场的经典场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林黛玉纳闷儿:“这些人个个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林黛玉对贾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就看清了,每个人都得在贾母面前夹起尾巴,连大气都不敢喘。居然有一个人这样大呼小叫!这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呢?王熙凤露面,贾母开玩笑地一介绍,说王熙凤是个破落户,南省谓之辣子。姐妹们介绍这是琏二嫂子。林黛玉马上明白了王熙凤是贾母跟前最得宠的人。这位不得了的人物对林黛玉开口说话就极其了不得:“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就去世了!”这是夸林黛玉,还是夸老祖宗?都是。表面上是夸林黛玉,实际上是恭维老祖宗。既夸奖了林黛玉又讨好了老祖宗。谁听谁顺耳,怎么听怎么顺耳。王熙凤见林黛玉,像天才演员演小品,忽喜忽悲、忽啼忽笑、嘘寒问暖、八面生风!
  她像连珠炮一样连说了九句话关怀林黛玉。前六句是对着林黛玉:第一句:“妹妹几岁了?”第二句:“可也读过书?”第三句:“现吃什么药?”第四句:
  “在这里不要想家。”第五句:“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第六句,“丫头、老婆不好,也只管告诉我。”前边三句是初次见面一定得问的,是长嫂关心的口气,后边三句是管家大奶奶说了算的口气。第七、八句是问婆子们:
  “林姑娘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第九句是对荣国府的下人:“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九句话,问得句句到位,色色周到。曹雪芹写王熙凤问话,不写林黛玉回答,也不写下人应答,似乎只是王熙凤在问,其实,林黛玉不可能不回答,下人不敢不回答,只是曹雪芹故意省略了,因为他这会儿重点要写的就是像名角儿“挑帘红”的王熙凤。
  林黛玉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她当然立即就看透王熙凤的为人。这个人非常能干,但更重要的是,善于显示自己能干,这个人最善于把好钢用到刀刃上。
  林黛玉用“打花呼哨讨好”对王熙凤做了精彩概括。宝玉挨打后第二天众人都来探望,没见王熙凤时,林黛玉盘算:“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呼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
  “打花呼哨”这四个字唯有语言天才能够想得出来,太精彩太准确了!
  林黛玉的智商可能比王熙凤还要高,情商却肯定比王熙凤低不少。林黛玉完全能看懂、看透王熙凤的为人,但是让她学习王熙凤的为人、参考王熙凤的为人?
  不如杀了她算了。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人的人生理想和目标不一样。林黛玉信奉的是理想主义,唯美主义;王熙凤信奉的是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有趣的是,林黛玉和王熙凤的关系非常好。王熙凤对丈夫的表妹林黛玉的友好程度远远超过对自己的表妹薛宝钗。这也是红楼人生中特别值得琢磨的现象。
  “宝塔尖”如何吃饭?
  林黛玉进府在观察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之后,迎来了她的进府第一顿饭。这一顿饭可不是简单的饭,而是林黛玉人生的重要课程。
  曹雪芹只用了两百个字写这顿饭,却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封建贵族家族的章法,平庸作家两万字都写不出写不透。
  先看贾母的晚饭如何开场?
  当林黛玉在王夫人房间说话时,有丫鬟来报告:“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林黛玉赶过去。请注意这个“忙”字!王夫人这个人经常慢腾腾的,这会儿却急急忙忙,为什么?她不敢怠慢。否则她就失职失礼了。在封建家庭特别是贵族家庭里,儿媳妇要伺候婆婆吃饭,是金科玉律。王夫人和林黛玉进入贾母的后门,已有许多人在等候。等什么?就是等王夫人来伺候贾母吃饭。按说也应该等邢夫人。但曹雪芹的笔墨非常精致、细微。他此前写到,邢夫人要带林黛玉去拜见贾赦时,贾母已经发话“你也去吧,不必过来了。”大儿媳妇放了假,贾母的晚饭就必须得小儿媳妇来开。这是封建家庭的规矩,不管你王夫人是多么高的诰命夫人,婆婆吃饭,你必须伺候。所以,伺候贾母的人看到王夫人来了,才安设桌椅。
  然后“李纨捧饭,王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似乎很奇怪,有那么多丫鬟、仆妇在,为什么要这三位贵妇人干这些粗活儿?这也是规矩:孙子媳妇和儿媳妇要亲手伺候老祖宗,哪怕像走过场一样。
  饭摆好了,筷子摆好了,汤摆好了。吃饭的人怎么入座?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王熙凤拉林黛玉坐左边第一张椅子。林黛玉很清楚,除了贾母的座位之外,左边第一张椅子是首位,王夫人和两位长嫂在,她怎么能坐?她十分推让。贾母向她解释:“你舅母和你嫂子们原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林黛玉方告了座。
  林黛玉坐下了,跟她同辈的贾府三小姐是不是可以马上坐下呢?不行,得贾母命王夫人坐了之后,三姐妹才能告座。迎春右边第一,探春左边第二,惜春右边第二。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是迎春、惜春的婶娘,得她这位长辈坐下了,那三位才能坐。这叫长幼有序。那么,林黛玉先于王夫人坐下岂不是无礼了?又不能算无礼。王熙凤先拉林黛玉入座。贾母再下令叫黛玉先坐,贾母的话是法令。
  这样一来,林黛玉和贾府三姐妹陪贾母吃饭时是这样的情势:
  王夫人坐在一边,不吃,陪着,也监视服侍贾母的人是否周到;李纨和凤姐两人站在饭桌旁布让,“布让”就是不断地给贾母和小姐们搛菜,劝餐;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什么叫宗法社会宝塔尖的气派?贾母这一顿饭,写得活灵活现。
  吃过饭后,小丫鬟用小菜盘捧上茶来,林黛玉还以为是喝的茶,在苏州家里,她受到的教育是惜福养身,饭后片时再喝茶。现在她只得随和,接了茶过来。又有人捧过漱盂来,林黛玉才发现不是让她喝茶,而是先用茶水漱口!于是,漱了口,洗了手,服侍的人才捧上喝的茶。然后贾母发话,叫王夫人等离开,“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领李、凤二人去了。估计是依样画葫芦,由李纨、王熙凤服侍她吃饭去了。
  贾母这一顿饭,是林黛玉进府后上的重要人生一课。贾母地位至高无上。贾府的晨昏定省、人情往来、大宴小宴、饮酒赏花、看戏打牌,都得围绕着这位“老祖宗”进行。而这一顿饭,吃出了宗法家庭的规矩。
  绛珠仙子降临恶浊人世
  贾母宣布她“唯有”疼黛玉之母,在林黛玉进府后,贾母通过安排她吃饭的座位,睡觉的床铺——贾母命令把贾宝玉原来用的床倒出来让林黛玉用——连“凤凰”贾宝玉都得给林黛玉让路了。林黛玉一进府就受到这么高的待遇,对她是好还是害?我看都有。好处是幼年丧母的林黛玉从外祖母身上又享受到另一份母爱,害处是林黛玉从此被置于众人瞩目、众人嫉妒的风口浪尖。
  此后,林黛玉的个性随着贾母的万般宠爱、贾宝玉的万般巴结,渐渐张扬。
  因为贾府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腥风血雨的环境因素,又因为有薛宝钗在一旁做对照,这种对照有时是薛宝钗处心积虑来对照,比如说,金钏儿之死装殓用的衣服。在这种“风刀霜剑”的环境下,林黛玉越来越不善于为人处世,越来越不善于提防,有时不经意间还落进他人的陷阱。林黛玉在贾府人的眼中就成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小性儿”,“行动爱恼人”,“嘴像刀子一样”了。
  林黛玉一进贾府,就安之若素地继承了贾敏在贾母跟前“唯疼”的待遇,而且从来不对贾母表示感戴之情,不对贾母说任何奉承的话,凑趣的话,捧场的话。
  用我们山东人喜欢说的话,这简直像“吃了泰山不谢土”!或者说,聪明的林黛玉太不聪明了,连几句现成话、客气话不会说?
  其实,大爱无言,至爱无言,真正的爱不需要表白。
  美国有个着名小说改编成电影叫《爱情故事》,男主角是哈佛大学学生奥利佛。在小说结局中,儿子对帮助自己的父亲说了句“谢谢”,父亲说什么?“爱就不要说谢”。林黛玉从来不讨好贾母,也是“爱就不要说谢”。这正是林黛玉天真烂漫、纯洁无邪、天上仙子秉性的表现。
  但是天真纯洁的绛珠仙子能应付恶浊的、险恶的贾府吗?不能。这是她还泪的开始。
  我为什么把“黛玉进府”说成“绛珠仙子降临贾府”?就是因为,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仙境美丽的绛珠仙子就降临恶浊的人世,开始了她的诗情画意却又磨难丛生的人生之旅,开始了绛珠仙子向神瑛侍者的还泪之旅。
  7.神瑛绛珠初聚首
  法国大作家雨果说:人出生过两次;
  一次是来人世的那天,一次是爱情萌发的那一天。
  曹雪芹诗意地描写了宝玉黛玉的初次见面;
  这是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天上人间再聚首。
  宝黛爱情为什么能感动不分时代、不分地域、不分民族、不分年龄的人?中国古代最优美的爱情故事的序幕如何拉开?林黛玉和贾宝玉初次见面是红学家而且不仅是红学家的热门话题。
  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有三世情缘,宝黛见面是第三世、也是人世情缘的开始。
  宝黛见面妙就妙在,从林黛玉眼中观察贾宝玉同时,曹雪芹用两首《西江月》以反讽语调给贾宝玉定调;从贾宝玉眼里观察林黛玉同时,曹雪芹用一首长短句以赞颂语调给林黛玉定调。
  他人眼中的贾宝玉
  先看宝黛见面时林黛玉如何观察贾宝玉。
  贾宝玉是个出众的美男子。《红楼梦》多次写到其他人眼中的贾宝玉。一次是写北静王观察到的贾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的评价是“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另一次是秦钟观察到的贾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这是同龄贫寒男子眼中看到的贾宝玉。还有一次是父亲观察到的儿子。贾政本来讨厌贾宝玉,但是当贾宝玉跟神色委琐的贾环站到一起时,贾政感到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宝玉的美把父亲的厌恶灭了。奇妙的是,曹雪芹很少写在薛宝钗眼中的贾宝玉是什么模样儿?因为,薛宝钗要的是“金玉良缘”,要的是家庭根基和地位,长什么模样不要紧。林黛玉要的是“木石前盟”,是无条件的感情相知。所以林黛玉观察贾宝玉最细致。
  如果说贾宝玉看林黛玉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林黛玉看贾宝玉就可以说“情人眼里出潘安”了。
  林黛玉跟贾宝玉见面之前有两个人给她灌输贾宝玉是什么样人。
  一个是黛玉母亲:“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贾敏的话虽然简单,却把贾宝玉的主要个性特点和形成背景交待得清清楚楚。这是比较客观的叙述。
  另一个是王夫人。王夫人把贾宝玉叫“孽根祸胎”,叫“混世魔王”,说他“有天无日”,“疯疯傻傻”。王夫人既从封建道德要求判断贾宝玉,又从溺爱角度来看宝贝儿子。王夫人嘱咐林黛玉不要理贾宝玉的话意味深长:贾宝玉此前内帏厮混的对象都是她的姐妹,现在来了位姑表妹妹,而姑表兄妹是可以成婚的。
  王夫人特地叮嘱林黛玉“不要睬他”,不要“沾惹”,“只休信他”。可能潜意识当中,王夫人认为宝玉黛玉的交往可能会有麻烦。这样一来,王夫人的叙述就带有浓厚的夸张色彩,既有母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溺爱成份,又带有预先给林黛玉打预防针、吓唬她、不让他们两个多接触的考虑。
  有这样两个先入为主的介绍,当林黛玉听说贾宝玉来了时心中的想法是:贾宝玉可能是个吊儿浪当、邋里邋遢的愚物,是既不懂事、又不驯服的顽童。“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林黛玉甚至不想见他了。
  黛玉喜出望外观宝玉
  但是出现在林黛玉眼前的贾宝玉却跟林黛玉先入为主的印象完全不同。林黛玉看到一个俊美少年公子。这位公子很快就引起了林黛玉的好感。除了细致地观察贾宝玉的服饰之外,林黛玉两次看到贾宝玉的面貌不完全相同。同一个人转眼功夫相貌就不完全相同,可能吗?为什么?这里有微妙的心理因素和曹雪芹的巧妙的艺术沟壑。我们具体看一看:
  林黛玉第一次看到的贾宝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林黛玉观察得很细。贾宝玉的脸圆圆的,亮亮堂堂,像中秋的满月;脸上洋溢着朝气,脸色像春天早上的花朵;头发黑亮浓密,鬓角像用刀裁出来一样;眉毛黑黑的弯弯的长长的,轮廓很美,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形状像是桃花的花瓣,眼睛晶光闪闪很有神采。这是一幅俊美公子素描图,是贾宝玉还没带上对林黛玉的感情色彩时所呈现出来的面貌,也是林黛玉还没带上对贾宝玉好感时观察到的贾宝玉面貌,是个基本客观的贾宝玉,多少带点儿脂粉气的小帅哥。其实曹雪芹这段人物肖像的描写并没有跳出才子佳人小说的框框。但是天才作家就是天才作家,就是能让粪堆里长出灵芝。曹雪芹接着写的,就跟才子佳人小说完全不一样了。他写“虽怒视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这说明,林黛玉一见贾宝玉,立即有了好感,为什么说林黛玉马上就有好感?因为贾宝玉并没有怒视,也没有瞋视,但林黛玉想象:他即便怒视也好像笑,瞋视时也有情。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好感跟一个奇怪现象有关,那就是林黛玉的内心独白:
  “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他们在哪儿见过?天界仙境见过。绛珠仙草见过神瑛侍者,而且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雨露滋养之恩;绛珠仙子见过神瑛侍者,而且绛珠仙子五内郁结着一种对神瑛侍者的缠绵不尽之意。
  林黛玉第二次看到贾宝玉,对贾宝玉看得更仔细而且看出贾宝玉多情了。从外边急急忙忙跑回来的贾宝玉,早就发现家里多了个神仙似的姊妹,料定是林姑妈之女。贾宝玉带着看到林黛玉的惊喜第二次出现在林黛玉面前时,林黛玉也带着刚产生的好感观察贾宝玉。这时贾宝玉的面貌就是感情色彩更浓厚的面貌,或者叫“带情”的面貌:“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林黛玉观察到,贾宝玉的脸色滋润白皙,嘴唇丰满而鲜艳,似乎抹了口红,他看起人来带着柔美的感情,说起话来带着迷人的笑容。微微一抬眉,就显露出他的天然风骚,随意看你一眼,立即流露出他的万种情思。林黛玉第二次看贾宝玉,贾宝玉的模样更细致了,更美好了,而且带上温情了。这就因为,贾宝玉看林黛玉时是带着喜从天降的心理和有意识的讨好,林黛玉看贾宝玉时则带着喜出望外的心理和不由自主的脉脉温情。
  在短时间内,林黛玉眼中出现了两个贾宝玉,两个贾宝玉都是小帅哥儿,而第二个贾宝玉比第一个贾宝玉更好看更可爱更可亲,这说明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一见面立即互相产生了惊喜和震撼,这是比传统的“一见钟情”更深刻的感情冲动。是天上人间重聚首的喜悦。这样优美地、有层次地写人物的外貌,我看在世界小说之林也很少见。
  曹雪芹在这里用了画家画人的方法,叫作“皴染法”,画人不是一笔画出,而是一笔一笔画,一笔一笔描,越画越清晰,越描越精彩。
  林黛玉对贾宝玉骤然“升温”。这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在人间的初次聚首,也是林黛玉还泪之旅的开始。
  寻愁觅恨为哪桩?
  在林黛玉观察了贾宝玉之后,曹雪芹借“后人”的语气写了两首《西江月》
  :
  “无故寻愁觅恨,
  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
  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
  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
  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
  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
  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
  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绔与膏粱,
  莫效此儿形状!“
  这两首词用贬斥语气给贾宝玉这个封建逆子大唱赞歌,形象地概括了贾宝玉的思想、个性。贾宝玉生活的时代,四书五经是经典,青年人要读文章,就得读四书五经,而贾宝玉“怕读文章”。读书做官是那个时代最大的世务,而贾宝玉偏偏把求功名的人看成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辈,还把封建社会的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贬得一文不值。这当然就是潦倒,就是愚顽,就得受到人们的咨议甚至于诽谤了。按照曹雪芹的构思,贾府的败落主要是贾赦、王熙凤作恶,也跟贾宝玉做了“不才之事”有关。宝玉跟优伶来往的“不才之事”曾经令忠顺王爷非常不满,找到贾政,结果让贾宝玉挨打,估计贾宝玉这类跟优伶来往得罪权贵的事,后来可能成了贾府获罪被抄的缘故之一。贾宝玉衣食无忧,过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一旦家庭败落,他不能自食其力,不得不靠袭人夫妇供养。最后彻底绝望,干脆出家为僧。像这样的人当然就是“无能”和“不肖”了。
  《西江月》的第一句“无故寻愁觅恨”颇有哲理。寻常人生活中的愁和恨,都是现实生活的压力加到头上才有的。贾宝玉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衣食无忧,应该没有什么愁,没有什么恨,但他偏偏就是有。贾宝玉的愁和恨都是他主动寻来,诚心觅来的。贾宝玉寻的什么愁?他寻的是违犯封建伦理、违犯封建宗法之愁;贾宝玉觅的什么恨?他觅的是追求爱情自由、追求心灵自由的恨。所以,贾宝玉的愁,是封建叛逆者的愁;贾宝玉的恨,是封建叛逆者的恨。而且贾宝玉的寻愁觅恨达到如傻似狂的程度。实际上,贾宝玉是腐败的封建根基上冒出来的新思想的灵芝。贾宝玉到底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还是体现了新兴的市民思想?贾宝玉跟俄罗斯文学里边的“多余人”是不是相同?这也是大家热心讨论的内容。
  《西江月》表面含义是世人眼中的贾宝玉,是对贾宝玉不理解的人才会下的结论,跟薛宝钗对贾宝玉的评价是“富贵闲人”,“无事忙”一致。实际上这是虚假的贾宝玉,是“假宝玉”,假的宝玉。曹雪芹心目中的贾宝玉是敢于跟封建伦理封建宗法对着干的贾宝玉,是个真实的贾宝玉,是林黛玉眼中的贾宝玉,是“真宝玉”,真的宝玉。跟贾府浊臭薰人的贾珍贾琏相比,宝玉鹤立鸡群、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真情至性。他的“真”唯有林黛玉能体会,能共鸣,能怜惜。
  宝玉喜从天降观黛玉
  再看贾宝玉观察到的林黛玉:
  林黛玉到底长什么模样?宝黛初见,宝玉印象最深的,是林黛玉的眉毛和眼睛:“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这两句画出林黛玉独一无二的眉目。林黛玉的眉毛细长而弯,形色像挂在树梢上的轻烟。眉好像皱着,又好像没皱着,含着淡淡的哀愁。眼睛好像刚刚哭过,又好像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但眼泪还没掉下来,“含露”是眼睛里含着露珠,极细小的泪珠。
  作为长篇小说的女一号林黛玉,曹雪芹竟然不像写王熙凤那样系统地、工笔地写,而是大写意地写,只写了她的眼睛和眉毛。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写人物要“画眼睛”的技巧。曹雪芹在画眼睛时连眉毛一起画了。其实中国古代特别强调女人的眉毛之美。诗经写《硕人》就写到“螓首蛾眉”。古代类书记载女子眉毛的有百余条。“愁眉”,“啼眉”,“绿眉”,“桂叶眉”等。当年曹操就规定他身边的女人要参考蛾的细长而弯的触角画眉,就叫“蛾眉”。但是眉毛仅仅是人的面目的一部分,李商隐说:“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林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只有跟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合在一起,跟她整个人的气度、神韵、文化修养合在一起时,才具有超凡脱俗的美。
  在贾宝玉的眼中,林黛玉的神态就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迎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按照曹雪芹的构思,林黛玉比西施还要美。她的美是愁思的美,是嫶妍的美,是病弱的美,又是智慧的美。林黛玉的面容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她的身体弱不禁风,走几步路就会因娇弱而气喘。当她静止的时候,像一朵娇花倒映在水中,当她行动的时候,像柔弱的细柳在摆动。林黛玉的美又是和“慧”联在一起。比干是传说中最聪明的人,林黛玉较比干的心还多一窍,比古代最聪明的人还聪明。
  因为心较比干多一窍,蹙眉的林黛玉就比捧心的西施多一层智慧的美。林黛玉的美总是跟多思多愁联系到一起,大自然的花开花落,人世间的风霜雨晴,林黛玉敏感的心灵时时感受并呼应着;林黛玉的美还跟“泪”联系在一起,她眼里隐隐含着泪水,是绛珠仙子到人间还泪。
  贾宝玉第一次看到林黛玉产生的印象是“神仙似的妹妹”,这是定位。林黛玉身上有仙气,这仙气和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的前世情缘联系到一起。贾宝玉见到林黛玉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林黛玉心里想到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他还进一步说他跟林黛玉像是“远别重逢”。当然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旧相识人世相逢。
  写林黛玉的长短句,有非同寻常的文化含量。古代最聪明的比干和最美的西施都出来给林姑娘做陪衬。仅仅林黛玉的眉毛,就有两个出处:蹙眉来自《庄子?
  天运》:“西施病心而颦。”“颦”就是蹙眉的意思,贾宝玉马上送给林黛玉一个字“颦颦”,也是这个意思。罥烟眉来自《西京杂记》。(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又称“远山眉”,罥烟眉的意思是疏朗的眉毛像挂在树梢上的轻烟,是化用远山眉。林黛玉两弯眉毛居然跟古代两位大名鼎鼎的美女挂上了钩。
  讨论了二百年的眼睛和眉毛
  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是红学史上一个有趣的难题。几百年来,困惑了无数的红学家。现存脂评本《石头记》和程甲本《红楼梦》关于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的描写,竟然有九种文本:
  1 )甲戌本:“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在甲戌本上,有的字加了红框,说明作者对框内的文字还不满意,还要修改;2 )己卯本:“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3 )庚辰本:“两弯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4 )蒙古王府本、戚本:“两弯似蹙非蹙罩烟眉,一双俊目”;5 )杨藏本:“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目”;6 )甲辰本(梦觉主人本)、程甲本:“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7 )舒序本:“眉弯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动而仍留。”
  8 )卞藏本:“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飘非飘含露目。”
  9 )列宁格勒本:“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对林黛玉眼睛和眉毛的描写,脂砚斋各种抄本各有特点,显然列宁格勒藏本最恰当。其他抄本对林黛玉眼睛和眉毛的描写都不理想:说林黛玉的眉毛是“鹅眉”,当是“蛾眉”之误,这样写未免太普通,太俗套了;说林黛玉的眉毛是“笼烟眉”,不准确,“罩烟眉”更不准确,可能是抄手不认识“罥”字之误。
  唯有“罥烟眉”最优美,最有神韵。写林黛玉的眼睛是“多情杏眼”,“杏眼”
  太圆也太大了,再加上“多情”,能是林黛玉的眼睛吗?“一双俊目”,太普通了:“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和“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含露”可以,“似笑非笑”或“似喜非喜”又不成了,林黛玉岂能是这样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绛珠仙子是到人间还泪的,岂能总是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多情”更不准确,按照曹雪芹的构思,林黛玉不是多情,而是“情情”。“目彩欲动而仍留”
  同样不像林黛玉的眼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冯其庸等先生到前苏联考察道光年间被带到俄罗斯的脂评本,看到关于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的两句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喜从天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最合乎曹雪芹原意的描写终于一锤定音。
  《红楼梦》的有趣,就在于,仅仅林姑娘的眼睛、眉毛是什么样儿?就可以探讨几百年。直到列宁格勒藏本浮出水面,红学家和红迷们才知道了曹雪芹在林黛玉的眼睛和眉毛上做了多么了不起的文章。
  曹雪芹在宝黛初次会面,就用诗词写出两个人的个性特点。用一首或两首词给故事的情节或人物定调,是中国古代小说特有的写法,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给外国留学生讲古代小说时,他们表示困惑不解。他们认为:小说的魅力在于“不可知性”、“悬念性”,在于你看了开头不知道结尾,你看到一个人物出来却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像《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在第五回,用《红楼梦十二支曲》预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作者还一再在小说叙述过程中用诗词反复预示人物的命运、个性。这都让外国人感到不可理解。他们说,这就是像是写侦探小说还没开始先把杀人凶手交待了,读者就不愿意看了。
  我对留学生说,这正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魅力。宝黛爱情开始,写贾宝玉的两首西江月、写林黛玉的一首长短句,对我们理解这两个人物,理解作家到底想在这两个人物身上说什么,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绛珠首次还泪,爱从泪水发芽
  宝玉黛玉初聚首的结果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一件事,是贾宝玉因林黛玉而摔玉、林黛玉因贾宝玉而哭。贾宝玉问林黛玉可有玉没有?林黛玉的回答小心翼翼,跟她后来说话风格完全不同:“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贾宝玉立即发起疯病,摘下玉狠命摔去:“什么罕物,连人的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贾宝玉这番话的意思是:如果这玉是好东西,像林黛玉这样神仙似的妹妹就该有,既然神仙似的妹妹都没有,就说明这玉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贾母现编了一套黛玉原来也有玉的鬼话将宝玉骗过。林黛玉晚上因为贾宝玉摔玉淌眼抹泪。对林黛玉之哭,脂砚斋评语说:“应知此非伤感,还甘露水也。”“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其实林黛玉进贾府一见贾母就已经“哭个不住”,因为通灵宝玉而哭是她第二次哭。但脂砚斋却不把林黛玉见外祖母之哭算做哭,而认为黛玉因宝玉之哭才算哭。林黛玉是贾宝玉的知己,她对宝玉全是一番体贴功夫。宝玉为了她居然不爱惜命根子一样的通灵宝玉,怎么能不令她感动?不让她心灵受到震撼?如果说贾宝玉摔玉是一点儿也不加掩饰地表露他对林黛玉的爱慕之心,那么林黛玉之哭就是朦胧的爱意在她心中扎根、发芽。
  法国大作家雨果说过:人出生过两次。一次是在人开始生活的那一天,一次则是在爱情萌发的那一天。曹雪芹诗意化地写了贾宝玉、林黛玉的出生。他们的又一次“出生”,就是绛珠仙子跟神瑛侍者诗情画意的初次会面。在封建社会,男女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结合,门当户对的结合,父母之命的结合,依据权势和金钱的结合,鲜有真诚爱情的结合。宝黛爱情是真诚爱情的结合,是诗情画意的结合,是美好纯洁的心灵结合。
  宝黛初会这一回回末脂砚斋评道:“补不完的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另一件事,是贾母对林黛玉居处的特殊安排。贾母吩咐:将宝玉从原来居住的碧纱厨挪出来,随她住在套间暖阁里。而贾宝玉要求,他就住在碧纱厨外边床上好了,以免闹得老祖宗不安生。贾母答应了。
  贾母安排的居住处是个什么形势?
  中国四合院的北房常常是三开间或五开间的房子,中间明间为厅,两边的次间为暖阁,而套间暖阁是在暖阁里又装修出来的小房间。贾母所住的应是五开间房子东边第一间又装修出来的暖阁。
  碧纱厨,又叫隔扇门,用连排的木隔扇分割房间的空间。贾母把贾宝玉安排在自己寝室里边,用木隔扇隔开。碧纱厨外边还有张床,当贾母把林黛玉安排到碧纱厨里后,贾宝玉宁可住在碧纱厨外边的床上,理由是不骚扰老祖宗,实际想法是跟林黛玉套近乎。这样一来,林黛玉初进贾府居住的条件就是:她住在最里边的碧纱厨里,贾宝玉跟她隔了一道木隔扇,住在碧纱厨外,贾母住在贾宝玉的外边。这样一来,贾母和贾宝玉都成了林黛玉的护卫了。
  贾母的安排很有意思:第一,林黛玉到来,在贾母眼里,连命根子贾宝玉都靠边站,本来贾宝玉住在碧纱厨里,现在贾母让他给林黛玉倒地方。第二,贾宝玉坚持要住在林黛玉的碧纱厨外,这样一来,宝黛之间就有了比青梅竹马还强的优势,那就是第五回所说的:“宝玉和黛玉二人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贾宝玉和林黛玉能不能就这么顺利的、蜜里调油一样地和谐下去?不能。因为薛宝钗带着“金玉良缘”有备而来了。
  8.识金锁和认通灵薛宝钗导演了喜剧性识金锁和认通灵;通灵宝玉和金锁是不是一对儿?不是。
  通灵宝玉是天然的、宝玉出生时嘴里衔的;
  金锁是薛家为炮制“金玉良缘”蓄意打造的。
  贾宝玉和薛宝钗第一次聚首在第八回。这一回回目是什么?在《红楼梦》各种版本中,可谓“百花齐放”,举两个代表性的例子:
  甲戌本:“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庚辰本:“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甲戌、庚辰都是原底本的纪年,分别是:乾隆19年即公元1754年和乾隆24年即公元1760年。也就是说,乾隆19年时曹雪芹定的回目是“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五年后,曹雪芹逝世前两年的定本改成“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我觉得这两个回目都不算很理想。薛宝钗小恙是贾宝玉探望的原因,贾宝玉大醉是探望薛宝钗的结果,用这两个情节做回目概括这一回的内容并不全面。
  “金莺微露意”和“黛玉半含酸”是宝、黛、钗三人交往过程一部分,特别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对我们理解“金玉良缘”的来龙去脉意味深长。但用这两个情节概括回目同样不够全面。相比之下,程甲本回目“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倒比甲戌本、庚辰本更醒目也更能说明这一回的主要内容。
  因为这一回的主要内容就是最后成就“金玉良缘”的贾宝玉和薛宝钗看了彼此的金和玉。当然,程甲本的回目直露,缺少诗意和韵味。
  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玉什么样?第三回林黛玉为贾宝玉摔玉淌眼抹泪,曾好奇地问袭人“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要拿来给林姑娘瞧,林黛玉说“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林黛玉后来看了没有?
  曹雪芹再也不提。按道理说,林黛玉和贾宝玉从小一起长大,一个住在碧纱厨里,一个住在碧纱厨外,同起同卧,同吃同玩,林黛玉肯定早就仔细看过通灵宝玉了。
  但是曹雪芹就是不写林黛玉如何看通灵玉,这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林黛玉和贾宝玉木石之间是“情”,薛宝钗和贾宝玉“金玉”之间是“姻”。所以,贾宝玉本人的形象必须从林黛玉眼中描写出来,贾宝玉的玉必须从薛宝钗的眼中交待出来。
  宝姐姐丰盈富态“贵妃色”
  贾宝玉因为听说宝姐姐生病到梨香院看望,他看到的宝姐姐跟林妹妹迥然不同。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个诗性生存,那么贾宝玉看到的宝姐姐就是个现实存在。如果说贾宝玉看到的林妹妹是飘在空中的仙女,那么贾宝玉看到的宝姐姐就是站在黄土地上的凡人。
  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什么样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薛宝钗虽然是素面朝天,却丰满甚至性感,很有活力。薛宝钗的美,是丰盈的美,又是世俗的、缺点儿神韵的美。
  贾宝玉还注意到薛宝钗的衣饰打扮:“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
  “不觉奢华”似乎说薛宝钗朴素,仔细琢磨则不然。
  薛宝钗的衣服颜色有没有寓意?有。我认为,曹雪芹给薛宝钗初次登场时设计的服装颜色是很有深意的,是故意采用“杨妃色”。曹雪芹在宝钗扑蝶时给她用的词是“杨妃戏彩蝶”。而杨贵妃平生最喜欢黄裙子。薛宝钗第一次正式在小说出现,曹雪芹就是按照杨贵妃的爱好给薛宝钗的衣服配色。薛宝钗的棉袄是浅黄色,棉裙是葱黄色,棉袄和棉裙都是黄色调,而且上浅下深,美观协调。
  读《红楼梦》的过程其实就是我们跟天才作家曹雪芹学智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就变成享受小说之美的过程。曹雪芹行文的精彩高明就在于,我们可以从他似乎寻常的描写看出言外之意,琢磨出味外之味。比如说,薛宝钗初次登场的衣服为什么不是粉红色、桃红色、大红色?我们可以解释,因为薛宝钗喜欢素雅,不喜欢大红大绿;那么为什么薛宝钗的衣裙不是淡绿色?不是葱绿色?不是淡紫色?
  不是粉蓝色?偏偏是黄色?因为用这种颜色,曹雪芹就把宝姑娘跟杨贵妃挂上了钩。薛宝钗处世有心计,锋芒不外露。她穿衣服也有心计,不求鲜艳明媚,只求高贵典雅;不要大红大绿,只求轻暖舒适。她的衣服似乎“半新不旧”,实际上主要并不是她不喜欢穿全新的衣服,而是她喜欢不张扬、不醒目的色调,这和她行事为人的不显山不露水是统一的。但曹雪芹安在她身上这套似乎朴素的黄色棉衣棉裙,恰好隐秘又巧妙地跟杨贵妃联起来了。
  薛宝钗的衣服其实相当昂贵,拿“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来看:比肩褂,是有表有里的皮衣,有点儿像现在的七分袖。薛宝钗的比肩褂外表是紫色绸缎做底色,上边的花纹用金丝和银线织成。“二色金”的全称是“二色金库锦”,花纹全部用金丝银线织出,以金丝为主,少部分用银线装饰。薛宝钗的比肩褂里子是银鼠皮,皮毛在领口袖口和下摆露出来,就是所谓“风毛”。银鼠皮又轻又暖,极其贵重。这样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的市价就够刘姥姥家生活一阵子。
  而皇商家小姐薛宝钗日常就穿这么贵重的衣服。想象一下: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穿一套黄色绸缎衣裙,再披一件紫色织金绣银银鼠皮比肩褂,多么富贵华丽,多么雍容典雅,又多么随意休闲?
  这就是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美丽的薛宝钗,富贵的薛宝钗,世俗的薛宝钗,穿着貌似朴素、实际价值不菲服装的薛宝钗。
  贾宝玉仔细地观察薛宝钗的衣饰,难道他看不到林妹妹是什么装束、衣服?
  他肯定看到了,但是林妹妹身上的仙气和诗人气质使贾宝玉根本顾不上注意这些世俗的存在,而只去注意林妹妹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只去注意林妹妹的娇花一般的神情,嫩柳一样的风度了。曹雪芹对林黛玉进荣国府时如何穿戴,一个字不写,这也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调度。这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什么?林黛玉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坏,她到荣国府来的时候,做盐政的林如海还健在。林如海送唯一的宝贝女儿到外祖母家,肯定得让她穿戴得相当讲究。但如果曹雪芹一一写林黛玉如何插金戴银,如何绫罗绸缎,“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的悲凉气氛就出不来了,也分散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子降临人世那份纯美气质的感受。所以,《红楼梦》写男主角贾宝玉跟两位几乎并列的女主角的初次会面所用的笔墨,完全不同,大有深意。
  宝姐姐意味深长看通灵
  贾宝玉看过了薛宝钗,该薛宝钗看贾宝玉了。
  薛宝钗看贾宝玉,也不像林黛玉看贾宝玉。林黛玉注意的是:贾宝玉的脸什么样儿?脸色什么样儿?眉眼什么样儿?林黛玉还看到贾宝玉眉梢透露的是风骚,眼角流露的是情思。贾宝玉这些风采到薛宝钗眼中一概不见了,她似乎只注意到贾宝玉的穿戴: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不是紫金冠,就是龙戏珠,不是白狐皮,就是花丝带。总而言之,薛宝钗注意的,都是富贵公子极其奢华的装扮。
  林黛玉后来讽刺过:宝姐姐对人身上穿的戴的最留心。林黛玉最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是:宝姐姐最留心的是贾宝玉戴的通灵宝玉以及跟通灵宝玉相关的其他穿戴,比如说史湘云的金麒麟。
  薛宝钗跟贾宝玉第一次正面接触,立即要求看通灵宝玉:“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地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薛宝钗看通灵宝玉的过程耐人寻味。她看了正面刻的字,再看反面的字,看过反面之后,“从新翻过来细看”正面,还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这个细节很有韵味。薛宝钗处处用心机,时时用心机。“认通灵”就是薛宝钗进入荣国府后巧用心机的开头。薛宝钗是故意把这八个字念出来的,念给谁听?当然不用念给贾宝玉听,也不必自念自听,她是念给莺儿听的。这一念就把莺儿的话引出来了:“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贾宝玉一听,自然马上要求看薛宝钗的项圈儿。薛宝钗偏偏故意不给他看,像猫逗耗子。贾宝玉越发要看,薛宝钗这才似乎不太情愿地让他看。等看到金锁上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天真的贾宝玉马上承认:“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这正是薛家母女梦寐以求要取得的效果。于是,“识金锁”的小喜剧按照薛宝钗的意愿成功演完了。可惜林黛玉来迟了一步,没听到这番对话。
  “山形步步移”的“金玉良缘”
  那么,金锁跟通灵宝玉是不是一对儿?绝对不是。通灵宝玉是天生的,是贾宝玉落草时嘴里衔的,究其实质,它是块顽石;薛宝钗的金锁是人工的,是富贵之家为小姐蓄意定做的。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怎么可能和金光灿灿的首饰是一对儿?说薛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是一对,这个舆论是薛家母女处心积虑造出来的。所以说,金锁是“蓄意定做”的。
  曹雪芹写薛宝钗的金锁在荣国府亮相,采用“山形步步移”的方法,一步一步地深,一步一步地变,还故意留下漏洞让我们思考:
  第一步,从薛宝钗嘴里说出来她为什么要戴金锁?薛宝钗对贾宝玉轻描淡写地说“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这是薛宝钗亲口介绍的金锁来历:它是为了錾上某个人给的吉利话儿才做的。什么人给的吉利话?她没说;为什么錾到金锁上?她没说;戴金锁的必须和有玉的成婚,她更没说也不可能说。看来这是“金锁”最原始的来历:既没有和尚送金锁更没有必须和有玉的成婚,只是有人送了两句吉利话儿给薛家小姐。
  薛宝钗故意把她的金锁说得很没趣,其实大有意趣。因为薛姨妈打制金锁就是希望将来戴金锁的女儿和戴玉的外甥成为佳偶,而且“不离不弃”,希望金锁上的话变成吉谶,吉利的预言。所以号称不爱什么花儿粉儿金珠首饰的宝姑娘,根据母亲的要求,整天把这个沉甸甸的金锁戴在脖子上。遗憾的是,“不离不弃”最后成了反讽。贾宝玉先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虽然跟薛宝钗成婚,心里却一直怀念林黛玉,后来干脆悬崖撒手弃家为僧。
  第二步,由莺儿说出通灵宝玉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金锁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一对儿,而且说“不离不弃”这两句话“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癞头和尚从莺儿的嘴里出来了,但癞头和尚既没有送金锁,也没有说这两句话必须得錾在金锁上,更没说金锁必须得有玉的才可以成就婚姻。
  第三步,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薛姨妈把“金玉良缘”版本最终完成并宣传出来。这就是第二十八回写到的: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到了薛姨妈嘴里,癞头和尚不仅有钱送金锁,还指定金锁必须得跟有玉的联姻。这样一来,薛宝钗的金锁就有特定涵义了。它要促成金锁的佩戴者跟“有玉”
  者的婚姻。“有玉”更是个特定概念。这“玉”不是一般的玉,不是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来佩戴的玉,必须是落草时嘴里衔着的玉,这个人只能是贾宝玉。
  其实薛姨妈创造的“金玉良缘”弥天大谎早就被她的莽撞儿子薛蟠戳破了。
  贾宝玉挨打后,袭人向宝钗转述茗烟的怀疑:宝玉挨打是薛蟠素日吃醋,在老爷跟前“下了火”。薛蟠在家里受到母亲的怀疑和薛宝钗的质问,气急了想堵薛宝钗的嘴,说了这样的话:“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儿,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己如今行动护着他。”
  薛蟠的话说明什么?说明两个问题:其一,“金玉良缘”并不是什么癞头和尚的话,而是薛姨妈的话,否则的话,心直口快的薛蟠会明确点出“妈说癞头和尚”如何,而薛蟠说的是“从先妈说”;其二,薛蟠揭示了薛宝钗在贾府各色人等面前尽力掩盖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她跟母亲一样,把追求“金玉良缘”做生活目标。
  薛家母女这个“中心藏之”的天大秘密居然被薛大呆子口没遮拦地说出来,结果是把薛宝钗气得怔住,把薛姨妈气得乱颤。薛蟠呢?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或者不应该说,只认为自己冒撞了。他第二天向薛宝钗赔不是,采取的是赖账式赔罪,他说他醉了,“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呆子变着法哄妹妹,却始终不说他说的话错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薛大呆子本来说的就是实话,金玉良缘就是他妈造的,并不是什么和尚道士说的,而薛宝钗心里一直念叨着。
  王熙凤和贾母岂能支持“金玉良缘”?
  薛姨妈是对“王夫人等”说“金锁要和有玉的结婚姻”。这个“王夫人等”
  的“等”字很值得推敲。
  这个“等”字,肯定包括王熙凤在内,王熙凤是颇以为然而且真的帮助两位姑妈促成这事吗?未必。王熙凤对薛宝钗保持冷静的审视态度,她说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王熙凤对这位嫡亲表妹从来没有多亲热的表现。她对林黛玉倒是火盆一样,王熙凤甚至借吃茶开玩笑问林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她还直接拿贾宝玉的人品、家私、根基儿是不是配得上林姑娘来跟林黛玉当众开玩笑。当林黛玉跟贾宝玉发生口角时,是王熙凤穿梭一样给两边调和。精明的王熙凤早就洞察这对小儿女的心思,也早就知道老祖宗的心思。她是宝黛爱情的坚定维护者。而且王熙凤是个最讲究实际利益的人,如果让她选择给荣国府迎娶宝二奶奶,是把滴水不漏、连大观园那点儿花花草草都算计到的薛宝钗娶进荣国府取代自己管家?自个儿回到邢夫人手下低声下气当小媳妇?还是把仙风道骨、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的林黛玉留在荣国府当画儿供着,自己继续大权独握?精明如王熙凤,岂能错误选择?岂能搭错车?站错队?后四十回描写王熙凤设计了“调包计”,其实不可能,按照曹雪芹的构思,林黛玉此前已经为贾宝玉泪尽而亡,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根本不需要调包。
  这个“王夫人等”的“等”包括不包括贾母在内?应该是肯定的。贾母听了有没有把它作为一件大事认真考虑?我们在前八十回很难找到贾母想让贾宝玉娶薛宝钗为妻的确证。我认为,社会经验非常老到的贾母对薛姨妈大造“金玉良缘”
  的舆论装聋作哑。骨子里是置若罔闻。贾母既是疼爱孙辈的老祖母又是个享乐至上者,贾宝玉离了林黛玉不能活,贾母心里非常明白。她最心爱的孙子和同样心爱的外孙女儿没有幸福,她老人家的幸福从何保证?贾母认定“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是传统的对“夫妇”的说法,贾母一定要让她的两个命根子贾宝玉林黛玉结合。贾母曾经几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她对薛宝钗的爱怜。其实,这种爱怜只不过是客情,跟贾母对待嫡亲外孙女儿林黛玉的爱怜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薛家追求“金玉良缘”的步步高招
  薛姨妈给女儿打造金锁,并带到荣国府来,就是冲着贾宝玉来。为什么这样说?薛姨妈故意不住自己的家而坚持住在贾府,是最好的例证。
  薛家是“护官符”上“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第四回写到薛蟠携母妹进京的缘故有三: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是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其实,“一为送妹待选”是个堂皇借口。曹雪芹写得很明白,世宦之女备选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充才人、赞善之职,只需要“报名达都”就可以了,不需要亲自到场。
  “销算旧账”是进京的正当理由。“二为望亲”,应该是在销算旧账时顺便进行。
  俗话说“投亲不如住店”,薛家那么大的皇商,在京中有多处自己的住房,如果说,初来乍到,临时在贾府住几天是人之常情。那么为什么薛姨妈一开始就要求王夫人:“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看来薛姨妈一进贾府就摆出不想走的架势。薛家为什么真的长期住下去了?是因为薛蟠跟贾家那帮狐朋狗友混熟了不乐意走?还是薛姨妈和薛宝钗不愿意走?我看两方面原因都有。最有意思的是,当元春要来省亲时,薛姨妈得把梨香院腾挪出来,另行修理,改成戏班子教习女戏的地方。曹雪芹很高明,他既不说明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明是谁提出来的,总之薛家搬家了。按说薛家这次搬家很尴尬,贾府为什么不能把小戏子安排到东北那个小院子?如果那个小院的房子足够让小戏子们住,也够让他们排戏的话,完全可以不必让贾府的贵客费那么大力气搬家;如果那个小院子的房子不够让小戏子们住,因而让薛家倒出来,那就说明,那个小院子比梨香院小得多。看来只能是后一种可能。这就有点儿不太客气了,几乎带点儿逐客的意思了。
  但是薛姨妈随遇而安。让住哪儿就住哪儿,让搬家就搬家,反正,我就是不回自己家里住。贾家这么烦乱的时候,她一个亲戚,为什么明明自己有房子,就是不搬回自己家,偏要在贾府搬来搬去、不帮忙反添乱?那就是因为贾元春做了贵妃,“金玉良缘”对薛姨妈和薛宝钗有更大的吸引力了。
  薛姨妈是“金玉良缘”的掌舵者,薛宝钗的侍女莺儿在“金玉良缘”中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薛宝钗罕言寡语,但她的侍女黄莺会说。古诗有这样的句子:
  “打起黄莺儿,不使树上啼”。黄莺是最会叫的鸟儿。薛宝钗的侍女叫“黄莺”
  直到三十五回才正式写出,贾宝玉问莺儿的本姓,才知道她原名“黄金莺”。但庚辰本第八回的回目“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已经把莺儿的本名透露出来,意思是莺儿替薛宝钗散口风。莺儿嘴特别巧,手也特别巧,会编花篮,打络子。《红楼梦》之妙就在于,即便次要人物的一技之长也会做出精彩文章,晴雯补裘是典型例子,莺儿打络子也是典型例子。莺儿这特长不是随意来的,是要为“金玉良缘”服务的。莺儿给贾宝玉打络子时,薛宝钗让莺儿用金线把玉络上,薛大小姐居然直接把用金线络住玉的话说了出来!莺儿在编织网住贾宝玉的罗网中起到不小的穿针引线作用,她在促成“金玉良缘”中至少起到两种作用:其一,有些薛宝钗不便于说的话莺儿替薛宝钗说。比如,金锁和通灵玉是一对儿;比如莺儿在给贾宝玉打络子时向贾宝玉宣传薛宝钗,说“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
  其二,莺儿也参加了对贾宝玉“合围”。莺儿后来认了怡红院叶妈为干妈,叶妈的儿子就是贾宝玉最得力的小厮茗烟。五十六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写到,平儿建议让莺儿的妈妈承包怡红院和蘅芜院的花木,薛宝钗表示不能这样做,接着建议让怡红院的叶妈承包,叶妈不懂的事可以问莺儿的娘。似乎薛宝钗很识大体,她手下的人只干活不取利,其实她很狡黠,她擅长让别人出面,自己得益。还是平儿无意中给她透露出来:黄妈和叶妈两家其实算一家,莺儿刚刚认了叶妈做干妈,两家好得不得了。这样一来,薛宝钗最得力的丫鬟跟贾宝玉最得力的小厮岂不成了干兄妹?这就是薛宝钗的绵里藏针。这件事曹雪芹是用似乎不经意的笔墨写出来的。
  曹雪芹写薛宝钗和贾宝玉初次见面,写了贾宝玉眼中的薛宝钗之后,接着写薛宝钗的为人:“寡言罕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段文字一向被看作对薛宝钗的正面描绘,我认为其实不然,是一段反讽。
  薛宝钗“愚”不“愚”?“拙”不“拙”?看后边的描写就知道,薛宝钗何时“愚”过?何时“拙”过?她聪明极了,“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是王熙凤小产后,王夫人要薛宝钗参加管家时的回目。薛宝钗最会审时度势,最能把握时机,需要装愚时马上装愚,需要藏拙赶快藏拙,需要出手时立即出手。有个小例子:
  贾宝玉和林黛玉闹矛盾,贾宝玉找到林黛玉赔不是,然后两人一起到贾母这儿,贾宝玉当了林黛玉的面对宝钗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薛宝钗为了在林黛玉跟前教训贾宝玉,居然把毫无过错的小丫鬟靛儿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哪儿有一点儿愚?哪儿有一点儿“拙”?哪儿有一点儿“温良恭俭让”?
  哪儿有一点儿淑女风度?哪儿有一点儿大小姐涵养?她尖刻得很,说翻脸就翻脸。
  曹雪芹给薛宝钗定位的考语“寡言罕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是皮里阳秋。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第三部分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的宝镜是什么镜?怎么会到了秦可卿的房间?武则天的丈夫唐高宗曾经建造过四壁都是镜子的“镜殿”。
  后来武则天跟她的面首张氏兄弟秽乱春宫的活动就在镜殿进行。这是历史上真实的丑事。武则天的宝镜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曹雪芹却把它搬进了秦可卿的房间,这是借用是武则天“用(宝镜)以宣淫”的历史故事隐写秦可卿的淫乱。
  9.秦可卿是风月人物——秦可卿之死(一)
  秦可卿一家的名字都是为了说明“情的罪孽”;太虚幻境判词、红楼梦曲规定秦可卿因淫自杀;焦大骂出秦可卿“爬灰”、“养小叔子”两桩丑事;秦可卿卧室的香艳描写,暗示她是风月淫荡人物。
  佛斯特说,小说家写人生无非是五大事件:人物的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红楼梦》擅长用人物死亡大做文章,做大文章。因为《红楼梦》的主要人物林黛玉是怎么死的,重要人物王熙凤、贾元春、贾母是怎么死的,曹雪芹的文字都没留下来,秦可卿之死就成了研究曹雪芹写这类事件的最好教材。
  我们先看看秦可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可卿是《红楼梦》风月人物的代表。
  秦可卿是宁国府长孙贾蓉之妻,因为跟公爹贾珍通奸被宁国府的人发现,羞愧得在天香楼上吊而死。在《红楼梦》写作过程中,畸笏叟命曹雪芹将本来占据四、五页篇幅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情节删去,同时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的回目改成“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而曹雪芹保留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蛛丝马迹,畸笏叟的评语保存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我们从焦大醉骂“爬灰的爬灰”,从贾珍对秦可卿之死违犯常情的哀痛,从贾珍为秦可卿不惜血本办奢华葬礼的情节,仍然可以看出,秦可卿真正的死因是因为跟贾珍的奸情败露而自杀。
  “情孽”、“情种”、“情可轻”
  按照《红楼梦》整体构思,秦可卿一家三人的名字都有特殊含义:秦可卿的养父叫“秦业”,“业”谐音是“罪孽”的“孽”,“罪孽”之“孽”在有些地方口音里边是念作“业”的。所以,“秦业”的谐音是“情孽”,意思是情爱因为罪孽而产生。脂砚斋评语说:“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秦可卿的弟弟叫“秦钟”,意思是“情种”。秦可卿的谐音是“情可轻”,意思是爱情可以被看轻,可以被淫代替,秦可卿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她滥施感情,是所谓皮肤滥淫。
  可卿?[清]吴友如作
  按照曹雪芹的文本描写,秦可卿的出身写得非常明确,她是营膳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出来的弃婴,因为跟贾府有些瓜葛就结了亲。秦可卿人才出众,受到两府很多人的喜爱,其中就包括贾母。当贾宝玉到宁国府赏梅花玩累了要睡中觉时,秦可卿要带他去安排,贾母很放心,“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贾母在荣宁两府内只有两个重孙,贾蓉和贾兰,贾兰还小,所以,贾母划的“重孙媳妇”范围包括荣宁两府已分到外边过的那些正枝玄孙的媳妇。
  贾母看到的,是秦可卿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或者是表演出来的形象。实际上秦可卿在男女问题上最不妥当,她的温柔和平用错了地方。甚至可以说秦可卿放荡淫乱。秦可卿这些闺阁秘事,高高在上的老祖宗当然不知道。宁国府的奴仆们反倒门儿清。他们知道秦可卿先养小叔子,后跟公爹贾珍爬灰。秦可卿做的这些丑事,宁国府的下人经常在一起议论,最后通过焦大的嘴骂了出来。
  说秦可卿是《红楼梦》风月人物的代表,有三条根据。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第一条根据是《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关于秦可卿的画、判词、曲子,预示秦可卿是因为“淫”而悬梁自尽的。判词和曲子的大致意思是:不要说荣国府出不肖之子,是宁国府首先丧失了贾氏家族的高贵传统,败坏了家风,罪恶的根源是风月之情,集中表现在风华绝代却卖弄风情、因奸情败露悬梁自尽的秦可卿身上。
  具体地说:
  贾宝玉梦中看到的一幅画是美人悬梁自尽,与画对应的情节就是小说原来有过、后来删掉却没删干净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贾宝玉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一首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意思是:像天像海一样的风月之情幻化成秦可卿之身,孽情相逢必然导致荒淫。不要说不肖子都出在荣国府,首先堕落败家的还得算宁国府。判词的意思很明确:宁国府堕落败家,首先表现在秦可卿的“淫”上。
  贾宝玉听到的《红楼梦十二曲》最后一支曲子是:“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实在宁,宿孽总因情!”
  意思是:“美人儿在画梁上结束了生命,靠着美貌卖弄风情就是败家的根本。美好的家族传统中断是从贾敬开始,家业败落就因为宁国府家风不正,罪恶的根源就是风月之情。”意思很明确:秦可卿把美貌当成了纵欲败家的资本,宁国府的家风不正,罪恶根源就是秦可卿的风月之情。
  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后一位。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的关于她的画、判词、红楼梦曲子,都明明白白地写出秦可卿是“孽情”的化身,是“淫”
  的化身,是败家的根源,她的结局是上吊自尽。
  秦可卿败坏宁国府风气
  秦可卿是风月人物的第二条根据即焦大的醉骂。
  鲁迅先生把焦大叫作“贾府的屈原”。焦大的醉骂,血淋淋地揭开了宁国府的脓疮。那么,焦大骂的“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分别指什么?
  “爬灰”指秦可卿和公公贾珍通奸,这毫无疑问。那么,“养小叔子”的是哪个?
  养的小叔子又是哪个?仔细推敲《红楼梦》的文本,这也是骂秦可卿。这小叔子就是比贾蓉还要风流还要俊俏的贾蔷。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写的是贾宝玉和秦钟在学堂里闹事。这一回出现的贾蔷十六岁。闹学堂一事跟薛蟠吃醋挑事有关,薛蟠是在打死冯渊之后进京的,挟私情断案的是贾雨村。而贾雨村还没到应天府上任前听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当时贾蓉十六岁。按时间发展顺序,贾蓉比贾蔷年长两到三岁。所以,贾蔷名正言顺是秦可卿的小叔子。而这个小叔子曾跟秦可卿一起在宁国府生活过较长一段时间,还引起了闲言碎语。这也是第九回交代的:贾蔷本是宁国公的正枝玄孙,也就是说:贾蔷的曾祖父是宁国公所生的四个儿子之中的一个,跟贾蓉的曾祖父贾代化是亲兄弟。所以贾蔷是宁国公的正枝玄孙。贾蔷父母双亡,从小跟着贾珍过活,跟贾蓉最亲密。于是,宁国府的奴仆们便“造谣诽谤”,说了些“诟谇谣诼之词”。贾珍为了避嫌,就分给贾蔷房子,让他自立门户了。到底宁国府的下人说了些什么闲话?曹雪芹没有点破,让我们琢磨。仔细推敲,这段躲躲闪闪的描写后边埋藏的真正内容,就是贾蔷住在宁国府时曾跟嫂子秦可卿有私情,被仆人们发现,嚷嚷出来。贾珍不得不把贾蔷请出去。这样一来,在焦大眼里,秦可卿干过两件臭不可闻的事。焦大认为,秦可卿和贾珍通奸,责任在做爹的,因而焦大骂“爬灰的爬灰”,指明行为的责任人是贾珍。秦可卿和贾蔷乱搞,责任在长嫂,因而焦大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明行为的责任人是秦可卿。焦大的这个“养”字用得很妙,贾蔷正是靠着贾珍豢养并跟秦可卿勾搭成奸。柳湘莲对贾宝玉骂过:你们东府里唯有门口的石头狮子干净。
  东府最不干净的,当然是贾珍。跟贾珍同流合污的,就是风流灵巧、温柔和平、鲜艳妩媚的秦可卿。
  如果养小叔子的不是秦可卿,在荣宁两府中还有哪个有嫌疑?
  有红学家认为“养小叔子”是骂王熙凤。其实不对。王熙凤的亲小叔子是贾琮,比贾环还要小得多,也经常给贾环当跟屁虫儿。王熙凤对贾琮和贾环这两个“小冻猫子”连正眼都不瞧。王熙凤的堂小叔子是贾宝玉。王熙凤对贾宝玉关怀得无微不至,完全是长嫂对幼弟的慈爱态度,他们之间并没有私情。如果“养小叔子”指贾蓉、贾蔷跟王熙凤,则辈分不对,贾蓉、贾蔷都是王熙凤的侄儿,从小说描写来看,王熙凤对贾蓉贾蔷比较偏爱、交往比较随便,说话比较亲热,那是王熙凤“明是一把火”做人的特点,《红楼梦》的文本描写并没有证据说明王熙凤“红杏出墙”。“养小叔子的”最大嫌疑王熙凤被排除了,其他人呢?尤氏?
  不可能;李纨?更不可能。这样一来,在宁国府和荣国府中,唯有贾蔷实实在在是秦可卿的小叔子,唯有秦可卿可能养小叔子。而且贾蔷和秦可卿不仅较长时间一起住在宁国府,贾蔷还是因为所谓“谣言”和“诽谤”从宁国府搬出去的。其实宁国府这些所谓诽谤和谣言,都是事实,最后通过焦大的嘴骂出来。这是曹雪芹巧用笔墨:秦可卿和贾珍的奸情是暗写,秦可卿和贾蔷的奸情是暗写之暗写。
  但归根到底,秦可卿两桩奸情都有清晰指向,绝不是空穴来风或面壁虚构。
  设譬调侃的卧室描写
  秦可卿是《红楼梦》风月人物代表的第三条根据是秦可卿卧室寓意化、夸张化的描写。
  贾宝玉到宁国府玩累了要睡觉时,先让他到一间挂着燃藜图的房间。贾宝玉一看这劝人苦读的画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立即不乐意住。这很符合贾宝玉的个性。因为有这个前提,秦可卿才带贾宝玉到自己的房间。
  秦可卿的房间是什么样儿?曹雪芹极尽夸张调侃之能事。每句描写都有味外之味,脂砚斋已经点出这些描写是“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脂砚斋的意思是:曹雪芹写的秦可卿房间里的这些布置都是为了创造人物形象而虚构出来的,是调侃性笔墨,不要把秦可卿房间里边的东西当成是确实存在的。
  贾宝玉刚到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细细的甜香”既是秦可卿房间里薰的香,也暗示秦可卿风流妩媚如甜香,对男人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秦可卿卧室的墙壁上挂了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所谓“海棠春睡”并不是画大自然的海棠,而是画杨贵妃醉酒。唐明皇曾用“海棠春睡”形容杨贵妃。
  唐伯虎未必画过《海棠春睡图》,曹雪芹却把它挂到了秦可卿的墙壁上,这是用杨贵妃的美和艳来比拟秦可卿。
  《海棠春睡图》两边是宋学士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秦太虚系指宋代大词人秦观,字少游。他的作品多半是写男欢女爱。
  这副对联在秦观的《淮海集》里找不到,是曹雪芹故意栽到秦观头上,所以,曹雪芹既不用“秦观”也不用“秦少游”而用“秦太虚”,暗含虚拟之意。这副对联也是香艳的,是形容一个美丽的女性因为情思绵绵轻寒不成梦、不得不借酒浇愁。这,也是隐秘地写秦可卿喜欢在“情”上下功夫。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的宝镜是什么镜?怎么会到了秦可卿的房间?武则天的丈夫唐高宗曾经建造过四壁都是镜子的“镜殿”。
  后来武则天跟她的面首张氏兄弟秽乱春宫的活动就在镜殿进行。这是历史上真实的丑事。武则天的宝镜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曹雪芹却把它搬进了秦可卿的房间,这是借用是武则天“用(宝镜)以宣淫”的历史故事隐写秦可卿的淫乱。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赵飞燕在上边跳过舞的金盘同样不可能保存在宁国府,曹雪芹故意把它也摆到秦可卿的房间,因为赵飞燕也是个美而艳、秽乱春宫的角色。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这句话同样用来暗示房间的女主人是多情好淫的角色,但是这句话是以讹传讹。安禄山叛乱前受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号太真)认他为养子,安禄山跟杨贵妃有私情,安禄山曾经用指爪抓伤了杨贵妃的胸乳,因为“指爪”跟“木瓜”音似,后来就讹传为“木瓜”。说是安禄山掷木瓜伤了杨贵妃胸乳。曹雪芹沿用了这个错误,仍然是暗示房间的女主人与他人私通。
  “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这榻,这帐,是曹雪芹信手拈来,调侃秦可卿居处奢华。
  秦可卿安排宝玉睡中觉时,“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在明代传奇《浣纱记》中,西施浣纱时跟范蠡定情,在元杂剧《西厢记》中,红娘抱着鸳枕送莺莺跟张生幽会。“纱衾”和“鸳枕”就成了戏剧和小说中的香艳故事的代称。纱衾和鸳枕本来就是小说戏剧里边虚构出来的东西,曹雪芹把它们也摆到秦可卿的房间里,仍然是为了说明秦可卿是偷期密约的风月人物。
  秦可卿的房间,是曹雪芹用古代真实人物和传说人物、小说人物和戏剧人物中和“风月”、“淫乱”有关的物件,外加自己的虚构布置成的,这一系列故事共同构成风月代表秦可卿的氛围。
  曹雪芹把秦可卿居处定位为:“甜”、“香”、“美”、“艳”、“淫”风格。这恐怕是中国古代小说把风月人物的环境写得最有韵味的了。
  这三条理由说明秦可卿是《红楼梦》风月人物的代表,应该是有说服力的。
  而秦可卿这个人物是曹雪芹从他早年的作品《风月宝鉴》搬到《红楼梦》里的。
  秦可卿移植自《风月宝鉴》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有一条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段话什么意思?就是:曹雪芹原来写过一本《风月宝鉴》,是他的弟弟曹棠村给他写的序。现在曹棠村已经故去,脂砚斋在看到《风月宝鉴》搬到《红楼梦》里的内容时,想到原来的《风月宝鉴》以及曹棠村的序,就仍然把曹棠村的意见保留了下来。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说:“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姐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根据张爱玲和俞平伯的研究,红楼二尤和秦氏姐弟等故事,都是原来《风月宝鉴》的内容。这些观点应该是说得通的。
  就像《水浒传》用“逼上梁山”的主题集纳“宋十回”(宋江的十回),“武十回”(武松的十回),“石十回”(石秀的十回),用“逼上梁山”来集纳梁山好汉的故事。曹雪芹的早期作品《风月宝鉴》是用“风月”的主题,也就是用因为淫欲丧命的主题集纳若干人物的风月故事。也就是说,因为纵欲而丧命,是《风月宝鉴》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贾瑞的故事也是《风月宝鉴》原来就有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写贾瑞的第十一回有首回前题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这首诗就像是直接从《风月宝鉴》搬进《红楼梦》的。“一步行来错”就是指贾瑞见熙凤起淫心的“一步”,“行来错”就是指动辄上床的淫乱行为。曹雪芹后来写的宝黛爱情绝对不是这一类“风月故事”。在曹雪芹心目中,不同人的“风月”涵义迥然不同。在纯洁的宝玉黛玉身上是儿女缠绵,吟风咏月,是情,是爱,是梦魂相通,是一味体贴,是警幻仙子所说的“意淫”;在淫乱的贾琏贾珍秦可卿身上,是三瓦两舍,花天酒地,是欲,是色,是“皮肤滥淫”甚至乱伦。
  曹雪芹《风月宝鉴》里边这些因“风月”丧命的故事,基本上以贾琏、贾珍为男主角,以王熙凤、秦可卿为女主角。与贾琏、贾珍兄弟有染的女人,围绕王熙凤、秦可卿奢望“风月”的男人,概无例外,不得好死,比如说:
  贾瑞:因想勾引王熙凤,落入熙凤圈套,白白葬送性命;秦氏姐弟: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秦钟因与智能私通,命归黄泉;尤氏姐妹:尤二姐先跟贾珍父子聚麀、后嫁贾琏为妾,终被王熙凤害死;尤三姐先跟姐夫有染,虽立意改过,却被柳湘莲误解,为表明心迹自杀……《风月宝鉴》里秦可卿的戏是重头戏。但曹雪芹把《风月宝鉴》重新组合到《石头记》时做了根本性改变。那么,曹雪芹可能删掉了《风月宝鉴》里的什么内容?
  一个内容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贾珍秦可卿爬灰的内容,《风月宝鉴》写得充分而香艳,曹雪芹创作《石头记》开始时仍然采用这些情节。曹雪芹写这件公爹和儿媳通奸的丑事,有翔实的勾引过程,就是“遗簪”、“更衣”的情节,这是现在已经失传了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靖本提供出来的;有贾珍和秦可卿乱伦的具体地点“逗蜂轩”。有目击人,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和宝珠。《风月宝鉴》还写了秦可卿自杀方式:在天香楼上吊,这是至今保留有《红楼梦》第五回里的。这些内容,在从《风月宝鉴》移植到《石头记》中,虽然按照畸笏的要求删去,但曹雪芹心有不甘,不仅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境中保留了秦可卿悬梁自尽的图和判词,还在小说描写中埋下一些不写之写。
  另外被删除的内容之一,可能就是秦可卿勾引幼叔贾宝玉并与之上床的情节。
  贾宝玉和秦可卿有没有两性关系?在《风月宝鉴》里应该是存在两性关系的,但到了《红楼梦》中这一情节删除了,变成隐秘恍惚、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的文字。这就是因为《风月宝鉴》某些因素没有完全删除干净。
  从字面上看,《红楼梦》中贾宝玉与秦可卿并无两性关系,但读者又怀疑这关系的存在:
  贾宝玉为什么住到侄媳房间?
  贾宝玉的梦中情人为什么与秦可卿模样儿相似、名字相同?
  秦可卿在贾府始终以“秦氏”出现,为什么宝玉却在梦中叫出贾府无人知晓的小名“可卿”?
  贾宝玉听到秦可卿死讯后何至于急疼攻心而吐血?
  因为有这些疑点,有些红学家比如蔡义江教授就认为,写秦可卿房间“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香艳故事’,为了讽刺掉在宁府这个臭水潭中的秦氏的堕落,或也暗示她对宝玉的引诱”。
  我认为,说贾宝玉跟秦氏有私情,秦可卿成了贾宝玉性事的“启蒙者”可能有点儿牵强。按照小说文本的描写,贾宝玉住进秦可卿的房间,是秦可卿安排的,但贾宝玉躺下后,是几个奶母服侍他,又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大丫鬟陪着。秦可卿还吩咐小丫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秦可卿本人则离开她的卧室去照顾荣国府来的其他客人了。贾宝玉处在这么严密的包围中,怎么可能跟秦可卿单独密切接触?但是情窦初开的贾宝玉朦胧之间受到美而艳的秦可卿的吸引,而且按照秦可卿的样子做起“性梦”,这倒是可以理解的。秦可卿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有如黛玉,当警幻仙子导贾宝玉入梦时,跟贾宝玉成亲的仙子就成了这个样子,名字叫“兼美”,字就成了“可卿”。我甚至于有点儿怀疑:《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做梦跟“兼美”成亲,叫“可卿”的名字,很可能原本就是《风月宝鉴》里贾宝玉和秦可卿两性关系的改写。
  秦可卿是《红楼梦》的风月人物,但这位风月人物又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一个关心贾府的命运而且对如何保住贾氏宗族最后一条底线提出了不起的建议的人物。这,就是秦可卿向王熙凤托梦一事,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在《红楼梦》整个书里又占有什么位置呢?
  10. 托梦王熙凤——秦可卿之死(二)
  秦可卿希望贾府富贵长久;
  秦可卿认为王熙凤可以保住贾府;
  秦可卿提出如何保住祖宗和未来;
  秦可卿托梦来自曹家血的教训。
  秦可卿死前托梦王熙凤,这段描写只有千字左右,却蕴含着丰富的内容。托梦的秦可卿值得推敲,秦可卿所托之梦更值得推敲,它是《红楼梦》真假交织的关键笔墨。
  秦可卿为什么要托梦?为什么要托梦给王熙凤?曹雪芹写秦可卿的梦到底暗藏什么玄机?秦可卿托梦的情节如何导致曹雪芹对秦可卿之死的改写?曹雪芹又是留下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哪些“不写之写”?经过改写之后的秦可卿成了什么样的人?
  秦可卿也想振兴家族
  先看看秦可卿为什么要托梦?秦可卿托梦的目的显然是考虑贾氏家族的大计,想延续贾氏家族的辉煌。这说明秦可卿本来并不仅仅是个风流放荡的少妇,她还是贾府想有所作为的有识之士。
  作为宁国府的长孙媳妇,秦可卿对家族本来颇有责任感,想振作家风,想延续宁国公的辉煌。因此,她跟掌管荣国府的女强人王熙凤最知心,最投缘。可惜的是,秦可卿嫁到宁国府之后面临的状况非常糟糕:老公公贾敬不理家务,整天跟道士们一起乱羼,后来干脆躲到道观里,炼丹求长生,连家都不回;公爹贾珍胡作非为,几乎连宁国府的底都翻过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贾蓉是个纨绔子弟,只会跟在贾珍屁股后边学坏、作恶、助纣为虐;而尤氏怯懦无能,对丈夫一味顺从,对前房的儿子贾蓉连管都不敢管。秦可卿是聪明人,她看到宁国府虽然有过赫赫扬扬的家世,有眼前的富贵生活,但实际上坐吃山空,快完蛋了。她想有所作为,她尽力按照“贤妻良媳”和“善人”模式打造自己,她尊老爱幼、和善对人。在为人处世上,秦可卿留给两府各种人的印象很好,她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的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莫不悲号痛哭”。这段描写说明秦可卿曾经努力做宁国府好的管家婆,做贤惠的儿媳,贤良的妻子,治家的能人。但宁国府是个大染坊,多白的布掉到里边都会变色。想有所作为的秦可卿不仅不能有所作为,还不由自主地身陷泥潭,成了宁国府“性丑闻”的中心人物。也就是说,自从陷入宁国府这潭混水之后,秦可卿渐渐风流,渐渐放荡起来。她跟贾蔷传出丑闻后,因为贾珍将贾蔷逐出宁国府而把这段风流事中止了,估计秦可卿很可能就是因此被贾珍抓住把柄胁迫,成了贾珍爬灰的对象。秦可卿和贾珍的丑事暴露后,她再也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只有上吊一条路。而她在上吊之前仍惦记着如何为贾氏宗族的长治久安出谋划策。这,就是秦可卿托梦的缘故。
  秦可卿本来能对振兴贾氏家族有所作为,是贾宝玉早就看到的。甲戌本脂砚斋解释贾宝玉听到秦可卿死讯时吐血原因是:“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奇怪,“富贵闲人”贾宝玉居然考虑起家族兴亡来。这也是《红楼梦》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吧?
  向贾珍举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不也是宝二爷吗?这说明贾宝玉是有眼光的。
  秦可卿为什么托梦给王熙凤?因为她不可能托梦给其他人。给贾珍?不行,正是贾珍把秦可卿本人、也把宁国府引上了不归路;托梦给贾蓉?也不可能,秦可卿和贾蓉本来就是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同床异梦的夫妻;托梦给尤氏?岂不成“鸡对鸭讲”?秦可卿只能托梦给平时和她关系最密切的王熙凤。她认为只有王熙凤可能挽救两府的没落。这一点秦可卿对王熙凤说得很明确:“婶婶,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一句话抹倒贾府所有束带顶冠者。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婆,也是荣国府实际掌权人物。王熙凤处世的能力、口才、心机大大超过贾府男子汉。照秦可卿看来,要想制止贾氏家族走下坡路,或者至少在走下坡路甚至遭受灭顶之灾时能留有退步,唯有靠王熙凤。
  秦可卿看对了一点,那就是王熙凤的能力超过贾府的男人。秦可卿没看到或想不到的是,王熙凤作恶的能力、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能力也超过贾府的男子。王熙凤办的坏事正是后来贾府被抄的缘故之一。
  秦可卿托梦深谋远虑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有三个内容,即第一,要切记“树倒猢狲散”的名言;第二,要采取措施保护危难时刻的家族;第三,马上要有件大喜事到来,但最后还是“盛筵必散”。三个内容都跟曹雪芹的家世有密切的联系,也使阅评《石头记》的脂砚斋和畸笏叟发生了对曹氏家世的联想,结果是畸笏叟干预了秦可卿之死的写作,让曹雪芹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改写成病死。脂砚斋在抄写第十三回时回前有句话:“删去天香楼一节,即是不忍下笔也。”
  秦可卿托梦的第一个内容是: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倘或乐极生悲,应了“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这段话是说贾府,也是说曹府。
  它确实说的是贾府。第五回警幻仙子接贾宝玉入梦时遇到荣国公和宁国公的灵魂,他们叮嘱警幻仙子:“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这话和秦可卿说的一致。
  这段话实际上又在说曹府。从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在明代天启元年即公元1621年开始追随多尔衮,到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于雍正六年即公元1728年被罢官抄家,大体也是百年。
  曹府到曹雪芹写《红楼梦》之前,确实是“赫赫扬扬已将百载”。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曾在多尔衮手下任佐领,满语叫“旗鼓牛录章京”。后来随多尔衮入京。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曾任宫廷侍卫,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幼年康熙的保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幼年是康熙的伴读,后任宫廷侍卫,是康熙皇帝的宠臣。康熙即位后,派曹玺出任江宁织造。康熙二十三年曹玺死后,康熙又让曹寅继续担任江宁织造。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死后,康熙又先后让曹寅的嫡子和嗣子做江宁织造。
  康熙南巡到江宁织造府时,把曹寅的嫡母孙氏叫“吾家老人”,还给江宁织造府题写了“瑞萱堂”,颂扬像母亲一样爱护过她的孙氏夫人。江宁织造府这块匾在小说里变形为“荣禧堂”挂到荣国府正房了。
  “树倒猢狲散”这句话,几乎可算《红楼梦》主题的总概括,这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经常挂在嘴边话,在圈内非常有名,同时代的人有详细记载。
  曹寅的字“楝亭”,他的书斋叫“西堂”和“楝亭”。跟曹寅同时代的施瑮《病中杂赋》记载,曹寅跟诗友一起写诗、念佛时,最喜欢说的话是“树倒猢狲散”。施瑮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楝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曹楝亭公拈佛时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以瑮受公知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斋名。“施瑮是清初大诗人施闰章的孙子,而施闰章是录取蒲松龄做秀才的山东学政,蒲松龄和曹雪芹转弯抹角又联系上,世界是何等的小!
  曹寅为什么喜欢说“树倒猢狲散”?谁是树、谁是猢狲?在曹寅的心目中,康熙是树,曹家以及跟曹家联络有亲的其他官员都是猢狲。是康熙把江宁织造这个并非世袭的肥缺变成曹家世代相传的。只要康熙皇帝还在,曹家就背靠大树好乘凉。康熙不在,就很难说了。曹寅对曹家潜伏的危机早有预见,他因为四次在江宁织造府接驾大量亏空了国库的银两,康熙皇帝知道而且体谅曹寅的难处,对他网开一面,继任的皇帝会不会认这个账?曹寅预计康熙皇帝一死,本来受到康熙皇帝信任的一帮臣子,曹家、跟曹家联姻的李家都要倒霉。曹寅心里一直嘀咕这件事,直嘀咕到死。“死不瞑目”是曹寅的儿子写到给康熙的奏章里的话。曹寅“树倒猢狲散”的预言非常准确,果然,康熙尸骨未寒,雍正就大整康熙的宠臣,先拿曹寅夫人的娘家哥李煦开刀,以亏空国帑的罪名,把李煦流放到东北极边,不久冻饿而死。曹頫也因为“骚扰驿站”莫须有的罪名被雍正皇帝下令在吏部门前枷号,雍正六年初又下令对曹頫抄家,曹家彻底败落。
  曹雪芹把祖父曹寅的口头语从秦可卿嘴里说出来,把曹家家世的伤心史隐秘地写到《石头记》里了。这使《石头记》的评阅者非常伤感。畸笏叟在甲戌本加了一条眉批:“‘树倒猢狲散’之语,言(全)犹在耳,(曲)屈指三十五年矣。
  哀哉痛哉,宁不痛杀?”畸笏叟看到借秦可卿向王熙凤托梦讲出了曹寅的名言非常痛心。
  秦可卿托梦中说的“诗书旧族”跟曹家的情况也是一致的。曹家在清代开国战争中立过战功,但身份是包衣,也就是皇帝的奴隶。曹家的诗书传统是在曹寅时代发展到顶峰的。因为曹寅肩负着向康熙皇帝报告江南民情的责任,他周围聚集了一大批着名文人,曹寅本人的诗词戏曲书法水平都相当高。所以,曹家也是诗书旧族。
  秦可卿托梦的第二个内容就是如何给贾氏家族留后路?《红楼梦》故事刚开始,曹雪芹就借秦可卿托梦暗示贾府将来必然被抄家。秦可卿说做两件事可以保家族的永全。一是祖茔,二是家塾。简单地说,就是在祖茔边多置田产并把家塾设到这里。这样就能保住家族最后的退路。
  为什么这样可以给贾氏家族保“永全”?秦可卿说,“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这话说得很巧,贾府祭祀有没有一定的钱粮?有。而且是皇帝赏的。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写贾蓉从光禄寺领来个黄布口袋,上边印着“皇恩永锡”,盖着礼部祭司的印记,写着一行小字:“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既有“永远春祭”必然还有永远夏祭、永远秋祭、永远冬祭。四时祭祀有足够的钱粮。用贾珍的话来说,这不仅是钱,还是天大的面子。但是如果皇帝下令罢官、抄家,荣宁二公的祭祀赏银就化为乌有了。所以,秦可卿向王熙凤建议:趁着今日富贵,在祖茔边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将来用这些收入做祭祀和家塾的费用。为什么一定要在祖茔边置办?
  因为,祖茔旁的田产是唯一抄家时不没收的田产。秦可卿说“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这“凡物可入官”就是“抄家”换了个说法。祖茔边如果有田产,贾府就是被抄家了,完全败落了,子弟可以回家,靠祖茔的田产务农、读书、祭祀祖宗。
  祭祀是保祖宗,家塾是保未来。秦可卿给王熙凤的建议是要保贾府的过去和未来。这在当时是相当聪明的举措。在小说里是秦可卿说出来的,实际上,这是曹雪芹用曹府血的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曹家在雍正六年被抄家后,京城家产和人口都被雍正皇帝赏给隋赫德。曹頫第二年还处于枷号中,所欠的区区三百多两银子都没还清。曹寅的遗孀李氏穷得没法过日子。还是隋赫德产生恻隐之心,从赏给他的家产人口中,拨出位于崇文门外蒜市口的十七间半房子、六个仆人送给曹寅之妻。如果当年曹府提前在祖茔设置房屋、田产、土地,曹頫何至于连几百两银子也筹措不出来?曹寅之妻何至于无立足之地?所以,脂砚斋在看到这段描写时加了“可从此批”的批语。
  秦可卿托梦的第三个内容是预告贾府将要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喜事,秦可卿提醒王熙凤,纵使有喜事,也不要忘了“盛筵必散”的俗语。
  秦可卿说的喜事,是此后贾元春封贤德妃。小说里边贾宝玉的姐姐做了皇妃,现实生活中曹雪芹的姑姑不过是福晋。这件事充分说明,《红楼梦》是伟大的小说,而不是曹雪芹的自传、曹家的家史;贾宝玉是曹雪芹创造的艺术典型,而不是曹雪芹本人。
  秦可卿最后念的两句话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显然是指《红楼梦》里贾元春暴卒,贾迎春被折磨死,贾探春远嫁,贾府的三春都去了,贾府也完全败落,各自寻找各自的出路,飞鸟各投林。这是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结局。
  秦可卿说的“三春”对应到曹家,可以理解为曹家家史上三位关键人物。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曾祖曹玺、祖父曹寅百年之中给清朝皇帝立下汗马功劳,也给曹家带来富贵荣华。曹振彦和曹玺早就带着创业的艰难和家族的荣耀走了,曹寅一死,意味着曹家要覆灭。“三春去后”这两句话使畸笏叟大动感情:“此句令批书人哭死”。曹家赫赫扬扬的家世正是终止于曹頫,他当然特别难受了。
  秦可卿之死迷离恍惚
  畸笏叟因为秦可卿托魂安排贾家后事,大受感动,认为秦可卿虽然犯了“淫”
  罪,但有这临死托梦,就可以赦免她的罪行,就命令曹雪芹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删除了。这就是甲戌本第十三回篇末的评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能够“命”曹雪芹的是谁?当然是他最亲近的长辈,而畸笏叟极可能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是《红楼梦》手稿的持有者和评阅者。老子令儿子改,儿子岂敢不改?
  虽然曹雪芹按照畸笏叟的意见删除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具体情节,但是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秦可卿真实的死因。略举几条:
  第一条:秦可卿死亡的信息传到荣国府来,全家都知道了,“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秦可卿死了,贾府的人都有些“纳罕”,如果她真是病死的,有什么可以纳罕的?贾府的人都有些疑心,他们怀疑什么?怀疑秦可卿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这说明,焦大骂的“爬灰”丑事在荣宁二府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脂砚斋加的评语是:“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第二条,秦可卿死了,宁国府三个人表现都不正常。做婆婆的尤氏犯了胃疼,所谓“心口疼”按常理都是气的。很可能尤氏亲眼撞见了“爬灰”丑事,气恼之极,干脆撂挑子,不管治丧的事。尤氏罢了工,平时在尤氏跟前说一不二的贾珍一点儿辙也没有。秦可卿死了,她的丈夫贾蓉没有任何表示,而做公爹的“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脂砚斋的评语是:“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还宣布秦可卿一死,他这个长房里“绝灭无人”了。按照封建伦理,宁国府顶梁柱是长孙贾蓉,贾蓉还好好儿的,死了媳妇可以马上再娶个新的,怎么会绝灭无人?贾珍说“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潜台词是他的情人比儿子强十倍。贾珍还悲痛得走不动路,拄着拐棍儿去求王熙凤帮忙,还说办丧事要“尽我所有”等。说的都是不伦不类的话,做的都是不伦不类的事。贾珍极其反常的哀痛,尤氏和贾蓉极其反常的漠然。因为贾珍知道秦可卿为他而死,尤氏和贾蓉却认为秦可卿早就该死,死了活该。
  第三条,秦可卿死后,秦可卿的贴身丫鬟瑞珠撞死。瑞珠很可能是在天香楼撞破了贾珍和秦可卿的丑事,不得不自杀以逃脱贾珍的迫害。另一个小丫鬟宝珠自愿做秦可卿的义女,摔盆尽孝替秦可卿守灵,永远不再回到宁国府。也是因为她撞见了“爬灰”,用做义女守灵逃脱贾珍的迫害。脂砚斋评语是:“补天香楼未删之文。”在已经失传的“靖本”脂砚斋评石头记上,有“遗簪”、“更衣”
  的脂砚斋评语,可能就是指这段具体描写。天香楼这个地方,看来是贾珍“静养”
  的地方,也是贾珍避开尤氏玩弄女性的地方。
  第四条,贾珍安排和尚道士做法事,“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贾珍解什么冤?解秦可卿吊死之冤,洗什么业?
  洗贾珍爬灰之业。脂砚斋的评语是:“删却,却是未删之笔。”
  第五条,内相戴权来上祭时,贾珍把他让到逗蜂轩,脂砚斋的评语是“轩名可思”,说明秦可卿跟贾珍的丑事很可能就是在逗蜂轩暴露的。这个轩名不是随意取的,而是特定的、狂蜂浪蝶发生艳事的地点……这样一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在《红楼梦》中就形成了“不写之作”的特殊写法。曹雪芹写了秦可卿生病的过程,写了张太医瞧病的过程,写了秦可卿的病在不断发展、没有好转希望,还从王熙凤的嘴里说出,秦可卿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应该给她准备后事冲喜。这一切似乎在说明:秦可卿是病死的。但就是在张太医瞧病的过程中,也隐隐透露出:秦可卿之病,是因为她思虑过度。张太医说: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秦可卿有什么可以“思虑”的?用她自己对王熙凤说的话来看,她在宁国府及荣国府过得很自在、很舒心:“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既然她处于这么温暖的环境中,为什么要思虑太过呢?
  自然就是因为她暗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做贼心虚。
  因为畸笏叟瞎指挥,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就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成了性格分裂、不合逻辑的怪胎。从《红楼梦》某些字面描写看,秦可卿是娇美柔弱,孝顺守礼的贤惠媳妇,是两府公认的大好人。从判词、红楼梦曲、脂砚斋和畸笏叟的评语看,秦可卿风流放荡,淫丧天香楼,是败家的根本。秦可卿既是淫妇,又是贤女;既是有口皆碑的贤人,又是焦大醉骂的对象。写秦可卿的文字真是吞吞吐吐,别别扭扭。这个人物成了《红楼梦》的败笔。畸笏叟在第十三回结尾还有个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根据甲戌本每页的字数计算,曹雪芹删除了大约两千字。倘若曹雪芹不听畸笏叟的,而把写秦可卿和贾珍丑事这两千字保留下来,应该是比贾赦强索鸳鸯、贾琏勾搭多姑娘,更能揭露封建贵族恶习的出色笔墨。现在,我们只能欣赏曹雪芹在修改过程中留下的几次不同笔墨了。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秦可卿托梦是从贾元春身上移植过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秦可卿的身份和为人不太适合提出这样的警告。
  贾元春身上却维系着贾府的安危,当元春在宫中失势甚至获罪时,必然会影响到她的娘家,贾府就会遭遇灭顶之灾,就会被皇帝下令罢官、抄家,在那样的情况下,如何给贾氏族人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是贾元春反复思考的问题。所以她会托梦给贾府的管家人王熙凤。这个观点,着名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已提出过。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拉开了秦可卿大出丧的序幕,秦可卿大出丧,成了《红楼梦》的大关键,大手笔。而且跟《金瓶梅》李瓶儿出丧,《聊斋志异》写金和尚出丧并列,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最着名、最精彩的三大丧事。
  ——秦可卿之死(三)
  秦可卿之丧写贾府权势如烈火烹油;
  豪门气派、豪门排场、豪门网络;
  秦可卿棺木暗示堕入迷津;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意味深长。
  秦可卿出丧是曹雪芹通过写死亡事件洞察社会、透视人生、描写封建末期风俗的大手笔。《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评语说:“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看来这条评语是曹家之外的人、而且是很熟悉曹雪芹身世的人写的。评语的作者认为,只有确实经过豪华富贵生活,本人是大家出身,才能写出这样的场面。
  大事铺张的豪门大丧
  《红楼梦》的魅力就在于,它写的是大悲剧,但总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喜交错。丧事本来是悲,但曹雪芹却借秦可卿丧事,写尽两“喜”。一“喜”
  是喜剧,就是贾珍处理秦可卿丧事,像剁了尾巴表演的活猴儿出尽洋相。另一“喜”是贾府富贵的烈火烹油之喜,是正剧,用秦可卿大出丧,写尽贾府的豪门气派,豪门门面,豪门网络,顺带写到官场和宫廷秘史。我们可以从六个方面看:
  第一方面,小题大做,大张旗鼓:
  秦可卿是重孙媳妇,这么个小人物,又死得不明不白,按理说悄悄埋了就算了。可是,秦可卿是死在贾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时刻,死在“外面架子还未倒”的时刻,死在靠一件丧事可以大显国公府威风的时刻。所以秦可卿一死,宁国府的熏天气势立即摆出来。摆阔耍威风的大戏马上隆重登场:“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吊丧的人还没来,什么人哭得摇山振岳?当然是宁国府下人,可能还包括不久前大骂“爬灰”的焦大。这是贾珍淫威所至。接着,贾氏宗族“代”字辈的贾代儒,也就是贾瑞的爷爷,带领“文”字辈的贾赦、贾政等、“玉”字辈的贾琮贾琛贾宝玉等,“草”
  字辈的贾蔷贾芸等二十六人赶到。贾氏宗族几十个爷们来了。前辈点评家加评语:“丁口蕃昌,祁祁济济,此日麾之不去,后日招之不来。”按曹雪芹的构思,后日贾府被抄,贾赦死亡,场面冷清,葬礼寒酸,贾氏宗族的人都不来了。现在的气势是为后来的失势做铺垫的。
  第二个方面,旷日持久、大做佛事:
  贾珍请了钦天监阴阳司择日,“钦天监”是朝廷主管天文、气象、历法的官署,“阴阳司”是虚构的,但钦天监里有阴阳生主管给朝廷各种活动选择良辰吉日。贾珍不请民间的阴阳先生而惊动朝廷钦天监的官员来选择秦可卿出丧日期,真够胆大妄为。结果定下一个旷日持久的治丧时刻表:停灵四十九天。也就是说,宁国府要用四十九天的时间接受亲友为秦可卿吊丧。请一百零八个和尚为秦可卿祈祷以免除亡者之罪,还在天香楼上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连续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在会芳园,灵前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做好事。也就是五十名高僧和五十名高道,七天一次给秦可卿开道场。给秦可卿做佛事的和尚道士总共多少名?三百多。做什么佛事?做为亡者免罪、解冤、洗业的佛事。看来秦可卿的罪过和冤孽太大了,需要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的化解,贾珍的铺张更是大得惊人。
  具体落实下来,这些宗教活动怎么进行?《红楼梦》写七五正五日活动的原话仅有百字:“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曹雪芹的语言简练之极,因为时代变迁,这些宗教活动需要一句一句加注才看得明白。简言之,七五正五日的宗教活动,是四组人物在那儿轰轰烈烈地忙活:
  第一组是一百零八位承担佛事的和尚在宁国府演说佛法,据说他们的佛法可以超度秦可卿的亡灵离开地狱,他们点起的明亮灯火可以给秦可卿照清道路,让她不要错误地走到十八层地狱里。这些高僧诵经、烧香、烧纸的目的是参拜阎罗王,拘禁作恶的小鬼,宴请能够拯救众生苦难的地藏王菩萨,请他们给秦可卿树起走向富贵来生的旗幡,打开可以托生到富贵人家的金桥。(——传说中冥世间好人过金桥银桥托生再世为富人,恶人过奈何桥受罪)。
  第二组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他们写上表章焚烧,朝拜道教的三位主宰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给玉皇大帝叩头,请求道教的主宰也来保佑秦可卿。
  第三组是五十位高僧,他们烧起高香,诵起佛经,用烧冥纸来施舍饭食给冥世间的饿鬼,叫他们不要纠缠秦可卿,替秦可卿祈福解冤除灾。
  第四组是十三位年轻小尼姑,她们搭起美丽的绣衣,拖着鲜红的绣鞋,在秦可卿的灵前默默念诵,接引从仙界传来的咒语,送秦可卿早日进入极乐世界。
  真是和尚道士尼姑悉数到场,完全不同的佛教道教活动同台演出,都为秦可卿早日托生,为秦可卿求再世荣华,为秦可卿解冤洗业,表面上“热闹非凡”,骨子里丑恶之极。
  除了繁忙的宗教活动之外,这四十九天的宁国府“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宦去官来”。“白漫漫人来人往”是说穿孝衣的白茫茫一片,写尽亲友并家下人丁之盛:“花簇簇宦去官来”,是说祭吊官员的官服繁花似锦,写尽祭吊人之多。
  跟贾珍这么隆重的宗教活动排在一起的,是“坐夜”那天,也就是出殡前丧家全部整夜不睡守灵时,有两班小戏和耍百戏的在宁国府演杂技、演歌舞。那边是和尚道士做佛事,这边是戏子们演杂技,耍把戏,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第三个方面,惊人的治丧奴仆阵势:
  贾府有多少奴仆在忙活秦可卿的丧事?王熙凤点花名册,按十位数派活:二十个管给来客倒茶;二十个管本家亲戚茶饭;四十个在灵前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举哀;三十个照管门户。这是一百一十名。还有王熙凤按个位数派的活:四个管茶碟茶器;四个管酒饭器皿;八个收祭品;八个管灯烛。共二十四名。加到一起,参加秦可卿治丧活动的宁国府奴仆一百三十四名,宁国府还有日常伺候主子、不参加治丧活动的奴仆,比如贴身丫鬟、随身小厮、管家账房、车夫马夫、厨娘花匠。宁国府主子不过贾珍夫妇、贾蓉夫妇四人,居然有差不多二百名奴仆侍候他们!这还仅仅是宁国府内。后来小说写到贾珍接受乌进孝交租,宁国府庄子上有多少农工给他们服务?贾府人如何养尊处优,如何骄奢讲究,从参与秦可卿治丧的奴仆数量,可见一斑。
  樯木棺材的奥妙玄机
  第四个方面,恣意奢华的棺木:
  贾敬不管不问,贾珍就为发丧秦可卿恣意奢华,看了几副棺木都不满意,恰好薛蟠来吊唁,说他的店里有块出在潢海铁网山上的樯木,做了棺材万年不坏。
  这块木头原来是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因为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一直封在店里。薛蟠说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而是涉笔成文,又是“义”又是“忠”又是老千岁,意在说明这样的棺木不是寻常人可以使用的。
  贾珍听了薛蟠的话喜之不禁。把木头抬来一看,那樯木“纹若梹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叮当如金玉。”“樯木”扣出的声音、发出的气味很像是金丝楠木,这是古代最珍贵的棺木,帝王亲贵才能享用。贾珍问薛蟠得交多少钱?薛大呆子说:拿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地买,什么价不价的,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完全是大少爷、大呆子口气。贾珍大喜,马上下令解锯。这时,贾政出来劝阻了:“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旧时出殡,用上等杉木已经很讲究。贾政既是贾珍的叔叔又说得很合理。但是贾珍就是不听,他已经心疼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还吝惜什么千两银子买不到的棺木?还怕什么必须有义忠亲王老千岁这样的级别才能用?贾珍执意用樯木装殓秦可卿,这个细节大有深意。
  那么,世界上真有一种叫“樯木”的木头而且长在潢海铁网山上吗?压根就没有!查任何字典也找不到。这是曹雪芹为了写小说虚构出来的地点,虚构出来的木头。跟“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一样,都是虚构。木头的取名、木头生长的地方都有很深的讽刺意味。“樯”是船上的桅杆,所以樯木既包含跟它谐音的“桅木”的“危”意,又暗喻苦海泛舟无边无际:“樯木”生长的“潢海铁网山”
  是什么地方?也是曹雪芹按照隐喻的方法编造的。“潢海”就是像海一样深的、停聚不流的污水,就是俗话说的迷津:“铁网”是像铁丝织成的、挣不脱的尘网。
  “潢海铁网”意味着堕入迷津、陷入尘网。这样一来,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就躺进了在污水里长起来、充满险恶的、象征着堕入茫茫迷津、陷入苦难尘网的樯木做成的棺材里,永世不得翻身,这,才真叫配套成龙。
  晚清时担任过知县的红学家洪秋蕃还提出过这样的观点:秦可卿最爱的人是贾蔷,“贾蔷”的“蔷”,音跟“樯木”的“樯”相同,所以贾珍就用樯木给秦可卿做棺材,聊慰秦可卿幽魂于地下,可见贾珍对秦可卿爱极了。
  死人居然连升三级
  第五个方面,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秦可卿为贾珍而死,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大概他觉得怎么发送也对不起心爱的小情人,恨不能把贾代化“世袭一等神威将军”和自己“三等威烈将军”
  的头衔一古脑儿都堆到秦可卿的灵旙上。但是秦可卿毕竟名义上是贾蓉之妻,她的灵旙只能写她丈夫的衔。而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国子监的太学生,最高学府的学生,实际是拿钱捐来的监生。如果把“监生”写到秦可卿的灵旙上,显得多没面子?和监生配套的旗、幡、扇、舆、马也都不多,这很不符合贾府的豪门气派,也很不符合贾珍为秦可卿“尽我所有”的心理,贾珍心里很不自在。恰好大明宫内相戴权来上祭。贾珍趁便说起要给贾蓉买个官。“戴权”者,掌握着卖官鬻爵大权的家伙也。这个比猴还精的角色马上会意:贾珍是为了丧礼上风光,临渴掘井给儿子捐前程,他还不趁机狠狠地敲一笔竹杠?戴权马上像奸商卖货,口若悬河来了番卖官生意经。说什么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襄阳侯的兄弟拿一千五百两银子买走一员,因为是老朋友,看在他爷爷的份上,胡乱答应的。还有一个缺,已经有节度史冯胖子要给孩子捐,戴权还没工夫应他。既然是“咱们的孩子”要捐,那就快写个履历表来。在“咱们的孩子”旁边有句脂评:“奇谈,画尽阉官口吻。”戴权像在市场奇货可居一样夸耀他手里的龙禁尉名额,贾珍马上上钩。戴权似乎很照顾贾珍,低价卖给他一张“龙禁卫”凭证。贾珍用一千二百两银子换来一张盖着户部大印的任命状。然后就兴冲冲地夸张地把秦可卿的地位升级了。秦可卿的灵位上写的是:“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当时,四品官的妻子叫“恭人”。五品官的妻子叫“宜人”。贾珍给贾蓉买的是五品官,按说秦可卿只能叫“宜人”,但贾珍为了丧礼风光,临时把死者级别提升了一级。
  四品官夫人的头衔一戴,秦可卿停灵的会芳园两边马上建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鼓乐厅两边,一对一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还竖起四面大红销金大字牌,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金道御前侍卫龙禁尉”。榜上大书:“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监生贾蓉的妻子,转眼间变成四品夫人。这就叫“钱能通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的“死封”封得特别巧妙。此前贾珍并不缺钱。大明宫内相戴权这些人也一直在卖官。但贾蓉的名分就是个监生。贾珍并未想到给儿子捐个官,寻个所谓“前程”。因为贾珍只知道一味胡作非为,只知道在女人身上做文章,根本就不想家族的前途,不关心儿子的前程。他现在给儿子捐官,绝对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秦可卿。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贾珍向戴权买官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戴权卖官卖得那么轻车熟路,卖得那么心安理得。贾珍买官,买得那么从容不迫,买得那么顺利舒心。
  连皇帝的侍卫头衔都可以随便买,试想什么官不能卖?官场腐败到什么地步了?
  曹雪芹写得非常平静,也正是这平静,把黑暗吏治入木三分地写了出来。
  送丧送出豪门排场
  第六个方面:压地银山般的送葬队伍。
  秦可卿出殡情境是古代其他小说从来没有写出来的精彩场面:
  六十四个青衣请出来秦可卿的铭旌上写着:“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强寿”是长寿,秦可卿不过才二十岁。这个“强寿”实际暗藏着“强死”
  也就是短命而死,自杀而死。“强寿”二字按说贾珍不会加,因为它显然是个讽刺。这是曹雪芹故意加的。
  跟“恭人”这四品夫人配套的“执事陈设”全部现赶着新做出来,一色光艳夺目。还有宝珠自行未嫁之女,摔丧驾灵,十分哀苦。这段描写更加令人喷饭。
  四品夫人是现造的,未嫁之女也是现认的。
  秦可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把贾府的权势、地位、豪门的网络都表现出来了:有镇国公等六位国公继承人,有南安郡王之孙等七位郡王的继承人……公侯伯子男悉数到齐,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大轿小轿,不下百余辆,这些来宾的摆设跟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摆了三四里远。这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排场!这样的气派和排场当然也就跟后来的大衰落、大败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跟极力铺张的送葬队伍相映成趣是高规格的“路祭”,因为宁国府的权势,皇室“四王”,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在贾府送葬路旁搭起彩棚,奏起哀乐,点上香烛,祭奠亡灵。这样的路祭,应该是贾府权势的最高表达了。
  “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这句话是其他任何小说里找不到,只能从《红楼梦》看到的。十几个字,写尽了繁华,写尽了大殡里边的权势。
  曹雪芹是位特别善于在不经意处留下妙文的高手,就是在这气派豪华的送大殡描写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他皮里阳秋的讽刺笔墨。比如说,跟荣宁二府并列“八公”的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八公名字有特殊含义吗?有。《红楼梦》出来的人物,哪怕只出来一次,这个人叫什么,姓什么,都特别讲究。就跟贾府四春的名字共同构成“原应叹息”一样,八公的名字第一个字联起来,恰好构成“镇理齐治修缮”的有趣排列。这似乎是在借用“修齐治平”的儒家道德,仔细琢磨却不是。他们并不是共同治理八公的荣耀,而是一起来弹压对宁国府的非议,给宁国府自杀而死的秦可卿撑腰。
  葬“儿媳”重于送亲爹
  脂砚斋评语说,秦可卿之死的写法是“层峦叠翠”。我们看到,在这绵延的山峰里,每一个山巅,每一个山包,每一个山坡,都有贾珍的影子,都活跃着贾珍哀痛之极、繁忙之极、操心之极的身段。秦可卿大出丧完全是贾珍这个公爹一手操办的。从开始报丧,到四十九天守丧,到选择棺木,都是贾珍在操心在忙活,直到发丧日前,还是贾珍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到铁槛寺踏看停灵的地方。
  秦可卿的丈夫贾蓉就像地遁了一样,无影无踪。这还不够耐人寻味吗?
  贾珍宣布对秦可卿的丧事他要“尽我所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王府本的批语:“‘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
  恰好《红楼梦》也写到了贾珍父亲贾敬之死,那更是一段非常滑稽又非常深刻的笔墨。曹雪芹对于贾敬之死的描写非常简略,丧礼场面的描写居然只有十几个字:“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人何止数万人。”为什么曹雪芹对于宁国府主人的丧事如此轻描淡写?因为曹雪芹已经用秦可卿之丧把贾府的权势写尽了,写绝了。曹雪芹从来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他要用贾敬之死写出更新的内容,揭露封建贵族贾珍之流道德沦丧的内容。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写得意味深长。“独艳”是哪个?就是尤氏。这位在秦可卿死了借口胃疼撂挑子的宁国府大奶奶,完全有能力独自处理宁国府家长的大丧,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请了风水先生选择了日期,三天后就开丧破孝。贾珍本来在外边参加国丧活动,他回来给父亲奔丧,先跪爬到贾敬的灵前叩头大哭,直哭到天亮,把嗓子都哭哑了。然后,派贾蓉看望早就跟他们父子不干不净的尤二姐和尤三姐。贾蓉嬉皮笑脸地对尤二姐说的第一句话是:“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死了父亲,成了贾珍跟小姨子鬼混的良机。这就是贾珍对待父亲之丧的态度。
  这和秦可卿之死时贾珍的“如丧考妣”相比,形成了尖锐的讽刺。这就是贾珍这个贾氏族长身上表现出来的封建伦理。
  秦可卿之丧很精彩,但更精彩的却是治理这个大丧的人物王煕凤。
  12.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秦可卿之死(四)
  秦可卿之死浓墨重彩捧出王熙凤;
  凤姐之金贵、英气、声势、心机、骄大;
  凤姐之管理才能、处世才能、语言才能;
  凤姐之唯我独尊、玩弄权术、利令智昏。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是六十年前王昆仑先生说的,这话代表了广大读者对王熙凤这个形象的复杂心理。曹雪芹把王熙凤写得比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还丰满。而秦可卿之死就把并非爱情女主角的王熙凤浓墨重彩、逼真活跳、绘声绘色塑造出来。甚至可以说,秦可卿之死是为了塑造王熙凤而制造出来的。
  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婆,如果写她在荣国府如何管家,琐琐碎碎,无从下笔。小说一开始也不可能出现查抄大观园那样的大场面,把王熙凤“调动”到宁国府这个相对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系列迫在眉睫的难题,让她的才能大放光芒,这叫“时势造英雄”。
  这时的时势,是声名赫赫的宁国府遭遇丧事,贾珍想办得轰轰烈烈、体面奢华,偏偏尤氏撂挑子。府内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诰命夫人来吊丧时,没有宁国府大奶奶出面接待,就亏了礼数,在大官僚大贵族圈子里大丢面子。
  时势造英雄,还得慧眼识英雄,这慧眼识英雄的就是贾宝玉。贾宝玉对秦可卿也有特殊的感情,想把秦可卿的丧事安排得风风光光。他深知王熙凤这位长嫂好生了得,深知王熙凤跟秦可卿是闺中密友,会对秦可卿的事尽心尽力。贾宝玉向贾珍推荐王熙凤顺理成章。
  熙凤?[清]吴友如作
  山雨欲来风满楼,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大戏开演了。
  第一幕:王熙凤
  主动出手抢挑重担。
  贾宝玉向贾珍推荐王熙凤对不对?当贾珍拄着拐棍儿去求荣国府二位太太时,一进上房,就发现找对人了。王熙凤果然是贾氏宗族女性中的万绿丛中一点红。
  为什么这样说?待在宁国府上房的女人是邢夫人、王夫人和族中内眷,是贾氏宗族“文”字、“玉”字、“草”字辈的夫人。除邢、王夫人之外,其他婆娘一听说贾珍进来,“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怎么回事?这说明贾珍名声一向不好,贾氏宗族的女人不敢见他,也说明贾氏宗族的女人没见过世面。当一大帮贾氏宗族女人像老鼠见了猫,跑得比兔子还快时,唯独凤姐不跑,还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仪态万方地站起来迎接。“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九个字多生动?贾珍是凤姐的大伯子,按封建礼法叔嫂都不通问,大伯子来了,小婶子还不该躲得比谁都快?但凤姐偏偏不这样做。一个极小细节,立即显出王熙凤的不同凡响。
  王熙凤在荣国府日常琐细的家务中,埋头苦干这么长时间,虽然彰显出她的能力,却没能获得显赫的名声。她巴不得遇到婚丧大事舒展才干。一听到贾珍的请求她就想去。但王夫人断然拒绝,说王熙凤“小孩子家”,没办过丧事,料理不清会惹人耻笑。贾珍苦苦哀求,王夫人有点心动时,王熙凤说:“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吧。”按说这时的凤姐应该假作推托,怎么迫不及待自己跳出来?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王夫人有些心动时,哪个能再推她一把?邢夫人?她才不会,她最讨厌王熙凤“能不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王熙凤来句“我可干不了”的客气话,王夫人肯定彻底关门。王熙凤才不遵守那些妇德妇言妇工的陈规陋俗,她擅长放灵眼看到机会,放灵手抓住机会,该出手就出手!协理宁国府是她展示才能、邀买人心的最好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事实证明,王熙凤不仅靠协理宁国府大大提高威望,还发了一笔财。
  王夫人默认了,王熙凤巴不得立即走马上任,但她表现得却又是那么谦逊得体,这表现在两件小事上:
  一件事,当王夫人悄悄问她行不行时?她回答:外边有大哥哥料理,我不过在里边照管一下,有不明白的事问太太就是了。王熙凤似乎很收敛。但是此后王熙凤在任何事情上有没有请示过贾珍?没有;有没有请示过王夫人?没有。一旦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王熙凤根本不是“协理宁国府”,而是在宁国府雷厉风行、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另一件事,当贾珍要把宁国府对牌交给王熙凤而且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
  时,王熙凤故意不接对牌,只看着王夫人,实际是要王夫人公开下令,她名正言顺地接手。更妙的是,对牌最终也不是王熙凤从贾珍手里接过来,而是贾宝玉从贾珍手里接过来,强递到王熙凤手里的。贾宝玉是有名的“无事忙”,这回可忙到点子上了。
  第二幕:王熙凤分析形势大破大立。
  王熙凤一旦答应,立即一个晚上都不耽误,马上来到宁国府厅房。先不忙着管哪件具体事宜,先分析形势。小说里边是这样写的:“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
  荣国府的管家婆王熙凤先根据自己的观察,思考出宁国府五大弊病,概括说,就是:人无专职,分工不明,管理混乱,滥支冒领,苦乐不均,家人豪纵。就像名医看病需要“望闻问切”知道病症、病源,找到病根,才能对症下药。凤姐也是先找出宁国府的弊病,再采取相应的改革措施,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回末有两句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曹雪芹把凤姐理家跟治国联系到一起,把女性的才能置于男人之上。确实,贾府算得上政治家和管理能手的,只有王熙凤。
  宁国府管家来昇很清楚王熙凤到来意味着改天换地,先给宁国府的人打预防针,说王熙凤“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要求宁府的人小心谨慎一个月,不要把老脸丢了。得到的回答是“论理,我们里边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可见宁国府确实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而王熙凤治理下的荣国府很像样。
  第二天王熙凤一到,宁国府的仆妇都挤到窗子外偷听偷看王熙凤跟来昇媳妇说话。王熙凤几句话,先给宁国府管家娘子一个下马威,再把宁国府原来的规矩一笔抹杀:“既托了我,我就少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
  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
  这是多么张扬的改革家气势和独裁者气度?一点儿旧规不守,一点儿客情不讲,一点儿脸面不顾,一切一切都是我说了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王熙凤!初出茅庐一番话,铿铿锵锵,掷地有声。
  第三幕:王熙凤威重令行春风八面。
  像包干到人、责权利统一之类的重要经济措施从哪儿来的?我看某种程度上是从《红楼梦》来的,王熙凤开创的。
  宁国府奴仆原来没有严格分工,没有严格职责,诸事无人专管,人员偷懒磨滑,东西乱支乱领。王熙凤点完花名册,马上宣布包干到人、职责到人、赔偿到人:一百三十四名宁国府仆人分头管各种差使,送往迎来,待茶待饭,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不论管什么,杯盘茶具也好,桌椅古董也好,甚至痰盂扫帚,丢了坏了,分管的人赔偿。干得好呢?你们珍大爷自然会赏。职责和个人切身经济利益挂上了钩,宁国府那些本来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奴仆眼睛都瞪起来了。
  王熙凤还指定来昇家的揽总查看,有偷懒赌钱吃酒打架的,立即来回她,来昇家的权力如此大,如果她徇情呢?王熙凤有言在先:一经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不顾了。
  乱哄哄的宁国府经这位太岁奶奶一治,立即变样,过去的无头绪、慌乱、推托、偷闲、偷窃,第二天全部消失。王熙凤快刀斩乱麻,一天功夫就把原本乱哄哄的宁国府搞得条条分明,事事到位。王熙凤自己呢?起早贪黑,天不亮就上班,一直忙到半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丝不苟,一丝不乱,真是威重令行,精细到位。她还忙里偷闲,细致周到地从荣国府给贾珍夫妇做来精致小菜命人劝食。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表现得有才有权当然首先得有钱,最后反衬贾赦去世时凤姐治丧捉襟见肘,但是曹雪芹的笔墨已经见不到了。
  王熙凤既然是来治丧,当然忘不了在适当时刻来一次精彩的灵前大哭。五七正日,王熙凤知道今日来客不少,一大早就打着“荣国府”的明角灯,在荣宁二府媳妇们的簇拥下缓缓来到会芳园登仙阁,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坐在大圈椅上,放声大哭。于是宁国府的男女上下,忙忙地接声嚎哭。王熙凤大哭是真哭,是带着对闺中知己密友秦可卿的痛惜而哭。众人忙忙接声嚎哭,是假哭,是表演,像名演员独唱,跑龙套的配合。曹雪芹的谐趣之笔实在无人可比。
  更妙的是,王熙凤刚刚体面地痛哭一场,马上拉下脸来处罚宁国府的“体面”
  人物。王熙凤点名,有个负责送往迎来的人未到,王熙凤立即“冷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王熙凤跟曹操有相当的可比性,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王熙凤我行我素从来不相信阴司报应。曹操要杀人时笑,王熙凤要打人时也笑。王熙凤这“笑”是什么意思?笑你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笑你竟敢蔑视王熙凤的权威!笑你竟敢无视王熙凤铁的纪律!然后王熙凤立起眉来,放下脸来,下令:责打二十大板,革一个月的工钱!
  王熙凤责打、处罚宁国府这个迟到的人,就是要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按照曹雪芹的构思,这次责打成了后来王熙凤倒霉的原因之一。在被打的人含羞抱愧而去的旁边,有脂砚斋的评语:“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写此一段笔墨。”
  看来这位敢迟到的人确实是宁国府的体面人物,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很可能是尤氏眼前得宠的人物。她对王熙凤的处罚怀恨在心,将来会在王熙凤失势时落井下石,直到促成王熙凤“哭向金陵”被休弃。可惜,曹雪芹这段构思最后如何尘埃落定,我们看不到了。
  当贾珍到王夫人跟前请求王熙凤出山时,曾经出现过贾氏宗族见了贾珍赶快躲起来的女人。在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这些女人进一步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宁国府的一应来客款待张罗都是王熙凤一人周全承担。这些本来应该帮把手的贾氏宗族女人,或者羞怯得在客人跟前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连生人都不敢见,或者见一般的人还可以就怕见官夫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弱,一个比一个呆,一个比一个傻。都不及凤姐,举止大大方方,待人客客气气,说话痛痛快快,完全是大家族大当家大派头。脂砚斋说“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这句话可能有点儿过,但有一定道理。
  王熙凤放下脸、立起眉下令打人是为了立规矩,如果她总是这样,岂不真成夜叉精了?王熙凤的形象岂不太单调了?曹雪芹写王熙凤真是笔如游龙,多姿多彩。王熙凤在治理宁国府时,还经常跟下人开开玩笑,宁府一个媳妇领香灯材料,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今儿该来支取,想是忘了。要终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来,都便宜了我。”这是多么开朗、和蔼、随和的管家奶奶?在贾宝玉跟前,王熙凤更是个谈笑风生、开口解颐的长嫂。《红楼梦》凡写到王熙凤跟贾宝玉林黛玉说话,既是呵护,又是调侃,又像哄孩子,都特别顺耳,特别好听。凤姐在宁国府正吃饭,贾宝玉来了,凤姐说:“好长腿子!快上来罢。”贾宝玉送殡,凤姐怕他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同女孩儿一般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车,岂不好么?”多么亲热多么有趣的长嫂?
  第四幕:王熙凤利令智昏受贿作恶。
  王熙凤春风得意马蹄疾,略施手段就在宁国府旗开得胜,个人的野心膨胀起来,不把其他人看到眼里。于是,出现了王熙凤送葬过程中水月庵尼姑静虚求王熙凤办事,无官无职的凤姐居然干出贪赃枉法、害死两条人命的事来。
  静虚要王熙凤办什么事?简而言之,就是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财主小姐张金哥,要娶她。张金哥早就接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定礼,两家打起官司来。静虚求王熙凤以贾府的权势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写信,由云光给张金哥家和守备家下命令干预,静虚表示如果王熙凤帮了这个忙,财主“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凤姐先说:“事倒不大。”如此仗势欺人的事,凤姐认为是小菜一碟。然后言不由衷地说“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王熙凤是何等人?岂能一听老尼说“倾家孝顺”就马上点头?那样她岂不太没身份了?她必须拿一把。老尼是个滑贼,马上用上“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激将法,凤姐立即就坡下驴开出价码:“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王熙凤明知静虚要她做的是缺德事,但靠着贾府的权势,她硬是说“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王熙凤明明是借机大敲竹杠,偏偏说她根本看不上这点儿银子,她要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小厮做盘缠。
  “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王熙凤说顺了嘴,把荣国府管家婆中饱私囊的老底抖露出来了。
  结果,凤姐派旺儿假借贾琏的名义写封信送到长安,张家把金哥改许李衙内,张金哥和未婚夫双双自尽。张、李二家人财两空。一封书信,两条人命,王熙凤神不知鬼不觉地赚了三千两银子。
  王熙凤在协理宁国府的过程中,搂草打兔子,不费吹灰之力,赚进大笔银子。
  她从此知道荣国府这块招牌有多大含金量,从此懂得利用官官勾结可以获取多大经济利益。小说里写到,从此王熙凤的胆识越来越壮,更加胡作非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可胜数”。王熙凤一生舞弊作孽数不胜数,弄权铁槛寺是选取一个最典型的事件细写。王熙凤做的其他恶事就都可以想象了。
  于是,这位协理宁国府的大能人同时也开始了蛀空荣国府的大工程。可以说,王熙凤既是荣国府的顶梁柱,又是蛀空荣国府的白蚁王,是最终给贾府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之一。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的王熙凤的画,是站在冰山上的一只雌凤。冰山自然会渐渐消融,凤就没了立足之地;雌凤意味着孤家寡人、没有配偶,也就是被丈夫抛弃;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凡鸟”是繁体字的“凤”,是才能突出、聪明的意思,但这聪明又成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王熙凤确实是聪明,她为人处世高人一等,作恶也高人一等。她有曹操式杀人如草不皱眉的“气度”,她残忍狠毒,敢说敢干。她害死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金哥及其未婚夫,后来又蓄意害死尤二姐。王熙凤敢说敢干,也就给她自己的覆灭创造了条件。这只贾府“霸王凤”的结局,先是害得贾府被抄,自己被抓到监狱,释放后在大观园扫雪(根据脂砚斋评语),最后被丈夫休弃,“哭向金陵”,短命而死,唯一的女儿还被人卖进妓院。
  第五幕:王熙凤花言巧语愚弄贾琏。
  王熙凤和贾琏这对夫妇总是背着对方干坏事,贾琏像饥鼠一样猎艳,就像贾母说的,腥的臭的都拉到自己的屋子里;王熙凤像饿狼一样敛财,仅用荣国府的月钱放高利贷一年就翻出上千两银子。王熙凤对贾琏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于股掌之中。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是在贾琏送林黛玉奔父丧时进行的,等贾琏回来,荣国府又迎来了贾元春封凤藻妃的喜事,王熙凤如何既向丈夫“汇报”她的丰功伟绩又耍弄丈夫于股掌之中?真是好看煞。
  凤姐先对贾琏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真是唇舌一动百媚生!先奉上个“国舅老爷”高帽,自称“小的”,再煞有介事说“头起报马来报”,把贾琏吹晕了。王熙凤不是不识字吗?看她用的词“大驾归府”、“水酒掸尘”、“赐光谬领”,哪句不是文诌诌、酸溜溜?正如脂砚斋批的“真是娇音如闻,俏态如见”。而笨蛋贾琏呢?一句也对答不上,“岂敢岂敢,多承多承!”没味极了。
  贾琏问起家事并感谢王熙凤的操持劳碌,王熙凤就长篇大论地来了一段,每句话都是趣话,每句话都不是真话,我们一句一句看看:
  王熙凤说:“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个‘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
  是这么回事吗?恰好相反。王熙凤的潜台词是:“我照管了多少大事?管了荣国府还捎带着管了宁国府!见识高过贾府所有爷们,口角伶俐得没人可比,花花肠子比哪个都多。谁也甭想骗姑奶奶!姑奶奶脸酸心硬,心狠手辣。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
  王熙凤又说:“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
  “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人仰马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情况真是这样吗?贾珍求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根本就没有跪着求太太,也没有太太坚决委派、凤姐一再推辞,实际情况是凤姐连一个字的客气话没说,主动出击,迎风而上,把宁国府治理得有口皆碑。王熙凤此前可能确实没有经过大事,但她天资超人,无师自通。她胆大妄为,在她眼里有什么事不敢说、不敢做?
  有什么歪门邪道不敢走?只要把太太瞒住,把众人瞒住,她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王熙凤是叫贾琏找贾珍亲自听听她王熙凤的功劳。
  至于王熙凤说到管家奶奶们不好缠,她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指桑骂槐、笑话打趣,固然可能是管家奶奶们的本事,但她王熙凤就是能压得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王熙凤这些本事比她们更胜一筹。
  王熙凤口角生风,天花乱坠,用一派狡诈的语言愚弄贾琏,貎似谦逊而得意之极,她是用反话彰扬自己的功绩,越说自己无能,越显出对自己超强能力的无比骄傲。这个女人的聪明、心机、口才,曹雪芹真是写得活灵活现。
  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四回开头写了这样一段话,认为写秦可卿之丧实际是:“写凤姐之金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
  金贵、英气、声势、心机、骄大确实是王熙凤的特点。她的这一特点,在协理宁国府之前,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把胆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贾瑞害死,已经有淋漓尽致的描写。而协理宁国府写得最充分、最精彩。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第四部分
  贾元春晋封贤德妃的事发生在贾政热闹非常的生日宴席上。忽然有门吏报告: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传旨。吓得贾赦、贾政不知是什么消息,马上止了戏文,撤了酒席,摆香案迎接。那位夏老爷偏偏要卖关子,并不报告元春封妃的喜讯,只宣布皇帝命令贾政马上朝见,既不留下吃茶也不透一点儿口风。这就造成了贾府的极度恐慌。贾政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急忙进宫;贾母等人不知是祸是福,惶惶不安,不断地派人飞马打探。年过七旬的贾母心情疑惧地在大堂廊下伫立几个时辰。
  13. 空排场和真情感
  ——元妃省亲(一)
  康熙南巡造就《红楼梦》;
  奢华省亲耗尽贾府内囊;
  皇室规矩扭曲家人亲情;
  一场喜欢忽悲辛。
  元妃省亲是《红楼梦》的大关键,这是从脂砚斋、畸笏叟开始的曹雪芹身边点评者到现代红学家都公认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首先,元妃省亲的小说情节被认为跟康熙南巡的历史事件有密切关联;其次,贾元春是“金陵十二钗”中占据第三位的人物,重要性仅次于林黛玉、薛宝钗,而且她身上维系着贾府的安危;最后,贾元春对贾宝玉的婚姻起着重要作用。
  贾元春省亲写出了皇妃省亲的大排场,也写出了大喜背后的大悲,在空排场、虚热闹背后写出了真情感。
  康熙南巡和元妃省亲
  我们先看看,康熙南巡怎么会是元妃省亲某种程度的原型。
  为什么说是“某种程度的原型”?因为康熙南巡给元妃省亲提供了素材,但曹家历史上从没出过皇妃,只出过福晋;曹雪芹在世时,从来没有太上皇存在。
  所以,《红楼梦》所写的,家族里出现贵妃,太上皇允许皇妃省亲的事,都是虚构的。但康熙南巡的场面却是曹雪芹描写元妃省亲的重要参考。
  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评语说: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多少忆昔感今。”
  这两段话什么意思?第一段话是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说,大观园的建立是《红楼梦》描写人物和故事的关键,而大观园的建立借着元妃省亲写出来,这是《红楼梦》构思上的大关键,是写人布局的大手笔。第二段话明确说曹雪芹借元妃省亲的小说情节写进当年康熙南巡的历史,使得当年康熙南巡的目击者产生了联想和感慨。
  从庚辰本十六回评语的署名看,这两段评语是畸笏叟,即可能是曹雪芹父亲曹頫写的。曹雪芹写元妃省亲的场面,使得曹頫联想到当年曹寅接驾的场面,产生了感慨。
  元春?[清]吴友如作
  康熙南巡跟曹家怎么挂上钩呢?据扬州大学黄进德教授考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为了迎接康熙皇帝南巡,在康熙皇帝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下,在扬州市西南方三汊河畔宝塔湾建造了行宫。这个巍峨壮丽的行宫建有前、中、后三殿,后照房。有茶膳房、朝房、书房、桥亭、戏台、看戏厅,楼阁亭台富丽堂皇,还有射箭和放烟火的地方。三汊河行宫成了康熙皇帝南巡休息和游乐的地方。康熙南巡曾一次在宝塔湾行宫逗留二十多天,可见那个地方的舒适程度已经可以跟皇宫媲美。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康熙皇帝在行宫又看戏又摆宴,晚上行宫“灯如龙”,“月夜如昼”,曹寅向皇帝和皇太子进献精巧的古玩,龙颜大悦。曹寅建造三汊河行宫花费巨大,当时有这样的说法:“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等泥沙”。曹寅接驾使用上百万两银子,不仅把他兼任盐政所得到的几十万两银子搭进去,还造成大量亏空。曹寅博取康熙皇帝高兴的“虚热闹”造成了“真亏空”,成为曹府后来被雍正抄家的诱因。令雍正皇帝想不到的是,从曹家并没有抄出他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反而抄出许多借卷。
  那么,康熙南巡是不是元妃省亲的原型?它可算可不算。贾琏王熙凤跟赵嬷嬷对话说到甄家四次接驾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一样,几乎就是在说曹寅四次接驾;元妃省亲看到的景致,有些地方很像瘦西湖。但我认为康熙南巡只能算元妃省亲“某种程度的原型”,也就是说,它起点儿原型的作用,但并不完全是,甚至于可以说,基本不是。道理很简单,康熙南巡是历史事件,元妃省亲是小说情节;康熙南巡的主角是皇帝,南巡巡出皇家的威风,巡出官府追求奢靡的风气,而元妃省亲的主角是元妃,省亲省出的是世道人情和贾府的命运。
  元妃为什么能省亲?小说通过贾琏的一番话交待出来:是太上皇和皇太后看到皇帝“纯孝”,日夜孝敬他们,考虑到妃嫔们不能跟父母团聚,为了体天格物、遂天伦之愿,下旨:凡有重宇别院可以给妃嫔提供停留、防卫条件的,可以安排归省。
  这段原话就是:“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贫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或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倘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旨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至性。”
  贾琏这个花花公子在《红楼梦》里一直活在王熙凤的阴影里,从来没说过一句响亮的话儿,这次居然说得一套一套的,既光明正大、又极有条理。当然啦,他是替曹雪芹说的,这是交待省亲来历的重要笔墨,也是曹雪芹这位天才小说家“狡猾狡猾的”的证明。
  下命令允许妃嫔归省的是什么人?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曹雪芹一生经历了三位皇帝,他生于康熙末年,活动在雍正和乾隆年间。这三位皇帝在位时都没有太上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寿终正寝,传位雍正;雍正在位十三年暴卒,传位乾隆。
  康熙和雍正都没做过太上皇。乾隆在位六十年后,做了太上皇,而此前三十多年,乾隆二十七年除夕,曹雪芹已去世了。曹雪芹的姑姑在康熙四十五年做了多罗平郡王那尔苏的福晋,不是皇妃,既然曹雪芹生活的时段,曹家没有皇妃存在,朝廷根本没有“太上皇”存在,怎么能说明元妃省亲是以曹家的事为原型呢?
  从贾琏的话说“太上皇”的话更能看出来:《红楼梦》是一位伟大小说家虚构的伟大小说,它不可能是曹家历史事件的记录,康熙南巡不可能是元妃归省的原型,元妃归省是虚构,是小说情节。
  我们再看看元妃省亲的大排场。
  钱花得像淌海水一样
  贾府为了迎接元妃归省盖的大观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小说没写。但是我们看其中一笔银子的细账就可以看出兴建大观园用资之浩大。贾府原来存在甄府五万两银子。贾蔷被委派到江南采买女孩子和乐器,支用了三万两银子;置办花烛、彩灯、帘栊帐幔用余下的两万两。采买女孩子和乐器两项开支在大观园工程中,不过占据极次要位置,元妃省亲的花费就可以想象了。
  大观园场面到底有多大?仅仅从它用多少架帘栊帐幔就可以看出来。贾政带领贾宝玉到大观园“视察”时,曾经把贾琏叫来询问,贾琏回答: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各色绸缎大小幔子一百二十件,帘子一百二十挂,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椅搭、桌围、床裙、桌套各一千二百件。……这是多大的排场?
  “妆、蟒、绣、堆、刻丝、弹墨”是纺织品专用名词,“妆”是妆花缎,是云锦里边最华丽的织品;蟒是蟒缎,是织有龙形纹的锦缎;刻丝和弹墨都是极其讲究的织品。“绣堆”是刺绣和堆花。这些讲究的绸缎都用来给大观园做床围、桌套、窗帘,数目成百上千。
  贾府为迎接省亲而布置的大观园穷极奢靡。当元妃坐到船上时,船上是各种精致的盆景彩灯,珠帘绣幕,元妃看到的大观园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园子里的彩灯都是纱绫扎成的,精致异常;河边的石栏上都是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得像银花雪浪;各种树木因为严冬没有花叶,都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作成树叶做成花,粘在枝上;池子里的各种彩禽,仙鹤也好,鹭鸶也好,鸳鸯也好,也都是手工制作……费了这么多的金银,用了这么多的人工,只是为了让元妃在船上瞄一眼。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派,连皇宫出来的元妃都在船上默默叹息太奢华过费了。
  贾府迎接元妃归省几乎要倾家荡产,得到什么回报?是元妃的赏赐:贾母是金、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根,念珠一串,还有金锞、银锞和宫缎;邢夫人、王夫人减了如意、拐杖;贾敬、贾赦、贾政等是书、墨、酒杯;宝玉和姐妹们得到的是新书、宝砚、金银锞;还有千两金银,赏给两府服役人员。比起贾府盖大观园的开销来,元妃的赏赐是象征性的九牛一毛。
  极度奢华的省亲别墅导致贾府经济极度透支。《红楼梦》开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说,贾府“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边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了上来。”而元妃省亲,运筹谋画者都是想方设法讲排场,摆阔气,结果得到的是经济上根本不成比例的“赏赐”,元妃省亲不仅销尽了贾府的内囊,干脆连外边的架子也支撑不住了。
  就像贾蓉说的:过两年再省一次亲,只怕就精穷了。
  大喜欢背后的大悲惧
  贾元春晋封贤德妃的事发生在贾政热闹非常的生日宴席上。忽然有门吏报告: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传旨。吓得贾赦、贾政不知是什么消息,马上止了戏文,撤了酒席,摆香案迎接。那位夏老爷偏偏要卖关子,并不报告元春封妃的喜讯,只宣布皇帝命令贾政马上朝见,既不留下吃茶也不透一点儿口风。这就造成了贾府的极度恐慌。贾政心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急忙进宫;贾母等人不知是祸是福,惶惶不安,不断地派人飞马打探。年过七旬的贾母心情疑惧地在大堂廊下伫立几个时辰。直到管家报告元春晋封贤德妃,请老太太带领太太进朝谢恩,才一块石头落地。
  女儿封妃竟然害得父亲过不成生日,害得七十岁的祖母惊慌失措地在廊下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皇帝的淫威多么可怕!
  封妃消息一到,贾府立即变成欢乐的海洋:个个洋洋喜气盈腮。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言笑鼎沸不绝。
  此前的贾府是八公府之一,是社会上地位最高的官僚家庭,而且跟其他大官僚家庭联络有亲,就像贾雨村听到的护官符,“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跟“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也就是贾母的娘家,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的王家,也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娘家,还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也就是薛宝钗家,共同构成所谓“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贾府还不是皇亲国戚,还没有到封建社会最上层,而贾元春封妃,就把本来已经炙手可热的贾府提升为皇亲国戚,使得贾府的权势达到顶峰,出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面。贾府知道元妃封妃的消息后欢欣鼓舞而且马上着手准备省亲,就是这个道理。
  当贾元春真的到来时,是个什么阵势?七十岁的老祖母五鼓时分就按品服大妆,也说是按照诰命一品的待遇凤冠霞帔化妆等待,贾母带领贾赦等到荣国府门口站着,呆等,得到的消息是:元妃晚饭后才请旨动身。用山东老百姓的话说,这才叫“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晚饭后贾赦带着合族男子在西街口外迎接,贾母带着合族女眷在荣国府大门外迎接,又是静悄悄等了半天,才有一对太监骑马过来,到西街门下马,把马赶出,垂手面西站立,过老大一会儿,再来一对太监,依样画葫芦,这样来了十来对太监,都站好之后,才听到隐隐的细乐声,再一队一队地过完皇家的仪仗队,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这里边抬的就是贾母的亲孙女儿,而贾母等人连忙在路旁跪下。在这之前,贾元春的亲爹贾政及伯父贾赦,早就在西街口跪下了。
  元妃游幸过大观园,坐省亲车驾进荣国府,这才是真正回家了。按照封建礼法,孙女儿回娘家得向祖母行礼。元妃进入贾母正室,想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孙女儿要行礼,倒是老祖母又给她跪下了!
  所谓皇家的威风,皇家的礼仪,还有一点儿人性吗?
  我们看一看元妃省亲活像生离死别的家人会面。
  元妃跟家人见面是欣喜还是悲哀?我看是悲哀大于欣喜,而且带有明显的生离死别的色彩。元妃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也就是一手搀了从小儿把她带在身边的祖母,一手搀了生身母亲,满眼垂泪,三个人心里有许多话,只是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为什么祖母、母亲跟孙女、女儿见面却满腹心事都说不出?不是说不出,是不敢说。作为祖母和母亲很想问问女儿,你的婚姻幸福吗?但是她们不敢问,因为被问者的婚姻对象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语不合就可以下令罢官、下令抄家、下令杀头的皇帝。贾元春的婚姻是否幸福,是绝对不可以问也绝对没人敢问的。
  祖母和母亲见到出嫁的孙女、女儿,还想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可以抱外孙?
  可是贾府的人敢问吗?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谁知道贾元春到底在皇帝那儿占据什么地位?所以,寻常人家出嫁女儿回娘家常谈的话题,在元妃归省时,都成了雷区。
  当贾元春跟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时,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及贾府三姐妹都在一旁围绕垂泪无言。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话说,都会妙语如珠的王熙凤怎么也成哑巴啦?这完全可以理解,聪明如王熙凤,敢捋老虎的胡须吗?贵妃归省能允许她口若悬河吗?而在《红楼梦》中,只要有王熙凤在场,就有极大的乐趣,就有奇思妙想的话语。《红楼梦》前八十回,唯独在元妃归省场面,最有生机、最有活力的王熙凤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是多么耐人寻味啊。
  结果就只能是贾元春半吞半吐地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告诉祖母和母亲:“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了又哭起来。
  皇宫成了“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归省跟亲人见面出来频率最高的词居然就是“呜咽”、“哭”,好像并不是贵妃衣锦还家,竟然是来跟家人生离死别了。
  实际上,元妃省亲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不伦不类的父女对话
  贾元春见过了祖母和母亲,该见父亲了。这是个什么情景呢?“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也就是说,做爹的隔着帘子跟女儿见面、向女儿请安、叩见元妃。做父亲的,竟然只能隔着帘子参拜自己至亲骨肉的女儿!就是因为她已经成了皇帝的“身边人”!元妃倒想跟父亲说几句心里话,隔帘垂泪说: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然骨肉各方,终无意趣!”这话说得很动情: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虽然已经富贵到极点,但是却骨肉分离,想想真没有什么意思!
  元妃终于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苦闷跟父亲说出来了,得到了什么回答呢?得到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贾政“含泪启道”,“启”是臣子对皇帝的口气,“含泪”是父亲对女儿的情感,但这点父亲对女儿的情感完全淹没在臣子对皇室的恭敬之中了,贾政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凤鸾之瑞。”
  意思是:我这个做臣子的,出身在山村的穷人家,家里的这帮人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鹊窝里飞出您这么个金凤凰!这段话说得多么虚伪、多么矫揉造作、多么言不由衷!贾家是寒门吗?不是,是世代公卿;贾家的儿女都是些乌鸦和麻雀吗?更不是。探春就一点儿也不比元春差。可是做父亲的为了恭维做了皇妃的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不符合事实的话来!
  再看看贾政如何用颂圣语气说自己的女儿:“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贾政在这里创造性地用了一个词:“下昭祖德”。平时说某个人光宗耀祖,应该说“上昭祖德”,但是元妃已经是皇帝的妃嫔,君臣之礼就高于一切,祖宗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跟皇帝并列,“上昭祖德”就只能改成“下昭祖德”了。
  如果说贾政说自己的女儿时还带着一些怜爱之心父女情深,那么当他说到实际上的女婿皇帝时,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做女婿的让女儿回一次娘家成了天高地厚之大德,成了千古以来的旷恩!老丈人只能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贾元春已经明确表示她不能享受天伦之乐的痛苦,贾政还得嘱咐她:必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恭恭敬敬地侍奉皇上。她感到痛苦怎么办?把这痛苦压下去,把这苦果吞下去,切勿“懑愤金怀”。贾政又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个词“金怀”,按说是“襟怀”、“胸襟”的“襟”,但既然女儿是贵妃,就得变成“金银”的“金”来做修饰词了。
  贾政一番一本正经的颂圣,果然把贾元春的悲哀压了下去,贾元春不再哭了,也摆出贵妃的口气教导父亲“以国事为重”了。
  这段几百字的父女对话看得人毛骨悚然。贾政没有多少才气,他能够在元妃跟前讲出这番非常严谨、非常考究、非常到位的官场话语,固然因为多年官场的熏染,很大的可能是经过认真的预先排练,可能是他周围叫“单聘仁”、“卜固修”的清客一再推敲写出来,然后贾政再亲自一字一字地斟酌,背诵下来。“单聘仁”的谐音是善于骗人,“卜固修”的谐音不顾羞耻。善于骗人和不顾羞耻的文字秘书,跟封建卫道的死硬派贾政共同创造出这番父亲见女儿的不伦不类的“世界之最”。
  元妃归省值得注意的还有一首诗和一个题额。这首诗:
  “豪华虽足羡,
  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
  谁人识苦甘。“
  意思是贾元春取得了贵妃的虚名,却进了皇宫这个牢笼,不得不接受跟家人离别的苦痛。
  贾元春最后来到佛寺题个“苦海慈航”,这几乎是她个人也是贾府整个的命运的写照。他们都是在苦海挣扎,而且希望能够得到解脱。
  14. 贾元春点戏——元妃省亲(二)
  元妃点戏预示了贾府命运;
  贾府为非作歹而导致败落;
  贾宝玉和王熙凤陷入贫窘;
  林黛玉像杜丽娘一样夭亡。
  《红楼梦》是明白晓畅的白话小说,又有极深奥的文化内涵,为什么这样说?
  《红楼梦》有个重要特点,我们把它叫“文备众体”,也就是说,《红楼梦》这部小说里边有诗,有词,有文,有赋,而且都是按头制帽,按照人物的特点写诗,写词,写文,写赋。《红楼梦》跟戏剧的因缘也很深。其实,根据曹雪芹身边的点评者记载,曹雪芹本来是打算写戏剧的,是他周围的人把他拉到写小说的路上。
  曹雪芹对戏剧非常熟悉,运用自如。《红楼梦》第五回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就是他自创北曲。《红楼梦》里的人物经常看戏,经常说戏里的情节、人物、词藻。
  他们仅仅是普通的看戏、谈戏吗?不是,他们什么时间看什么样的戏有讲究,他们看戏的内容和他们自己命运有讲究,什么样的人关心什么样的戏文,说什么样的戏文,也都有讲究。红楼人物点戏、看戏、说戏,都是为小说人物命运服务的,为小说大局服务的。如果说《红楼梦》是一件精美的彩衣,那么可以说,看戏,谈戏,说戏,就是彩衣上边一朵一朵精心绣出的花朵。
  看戏先得点戏,元妃省亲有个重要内容就是贾元春点戏。
  贾元春点戏对贾府的命运和她自己的命运都起到预示作用。
  贾府为了迎接元妃省亲特地成立戏班子,派贾蔷到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妙龄女孩儿,聘请了教习,买了演戏用的行头,这些女孩都安排在梨香院,派贾府原来唱过戏的女人带领和管理。俨然是一个完整的剧团。这个戏班子,仅仅是贾府为迎接元妃省亲摆阔气用的吗?不是,这个戏班子的出现,将要对红楼人物之间的关系起重要作用,贾元春归省点的戏就有非同寻常的作用。
  贾元春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
  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
  第四出,离魂。
  贾元春点戏是曹雪芹通过点戏做小说的巧妙布局。
  那么,这四出戏是什么样的戏?它怎么会对贾府命运起到预示作用?它对《红楼梦》的哪些人物命运起到预示作用?
  贾元春决定家族命运
  我们先得弄明白,在《红楼梦》中,对整个家族命运起作用的重要人物、对小说发展趋向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是哪几个?
  首先是贾元春。我这样说,可能有的朋友不以为然。贾元春不是个次要人物吗?她怎么能越过主要人物起作用呢?那是因为,这个次要人物确实是对家族命运起主要作用的。警幻仙子给贾宝玉看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画册,贾元春排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后,曹雪芹写她的笔墨不多,但她在整个家族中的位置比林黛玉、薛宝钗都重要。因为她决定整个贾府的荣辱,也相应地决定其他人的命运。
  其次是王熙凤,凤姐理家对贾府的败落起重要作用,在贾府败落过程中,王熙凤本人命运也产生大逆转。
  最后才是《红楼梦》的爱情男女主角贾宝玉和林黛玉。而薛宝钗的命运,则由林黛玉的命运和贾宝玉的命运决定。
  我们具体地看一看贾元春点戏绾胃指朔⑸担绾胃逗炻ッ巍分饕宋锩朔⑸怠?/p>
  四出戏预伏贾府及主要人物命运
  贾元春点的第一出戏《豪宴》。脂砚斋的评语是:“《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豪宴》这出戏是清初戏剧家李玉的作品《一捧雪》里的一出。《一捧雪》写的是莫怀古的家里有九世相传的珍贵玉杯“一捧雪”,大奸臣严世蕃想占为己有,向莫怀古索要。莫怀古不敢不给又不舍得给,就用赝品代替。莫怀古的门客汤勤向严世蕃告密说玉杯是假的,严世蕃把莫怀古害得家破人亡。老仆莫成代替莫怀古被处死,莫怀古的侍妾雪艳刺杀汤勤后自杀,这就是至今还在京剧舞台演出的《审头刺汤》。莫怀古藏在戚继光的家里,后来严嵩和严世蕃倒台,莫怀古复职,莫成和雪艳得到皇帝封赠。《一捧雪》里的《豪宴》写莫怀古因为补官到京城,以世交的关系拜谒严世蕃,把自己的门客汤勤推荐给严世蕃。众人在一起饮酒看戏。这里边还有个戏中戏《中山狼》,实际指汤勤是中山狼,得志便疯狂。
  《一捧雪》写家破人亡的悲剧,按说贾元春不会点这样的戏。但是她偏偏第一出就点这个,是不是她作为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女性,已经预感到家族将会发生不幸,通过点戏来提醒这个家族?这是我们可以推敲的。最重要的是,点戏是为小说构思服务。
  为什么说这出戏预示贾家之败?因为贾家将要发生一件跟抢夺玉杯“一捧雪”
  相似的事件。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要买来收藏,石呆子偏偏发了呆劲,说一万两银子也不卖。贾琏去买没办成,贾雨村却办成了。贾雨村如何办成的?他利用手中的权力,说石呆子欠了官府的银子,把他的扇子抄来送给贾赦。贾雨村也是个中山狼式的人物,他在没有得志或者势力还不大时,千方百计巴结贾府,当贾府面临困境时,他再狠狠地踹一脚,就像汤勤一样。后来贾赦因为鸳鸯抗婚不自在,借口贾琏无能撒火,问:为什么雨村能把扇子弄来,你就弄不来?贾琏说了几句不以为然的真心话,贾赦就把贾琏打得起不了床。所以平儿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种”。按照曹雪芹的构思,贾赦霸占石呆子的扇子,导致石呆子家破人亡,是贾府被抄的原因之一。所以说《豪宴》“伏贾家之败”。
  如果仅仅是贾赦恃强凌弱,还不足以造成贾府败落,贾府败落的最主要原因是贾元春丧命。这是贾元春点第二出戏预示的。
  第二出戏《乞巧》。脂砚斋评语说:“《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长生殿》是清初着名戏剧家洪昇的剧作,演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悲剧。《乞巧》是剧中《密誓》一出。七月七日杨贵妃在长生殿乞巧,希望她和唐明皇情缘长久,这时唐明皇来了,杨贵妃说起牛郎和织女的情缘,伤心流泪。唐明皇对天发誓,愿意跟杨贵妃“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分离。”后来安史之乱发生,唐明皇携杨贵妃外逃到马嵬坡,六军不发,唐明皇只好下令缢死杨贵妃。看过曹雪芹《红楼梦》后边内容的脂砚斋既然认为这出戏伏元妃之死,极大可能,元妃也是因为失宠而被赐死。而元妃之死又成为贾府之败的重要原因。
  第三出戏《仙缘》。脂砚斋评语是“《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邯郸梦》即《邯郸记》,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名作。根据唐传奇《枕中记》写成。写的是卢生在梦中得到娇妻,大富大贵,出将入相,又因为官场倾轧,被贬到云南。卢生醒来时才发现,他的大起大落只不过是黄粱一梦。《仙缘》这一出,是写卢生梦醒后看破了人生,被吕洞宾引度上天,接过何仙姑手里的花帚扫花。
  脂砚斋认为这出戏预伏了将来甄宝玉送玉的事。
  我认为,《仙缘》预示的是贾宝玉和王熙凤两个人的命运。
  甄宝玉送玉,当然是给贾宝玉送玉。甄宝玉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和怎么样给贾宝玉送玉?因为曹雪芹写的后三十回已经迷失,成了永远的谜。根据脂砚斋几处评语透露的线索,这个“甄宝玉送玉”的情节,可能既牵涉到贾宝玉的结局,也牵涉到王熙凤的结局。为什么这样说呢?根据脂砚斋透露的后三十回线索推测,贾府败落进程中,林黛玉已死,薛宝钗成了宝二奶奶,王熙凤丧失了荣国府管家婆的地位,回到邢夫人那边。邢夫人、贾琏等人都不善待她,落时的凤凰不如鸡,王熙凤跟平儿调了个个儿,平儿成了正室夫人,王熙凤成了侍妾。这事也早就有预示,那就是四十四回王熙凤打了平儿,李纨说,她们两个人应该换个过子才对。
  王熙凤还被派干粗使老妈子干的活,扫雪。她在穿堂扫雪时,捡到了贾宝玉丢失的通灵宝玉。至于贾宝玉的玉是不小心遗失还是因为讨厌“金玉良缘”故意丢弃?
  都有可能。王熙凤没有把通灵宝玉交还贾宝玉。然后,王熙凤被休,通灵宝玉被她带回了金陵,这块玉阴差阳错到了甄宝玉的手里。甄宝玉就来给贾宝玉送玉。
  这样说有没有依据?有。根据是脂砚斋的评语提供的后三十回的线索。第二十一回有条回前脂砚斋评语,谈到后三十回的内容,还具体写出了回目。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袭人对贾宝玉没日没夜地跟姐妹们玩发脾气,教训贾宝玉,贾宝玉听从了袭人的教训,表示以后改;平儿发现了多姑娘留下的头发,在王熙凤马上要进来时,给贾琏藏了起来。脂砚斋评语大体意思是:读者看到这一回的文字写得妙,如果看到后三十回相似的情节就会更觉得妙了。现在是写袭人娇嗔宝玉,平儿救贾琏,是写丫鬟,后边直接写到她们的主子,薛宝钗劝诫贾宝玉,贾宝玉不听;王熙凤在贾琏跟前装充英雄,贾琏不理。今天的贾宝玉和贾琏都可以劝可以救,后来却不听劝也不能救了。今天的王熙凤英气飒爽,后来的王熙凤身份低微命运不济,人世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迁!
  脂砚斋的评语原话:“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之贾琏也。何今日之宝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哉?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可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命蹇,展眼亦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之倏尔如此。”
  这段长评语具体说明什么事?说明,二十一回的贾宝玉还听袭人的劝告,后三十回的贾宝玉根本不听薛宝钗的劝,不仅不听劝,他还丢下薛宝钗和麝月出家做了和尚;二十一回的贾琏偷情平儿还能救他,后三十回贾琏的丑事暴露平儿已经救不了贾琏,贾琏和王熙凤因为“头发事件”发生更加激烈的冲突。但是那时的王熙凤已经不是当日的王熙凤,而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王熙凤,王熙凤大闹的结果,是贾琏以嫉妒为理由将她的正室地位取消,把王熙凤跟平儿换了个个儿。
  王熙凤仍不服输,所以出现“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的情节。其实,多姑娘的头发也早有伏笔,根据脂砚斋提供的线索,贾琏从平儿手里抢回来的头发,还得再遗失,被王熙凤发现。
  根据《仙缘》的内容,我认为很可能是贾宝玉虽然跟薛宝钗成了亲,薛宝钗也想按照正统理念来重塑贾宝玉,但是贾宝玉根本不听薛宝钗的劝解,看破人生,连命根子通灵宝玉都丢了,出家做和尚。
  至于甄宝玉如何来给贾宝玉送玉,送玉起到什么作用?我至今未发现任何线索。
  第四出戏《离魂》。脂砚斋评语是“《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牡丹亭》是汤显祖的名作,《离魂》就是《牡丹亭》中《闹殇》一出改成的折子戏。
  《牡丹亭》写的是,杜甫的后人南安太守杜宝只有一女杜丽娘,美丽聪慧,纯真可爱。她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从鸟儿成双,领悟到“人何以不如鸟乎?”自己年轻美丽何以没有伴侣?跟丫鬟春香一起到后花园。杜丽娘看到满园春色,感慨年华虚度,很伤感,回到闺房,入梦,在梦中跟书生柳梦梅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之后,杜丽娘到花园中寻梦没寻着,伤心之极,病倒了。杜丽娘从春天病到深秋,在中秋之夕,想看看中秋的明月,结果看到的却是秋雨淅淅沥沥,西风刮着梧桐叶一片一片飘落,杜丽娘心病难医,心事无人可诉,就带着对爱情的渴望,告别了围在身边的双亲,在连宵夜雨中离开了人世。
  《离魂》写杜丽娘病重而死。脂砚斋认为这出戏预伏了林黛玉之死。也就是说,从《牡丹亭》杜丽娘之死,可以推见林黛玉之死。
  林黛玉应该是在潇湘馆泪尽而死。她是为贾宝玉而泪尽,并没有什么调包计之类的夸张性、浅表性情节。
  《红楼梦》中写林黛玉进入大观园后,贾宝玉到潇湘馆看望,当时是春天,贾宝玉进入潇湘馆看到的景色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潇湘馆的竹木非常茂密,春风吹拂着竹叶发出优美的响声,很符合宝黛爱情开始的生机盎然和诗意盎然。林黛玉死后,贾宝玉再到潇湘馆,看到的就是一片荒凉冷落景象。脂砚斋的评语透露出这一内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曹雪芹写林黛玉之死,受到杜丽娘之死的影响。
  贾元春的命运跟杨贵妃相同吗?
  既然贾元春点戏预示了贾府和她自己的命运,那么贾元春到底是什么结局?
  这就需要分析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与贾元春有关的图、歌词、红楼梦曲。
  图是一张弓,弓上挂一个香橼。什么意思?“弓箭”的“弓”是“皇宫”的“宫”谐音,“香橼”的“橼”是“元春”的“元”谐音,意思是住在深宫里的贾元春。
  歌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最后一句在有的版本里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大意是:榴花是生活在皇宫而且很红火的意思。贾元春得宠,她的三个妹妹迎春探春惜春都不如她,所以三春都不及初春,但不幸的是贾元春死得太早了。贾元春的死是因为“虎兔相逢”或“虎兕相逢”,有很多解释。第一种认为“虎”“兔”代表年月,贾元春死在虎年和兔年交替之际,这是续书的写法。第二种是属虎的人遇到了兔年或属兔的人遇到了虎年,这样说有一定道理,但曹雪芹想用它说明什么深刻的道理?
  却又没道理可挖。第三种则认为影射康熙皇帝和雍正皇帝的交替,康熙死于虎年,雍正继位后,在兔年改了年号。如果是这样,那么声称不敢干涉朝政的曹雪芹、小心翼翼地避开文字狱的曹雪芹岂不是成心往老虎嘴里探头?第四种则采取脂砚斋早期抄本己卯本的“虎兕相逢大梦归”,虎和兕都是凶恶的动物,这两种凶恶的动物象征着两派政治势力恶斗,而贾元春就死于这种斗争中。我觉得第四种解释比较可能。对隐晦地描写虎兕相逢,小说有过伏笔:王熙凤曾梦到娘娘来找她要一百匹锦,却并不是元妃来要。这位并不是元妃的娘娘要贾府的锦,暗喻另一派政治势力要夺取贾府的锦绣前程。王熙凤的梦可能预示另一位娘娘代表的势力跟贾府发生争斗。当然,虎兕也可以指贾府和它的对立面。从前八十回看,似乎只有忠顺王府因为蒋玉菡的关系而跟贾府有过矛盾。而跟贾府关系一直很好的是北静王。两位王爷间的争斗会不会跟贾府败落有关?也有可能。但是从现存的脂砚斋各种评本中,贾府介入王爷之间的争斗而导致衰亡,还没有发现明确的线索。
  关于贾元春还有《红楼梦曲?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恨无常,是说贾元春早死。她是怎么死的?就像《乞巧》预示的像杨贵妃,被皇帝赐死?那么,她是什么情况下,在哪里被赐死的?小说文本和脂砚斋的评语都没有透露。这支曲子有的话很奇怪,比如“荡悠悠”,可以形容灵魂飘动,也可以暗示活人用白绫吊起来在空中的形象,也就是说,元妃很可能是缢死的。
  还有“望家乡,路远山高”也令红学家觉得费解。如果贾元春死在京城,贾府就在帝城之西,有什么“路远山高”可说?如果解释为贾元春是在外地死的,那么,她是因为什么到了外地又是因为什么死的?这些疑点,找不到任何线索。我认为,贾元春既然托梦嘱咐爹娘“退步抽身早”,说明她的死还不至于马上株连家族,那么,她就不太可能是被皇帝赐死。这样一来,“望家乡,路远山高”,既可以解释为宫门深似海,所以路远山高,也可以解释为已是阴阳两隔,路远山高。
  对贾元春之死,有很多红学家做了很多推测。有一种推测是:柳湘莲参加了农民起义,当义军兵临城下时,皇帝知道柳湘莲跟贾宝玉的关系,就赐死了元妃。
  这是杨光汉教授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出来的“奇谈怪论”。类似的奇谈怪论这些年还不断的出现。有的专家甚至于提出,正因为贾元春之死的政治性太明确也太危险了,所以畸笏叟才不把曹雪芹后三十回涉及贾元春之死的内容传出来,也不把后三十回的残稿传抄出来。所以《红楼梦》成了残稿。这样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仅仅是推测,并没有过硬的文本依据。
  脂砚斋说:“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脂砚斋既然说是“通部书”,那么就不仅是前八十回还包括后三十回,也就是说脂砚斋在看过全书后发现贾元春点戏是全书的大关键。而贾元春之死是贾府的大关键,但是贾元春到底如何死的,脂砚斋的评语曾经在关于贾元春的曲子边批“悲险之至”,它到底悲到什么程度,险到什么样子?只能猜测。这可能是《红楼梦》最大也最有趣的谜。
  贾元春之死有两点比较明确:
  其一,贾元春临死之前用托梦的形式向爹娘嘱咐:贾府的荣华岁月很快就要结束了。家人要早一点儿从官场退步抽身,避免家族覆灭的悲剧。
  其二,贾元春之死可能突然发生。
  贾元春的命运不仅表现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看到的画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恨无常”,还表现在她送出的灯谜:
  “能使妖魔胆尽摧,
  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经成灰。“
  谜底是爆竹。爆竹在瞬间发出极大的声响和光亮,但是转眼之间就化为灰烬。
  这是贾元春突然死亡、富贵荣华转眼即逝的暗示,也是贾府荣华转瞬即逝的暗示。
  15. 美轮美奂大观园
  ——元妃省亲(三)
  大观园是服务于小说的艺术虚构;
  大观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
  大观园是贾宝玉的众姐妹的“神庙”;
  创造大观园是为了毁灭大观园。
  建筑学家梁思成把《红楼梦》列为清华建筑学学生的必读书,因为《红楼梦》里有个大观园。
  那么,大观园有没有原型?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对这个问题,红学界主要有五种说法:
  第一种是胡适说的:大观园原型是随园,根据是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他们家的随园。
  第二种是俞平伯说的:大观园可南可北。曹雪芹是把曹家在南京和北京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幻出一个天上人间蜃楼乐园。
  第三种是周汝昌说的:大观园的原型是现在的恭王府。
  第四种是赵冈说的:大观园是以康熙南巡下榻的江宁织造府为原型。赵冈还认为,恭王府不可能是大观园的原型,因为恭王府是曹雪芹逝世后二十年才建造的。
  第五种是黄葆芳说的:大观园没有原型,是曹雪芹作为有高度专业才能的园庭布置专家在《红楼梦》里虚构的。
  这五种观点我都不同意。我认为,大观园不是任何一个真实园林的再现,也不仅仅是园庭布置家的创造,它是天才小说家的天才想象。
  《红楼梦》大观园每一处景色都是为写人物创造的,都是和居住在这里的人谐和无间的。大观园的每一处景色都是为曹雪芹写故事服务的,都是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相辅相成的。大观园是曹雪芹心目中的伊甸园,是地面上的太虚幻境。
  曹雪芹在创作大观园时,肯定参考了江宁织造府(——其实就是后来的随园),更多的却是按照他对江南园林的广泛了解,东取一木,西取一石,北取一山,南取一水,按小说家写人写事的需要构思出来的。
  就像每个神灵都应该有自己特定庙宇一样,杰出的小说家经常给自己的人物安排一个特定活动空间。罗贯中把诸葛亮安排在人杰地灵的隆中。蒲松龄把婴宁安排在野花烂漫的深山。曹雪芹也得给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创造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庙宇”。贾宝玉之于怡红院,林黛玉之于潇湘馆,就是这样的“庙宇”。这里的环境是他们的气场氛围,也是他们的性格延伸。若干“庙宇”的综合就是大观园。所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我们用“天才小说家天才想象”的观点来看大观园。
  大观园是《红楼梦》的大关键
  大观园是因为元妃归省才建立起来的。
  大观园建立来自元妃省亲大关目,脂砚斋有两条评语: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两条评语什么意思?一言以蔽之:大观园是小说里的大关键,是小说家的大手笔,大观园是曹雪芹为十二金钗设置的集中活动场所,借贾元春的命令来安排,合情合理,一点儿不勉强。
  这里又有个问题:秦可卿早在大观园建立之前就已经死亡,而她是“十二金钗”的成员之一;前八十回的巧姐还一直是个娃娃,算不了什么“金钗”。这条脂砚斋评语是不是错了?这里有个考证性问题。我在《红楼梦成书过程》参看拙作《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长篇论文中做过分析。
  简而言之,就是:金陵十二钗在曹雪芹的五次增删过程有过变动,贾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四个人,是增删《石头记》后期才进入金陵十二钗行列的。
  这一点,也是根据脂砚斋评语推测的。庚辰本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回前总批:“此回系大观园十二正钗之文。”正文恰好有这样一段:“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许多。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
  从这十三个人里减掉贾宝玉,恰好十二裙钗!
  原来,在曹雪芹早期增删《石头记》时,金陵十二钗是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
  与现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5 回金陵十二钗相比,49回的十二钗,有四个人不同,即: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被删去,代之以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
  元妃归省建立了大观园,这座因为皇妃归省而建立的园林如何能成为一群青年男女共同的乐园?在封建社会里怎么可能有大观园这样一个青年男女自由自在生活的乌托邦?这正因为“皇恩浩荡”。众姐妹特别贾宝玉能够住进大观园,是因为贵妃懿旨。
  贾元春因为自己归省之后,担心园中景致寥落,下令叫能诗会赋的姐妹到园中居住。元妃怕她心爱的小弟弟贾宝玉从小儿跟姐妹一起长大,姐妹入园,他冷清了,不畅快,所以,让贾宝玉“随进去读书”。
  没有元妃归省不可能有大观园,没有元妃的命令,众姐妹特别是贾宝玉不可能进大观园。
  元春下令众姐妹迁入大观园之前,宝玉、黛玉、宝钗、迎春姐妹,各自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住在祖母或外祖母身边,如宝玉和黛玉;或者住在母亲身边,如宝钗;或者集中居住,贾府三春就是根据贾母要求住在荣国府,离贾母的距离比宝黛稍远一点儿。这些青年人按照封建家庭要求晨昏定省,参与家庭活动。他们缺少一个共同的舞台,一个容许年轻人相对自由、相对独立的空间。就小说家写人来说,缺少这样的空间,就会导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故事发展而言,缺少这样的空间就缺少一个类似“三一律”的、集中演出的舞台。大观园正是这样一个空间,一个舞台。用文艺理论术语说,这形成了红楼人物的典型环境。
  创造大观园这样一个舞台,这样一个相对独立于家长管制之外的自由空间,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
  其一,得有个凌驾于家长之上的人,那就是贾宝玉的皇妃姐姐。按照贾政的愿望,只会古板地让儿子老老实实待在书房读圣贤书,只能让儿子跟贾雨村这些为官作宰的人来往,绝不可能放贾宝玉进入花红柳绿的大观园,整天跟姐姐妹妹们搅和。元春下令,贾政纵然满肚子不高兴,也只好服从。贾政在传达贵妃懿旨时,对宝玉说贵妃要“禁管”他在园内读书,似乎是软禁贾宝玉在大观园读书。
  这反映了贾政对元春不得不顺从、但想将宝玉拉到自己轨道上的心理。
  其二,这皇妃还需要是虽无杰出诗才却爱好诗歌的皇妃,一个体贴弟妹们的皇妃。从某个角度说,元春归省时让家里的弟弟妹妹写诗可以算做大观园诗会前奏、海棠诗会预演。
  其三,最重要的是,这位皇妃姐姐跟幼弟有特殊的姐弟之情,她特许贾宝玉进园,却不让比宝玉更小的两个弟弟——贾赦的小儿子贾琮和贾政的小儿子贾环进园。这实际是根深蒂固的“嫡派”思想起作用。但贾元春绝对不可能直接说这个意思。而曹雪芹用笔特别周密,元春归省时“贾环从年内染病”,省亲活动都没参加,贾元春不让他进大观园就顺理成章。何况贾环跟赵姨娘须臾不离,元春绝不可能让父亲的侍妾住进大观园。至于贾琮,则太小了,连面都没露。贾兰是孩童,随母进园,可忽略不计。
  在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贵族之家,忽然出现一个完全属于年轻人的独立王国,在某个阶段还真像贾宝玉四时即事诗写的,自由得可以,浪漫得可以,有点儿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当然是非常特殊的现象。这是作者苦心营造的氛围。他就是要让贾宝玉暂时脱离父亲监管,让大观园姐妹们过上一段远离尘嚣、远离干扰、远离红尘的惬意的日子。让她们的诗才和个性充分地发挥出来,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宝琴立雪,这都是《红楼梦》最令读者喜爱、最有诗意的场面。当他们的自由丧失,灾难来临,才更加可怕。
  李纨?[清]吴友如作
  大观园实际上是地面的太虚幻境。
  为什么说大观园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太虚幻境?小说本身写得非常明白。贾宝玉跟随贾政到大观园题额时,到了正殿,看到玉石牌坊,他的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一时想不起是哪年月日的事。贾宝玉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他曾经梦到的太虚幻境。脂砚斋的评语说:“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
  关于大观园,元春归省时众姐妹写下许多诗。
  元春说:“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迎春说:“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李纨说:“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宝钗说:“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黛玉说:“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众姐妹或者直接写大观园是仙境,或者用“华日祥云”喻仙境。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一见大观园牌坊,立即趴下磕头,“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字?”
  大观园是想象的仙境,是贾宝玉和众姐妹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曹雪芹为他心爱的小说人物创造的集中活动场所。红楼人物在大观园中有分有合的活动,是《红楼梦》最有诗意的内容。从二十回到八十回,贾宝玉跟姐姐妹妹的活动都在大观园。
  大观园是粪堆上长出的灵芝
  富有哲理意味的是,美丽纯洁的大观园是在两个最肮脏的原址上,由贾府两位顶级花花公子贾珍和贾琏督造的。
  为迎接贵妃省亲,在荣国府、宁国府旧址上建造省亲别墅,成为后来的大观园。曹雪芹细致地描写了省亲别墅的建立背景和过程:
  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蓉向贾琏回禀盖园之事:“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此后,贾赦、贾政、贾琏等一起“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
  大观园两个组成地点是宁府贾珍所在的会芳园和荣府贾赦所住的东院。
  这两个地方是贾府最丑恶、最肮脏的地方,是罪孽之薮。
  东府只有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柳湘莲语)。会芳园更是藏污纳垢。逗蜂轩里,贾珍跟儿媳爬灰;天香楼上,秦可卿因丑行暴露上吊自杀;瑞珠自杀后停灵于天香楼的登仙阁;就连黄叶满径的小路,也见证了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调戏王熙凤……
  《红楼梦》描写淫乱行为最多的是贾琏,特别是跟多姑娘乱搞的场面。有其父才有其子,贾琏是贾赦的影子。贾赦整天跟小老婆喝酒,胡子白了还垂涎老母的侍女鸳鸯,厚着脸皮派老婆出面做媒,连袭人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评价:“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就像是灰烬中飞出凤凰,粪堆上长出灵芝,污泥长出青莲,在会芳园和贾赦旧居基础上建起的大观园,经过贾珍和贾琏殚精竭虑建成的大观园,此后成为清净美丽的少女集聚地。烂漫的春光和烂漫的少女互相映衬,美丽的人物和出色的诗才相映衬,大观园不啻人间仙境。
  这才叫哲学的前定调和,这才是天才作家的天才构思。
  大观园的灵魂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怡红院是大观园之首,贾宝玉是大观园的灵魂。
  鲁迅先生说贾宝玉是“爱博而心劳”。贾宝玉不仅爱林黛玉,他对十二金钗都是香花供养。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十二金钗都要在“玉兄”跟前挂号,怡红院是大观园之首,贾宝玉是大观园的灵魂。
  大观园虽然是在两个污秽原址上建造,但建造伊始,就受到贾宝玉殷切关注。
  在建园过程中,贾宝玉经常到园中玩,所以他才有撞见贾政并给大观园题额的可能。园中楼阁亭台,多半由贾宝玉为之命名。庚辰本第十七回的批语说:“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
  名不正则言不顺,怡红公子题名,大观园与“会芳园”从本质上区别开来。
  贾宝玉介入,使大观园获得了与主流意识形态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导。
  第17至18回将贾宝玉题额的前因后果写得非常清楚,贾政说:“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等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
  接着,众清客否定了贾政请贾雨村题额的打算。这是作者的狡狯之笔。试想:大观园由“饿不死的野种”贾雨村题额,成何体统?岂不辱没佳丽、令亭台失色?
  有这样一番交待,素来不为贾政欣赏的贾宝玉鬼使神差地撞到贾政游园队伍并唱主角,就合情合理。
  跟林黛玉、薛宝钗相比,贾宝玉似乎才能显现不出来,但大观园题额,却充分显示了贾宝玉的才能。贾政的清客们其实应该是有些文才和诗才的,否则不能做清客。若干清客岂能不如一个黄口孺子?但是清客们都知道贾政想考察贾宝玉的才能,故意不露才,故意说不到点子上,对不到点子上,故意拿些二、三流的题额、对联来敷衍。这样一来,贾宝玉的才能就在题额的过程中充分展示。
  元春省亲中,更换过大观园部分题名,但基本采用了贾宝玉的命名。第十八回“石兄”以“蠢物”身份说明贾宝玉命名被采用的原因:“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
  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接着介绍贾妃对宝玉的“自幼教养”,“(贾政)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
  这段交待,将宝玉题额被“正式”采用说得入情入理。
  贾宝玉大观园题额并未将园中景致全部题到。在史太君宴大观园等活动中,大观园其他亭台楼阁名字渐次出现。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以人物对话的方式将大观园题名的事交待完备。林黛玉和史湘云到凹晶馆,林黛玉对“凸凹”二字的用法大发感慨:“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林黛玉既然说”凡我拟的“”都用了“,可见黛玉所拟不限于凹晶馆等处。这是曹雪芹的不写之写,也就是说,在贾元春归省之前,在贾宝玉题额之后,林黛玉等姐妹曾经到大观园参观过而且题了一些匾额,林黛玉所题的,还都给采用了。如此说来,大观园题额,竟要算宝玉和姐妹们众擎群举、特别是和黛玉合作的成果。
  顺便说一句:从宝玉题额到黛玉题额的描写看,贾政并非人们通常说的“死硬派”,而是比较通情达理,有点儿人情味儿,此是另话。
  大观园是女儿国。除贾宝玉之外,没有一个男人进入大观园任何一位姐妹的闺房。姑娘居处保持特有的清洁、清净。刘姥姥醉卧,只能在怡红院,绝不可能在潇湘馆。连至高无上的老祖宗都要说:她们姐姐妹妹就怕人脏了她们的屋子。
  虽有几个男人进入大观园,如25回贾芸给贾宝玉请安;51回胡太医给晴雯看病;60回贾环、贾琮等向宝玉请安。男人们进的都是怡红院。贾宝玉所说的结了婚的女人是“鱼眼睛”,她们进入姑娘闺房,几乎都受到责备。尤氏受到惜春挖苦,迎春的奶嫂被训斥。
  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名,也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改造大观园,他总想让大观园跟外边世界隔绝,让姐姐妹妹们、丫鬟戏子们,在大观园里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吟诗作画、斗草赏花、无忧无虑,远离满脑子功名利禄、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避免染上男人的肮脏气味。贾宝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他希望永远陪着园子里这些人,女孩们永远不要嫁出,永远不要变成“鱼眼睛”。贾宝玉想把大观园变成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变成真正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躲避黑暗现实的乌托邦,宝琴来到贾府后,史湘云曾经嘱咐她:你要玩,只在园子里边玩,还可以到老太太那里,太太那里的人坏,他们都是想害我们的。
  大观园是跟黑暗龌龊比邻而居的,它随时受到丑恶现实的侵扰:
  不管贾宝玉正在做什么,是跟姐妹们吟诗作赋?是为怡红院丫鬟服役?是在看《南华经》或《西厢记》?只要一声“老爷叫宝玉”,立即丧魂失魄,匆匆忙忙跑到父亲跟前,俯首帖耳聆受教训,听那没来由的一声断喝“作孽的畜生”。
  不管贾宝玉如何讨厌文死谏、武死战,讨厌仕途经济,讨厌峨冠博带,只要“兴隆街大爷”一来,贾宝玉就不得不穿戴整齐、马不停蹄地奔出大观园,打点出一副谦恭好学的面孔,跟贾雨村“探讨”文章经济。
  不管贾宝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贾宝玉如何讨厌“金玉良缘”,只要宫里传出贵妃的旨意,赐给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红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宝黛爱情立即产生危机。
  不管晴雯如何天马行空,抓尖要强,只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把谗言一进,王夫人命令一下,晴雯就不得不到王夫人跟前领受雷霆之怒。
  大观园不是清一色,丫鬟之间,丫鬟奶妈仆妇之间,矛盾渐起。
  袭人以二爷名节为名,向王夫人请求,什么时候把二爷迁出园子才好。
  大观园女儿们朝不保夕,今天迎春被相亲,明天香菱被傻爷迁回家。
  邢夫人、王夫人,还有那些对大观园的“副小姐”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管家奶奶们,一直在瞅机会,要跟大观园的侍女们“秋后算账”。
  晴雯、芳官、五儿,一个一个单纯美丽的侍女,相继丧失了自由或生命。
  美丽忧愁的林黛玉也将在潇湘馆里泪尽而逝……悲剧的真正意义在于: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
  曹雪芹为什么创造大观园?正是为了毁灭大观园。就像曹雪芹写贾宝玉平时走进潇湘馆时感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后来的贾宝玉到潇湘馆悼念黛玉的“寒烟漠漠,落叶萧萧”。
  既然大观园即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的朝啼、暮哭、薄命诸司,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必将化入园中姐妹身上,大观园最后是大悲剧。
  怡红院在大观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潇湘馆占据最崇高的位置。
  潇湘馆什么样子?“数楹修舍”,“千百竿翠竹遮映”,几间整洁的房屋坐落在千百竿翠竹中,翠竹下泉水盘旋而出。贾宝玉随贾政到大观园时,说这个地方应该叫“有凤来仪”,表面上看,很适合贾元春的身份,实际上,真正的凤凰是林黛玉。就连贾宝玉给潇湘馆写的对联也是写林黛玉在这儿的生活: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林黛玉的生活充满了诗意,因为她的周围都是竹子,就连她煮茶的烟都变绿了,因为这儿太幽静,下棋时手指头都是凉的。
  林黛玉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既是青春美少女兼天才诗人的日子,又是绛珠仙子到尘世还泪的日子。第27回写到因为晴雯不开门,哭了一夜的林黛玉要到大观园葬花时嘱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林黛玉当时是故意不理不睬来赔不是的贾宝玉而对紫鹃说这番话的,前辈点评家姚燮说这是“香闺韵事”。
  这也是林黛玉的日常生活,贵族少女的优雅生活。
  余英时教授认为,《红楼梦》写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乌托邦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而“黛玉葬花”一节正是作者开宗明义地点明《红楼梦》中两个世界的分野。
  葬花是宝玉等入住以后,大观园发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显,大观园里面是干净的,但是出了园子就是脏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园子里,让它们日久随土而化,这才能永远保持清洁。
  “花”自然是大观园女孩子们的象征。首先是林黛玉的象征。
  《红楼梦》大观园出现之后,曹雪芹写的很多大场面,都出现在大观园里:
  从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从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到几次大观园的诗会、生日会,然后,大观园开始出现鸡争鹅斗,不安宁,继之是绣春囊出现,查抄大观园,贾宝玉搬出大观园,众姐妹风云流散。
  16. 宝黛爱情的萌芽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宝黛爱情诗意萌发;
  黛玉和宝玉亲哥亲妹般亲热却毫不逾矩;
  亲热、体贴、关爱,绝不言“情”;
  爱情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长。
  宝黛爱情是中国古代文学最优美、最有思想含量、最有哲理意味、写得最有韵味的爱情。中国古代的爱情描写通常是“一见钟情”或青梅竹马,《红楼梦》
  写的是既和这两种模式相关又完全超越的新型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理想、共同情趣、共同人格追求基础上的爱情,两心相知、两情相悦的爱情,曹雪芹把宝黛爱情的萌芽、成长、成熟过程写得细致生动、引人入胜。
  林黛玉跟贾宝玉第一次见面,两人都觉得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旧相识,因为这是他们的“三世情缘”。绛珠仙草和浇灌她的神瑛侍者是第一世,是雨露浇灌之恩;绛珠仙子跟神瑛侍者是第二世,是绛珠仙子对神瑛侍者的缠绵不尽之意;贾宝玉和林黛玉是第三世,红学家通称为“宝黛爱情”。宝黛爱情开头还有点儿“一见钟情”意味,到了共读西厢,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明确为男女恋情。
  共读西厢之前,他们的感情经历了两个阶段:爱情的萌芽阶段和渐渐明朗阶段。
  我们先看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萌芽阶段。在爱情萌芽阶段,贾宝玉和林黛玉从两小无猜到情意绵绵。因为薛宝钗介入,这个阶段有点儿疑似“三角恋”。
  为什么叫“疑似”?既因为他们年纪还小,对什么是爱情还朦朦胧胧,也因为贾宝玉对薛宝钗的感情,基本谈不上是恋情。薛宝钗在宝黛爱情中反而起到某种程度的催化作用。
  曹雪芹写宝黛爱情的萌芽阶段,我们可以把它分三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是第八回“黛玉半含酸”。
  林黛玉进贾府后和宝玉一起跟贾母住,“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两人稍有矛盾,贾宝玉总是做小伏低。林黛玉日子过得很舒心。有一个最爱她的外祖母,有一个什么事都让着她的表哥。自幼丧母且没有兄弟姐妹的林黛玉在亲情上得到了补偿。但好景不长,薛宝钗来了,因为她“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份从时”,贾府上上下下喜爱,即使小丫头也更喜欢跟薛宝钗一块儿玩。林黛玉有点儿郁闷,有点儿忿忿,但不强烈。因为林黛玉心中只有贾宝玉,虽然她为什么总把贾宝玉放到心里,为什么一见不到贾宝玉,她就闷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黛玉实际还不太明确。但她心里就是只装个贾宝玉。只要不牵涉到贾宝玉,哪个人喜爱薛宝钗,她都不在乎,只要贾宝玉不喜欢就成。这就是第五回写的,因为贾宝玉和林黛玉同随贾母,两人亲密,就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了追求完美,难免互相责难;即使亲密,也难免会有误会。而这种求全和误会还不是双向的,往往是单方面的。是林黛玉对贾宝玉求全。林黛玉动不动对贾宝玉产生误会、生气、口角。林黛玉要求的“全”,是要贾宝玉以她为中心,以她为唯一;她对贾宝玉产生的误会,就是觉得贾宝玉还关爱别人了,在意别人了,特别是关爱薛宝钗了,或者因为在意薛宝钗就不在意她了。
  宝钗在得到贾府众人的喜爱后,开始有意无意地介入宝黛之间,林黛玉不自在了。这段有趣的描写集中在第八回。
  第八回贾宝玉到梨香院看望生病的薛宝钗,林黛玉也来了,庚辰本第八回回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半含酸”很妙,有点儿醋意,不那么强烈。
  林黛玉一看到贾宝玉,就说:“我来得不巧”,“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林黛玉这话讲得多么没道理、多突兀?这是林黛玉情绪的自然流露,是脱口而出。林黛玉为人率真,有话就说,不藏着掖着。
  薛宝钗话跟着话连问两次。第一次是林黛玉说“我来得不巧”,薛宝钗问“这话怎么说?”是很有礼貌的笑着问;第二次林黛玉说“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薛宝钗问“我更不解这意。”这次,薛宝钗问得咄咄逼人而且不笑了。薛宝钗不笑,情况严重了。
  林黛玉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是她一点儿也不愿意看到薛宝钗跟贾宝玉在一起!
  薛宝钗肯定知道林黛玉是这么想的,她得诱使林黛玉说出来,出林黛玉的洋相。
  林黛玉怎么回答呢?“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回答得无懈可击。似乎林黛玉不过把贾宝玉来薛宝钗这儿看成是表姐表弟之间互相问候、互相玩耍,根本不涉及谁亲谁疏!林姑娘太聪明了。薛宝钗想骂人都没法开口,想咬人都没处下嘴。
  我琢磨《红楼梦》跟很多红学家路子不太一样,我不喜欢高堂讲章、笼而统之地做思想分析、人物剖析、艺术论析,专喜欢琢磨细节,琢磨曹雪芹如何写人与人之间具体交往。我觉得这样琢磨,才能体味出《红楼梦》到底有趣在什么地方。
  《红楼梦》有趣就有趣在它写人物之间的交往时不是写简单的交往,而是充满了智慧。有些红学家喜欢分析林黛玉是封建叛逆,薛宝钗是封建卫道,在我看来,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聪明姑娘,但是两个姑娘有不同的聪明。林黛玉把聪明用到追求诗意的栖居,追求跟贾宝玉的心心相知上;薛宝钗把聪明用到贾府的关系学,用在追求金玉良缘上。我们看这两个姑娘斗嘴,就像看三国人物斗法一样,好玩极了。
  这一回的回目“比通灵金莺微露意”,露什么意?金玉良缘的意。林黛玉想不到,她来到之前,薛宝钗的侍女莺儿已经开始宣传“金玉良缘”,林黛玉如果听到,肯定不会回得这么轻巧。
  林黛玉是性情中人,是不会对他人设防的人。她机智地回答了薛宝钗的“挑战”,能不能把她不乐意看到贾宝玉跟薛宝钗亲密的不悦一直深藏不露?不能。
  贾宝玉一旦表现出哪怕一点儿以薛宝钗为然,林黛玉马上就不以为然。
  贾宝玉要喝冷酒,薛姨妈劝止,没有劝阻住。薛宝钗告诉贾宝玉不可以喝冷酒,贾宝玉接受了。林黛玉“嗑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她是一边笑一边琢磨怎么样嘲笑贾宝玉。恰好雪雁来送手炉,说是紫鹃让送的,林黛玉立即指桑骂槐:“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表面说雪雁,实际说宝玉。林黛玉希望贾宝玉不亲近薛宝钗,不听薛宝钗的。贾宝玉在喝不喝冷酒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上听了薛宝钗的,林黛玉就不舒服了,就挖苦上了。贾宝玉马上听懂了,却装不懂,嘻嘻笑一阵子算完。
  薛家母女对林黛玉这样做是什么态度?薛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人,也不去睬她。”薛宝钗知道林黛玉是这样的脾气,干脆不理她。这说明什么?说明虽然曹雪芹没写在这之前他们三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因为“素知”这两个字,说明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多次。这也是曹雪芹用笔的巧妙。薛姨妈是局外人,作为长辈,她当然就得问问林黛玉为什么这样教训雪雁?林黛玉说:“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都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解释得天衣无缝。林黛玉真是冰雪般的聪明。脂砚斋评论:林黛玉这段话是“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颠倒天下裙衩矣。”
  薛姨妈怎么回答?“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心。”
  林黛玉“多心”从薛宝钗的母亲嘴里说出来了。其实,真正多心而且千方百计把“多心”栽到林黛玉头上的,正是薛家母女。
  贾宝玉和林黛玉离开薛家时,丫鬟笨手笨脚给贾宝玉戴斗笠,遭到贾宝玉埋怨,林黛玉说:“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然后,“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棵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林黛玉给贾宝玉戴斗笠这一段写得非常细,林黛玉对贾宝玉事物关心用心,贾宝玉对林黛玉百依百顺,两人的亲密无间,写得活灵活现。
  有人喜欢说,像林黛玉这样的人做不了好妻子,我认为恰恰相反,如果林黛玉能够成为贾宝玉的妻子,她肯定是个称职的好妻子,因为她对贾宝玉,时时在意,事事上心,充满了柔情和蜜意。
  第八回从林黛玉半含酸开始,以林黛玉照顾贾宝玉结束,活画出宝黛爱情的朦朦胧胧又甜甜蜜蜜。
  第二个回合:黛玉剪香袋。
  薛宝钗跟贾宝玉认通灵和识金锁是在第八回,从第九回到第十五回写了贾宝玉闹学堂,贾瑞之死,秦可卿之死。有的活动贾宝玉参与了,林黛玉一概没参加。
  林黛玉这朵“阆苑仙葩”跟肮脏的人间纠纷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曹雪芹让林黛玉躲开跟她的个性不协调的活动,因为父亲病重回苏州了。林黛玉回来,在贾宝玉眼里,她“出落得超逸了”。“超逸”不是更美而是更飘逸更脱俗。林黛玉正在从小美孩儿变成美少女。
  林黛玉一回来马上跟贾宝玉发生小纠纷。贾宝玉大观园题额题得好,贾政的小厮们抢走了他身上佩戴的荷包香袋之类。林黛玉一听,对宝玉说:“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赌气回房,把正在给贾宝玉绣的香袋剪了。贾宝玉急忙解开衣领从贴身棉袄上解下林黛玉送给他的荷包。贾宝玉如此珍爱林黛玉送的东西,林黛玉又自愧又感动,一句话也不说。
  贾宝玉居然想得理不让人,教训林黛玉几句,把荷包撂到林黛玉的怀里,说他不要了。林黛玉拿起荷包又要剪。结果是贾宝玉把“好妹妹”叫了又叫,“妹妹”
  长“妹妹”短地赔不是。
  明明是林黛玉错了,还得贾宝玉赔不是。贾宝玉有没有原则?有。贾宝玉的原则是:林妹妹永远没有错,林妹妹万一错了呢?宝哥哥赔不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颠颠倒倒、无是无非的事,这叫什么?这就叫“爱情”,因为在萌芽状态,特别好看,特别有趣。
  剪香袋,林黛玉错了,胜利的还是她,因为她知道贾宝玉最在意她。林黛玉当然更在意贾宝玉,袭人说,林黛玉一年都未必做一件针线活儿。她给贾宝玉做的香袋却十分精美。
  第三个回合:黛玉变香玉。
  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宝黛爱情最温馨最柔美的章节。有意思的是,我们说大观园是曹雪芹脑海中的伊甸园,宝黛爱情最美丽的章节却出现在宝黛进大观园之前。进了大观园之后,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再也没有过这样纯净、这样天真、这样烂漫的章节。来世间还泪的林黛玉在“玉生香”章节里动不动就笑得透不过气来。
  元春省亲,身体虚弱的林黛玉不得不熬夜,第二天浑身酸痛。贾宝玉来到林黛玉房间时,她正在休息。这时,林黛玉和贾宝玉还住在贾母的身边,一个在碧纱厨里,一个在碧纱厨外。贾宝玉随时可以一伸手就挑开林黛玉居住处的纱帘,一抬腿就跑进林黛玉的房间。
  林黛玉会不会因为贾宝玉来而欢天喜地呢?不。她不止一次地叫贾宝玉先到别处闹会子再来。曹雪芹写得多有趣?因为林黛玉累了。
  宝玉劝黛玉不要刚吃了饭就睡觉,要跟她说话解闷。黛玉叫他老老实实坐在一边说话,宝玉却要求歪着,也就是,躺到林黛玉的床上,还要跟林黛玉枕一个枕头。林黛玉笑骂他是自己“命中的魔星”,把自己的枕头让给宝玉。两人对面躺下。林黛玉看到贾宝玉脸上有块红颜色,就担心地问,是不是什么人抓破了?
  贾宝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是给丫头们淘胭脂蹭上的。黛玉亲自动手擦净,嘱咐贾宝玉:你干这些事也罢了,还要带出幌子来,叫他人当新奇事传,吹到舅舅耳朵里,叫大家不干净惹气。按说贾宝玉办的事很没出息,如果是薛宝钗肯定会来一番大道理:宝兄弟,你不可以做这样的事,你得好好读书,好好上进。但林黛玉根本不大惊小怪。这就是“知心”。
  更有趣的是,林黛玉如此关爱贾宝玉,贾宝玉该当圣经一样地认真听吧?他偏偏不好好听,他感兴趣是林黛玉身上发出的令人“醉魂酥骨”的香气,一把拉住林黛玉的袖子要看看笼的何物?
  林黛玉笼香没有?薰香没有?都没有,林黛玉自己说寒冬十月,谁还带什么香?贾宝玉说,这香不是香饼子、香袋子、香球子香。那么,它是什么香?是林黛玉自身的幽香。这是曹雪芹写林黛玉的又一神来之笔,林黛玉是带香气的,这香气是哪儿来的?当然是天生的,也是从西施那儿来的,传说西施就自身有香味儿,西施洗澡之后的水沉淀下来可以做成香料。林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自然也要有香味。
  更好玩的是,从贾宝玉问香,引出了林黛玉说香。林黛玉冷笑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林姑娘真真巧舌如簧!想象一下,一个苏州姑娘用软软的苏白讲这番话,多么像三月黄鹂鸣翠柳!
  林黛玉这番话什么意思?是讽刺薛宝钗一家虚张声势地造假。“罗汉”“真人”实际就是和尚道士。林黛玉因为贾宝玉说到香,就棍打狗,先拿“冷香丸”
  开涮,挖苦薛宝钗,看看贾宝玉怎么应对?
  贾宝玉很聪明,他不上林黛玉的当。小说写:“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也不饶你了。‘“宝玉给黛玉什么利害?挠痒痒。完全是孩童之间的动作,结果素性最怕挠痒的黛玉说”再不敢了“。她真不敢了?她来了句更别致、也更切中要害的问话:”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贾宝玉没听懂,林黛玉一边挖苦他“蠢材”一边说“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林黛玉居然大大方方地拿“金玉良缘”开涮了!说明什么?说明林黛玉根本不相信和尚道士的话,认为是薛家为了配玉而创造了“金”,林黛玉以此类推,讽刺可以造个暖香以配冷香。薛家创造的“金玉良缘”和薛宝钗的冷香,成了林黛玉拿贾宝玉开涮的口实。林黛玉不把“金玉良缘”当回事,而是当成笑料。
  贾宝玉的表现还是很聪明,他还是不上林黛玉的当,再次动手给林黛玉挠痒,结果林黛玉说:“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为什么说宝玉对黛玉两个问题都回答巧妙?因为贾宝玉不辩解。这就是后来林黛玉心里想的,我越是说金玉,你越是不辩解,说明你心里没这件事,你越是辩解,就说明你心里想着这件事。贾宝玉不辩解,比辩解的效果好。
  林黛玉跟贾宝玉开“金玉”的玩笑,说明这时“金玉良缘”已经散布开来。
  那么,“金玉良缘”的舆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贾府隆重登场?我看就是在贾元春归省之前。第八回贾宝玉识金锁时,薛姨妈还没开始造“金玉良缘”的舆论,或者说,她还没有拿定造这个舆论的主意,还没把贾宝玉当成最理想的目标。从小说描写的蛛丝马迹看,应该有两个前提后,薛姨妈断然决定散布“金玉良缘”:
  即第一,贾宝玉的家庭政治势力越来越大,荣国府的接班人越来越符合薛家联姻的要求;第二,林黛玉无家可归,作为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儿只能继续留在贾府,如果想把她永远留在贾府,只有一个办法,宝黛联姻。
  那么,从第8 回到第19回,发生了什么事?第14回,林黛玉父亲去世,林黛玉板上钉钉,以后要长住贾府。林黛玉奔丧期间,贾宝玉参加秦可卿的丧事遇到北静王,北静王对贾政说了番“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话,就是贾宝玉将来肯定得比贾政还要强。这很不简单,因为北静王是地位最高的王爷。在人们的传言中,贾宝玉前途无量。第17至18回元春封妃,贾宝玉成了国舅。薛姨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明确了“金玉良缘”的目标,从贾元春封妃开始大造“金玉良缘”的舆论。
  薛姨妈企图用宿命的宣传对抗贾母对林黛玉的亲情和宝黛爱情。薛宝钗的金锁就成了和尚送的而且必须跟有玉的成婚姻。元妃归省一过,19回就出现了林黛玉挖苦“金玉”之事。以林黛玉的个性,如果这个舆论早就造出来,她早就讽刺了。
  而林黛玉不早不晚,在元妃归省后开始讽刺。这说明了“金玉良缘”出现的时机。
  对“金玉良缘”,林黛玉当然最不爱听,但幼稚的林黛玉最关心的不是这个舆论,而是在贾宝玉的心中,薛宝钗到底占据什么位置?
  接下来贾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林黛玉只是不理,贾宝玉就是不走,没话找话地问林黛玉几岁上京?路上见过些什么景致?扬州有哪些古迹?林黛玉只是不回答。难道林黛玉不乐意贾宝玉待在身边吗?难道林黛玉不乐意听贾宝玉没话找话吗?都不是,林黛玉太娇弱了,她真的浑身酸痛,需要休息,而贾宝玉坐在一边甚至躺在一边喋喋不休,都不妨碍她休息。在林黛玉的心目中,贾宝玉已经成为她生活气场中的自然的和谐的组成部分。贾宝玉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
  只要贾宝玉在,就成了。
  这时就出现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情节。贾宝玉像个天才童话作家,用林黛玉的名字编故事,创造出扬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偷香竽的故事,最后说: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从严格意思上说,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情节不是描写爱情的情节,而是爱情萌发的情节。宝玉和黛玉互相非常亲热、体贴、关爱,亲哥亲妹般一点儿没有男女之别的界限,又一点儿也不越轨,但是爱情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悄然生长。
  二十五年前我教的日本留学生小岛英夫就是看到这一段大惑不解:老师,您为什么总说宝黛爱情是大悲剧,贾宝玉林黛玉这不是已经上床了?
  日本学生不明白,虽然贾宝玉和林黛玉面对面躺在一张床上,他们两人之间还有非常亲热的动作,但是他们之间跟西方人之谓“上床”完全不同。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如果不是深谙中华民族心理和习俗,这一段你根本看不懂。
  这时的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朦朦胧胧地、莫名其妙又极其强烈地喜欢对方,像吸铁石一样互相吸引。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亲密,自然亲切的关心,甚至有肢体接触,有些接触还是林黛玉主动的,比如说,林黛玉亲手给贾宝玉擦脸上的红颜色,再比如,林黛玉听到贾宝玉编香竽故事要撕他的嘴。但是他们还处于天真无邪状态,像水晶一样透明,他们的肢体接触,一点儿“色”的意味都没有,甚至于也没有男女之情的意味。
  贾宝玉叫林黛玉是“好妹妹”似乎读者已习惯,林黛玉在“玉生香”里叫了几次“好哥哥”。这是年幼父母双亡的林黛玉对表兄的称呼,在潜意识中又可能带“情哥哥”因素。此时的宝黛爱情介于似有若无之间,既像关系要好的表哥表妹,又像情深义重的情哥情妹。
  甲辰本的结尾有两句回末诗:“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很值得注意。这两句诗,跟脂砚斋许多评本里的回末诗风格一致。前一句说的是贾宝玉议论茗烟跟卍儿一事,后一句说的是贾宝玉跟林黛玉“玉生香”的事。这会不会是曹雪芹对这段故事的理论性概括?或者说明“玉生香”情节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从表哥表妹向情哥情妹过渡的关键性情节?
  我为什么这样怀疑呢?用贾母习惯的用语,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姊妹们”。
  “姊妹们”是人们说“兄弟姊妹们”的缩称。贾宝玉随贾政到大观园题额,贾母一直担心,听说贾宝玉已经回来而且在林姑娘房间里,她说:“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块玩玩罢,才他老子拘了他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玉生香”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亲热得像“姊妹们”,又像情人合欢一样。中国古代小说家,任谁也没有把爱情的萌芽写到这样细致、这样微妙、这样超常。
  冯其庸教授在点评《红楼梦》时,对“玉生香”的分析非常到位:“‘玉生香’为宝黛情柔意密而又天真无邪之一段最纯朴文字,其情在有无之间,亦黛玉一生中最为欢畅无愁之时,文章如春花之烂漫,如秋月之朗洁,具无限缠绵之意,有有余不尽之妙。”
  这段最温馨的描写并没有进一步延续,因为就在林黛玉说贾宝玉编香玉的故事是编派她,要撕贾宝玉的嘴时,薛宝钗来了。
  薛宝钗听说贾宝玉正在跟林黛玉说“故典”,就提起了贾元春让贾宝玉写诗,贾宝玉却记不起故典的事来。薛宝钗是挖苦贾宝玉,该记住的故典,一个也记不住,不该记住的“故典”却记了一大堆。这段似乎没多少深意的描写其实也非随意而为。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故典”是贾宝玉这个童话作家调侃林黛玉的天才妙语;薛宝钗对宝黛说的“故典”却是如何迎合皇妃的心得。这说明,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对人生关注内容完全不同。贾宝玉和林黛玉很快就把皇妃归省这一页掀过去了,他们正在尽力品尝初恋的甜美,压根就不去想皇妃的权势对他们有什么用,以及他们如何借用?就像贾宝玉原来沉浸在对秦钟担忧中,对皇妃省亲不感兴趣一样,如此轰轰烈烈的皇妃省亲,在贾宝玉看来,不过是大姐姐大张旗鼓地回了一趟娘家。而林黛玉干脆把元妃省亲当成是展示自己诗才的机会。薛宝钗却一直沉浸在对贵妃娘娘的艳羡之中,开始琢磨如何借皇妃之势。
  为什么往往当贾宝玉和林黛玉谈得最亲密时,薛宝钗辄会出现而且把他们的进一步的交流截住?这就是天才作家曹雪芹的章法。我把它叫“挫顿”法,这是长篇小说高手、写爱情高手的妙法。正因为薛宝钗一次一次在关键时刻介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不能像大河一泻千里,任性而流。但也因为薛宝钗的介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才多了些波折,多了些诗意,多了些韵味,多了些性格开掘。宝黛爱情就是在曲折中发展,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的是宝黛爱情萌芽阶段的优美,更重要的是写了黛玉在贾宝玉心目中战胜宝钗。薛宝钗虽然最后才出现,但薛宝钗的标志早就出现了,林黛玉拿“金玉”和“冷香”开涮,说“暖香配冷香”和“用金和玉相配”。贾宝玉根本不辩解,说明贾宝玉心里没薛宝钗。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第五部分
  在宝黛爱情中,薛宝钗的介入,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是很少见的现象。中国古代小说经常在男女主角周围设计一个“第三者”,常常是拨乱其间的坏人或黑恶势力的代表,是造成男女主角分离的罪人。而薛宝钗基本不是什么“第三者”,她心里虽然装着“金玉良缘”,但她本人是个典型的封建淑女。而且,薛宝钗也有权利追求幸福,有权利追求贾宝玉。她还想按照自己的道德规范而约束贾宝玉,塑造贾宝玉。这就使得贾宝玉对爱情的选择变成了人生理想的选择、人生道路的选择,显得更加有深度,也更加有意味,小说也更好看。
  17. 宝黛爱情的明朗阶段
  莎士比亚说:爱情像四月的天气,
  一会儿显示阳光下一切美丽,一会儿乌云带走一切;曹雪芹写宝黛爱情也是;云漫云收都在情中,雨注雨停都有爱意。
  宝黛爱情从两小无猜到感情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密切,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香”,林黛玉和贾宝玉都说出“我为的是我的心”。这类似于爱情表白的话是怎么引出来的?吵架吵出来的。
  在宝黛爱情中,薛宝钗的介入,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是很少见的现象。中国古代小说经常在男女主角周围设计一个“第三者”,常常是拨乱其间的坏人或黑恶势力的代表,是造成男女主角分离的罪人。而薛宝钗基本不是什么“第三者”,她心里虽然装着“金玉良缘”,但她本人是个典型的封建淑女。而且,薛宝钗也有权利追求幸福,有权利追求贾宝玉。她还想按照自己的道德规范而约束贾宝玉,塑造贾宝玉。这就使得贾宝玉对爱情的选择变成了人生理想的选择、人生道路的选择,显得更加有深度,也更加有意味,小说也更好看。“第四者”史湘云再介入就更有意思。史湘云对贾宝玉的感情还处于两小无猜状态,她还没有意识到林黛玉跟贾宝玉正在慢慢发生变化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仍然把他们之间的交往看成亲戚间兄弟姐妹的正常交往,是“你和我玩,我和她玩”的关系。也正是因为史湘云的到来,才阴差阳错地激发林黛玉和贾宝玉先后说出了类似爱情表白的“我为的是我的心”。
  黛玉小性儿真相:爱的排它性
  元妃省亲后,还在正月里,宝玉到宝钗处玩耍,恰好史湘云来了。贾宝玉急忙跑去见她。已在贾母处的林黛玉看到贾宝玉和薛宝钗同时出现,下意识地问贾宝玉从哪儿来?听到是“在宝姐姐家来”,林黛玉马上冷笑说:“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林黛玉心细嘴巧,说话针针见血。她的这几句话,是一石双鸟,讽刺了两个人:薛宝钗和贾宝玉。她说贾宝玉在薛宝钗那儿是“绊住”,林黛玉潜意识中,认为是薛宝钗想方设法留住贾宝玉,拉住贾宝玉,甚至想拿根绳绊住贾宝玉,不让他走。“绊住”是讽刺薛宝钗。而林黛玉认为贾宝玉想见史湘云是主动的,迫不及待的,所以用“飞来”,不是走来,不是跑来,而是“飞”来,以最快的速度到来。这是挖苦贾宝玉急切地要见史湘云。林黛玉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既挖苦薛宝钗千方百计跟贾宝玉套近乎也挖苦贾宝玉太在意史湘云。这几句话泄露了林黛玉的对贾宝玉的独占心理,而且当众表现。这表面上可以解释是小孩子“你跟他玩,我不高兴”。其实表露的是爱的排他心理。
  遇到这种情况,贾宝玉的最佳选择是装聋作哑。但是贾宝玉还没修炼到这份上,也就是说,他对林黛玉的心理还没琢磨透。不仅没琢磨透,贾宝玉还傻呵呵地把林黛玉的心理活动分析出来:“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贾宝玉是按照亲戚兄弟姐妹间相处的常理说的,说的完全是实话,正因为是实话,林黛玉更生气。因为照林黛玉的心理,贾宝玉对她不能照常理办事,得“特事特办”!贾宝玉什么时候,用多少时间到林黛玉那儿都是应该的;什么时候,用多少时间到薛宝钗那里都是大可不必的。但是林黛玉不能把这一心理直接说出来,她采取跟贾宝玉怄气的办法,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完赌气回房里去了。
  从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到二十回,林黛玉肯定跟贾宝玉闹过很多矛盾,小说都没有写。这是林黛玉当贾母和众人的面儿第一次跟贾宝玉闹。她说的话,照他人看来,还是小孩子家“你和我玩、我和你玩”之类的话。没什么了不起。但听到贾宝玉的耳朵里就不得了啦。林黛玉的话就是“你的事跟我无关,我的事跟你无关,我不和你玩儿了!”后来史湘云说林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制”贾宝玉。林黛玉辖制贾宝玉的上方宝剑就是“我不和你玩啦”。
  黛玉不讲理,宝玉赔不是
  我们作为旁观者来看看,这件事完全是林黛玉错。是她主动讽刺贾宝玉绊在薛宝钗那里,要不然就飞来见史湘云。她又说“管我什么事”,岂不是前后矛盾?
  史湘云刚到,林黛玉居然赌气回房。贾母会怎么看?她会看成仅仅是表兄妹之间你亲我疏的小孩子勾当吗?
  林黛玉赌气回房,贾宝玉马上跟来使劲巴结,林黛玉继续对贾宝玉不讲理,越说越不讲理,简直成了胡搅蛮缠。
  我们一句一句看看林黛玉如何跟贾宝玉不讲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
  宝玉很有大哥哥风度,他不在乎林黛玉跟自己发脾气,只在乎林黛玉会不会受到伤害。他劝林黛玉注意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不要自寻苦恼。贾宝玉还开口先说“就是我说错了”。莫名其妙先认个错。
  林黛玉回:“你管我呢!”任性得很,不领情。
  贾宝玉说:“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身子呢。”贾宝玉脾气真好,说一千道一万,他就是怕林黛玉受到损害。
  林黛玉继续任性,继续不讲理,贾宝玉你不是心疼我作践身子吗?我偏偏作践,使劲儿作践。她回答:“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这么小的一件事,居然联系到“死”啊“活”的,这就是林黛玉。
  贾宝玉还是低声下气地劝:“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
  林黛玉回答:“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地活着。如何?”
  林黛玉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赌气到这种地步,这位林妹妹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
  贾宝玉听到林黛玉如此不讲理,他也有点儿受不了啦,他回答:“要像这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
  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贾宝玉的意思是说他自己死了干净,林黛玉却急忙接上话荏,实际是诬赖贾宝玉说林黛玉死了干净。贾宝玉不得不分辨了,说:“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
  我们看林黛玉如何跟贾宝玉吵架,是不是林黛玉首先发难?林黛玉的发难是不是毫无道理?林黛玉是不是不讲理?一点儿不错。林黛玉每次跟贾宝玉吵架,总是林黛玉首先发难,还总是毫无道理的发难,林黛玉一点儿也不讲理。贾宝玉怎么办?林黛玉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论理,贾宝玉就像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不断地接招,费尽唇舌化解。林黛玉的胡搅蛮缠还不是通常意义的胡搅蛮缠,她并不骂贾宝玉,她用不断的伤害自己叫贾宝玉心疼。像这样的吵架,恐怕也只有《红楼梦》里有。其他古代小说没有写过,现代小说更写不出来了。
  爱情塑造人的灵魂
  那么,林黛玉为什么这样不讲理?
  这样“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林姑娘有什么可爱的?
  这是经常引起读者讨论的问题,甚至有些红学家也这样认为。周汝昌先生就不喜欢林黛玉而喜欢史湘云甚至小红。有的红学家特地提醒我注意周先生这一观点。我说,周先生有不喜欢林黛玉并申明不喜欢理由的权利,而我有喜欢林黛玉、并把喜欢的理由讲透的权利。
  其实不是林黛玉不通情理,而是曹雪芹太懂得恋爱心理了。
  相爱是不需要道理的。
  相爱就是最大的道理。
  相爱者之间可以不讲理。
  你爱我,我就有权利跟你不讲理。
  你爱我,我不讲理,你就得接受。
  这,就是林黛玉为什么在他人面前并没有不讲理,在贾宝玉面前总是不讲理的道理。
  这,就是林黛玉越是不讲理,贾宝玉就越是想和她讲理,最后不得不跟着她不讲常规的理,直到纵容她不讲理的道理。
  如果林黛玉永远这样不讲理,那她确实没什么可爱,她就跟聊斋里边那些妒妇比如江城之类有一比。可贵的是,林黛玉只要搞清楚贾宝玉只在意她一个,永远在意她一个,立即晴空万里。这是曹雪芹特别令人佩服的地方。他令人信服地写出了爱情魔力如何塑造人的灵魂,爱情如何塑造林黛玉的灵魂,也塑造贾宝玉的灵魂。
  宝钗催化宝黛爱情
  林黛玉正在那儿不断的不讲理,贾宝玉正在挖空心思劝解安慰林黛玉,薛宝钗来了。薛宝钗当然知道林黛玉是赌气回房间,也知道贾宝玉是来哄林黛玉的。
  薛宝钗不怕林黛玉气着,怕贾宝玉气着。所以她走进来,对林黛玉连理都不理,只对贾宝玉说一句话“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推宝玉走。这里有一个字写到薛宝钗对贾宝玉的肢体动作“推”,看来贾宝玉根本不想走,薛宝钗硬是推着他让他走。大家闺秀薛宝钗能做出这样的动作,说明她很心疼贾宝玉,很在乎贾宝玉在众人面前的形象,反过来说,她一点儿也不心疼林黛玉。
  湘云?[清]吴友如作
  薛宝钗很会做人,是贾府人的共识,但薛宝钗在林黛玉跟前经常不会做人,或者说故意不好好做人。比如,在林黛玉伤感从小父母双亡的时刻,薛宝钗会恰好伏到母亲的怀里撒娇;比如说,林黛玉跟贾宝玉吵得难解难分,宝姐姐应该劝解他们,应该劝慰林黛玉,应该跟宝哥哥一样哄林妹妹时,薛宝钗一句也不劝,一句也不哄,把贾宝玉拉上就走!而且说出的话特别叫林黛玉不高兴:“史大妹妹等你呢。”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甭和林妹妹生气,甭理她,把她晾这儿,跟史大姑娘玩儿去!”你能说薛宝钗没棱角?她不仅有棱角,她还特别有心计,比如说,薛宝钗如果不说是史湘云在等贾宝玉,而说“宝兄弟你跟我走”,会是什么结果?
  林黛玉本来就是为了薛宝钗而生气,偏偏又是薛宝钗又把贾宝玉拉走了,林黛玉越发气闷,流泪。
  被拉走的贾宝玉一会儿就回到林黛玉身边,林黛玉越发抽抽噎噎哭个没完。
  这个词儿用得很妙。“抽抽噎噎”,非常郁闷地哭,不出声地哭,却特别伤心地哭。林黛玉心里清楚,贾宝玉这么短的时间马上跑回来,说明贾宝玉还是最在意林妹妹。所以,她不吵了,她只是哭。委屈地哭。贾宝玉打迭起千般温存来哄,林黛玉还在施小性儿,但是她把自己的真实心理说出来了:“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来做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这番话充满了对薛宝钗的嫉妒之情,但这种嫉妒之情完全是从跟贾宝玉的关系出发。
  林黛玉跟贾宝玉说知心话,引出贾宝玉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
  贾宝玉这八个字什么意思?
  亲不间疏:关系亲密的人不会被关系疏远的人离间。
  先不僭后:先来的人不会被后来的人超越。
  以林黛玉的聪明,有这八个字已经够了,但贾宝玉还要具体分析他跟林黛玉是亲的,跟薛宝钗是疏的,跟林黛玉是先的,跟薛宝钗是后的。这几乎没有必要,但是林黛玉最爱听。
  贾宝玉说:“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了她疏你的?我成了什么人了?”
  贾宝玉说得赤裸裸,全都说到林黛玉心里了,贾宝玉明确表示,他对林黛玉最亲近、最知心、最在意。林黛玉很感动,很受用,甚至很震动,但贾宝玉把话说到这份上,林黛玉又受不了,这样一来,林黛玉岂不成跟薛宝钗争亲疏啦?聪明的林黛玉才不背这个黑锅,马上啐贾宝玉一口,说:“我难道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呢?”既然不是为了让贾宝玉疏远薛宝钗,她这样跟贾宝玉争来争去到底是为什么呢?林黛玉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为的是我的心。”
  不能挑明的爱情表白
  林黛玉的话什么意思?宝哥哥,你跟任何人或亲或疏,我都不管,我的心已经交给你了。
  贾宝玉回答:“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贾宝玉的话什么意思?林妹妹,我的心也早就交给你了。难道你就只知道你的心交给我,不知道我的心也交给你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都说是“为了我的心”,为了我的什么心?谁也不说,但谁也明白。
  这是爱情表白吗?只能叫“近似于爱情表白”。
  为什么说“近似于爱情表白”?因为,对“心”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只有林黛玉和贾宝玉门儿清,知道这“心”是什么心,是爱对方的心,是以对方为唯一的心。但是他们不能明讲。
  宝黛爱情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似有若无、似爱非爱,使得现代许多读者不解。
  二十年前我参加古代小说研讨会,水浒研究专家张国光喜欢用贬低《红楼梦》的方式来提高《水浒传》,他在会上说的观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从来不敢说一句“我爱你”,他们也不敢造成既成事实叫封建家长承认,《红楼梦》有什么进步性可言?
  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石破天惊地说出“我爱你”,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像外国留学生想的那样,把大观园的珍宝卷包而逃了。那么,《红楼梦》
  还成其为《红楼梦》吗?
  宝黛爱情的表达方式非常特殊、非常别致,他们就是不直接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而经常通过吵架表现出来,越爱越吵,越吵越爱,就像王熙凤说的“越大越成孩子了”。只有在封建社会贵族家庭里才会有这样的表达方式。而曹雪芹把这个过程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
  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把“我为的是我的心”挑明了,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为什么这么会说的林黛玉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太感动了。她知道不仅她在意贾宝玉,贾宝玉也在意她,而且只在意她。如果放到一般的作家手里,可能出现这样的场面:林黛玉很高兴地说:哦,我知道你的心了,原谅我。这是笨伯的写法,曹雪芹绝不这样写。林黛玉是不作兴向贾宝玉认错的,她反而用责怪的语气说起贾宝玉来:“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把个青肷披风脱了?”
  怪哉!贾宝玉穿不穿披风干你林黛玉何事?
  曹雪芹这个作家太不得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爱之深,情之切,就是从这句奇绝妙问表现出来。而贾宝玉的回答跟这一问天衣无缝。
  贾宝玉的回答:“何尝不是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
  贾宝玉回答的更绝更妙!贾宝玉穿多少衣服,也得视林黛玉的情绪决定!可见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深情至爱。林黛玉一恼,贾宝玉就“炮燥”,急得浑身冒火,就把背心脱下来了。
  莎士比亚曾写过:爱情就像四月的天气,一会儿,显示阳光下的一切美丽,一会儿,乌云遮住了一切。曹雪芹写宝黛爱情,真是:
  一会儿阴云滚滚,
  一会儿阳光灿烂;
  一会儿大雨倾盆,
  一会儿雨过天晴。
  真是:
  云漫云收都在情中,
  雨注雨停都有爱意。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能够把爱情写得如此细致,如此多变,如此入情入理,只有《红楼梦》。
  宝黛之间“阴转晴”,才出现回目上的“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是什么意思?“俏语”当然指林黛玉说俏皮话,“娇音”指史湘云说话。“娇音”不是娇滴滴的、拿腔拿调的娇小姐声音,是天真烂漫、咬字不清的娇儿般声音。“谑”,开玩笑。“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就是林黛玉俏皮地挖苦史湘云说话不清楚。
  史湘云跑来找贾宝玉和林黛玉,说:“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史湘云也要求贾宝玉跟自己在一起。但林黛玉对史湘云的话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为什么?因为史湘云把宝玉黛玉一起提,她不是单挑出贾宝玉来说“你”得跟我玩儿,而是“你们”得跟我玩儿。这时的林黛玉正因为贾宝玉说了“我为的是我的心”欣慰得不得了,有心情拿史湘云开涮了。湘云咬舌子,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林黛玉就挖苦史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这时林黛玉已是满天乌云吹散,心情最舒畅,但她还是没有放下薛宝钗,偏偏史湘云拿薛宝钗说事,“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及你,他怎么不及你呢?”林黛玉就冷笑起来,贾宝玉赶紧把话岔开。贾宝玉发现在林黛玉这儿薛宝钗已经成为雷区。
  其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虽然是回目,在这一回里边却不占重要地位,重要的是在林黛玉拿史湘云开玩笑之前,宝黛爱情又经历了一个重要阶段,林黛玉找事跟贾宝玉闹别扭,闹来闹去,闹出了两个人表白“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宝黛爱情中相当重要的阶段,既跟史湘云有关,更跟薛宝钗有关。
  宝黛爱情经过了第八回的黛玉半含酸,第十九回的黛玉误剪香袋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到二十回林黛玉和贾宝玉互相表白“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一个从两小无猜到爱情萌芽,再到情意绵绵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林黛玉的个性也渐渐发生变化。从进贾府的乖乖女变成我行我素、个性张扬,从总是提醒自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变成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是公开说什么,毫无顾忌地说什么。林黛玉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贾母的疼爱可能起点儿作用,但最起作用的,是贾宝玉。
  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人往往是被最爱你的人惯坏的,就像子女往往是被父母娇惯坏的。林黛玉进入贾府之后,就是受到贾宝玉的娇纵而性格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变化。
  费尔巴哈说得好: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18. 宝黛心灵过招
  ——共读西厢(上)
  共读西厢对宝黛爱情有重要意义;
  宝黛爱情是“吵架的爱情”;
  吵出了贵族青年爱情的深层次内涵;
  吵出了既向往爱情又受制礼教的复杂心理。
  共读西厢指的是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读《西厢记》,在《红楼梦》中有重要意义。宝黛爱情通过共读西厢变得明朗而且更有内涵和诗意。
  共读西厢发生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进入大观园之后,一方面因为大观园具备诗情画意的背景,另一方面,进入大观园之后贾宝玉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
  贾宝玉的青春心理
  贾宝玉是根据贾元春的旨意搬进大观园的,贾政不得不安排贾宝玉进入大观园时,曾把贾宝玉叫来宣布:贵妃娘娘要“禁管”你在园中读书。贾政用的字是“禁”和“管”,有牢头看管囚犯的意味。但贾政这个人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他经常对贾宝玉怒吼,嫌贾宝玉不上进,但是如何促使贾宝玉上进?如何落实“禁管”(——软禁和看管的意思)贾宝玉读书?他一点儿具体措施都没有。贾政其实也是个败家子,他对如何保护家庭传统,一点儿办法都拿不出来,好像他也不去想,只是整天跟清客下棋、聊天,比整天跟小老婆喝酒的贾赦也强不了那里去。
  贾政用几句淡话吓唬贾宝玉一阵后,放贾宝玉进入大观园。
  贾宝玉进入大观园后好好读书了吗?根本没有,他干脆连学都不上了。好像贾宝玉上学就是为了闹学堂。闹完学堂就不再上学。贾宝玉在大观园完全过起了“富贵闲人”生活。用阶级分析方法来说,他过的是大官僚大地主的公子哥儿的生活,跟劳动人民一点儿也不沾边。每天跟姐姐妹妹读书、写字、下棋、作画。
  估计他这时读的书,不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可能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
  他跟姐姐妹妹们一起读,姐姐妹妹们都不需要读科举考试的书。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使得贾宝玉心满意足,写了组四时即事诗。即事诗就是写自己眼前事的诗。
  我们看看《春夜即事》最后两句:
  “自是小鬟娇懒惯,
  拥衾不耐笑言频。“
  什么意思?小丫鬟在大观园里都娇懒惯了,早早就钻到被窝里想睡懒觉,贾宝玉还高高兴兴嘻嘻哈哈地聊个没完。
  贵公子的生活,贾宝玉的没有等级概念都写得活灵活现。
  再看《冬夜即事》最后两句:
  “却喜侍儿知试茗,
  扫将新雪及时烹。“
  什么意思?怡红院的丫鬟都知道不同的茶叶得用不同火候来烹,她们把刚下的雪取下来烹茶。
  真是活得自在,活得富贵,活得优雅,当然也活得有文化。
  贾宝玉的诗被传到外边,“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其实,按照小说提供的线索,薛宝钗已庆了十五岁生日,薛宝钗大贾宝玉一岁,贾宝玉该虚岁十四了。即事诗从春写到冬,说明贾宝玉在大观园又过了一年光景,进入虚岁十五。如果说贾宝玉跟袭人模仿警幻仙子在梦中教的“云雨”,实习了一次性爱,那还有点儿懵懵懂懂,那么此时的贾宝玉确实进入了性成熟阶段。曹雪芹对这种心理写得细致又微妙:贾宝玉“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宝玉是什么心事?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青春期的躁动心理。
  贾宝玉的心腹小厮茗烟大概是过来人,他想到要给宝二爷解闷,这事那事都是贾宝玉玩烦了的,只有那些闲书,他没看过,茗烟就买了些古今小说、飞燕、合德、杨贵妃外传和传奇脚本给贾宝玉。
  茗烟给贾宝玉买的书,在当时是所谓闲书也是淫书甚至于还是禁书。中国历朝历代都有禁书,最主要的是禁“诲淫诲盗”的书,比如《金瓶梅》和《水浒传》经常被查禁。永乐皇帝曾亲自规定,凡是演查禁戏剧的,把鼻子和上唇割了。
  有些书虽然统治者不禁,但正统家庭和书塾也不允许学生看。像贾府,可以唱堂会时唱《西厢记》《牡丹亭》,但是家长决不允许子弟看这些艳情剧脚本。所以,茗烟给贾宝玉买这些书得偷偷摸摸。而贾宝玉如获珍宝,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样,把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放到自己的床顶上,没有人时拿出来“密看”,请注意曹雪芹用的是“密看”,秘密地看。看来贾宝玉实在太喜欢《西厢记》了,不仅在卧室无人时秘密地看,还忍不住带进大观园,坐在桃花树底下看起来。
  贾宝玉看的《西厢记》,曹雪芹把它写作《会真记》。《会真记》是《西厢记》的别称。因为《西厢记》是根据唐代作家元稹的小说《莺莺传》创作的,《莺莺传》里边有“会真诗”三十韵,所以《莺莺传》又叫《会真记》,也就被《西厢记》继承下来。“会真”意思是和神仙相会。不是真正的神仙而是比喻美女。
  贾宝玉看《西厢记》怎么看呢?“从头细玩”,也就是说,贾宝玉早就看过不止一遍,这次仔细再看一遍。当他看到崔莺莺的唱词“落红成阵”时,大观园一阵风刮过,恰好把桃花刮落,花瓣落了一身。贾宝玉想把花瓣抖落下来,又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花瓣,来到池边,抖落到水里。
  宝玉“情不情”和黛玉“情情”相通
  就在贾宝玉抖落花瓣的时候,林黛玉来了。
  林黛玉这位连针线活儿都不大干的小姐居然干起粗活儿来,她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扫花来了。
  曹雪芹写林黛玉的出生时,把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很多美丽的女性形象都隐化在里边。我怀疑曹雪芹写到这里时,又借鉴了“八仙”里何仙姑的形象,林黛玉是绛珠仙子降落尘埃,她的行事总带点儿仙气。她像何仙姑一样扫花来了。
  贾宝玉吩咐林黛玉:“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
  林黛玉一点儿也不因为贾宝玉使唤她生气,还提出处理花瓣的高见:“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塚,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林黛玉要把落花葬在干净的地方,是她清洁的本性的诗意流露。余英时先生认为,黛玉葬花就是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跟外边的恶浊世界的分界处。
  贾宝玉和林黛玉对待落花的态度,曹雪芹似乎顺手写来,似乎没多大深意,但仔细琢磨会发现,这件极小极细的事,对于了解他们爱情的基础很有帮助。
  在贾宝玉被花瓣落一身的段落旁边,脂砚斋加了三个字的评语:“情不情”。
  脂砚斋在己卯本还说到,这就是曹雪芹对贾宝玉的个性概括。“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这是红学家们都很重视的评价: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什么叫“情不情”?就是说不管对方对自己有没有感情,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感情的生物,贾宝玉都关心、爱护;就是说贾宝玉不仅爱自己心上的人,还广泛地爱许多人,有点儿“博爱”意味。鲁迅先生说贾宝玉“爱博而心劳”,因为把爱用得太广了,心都累得慌了。脂砚斋在甲戌本说:“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所以,应该说贾宝玉是“多情”。
  曹雪芹对林黛玉的定位是“情情”。很多人解释为:林黛玉只关心自己心爱的人,只钟情有情者。
  如此看来,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很不相同的人。
  照我看来,林黛玉和贾宝玉本质上是一致的,甚至于可以说,林黛玉更多情,比贾宝玉更高层次的多情。林黛玉和贾宝玉在心灵相通、心性相同的事物上总是很合拍。在爱花之情这一点上,林黛玉比贾宝玉走得还远。林黛玉的思维比贾宝玉还要多情。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说贾宝玉对待落花是“情不情”,第一个“情”是动词,第二个“情”是名词,就是对没有感情的物体动情。那么,林黛玉对待落花就是“情情”。林黛玉把花朵看成像人一样有感情,是人生另一种形式,人生的诗意表达形式。林黛玉完全把花朵拟人化了,同时她也把自己花朵化了。曹雪芹借林黛玉表现了特殊的哲学思考。在林黛玉这位极有诗人气质的少女身上,“情”有多层次、多方面的解释,它不仅是男女之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大自然的花花草草都是有情的,都是跟林黛玉息息相关、命运相通的。林黛玉特别敏感,就是因为她特别多情。像扫花这样的事,豪爽大气的史湘云不会干,精明世故的薛宝钗不会干,心胸开阔的贾探春不会干,只有林黛玉会干。
  林黛玉要把花埋到花塚里,贾宝玉高兴地说,我放下书来帮你收拾。这就引出了共读西厢这个富有诗情画意和哲理意味的场面。
  林黛玉问贾宝玉看的什么书?贾宝玉慌忙藏之不迭。为什么?他不想在林黛玉眼前露出看所谓“诲淫”书的马脚,编谎说“不过是《中庸》、《大学》。”
  林黛玉还能不知贾宝玉撒谎?这样的书他躲都躲不及,还会带到大观园桃花树下看?林黛玉说:“你又在我跟前弄鬼呢,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贾宝玉马上交待:“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林黛玉拿到了《西厢记》,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把十六出戏全部看完,还只管出神,在心里默默记诵。
  林黛玉为什么这么爱看?为什么要在心里默默记诵?显然,这戏引起了林黛玉的感情共鸣。曹雪芹写林黛玉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似乎是对《西厢记》文学欣赏的话,实际也是对其思想内容的概括。“警人”,如何警人?主要是莺莺情怀引起了黛玉共鸣。崔莺莺追求爱情迈出的大胆步伐使黛玉感动。
  黛玉要求宝玉“既朝东来又朝西”
  就在这时,贾宝玉来了番似乎很大胆又带点儿调侃性质的表白:“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什么意思?在《西厢记》里边,张生因为对国色天香的崔莺莺一见钟情,害起相思病来,在《闹斋》张生唱:“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的貌”。
  贾宝玉这样说,等于把他和林黛玉的关系和张生跟崔莺莺的关系画上了等号。说他们两人是恋人关系、情人关系。
  贾宝玉终于做爱情表白了,虽然还不是直接的“我爱你”,但毕竟算是爱情表白了。林黛玉听了该喜欢吧?不,林黛玉立即恼了,立即翻脸,用手指着贾宝玉说他是“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账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眼圈儿还红了,说完了转身就走。
  是不是林黛玉认为贾宝玉是拿她取笑才生气才恼呢?
  不是。这一点脂砚斋评语早就说得很明白:“看官说宝玉忘情则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
  林黛玉很清楚,贾宝玉是借戏文说真心话,不是取笑。
  既然不是取笑的话而是真心话,那么林黛玉为什么还要恼呢?照现代青年人的心理来看,林黛玉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既然你喜欢贾宝玉,贾宝玉又表示他喜欢你,还明确地把你们的关系说成张生和莺莺般的恋人关系,这不正合你的心意?为什么要恼?为什么还要说是贾宝玉“欺负”而且眼圈都红了?
  是不是林黛玉既盼望贾宝玉喜欢自己又矫揉造作地故意不表现出来、故意要表示她生气呢?也不是。林黛玉一点儿也不造作,她的表现很自然,甚至于可以说是本能。林黛玉的表现正是她所受的教育的必然结果。
  如此说来,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要求居然是:你必须心里有我而且只能有我一个,你又绝对不可以直接把你爱我的话说出来,也绝对不可以借用小说戏曲里把我们的爱情关系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不尊重我,就是欺负我。
  怪哉!有的读者朋友可能要说,这样一来,林黛玉岂不是要求贾宝玉“既得朝东又得朝西”?
  恭喜你答对了!林黛玉就是要求贾宝玉既朝东来又朝西。
  宝黛爱情之所以好看,就是它既写出了宝黛爱情的缠绵悱恻、甜蜜温馨,写出了宝黛爱情的曲曲折折、回回环环,又写出了封建社会贵族青年男女爱情的深层次内涵,写出了他们既追求爱情幸福又受制于封建礼教羁绊的复杂心理状态。
  这种心理状态在林黛玉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林黛玉所受的教育,就是要求深闺小姐要遵守闺训,要“贞静”,要“三从四德”,要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要远离那些淫词艳曲,要牢记“男女授受不亲”。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是她的青春觉醒的结果,但是环境对她的要求,道德规范对她的约束,又是深入在血液里、深入在骨子里的。所以,她听到贾宝玉那番话,必定要恼,必定认为是贾宝玉欺负她,千金小姐受委屈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林黛玉虽然没有崔莺莺那样的相国小姐身份,却比崔莺莺更多地受到封建礼教的压抑,她渴望爱情却又不能迈出崔莺莺的关键的一步,她还在等待双赢,也就是她既得到了心上人的爱情,又得到了家长的允许,仍然是个中规中矩的千金小姐。
  那么我们就要进一步探讨:林黛玉在骨子里真的对贾宝玉非常恼怒吗?
  曹雪芹写林黛玉生气的样子很美:“不觉连腮带耳通红,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这是愤怒吗?当然是愤怒,但是愤怒和愤怒不同,林黛玉的样子完全是因为害羞而愤怒的样子。
  林黛玉真的非常生气而且真的是要到舅舅舅母那儿告贾宝玉的状吗?绝对不是。林黛玉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她不是要到贾政和王夫人跟前告状去,而且要躲开口没遮拦的贾宝玉,避免把这个太敏感的话题说下去。
  全世界恋人之间赔不是的绝响
  贾宝玉怎么办呢?老老实实承认是拿淫词艳曲“欺负”了林黛玉?他才不认这个账。但是贾宝玉立即向林黛玉赔不是。贾宝玉赔不是的语言简直是全世界恋人之间赔不是的绝响。他先告饶,叫“好妹妹,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至于他哪儿错了?为什么错了?怎么样改?贾宝玉才不趟这个浑水,他跟林黛玉口是心非地混赖,而且发下个似乎严重惩罚自己的誓言:“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明儿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
  贾宝玉的誓言,脂砚斋说“虽是混话,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为什么说贾宝玉是混话?因为贾宝玉的誓言纯属胡说八道:
  第一步,贾宝玉先得掉到大观园的池子里,他能掉进去吗?
  第二步,贾宝玉得给个癞头鼋吞了。癞头鼋是“龙生九种”里叫作“奰屭”
  的大龟,难道大观园的池子里恰好还有这种“龙生九种”被叫作奰屭的大龟吗?
  可能吗?
  第三步,贾宝玉被癞头鼋吞了,没变成一堆大粪,反而变成个大忘八,这可能吗?忘八,是骂自己的话,也是叫林黛玉开心的话。
  第四步,林黛玉活得很长久,做一品夫人,再病老归西。
  第五步,这时贾宝玉变的大忘八再替林黛玉驮一辈子碑。
  贾宝玉的誓言一步比一步胡说八道,一步比一步不可能,却又一步比一步有趣,一步比一步好玩,令人喷饭。贾宝玉似乎有儿童文学创作的才能,他顺口就能编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儿有情趣。上次贾宝玉编的“香竽”的故事,说盐政林老爷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叫林黛玉非常开心。《红楼梦》第一次写贾宝玉就加了个“如傻似狂”的评语,其实,“傻”、“呆”、“痴”、“狂”,正是宝黛爱情非常重要的表现形式。每当贾宝玉说出这类呆话、傻话,宝黛爱情就会向前迈一大步,都会叫林黛玉非常开心。林黛玉的欢笑似乎总是和贾宝玉的儿童文学的创作联系在一起。
  这次贾宝玉顺嘴胡诌的“大忘八”又使得林黛玉马上化啼为笑,笑得非常开心。小说写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笑出声来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
  林黛玉挖苦贾宝玉的话也是从《西厢记》来的。“银样鑞枪头”是《西厢记》红娘嘲笑张生时唱的。鑞枪头意思是用锡和铅熔成的合金,是软金属,样子像银。如果拿它来做鑞枪头,那是一点儿也没用的。红娘用这话挖苦张生中看不中用,林黛玉用这话挖苦贾宝玉不中用。这句“银样鑞枪头”说明林黛玉对贾宝玉一点儿都没生气,可能在回味之后,她还颇有点儿欣喜呢。
  贾宝玉马上跟进:“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你不是说我用《西厢记》是讲淫词艳曲“欺负”你,那么,你不是也引用了《西厢记》里的话吗?你说的是什么?贾宝玉要“告诉去”,他能告诉谁去?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他逗林黛玉玩呢。
  林黛玉冰雪聪明,她知道贾宝玉决不会告他的状。她才不具体解释,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话什么意思,你的话得算“欺负”,我的话只算调侃。她用一句囫囵吞枣的话来回答:“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
  说这样的话,等于没有回答贾宝玉的问话,实际上又回答得很妙。这话暗藏的意思是:我们共同都喜爱《西厢记》!
  宝黛爱情通过共读西厢上了一个台阶,这个台阶跟前边的几个台阶一样,先吵架后和解,然后感情上一个新台阶。
  我们看宝黛爱情似乎就是“吵架”的爱情,但是每一次的吵架,都有特殊的吵架原因,特殊的吵架方式,特殊的和解办法。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次比一次吵得厉害,一次比一次吵得蹊跷,贾府那些最聪明的人,必定会观察这对表兄妹的吵架,思考这对表兄妹的吵架。可以庆幸的是,共读西厢这场宝黛爱情的重要环节,始终没任何人介入。为什么?因为这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心灵的“过招”,当然不应该有其他人在场。这是宝黛爱情中最富有诗情画意、最有韵味的重要环节。
  19. 黛玉情感波澜
  ——共读西厢(中)
  宝玉说“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倾国倾城貌”,这旁敲侧击的示爱引起黛玉的心灵波澜,黛玉青春进一步觉醒,对爱情更加渴望,曹雪芹用“情小姐听情曲”妙写黛玉心理。
  贾宝玉和林黛玉共读西厢的结果是吵架,吵完了再和解,经过这次吵架,宝黛爱情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吵架风波过去,宝玉一面收书,一面对黛玉笑道:“正经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两个人收拾了落花,一起埋好了。
  在春色满园关不住的大观园,在桃花树下边,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起动手埋葬落花,这是多么温馨、多么有趣的场面?他们两人之间的知心之感,温情色彩多么浓郁!读者大概跟此时的宝黛一样,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吧。
  恰好在这个时候,袭人来找贾宝玉,奉贾母指示来要贾宝玉去给大老爷请安。
  贾宝玉把书收起来,走了。
  黛玉爱情苏醒
  请注意:贾宝玉把《西厢记》收起来,带走了。林黛玉跟《西厢记》的关系,就是“一面之缘”,林黛玉用一顿饭时间看完《西厢记》,一边看,一边暗暗在心里背诵。从此,黛玉的手再没有碰《西厢记》这本书。
  曹雪芹这样写,太聪明了!
  设想一个笨作家如何写?林黛玉不是喜欢《西厢记》吗?贾宝玉不总是颠颠地巴结林黛玉吗?那就让贾宝玉把书送给林黛玉算啦。然后林黛玉拿到潇湘馆继续看,继续琢磨。
  不!曹雪芹偏偏不这样写,他叫贾宝玉把书收走了。实际上,贾宝玉绝对不敢把这样的“淫书”送给林黛玉。贾宝玉也不需要送,因为林黛玉太聪明了,她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看了一遍,《西厢记》已经完全深入到她的性灵里了。
  是林黛玉聪明吗?是;更重要的是,曹雪芹聪明。
  贾宝玉走后,林黛玉是什么情态?闷闷的。曹雪芹写得很巧妙,林黛玉从苏州奔丧回来之后一个很重要的心理特征就是“闷闷的”。“闷闷的”三个字,不停地出现,是曹雪芹词汇贫乏吗?不是。曹雪芹似乎认为只有这个词能描写林黛玉的心态。那么林黛玉这次为什么“闷闷的”?都是因为贾宝玉不在身边。这次,曹雪芹写林黛玉看到其他姐妹都不在房间,似乎是林黛玉闷闷的原因,其实不是,林黛玉闷闷的是因为贾宝玉走了。何况,他们刚刚共读西厢。贾宝玉说“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貌”,这番林黛玉骂作“该死的”混话,不能不在林黛玉的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强烈地冲击林黛玉的心灵。林黛玉的青春进一步苏醒,对爱情进一步产生渴望。
  黛玉听唱生情
  曹雪芹写林黛玉的爱情心理用了“背面傅粉”的方法,就是说,他不直接写林黛玉在思念贾宝玉,他也不写林黛玉如何感叹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如何向往爱情,他写林黛玉听曲。恰好是听中国古代写情佳作《牡丹亭》唱段。
  为了贾元春归省,贾府搞了个小戏班子,这个小戏班子多次在《红楼梦》小说里起作用。这次起的作用就是:小戏班子的人练习唱戏,叫林黛玉听到了。而小戏班子唱的这些唱段都是青春觉醒、爱情萌生的内容。对林黛玉起到了“听唱生情”的作用。
  林黛玉听这些唱词,一步一步地加强爱情感悟,曹雪芹通过听曲,一步比一步深地写林黛玉的青春的觉醒。先听哪一段,后听哪一段,听哪一段有哪种感受,都写得特别有层次。而且最妙的是,《牡丹亭》的唱词恰好就是按照曹雪芹写的次序往前发展。
  林黛玉听了《牡丹亭》四段唱词,各段都有不同的反应:
  第一段,林黛玉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感慨缠绵。这两句唱词什么意思?美丽的鲜花开得非常茂盛,但是这些美丽的、盛开的鲜花开在什么地方呢?开在破败的水井和倾倒的墙边。引申的意思,就是杜丽娘青春很美,但没有欣赏她的、爱她的人。这不正符合林黛玉渴望贾宝玉爱的心理吗?
  第二段,林黛玉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点头自叹,想到戏上也有好文章。林黛玉平时喜欢诗词文赋,想当然地认为戏剧不会有好文章,没想到它就是有。林黛玉为什么认为它是好文章呢?固然因为它本来就是好文章,汤显祖的剧向来就被看作是“诗剧”,用诗歌写成的剧。更重要的是,这两句话正中林黛玉的心怀。“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四件好事,它们在哪儿呢?在谁家那里呢?反正没在林黛玉这里。因为照林黛玉的心理,她只有跟贾宝玉在一起,才是良辰美景,才是赏心乐事,但是她能不能永远跟贾宝玉共享这四件事?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所以林黛玉听了要点头自叹。“自叹”
  实际是“叹自”。
  第三段,林黛玉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动神摇。如果说林黛玉听到前两段唱词都可以理解成是写景,借景思情。她听到的第三段唱词就完全是写人了。柳梦梅唱对杜丽娘的印象“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林黛玉跟杜丽娘一样,就是眼看着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无可奈何地消失。林黛玉当然就更受触动,心动神摇了。
  第四段,林黛玉听到柳梦梅唱“你在幽闺自怜”,如醉如痴。如果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得林黛玉对青春消逝的无奈感到伤心,那么她再听到“你在幽闺自怜。”感慨就更深了。因为这是柳梦梅感叹杜丽娘,就好像贾宝玉感叹林黛玉。“如醉如痴”比“心动神摇”又进了一步,完全投入,身心投入。
  林黛玉听《牡丹亭》的第四段唱词,从感慨,到自叹,到心动神摇,最后如醉如痴。一步比一步深地掀起感情波澜。林黛玉还接着联想到《西厢记》里的“流水落花”“闲情万种”。这也是慨叹爱情的名句,两个名剧的几段着名唱词,都是追求爱情,追求青春幸福,这就不能不使得林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了。林黛玉哭了。
  林黛玉这次哭,值得好好推敲。
  林黛玉是绛珠仙子到人世间来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她每次的哭都该跟贾宝玉有关,这次林黛玉的哭似乎跟贾宝玉不搭界。但是仔细想想,仍然跟“还泪”
  有关,仍然和贾宝玉有关。林黛玉是受到《牡丹亭》唱词的感动才哭的。脂砚斋说这是“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牡丹亭》唱的就是林黛玉的处境,杜丽娘警醒了林黛玉内心深处的幽怨,对宝黛爱情起到了催化、升华作用。
  林黛玉的这次哭有点儿像“文学魅力”之哭。
  我们得看看林黛玉身上体现的、西方文学所说的“文学种子”和“他者愿望”
  特点了。
  法国小说家福楼拜笔下的人物有摹仿抑或自以为在摹仿模式的欲望,而模式是人物自己选定的。勒内?基那尔在《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中说:小说人物常有“觊觎”他者的愿望,“在福楼拜的小说里也可以发现由他者产生的欲望和文学的‘种子’功能。爱玛?包法利头脑里充斥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女性人物,她的欲望也由这些人物产生。”在以“他者欲望”“文学种子”确定人物基调上,曹雪芹与十九世纪的西方小说大师殊途同归。林黛玉就是一个深受他者欲望和文学种子影响的形象,她身上集中了文学女性形象特别是杜丽娘和崔莺莺的痴情聪慧、多愁善感,但黛玉比杜、崔的感情表达内敛且因为内敛分外优雅,有着更高的文化含量。而听曲思曲把林黛玉的内心,通过情景交融的场面,再配合名剧名段细致入微地刻划了出来。
  亲情的细致透出爱情的甜蜜
  为什么说共读西厢之后宝黛爱情更上一层楼、进入新境界?因为,共读西厢之后的宝黛爱情到了深深依恋、时时思念的程度。
  中国古代对恋人之间的关系有个说法“一日不见如三秋”。共读西厢之后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就是这样。贾宝玉去给舅母王子腾夫人拜寿,出一天门,林黛玉就“觉得闷闷的”,到晚上打发人问了两三遍:宝玉回来了没有?没想到贾宝玉虽然回来了,却因为受到王夫人的爱抚,被贾环故意烫伤了脸。林黛玉立即赶着来瞧,贾宝玉正在照镜子,一看到林黛玉,马上把脸遮着,不让她瞧,贾宝玉知道林黛玉素性爱洁,不乐意让她看到脸上糊了一层脏兮兮的膏药。但林黛玉必须得看看贾宝玉伤到了什么程度,扳着贾宝玉的脖子瞧,问他疼得怎么样?
  一个一定不让瞧,一个一定要瞧;一个把脸藏起来不让瞧,一个动手扳过脸来瞧。这细节太棒了。写出了宝黛的息息相通、心心相印。
  这是写恋情的甜蜜吗?不是,这是写亲情的细致。林黛玉通过共读西厢已经把贾宝玉当成最亲的人,日常生活中出一点儿事就扯心扯肝的人。贾宝玉受了伤,林黛玉总是围着贾宝玉转。她只要呆在潇湘馆就总是闷闷的,出院门,信步一走就到怡红院。恰好王熙凤、李纨、薛宝钗都在,于是出现了王熙凤拿宝玉黛玉开涮的情节。
  凤姐拿宝黛开涮透出贾母心思
  林黛玉说王熙凤送她的茶叶好喝,王熙凤说再送些给她,并说,还有一件事求林黛玉。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凤姐的话说得非常突兀,“众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
  众人为什么笑?因为凤姐这个玩笑开得太聪明了。古代女子受聘叫“吃茶”。
  林黛玉偶失检点,嘴尖舌快,居然在王熙凤跟前拿“吃茶”耍巧嘴,当然会被聪明过人、技高一筹的王熙凤抓住,吃了眼前亏。众人当然得笑。
  林黛玉怎么办?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只是红了脸,一声不言语,回过头去。
  这种情况下出来说话的是谁?是大嫂李纨:“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
  李纨的话太妙了。既不说王熙凤说得对,也不说她说的不对,既不说王熙凤该说,也不说王熙凤不该说。她只肯定王熙凤诙谐。这样打圆场帮林黛玉下台的话,只有李纨能说出来。林黛玉的反应是“含羞笑道”。这四个字很传神,“含羞”,因为千金小姐听人拿婚事开玩笑,不能不羞答答,但她是“笑道”,笑着说,实际上很开心。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
  说着还啐了一口。这是娇嗔。
  林黛玉竟敢在耍嘴皮上继续跟王熙凤过招,太不自量力了。林黛玉是深闺小姐,很多话不能说,王熙凤是当家少妇,啥都可以说。王熙凤那才叫天才演员即兴表演,马上像倒了核桃车一样好一通妙语如珠:“你别做梦!给我们家做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是根基儿配不上?
  模样儿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玷辱了谁呢?”
  王熙凤好像是继续在跟林黛玉耍贫嘴,但她又像做可行性报告、条分缕析地、认真全面地把林黛玉该跟贾宝玉成双成对分析个底儿掉,认为他们很相配。从人物,门第,根基家私,谁也玷辱不了对方!王熙凤的话透露出一种观点:林黛玉的家庭身份人才跟贾宝玉是相配的。王熙凤的话更透露出:能给贾宝玉做媳妇,是你林黛玉做梦都未必遇得到的好事!所以王熙凤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做梦!”
  贾宝玉跟林黛玉应该是一对儿,已经是贾府从上到下的共识。但是这个话从王熙凤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为什么?因为,王熙凤简直可以说是贾母肚子里的蛔虫。
  在“一齐笑了起来”旁边有段脂砚斋评语:“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作者皆谓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意思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肯定会成为配偶,在贾府上上下下的所有的人,还有看《红楼梦》的人,写《红楼梦》的人都认为是毫无疑问的事。所以,曹雪芹常会有这种点题的话。
  这类点题的玩笑话,当事人笑,我这个批书人也要笑。
  还有一段畸笏叟的评语:“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意思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在贾府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包括看书、点评书的人,都相信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段好姻缘,书里边也常常写到这样的话,哪想到最后的结果不是这样,太令人感叹了。
  这两条评语是在第25回出现的,会不会写到后边贾母和王熙凤的观点变了?
  仍然没有。直到第66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贾府还是这样的舆论。尤二姐跟贾琏的小厮兴儿聊天,兴儿说贾宝玉“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这些评语透露出的信息是:曹雪芹对宝黛爱情为什么最后不能终成眷属,跟续书的“调包计”的写法完全不一样,在曹雪芹笔下,是林黛玉为贾宝玉泪尽而死之后,贾宝玉才迎娶薛宝钗,但他仍然不能忘情林黛玉,终于悬崖撒手出家为僧。
  在作家圈内,有很多人对“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跟“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放到一块儿写,认为很有戏剧性,很有对比性,还保持了宝黛爱情的悲剧性。实际上,这两件事不可能放到一起,更不可能有贾母和王熙凤一起对付林黛玉的情节。
  这样的写法,不仅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还扭曲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母、王熙凤多个已经定型了的人物个性。
  王熙凤跟林黛玉开了“你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的玩笑。林黛玉害羞地站起来要走,是薛宝钗把她拉住,说“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薛宝钗表现得很大度,很善良,很得体。实际上王熙凤突然开这样玩笑,完全出乎薛宝钗意料。薛宝钗一时琢磨不出怎么应对,王熙凤这个做嫂子的跟小表妹开这样的玩笑,薛宝钗一个大姑娘家当然不好发表什么意见。
  她就按照平时的稳重和平做了处理,很平和地拉住林黛玉,似乎只把王熙凤的话当成是一般玩笑。其实,薛宝钗会暗暗琢磨对策。
  更巧的是,王熙凤的玩笑没有能继续开下去,这也是曹雪芹这位长篇小说高手的绝招。很多事情都不是像大河奔流一样一泻千里,写一件事就集中把它写出来,像《儒林外史》那样,“虽云长篇,实同短制”地写,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再接上另一个完整的故事。曹雪芹笔下的A事经常突然给B事截断,进展中再冒出件C事甚至D事,然后花开多头,各表一端,而ABCD四件事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刀割不断的联系。曹雪芹这位长篇小说高手写起小说来,像拖网渔船的大网,细密极了,宏大极了。
  就在王熙凤刚刚开了叫林黛玉做贾府媳妇的玩笑时,赵姨娘和周姨娘来探望贾宝玉了。她们一来,玩笑就绝对不能再开了。
  宝黛爱情跟贾府内部矛盾交错
  从情理上讲,赵姨娘来探望是应该的。宝玉的脸是被她的儿子贾环烫的。而周姨娘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很可能是赵姨娘拉她来“陪绑”。周姨娘在整个小说里边,根本没开口说过话,续书曾写到她在赵姨娘惨死后的心理活动,这已不是曹雪芹的笔墨。而王夫人、王熙凤、甚至于赵姨娘的亲生女儿探春,对周姨娘比对赵姨娘要好。红学家对周姨娘研究来研究去,连她到底是贾政的姨太太,还是从贾赦那边“搬”来,都研究,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文学研究现象:《红楼梦》边边角角都给多次“扫”到,《红楼梦》过场人物都给反复研究,但其他小说,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这样的小说,很多重要人物、重要情节研究得都不够。
  实际上赵姨娘不是来探望,而是探风。贾环烫了贾宝玉,王夫人骂了赵姨娘,赵姨娘托马道婆施法害贾宝玉和王熙凤。她再借探病为名来哨探一番马道婆的法术起作用了没有。
  两位姨娘来了,贾宝玉、李纨、薛宝钗都礼貌地让座,只有王熙凤独和林黛玉说笑,正眼都不看赵姨娘和周姨娘。曹雪芹能用一两句话画出人物之间的关系。
  王熙凤就是这么一个张狂人物。你讨厌赵姨娘,那么毫无过错的周姨娘你为什么也不理呢?何况她们都是你丈夫亲叔的姨太太?还有林黛玉,王熙凤这样做,可能是替王夫人出气,你林黛玉怎么能跟王熙凤一样,傲慢地对待舅父的姨太太呢?
  林黛玉太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了,太不会给自己设防了。所以,赵姨娘恨林黛玉,下一步可能害林黛玉,是许多红学家的共识。怎么害?是不是就拿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做文章?很有可能。有人甚至提出:在后边的情节里,赵姨娘既向贾政进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丑事”的谗言,又通过贾环在给林黛玉治病的中药下毒。
  这都是现代人的分析,并不是曹雪芹文本,也不是脂砚斋评语提供的线索。可惜的是,曹雪芹如何处理赵姨娘和林黛玉的关系,我们现在看不到了。
  姨娘们来看时,舅太太也就是王子腾夫人来了,大家都要走,贾宝玉叫“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对林黛玉说:“有人叫你说话呢。”把林黛玉一推,跟李纨走了。
  贾宝玉会跟林黛玉说什么呢?这更是非常有趣的问题。按说贾宝玉听到王熙凤拿他们两人开玩笑的话,应该很兴奋,他会不会再对林黛玉说出什么比“多愁多病”更石破天惊的话来?但是贾宝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心里有话,嘴里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呢?是贾宝玉真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是。是马道婆的妖法已经起作用,贾宝玉的神志已经不清,有话也说不出来。林黛玉脸红了,想挣脱了走。贾宝玉忽然“哎哟”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说:
  “该!阿弥陀佛!”林黛玉哪儿知道贾宝玉是中邪了,只当还是平时的说说笑笑,贾宝玉动手动脚,活该头疼。没想到贾宝玉大叫“我要死”,纵身跳了三四尺高。
  贾宝玉一场大灾难来了。
  我们常说,《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是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宝黛爱情,一条是贾府盛衰即凤姐理家。这两条线索交错向前发展。因为贾宝玉和王熙凤是贾府的两只凤凰,他们必然会受到“在野党”的嫉妒和陷害。“在野党”中赵姨娘是重要的一员。赵姨娘发动的这场巫婆战,也是曹雪芹把两条线索扭结到一块的妙棋。这场“巫蛊战”似乎减缓了宝黛爱情向前发展的步伐,但是如果仔细看,我们会发现,曹雪芹的小说实在写得太巧妙了。每一件事都不可能是单纯的一个情节,都可能互相关联着,赵姨娘对贾宝玉的迫害,居然会进一步促进宝黛爱情的发展。
  我的家乡青州人形容两件毫不相干的事联系到一起时说:“桑树上打一棍,柳树上去了皮。”按说,往桑树上打一棍,应该是桑树上去层皮,何以会毫不相干的柳树去皮?而天才作家曹雪芹偏偏最善于在桑树上打一棍,愣是把柳树上去层皮!
  赵姨娘害王熙凤和贾宝玉,病刚好,林黛玉第二次念“阿弥陀佛”,就出现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正面较劲的微妙场面。曹雪芹这位天才作家在编织《红楼梦》这张细细密密的大网时,真是太精明了。
  20. 宝黛深情绵绵
  ——共读西厢(下)
  林黛玉明明在痴情地、一心一意地恋爱,
  但贾宝玉只要涉及与“爱”有关的话,
  她就立即摔下脸子教训他不可“胡说”,
  这,就是封建贵族小姐特有的恋爱方式。
  宝黛好事多磨
  贾宝玉和林黛玉刚刚经过了共读西厢的优美感情历程,贾宝玉马上遭遇一场大灾难。这就是《红楼梦》总构思“乐极生悲,好事多磨”的哲理。贾宝玉和王熙凤被赵姨娘暗算差点丧命,幸亏一僧一道来救,通灵宝玉发挥了避邪作用,根据雨窗的评语,通灵宝玉的辟邪作用,全书里只有这一次。
  癞头和尚把通灵宝玉托到手上长叹一声“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这时贾宝玉已周岁十四。所以癞头和尚感叹大石头从青埂峰下到人世十三年。癞头和尚对通灵宝玉念诵:
  “粉渍脂痕污宝光,
  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
  冤孽偿清好散场。“
  多数红学家都认为,这首诗是说贾宝玉受到红尘中声色货利的影响,需要马上惊醒。蔡义江教授认为“这首诗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后来更大变故情节——贾府事败,宝玉沦落、宝黛爱情理想突然破灭而‘作引’的。“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3年出版。我认为曹雪芹实际上借这首诗把宝黛爱情和贾府兴衰紧紧联系到一起。也就是说,宝黛爱情和风细雨般向前进展的背景,是贾府内部各种矛盾,包括金玉良缘对木石前盟的顽强抵抗和贾府内部掌权派和在野党腥风血雨的争斗。最后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双双落空,贾府败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石头记录红尘故事的使命也就宣告结束。
  “绮栊昼夜困鸳鸯”,有前辈点评家认为是说贾宝玉为袭人所迷所困,甚至想象袭人前身是灵河岸边的一株腐草,是神瑛侍者用尿浇灌,所以跟着神瑛侍者到人间来日夜狐媚报答。这样的想象可能太出格了。我倒觉得“绮栊昼夜困鸳鸯”
  很像说贾宝玉虽然跟林黛玉没有肌肤之亲,但他的心永远萦绕着林黛玉,惦记着跟林黛玉像鸳鸯一样成双作对。而宝黛爱情最终只是美丽的梦想,这美丽梦想破灭,其他冤孽都清算了,红楼大梦就该收场了。
  王熙凤和贾宝玉病重,惊动了贾府所有的人,最着急上火的是谁?当然是贾母和王夫人,但没想到贾赦的表现那么抢眼。贾宝玉和王熙凤百医无效,贾政想放弃救治时,贾赦仍然执着地求僧问道。这很有意思。王熙凤不过是贾赦的儿媳妇,而且不常到贾赦眼前巴结,用二百五邢夫人的话来说,王熙凤在公公婆婆面前不过是面子情儿。王熙凤专门站高枝儿巴结贾母,一心替王夫人管家,替娘家姑母当出头椽子。贾宝玉不过是贾赦的侄儿。贾赦为什么对他们比亲娘老子还动情还上火?这也是曹雪芹写人之妙,好人未必全好,坏人未必全坏。老色鬼贾赦就是比所谓的正人君子贾政更有人情味,对晚辈更慈爱。曹雪芹多方面多层次的写人,杜绝了人物的脸谱化、简单化。
  宝钗再度出手
  贾宝玉刚刚康复,吃了米汤。贾宝玉和王熙凤病重时,都抬到了王夫人的房间里一起医治。很多人在王夫人外间听信,一听说贾宝玉吃饭了,别人还没开口,林黛玉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结果遭到薛宝钗的调侃:“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是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这是谁都预料不到的咄咄怪事:薛宝钗拿宝黛开涮。
  薛宝钗拿宝黛开涮很不寻常。按说薛宝钗最不该拿宝黛会不会成婚开玩笑,但她就是开了。她为什么要开而且当众开?我认为是大家闺秀薛宝钗搞妇姑勃蹊、叔嫂斗法的武林高招。就像在滴翠亭灵机一动嫁祸林黛玉一样,她这次再次灵机一动,造起了对林黛玉非常不利的舆论。为什么这样说?
  薛宝钗对王熙凤要林黛玉给贾宝玉做媳妇的玩笑最感刺耳,最不希望这事变成现实。林黛玉一念佛,薛宝钗敏感地知道是为贾宝玉念的,这说明宝黛已性命相关,林黛玉都不避嫌疑了。薛宝钗心中难免酸溜溜的,她想杀杀林黛玉的风景。
  怎么办呢?叫林黛玉在众人面前跌份儿,毁坏她的形象。这次薛宝钗没像在滴翠亭那样来番四个“当机立断”的连续表演,只有两个动作一段话。意图构陷林黛玉的作用就起到了,宝姑娘极不简单。
  薛宝钗回头看了林黛玉半日,然后“嗤”地一声笑。她为什么要看林黛玉半日?我看是在跟林黛玉斗心计:林姑娘你也太不检点了吧?太得意忘形了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薛宝钗为什么故意笑出声?就是要引起大家注意。小说里边写得很明确,当薛宝钗笑出声来时,“众人都不会意”。是惜春好奇地问“宝姐姐笑什么”,才把薛宝钗的话引出来,说林黛玉念佛是惦记姻缘。
  实际上林黛玉念佛完全可以做另外理解。林黛玉念佛之前,王熙凤和贾宝玉都在王夫人的房间治疗,很多人都在王夫人的外间听两个人的消息,传出来的消息是两个人都见好。原来大家焦急,王熙凤贾宝玉好转大家高兴,林黛玉念佛,符合大家的共同心愿,可以看成是林黛玉对两个人的关心。薛宝钗却故意把林黛玉念佛只是为贾宝玉这层窗户纸捅破,岂不是出林黛玉的洋相?所以说,薛宝钗很厉害,她很少跟人开玩笑,但她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最关键的场合,拿最关键的问题开玩笑,取得最关键的胜利。为什么说薛宝钗取得了最关键的胜利呢?
  因为薛宝钗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当宝黛婚事在贾府已成了公开秘密的情况下,薛宝钗也轻轻松松、大大方方的开开玩笑,这就表明,虽然薛姨妈在宣传金玉良缘,但大家闺秀薛宝钗自己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一心一意想着嫁给贾宝玉的,只是林黛玉罢了。
  其实前辈红学家早就看出薛宝钗这个玩笑带有诬陷林黛玉的性质。洪秋蕃说薛宝钗这段话很尖刻,宝玉凤姐危在旦夕,两府的人都替他们担心。突然因为仙人帮助把病治好了。即便是邻居也都会高兴,林黛玉脱口而出地念声佛,本来在情理之中。薛宝钗却如此刻薄地当众嘲笑林黛玉。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洪秋蕃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薛宝钗)“嘴头尖刻已极。宝玉、凤姐病在垂危,贾母悲痛欲绝,两府中人无不颦眉蹙额,暗求神佑,一旦于万无生理之中得神仙指点,费药而瘳,即属邻居,亦且眉飞色舞,而况于至戚、情同手足如黛玉乎?失声念佛,亦人情天理之中。宝钗乃遽以婚姻之语当众人讥笑之,抑何尖刻乃尔!”
  薛大傻子亦非闲篇
  更有意思的是,薛宝钗后来还用薛大傻子来对付林黛玉。
  我们得注意在贾宝玉和王熙凤生病期间,曹雪芹写了一段非常奇怪的文字,这近百字很像是闲笔:“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这段话保存在脂砚斋评本中,程甲本编者可能认为这段话没多大意思,干脆把这段话全部删除了。
  其实这段话大有沟壑。脂砚斋评:“忙中写闲,大手眼,大章法。”薛蟠跟王熙凤、贾宝玉生病无多大关系,忙中写闲是肯定的,但是为什么成了大手眼、大章法?脂砚斋没有具体说。我觉得这段话写薛蟠心理固然很准确、很生动,但它起的最主要作用,是刻画林黛玉之美,写林黛玉的魅力,而且草蛇灰线,给第57回薛宝钗似乎亲切的、开玩笑羞辱林黛玉的情节做伏笔。
  林黛玉进贾府时,在众人眼里还是个病弱的小女孩,是所谓的花乳,蓓蕾,山东人叫“花骨朵儿”。贾宝玉被赵姨娘暗算时的林黛玉已是颤颤欲放的鲜花。
  林黛玉的美是脱俗的美,清丽的美,更是鹤立鸡群的美。薛蟠惦记贾珍等人是专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薛大傻子何尝不是?那么多贾府美女都在,迎春、探春、惜春、平儿、鸳鸯、袭人,薛蟠偏偏一眼看到林黛玉就酥倒了!请注意:周瑞家的说过,香菱有点儿像“东府蓉大奶奶”,而秦可卿偏偏又像林黛玉。薛大傻子看到有几分像香菱却比香菱更风流婉转的林黛玉,还不是馋涎欲滳?
  照这样说,难道薛蟠真的看上了林黛玉?
  太可笑了吧?呆霸王看上绛珠仙子,“关公战秦琼”啊?
  仅仅是薛蟠看上林黛玉只能算笑话。因薛蟠看上林黛玉导致薛宝钗做羞辱林黛玉的文章才是大手眼,大章法。所以,我估计不仅薛蟠可能真的看上林黛玉,他还可能真的曾跟薛姨妈闹着要聘娶。为什么?在大皇商薛家的唯一继承人薛蟠看来,他跟贾府外甥女儿很般配,何况薛大爷没正妻。这样说是天方夜谭还是有点依据?我认为有文本依据。到了第57回“薛姨妈爱语慰痴颦”,林黛玉要认薛姨妈为干妈,薛宝钗说“认不得”,然后隐约说他哥哥看上了谁,回来就下定。
  《红楼梦》读者都知道薛蟠跟林黛玉不般配,薛宝钗肯定知道他哥哥想林黛玉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她偏偏故意拿林黛玉开这种极其恶劣的玩笑!照薛宝钗的思维,林黛玉嫁谁都成,就是不能嫁贾宝玉!林姑娘这朵鲜花插到任何牛粪上都成,就是不能插到怡红院!这是薛宝钗的心病。也是在宝黛共读西厢这段感情发展过程中薛宝钗主动出手的原因。
  曹雪芹写薛宝钗这位美丽的、温柔的、端庄的大家闺秀耍心眼儿,那才叫写得前后关联、风雨不透、滴水不漏。
  率真的林黛玉根本没意识到薛宝钗的玩笑意味着什么,她对薛宝钗的回答非常不得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那些贫嘴恶舌的人学。”然后,摔了帘子出去了。这太不明智了。这岂不是等于认同薛宝钗的话?如果黛玉回答:“宝姐姐想歪了。我替凤姐姐宝哥哥念佛,请姐姐别以你之心度我之腹!”下不了台的就是薛宝钗了。林黛玉在写诗上总是高人一筹,在跟人玩心眼并维护自己时,却总是不得要领。
  我们还要看看王熙凤薛宝钗两个人开的玩笑有何不同。王熙凤跟林黛玉开“做媳妇”玩笑,薛宝钗跟林黛玉开“姻缘”玩笑,两人的玩笑表面看似乎一样,仔细琢磨,用心和结果,一点儿都不一样。
  王熙凤是用友好的语气劝说林黛玉到贾府做媳妇,真诚地说她跟贾宝玉是天生的一对;薛宝钗是用调侃的语气挖苦林黛玉惦记着进贾府做媳妇。如果说王熙凤的玩笑是把贾母和王熙凤这两个重量级人物支持宝黛婚姻的态度透露出来,那么,薛宝钗的玩笑,就把林黛玉放到了不该放的位置,一位想三想四、不贞不静、不守闺训的非淑女位置。在封建大家庭里边,一位千金小姐居然被塑造成这样的形象,对林黛玉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
  王熙凤开林黛玉应该“做媳妇”的玩笑,很快会变成“老祖宗变相表态”,在贾府流传;薛宝钗开林黛玉主动“惦记姻缘”玩笑,也会变成飞短流长,在贾府漫天飞舞,对林黛玉极其不利。
  王熙凤和薛宝钗的玩笑话可能让林黛玉进一步沉浸在爱情甜蜜中。接着出现了“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黛玉诗化、仙女化、精神恋爱化
  “春困发幽情”其实就是怀春。
  “怀春”是中国古代作家诗人非常喜欢写的话题,早在《诗经》就有“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红楼梦》最擅长把春天的美景和青年人怀春结合起来。贾宝玉身体康复之后,经常“意思懒懒的”,“闷得很”,“心里烦腻”,“无精打彩”,这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书也不是、看花也不是的情景是什么?怀春。实际是惦记林黛玉。这种情绪在共读西厢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林黛玉也在怀春。她的怀春还恰好显露在贾宝玉的眼里。贾宝玉心烦出来逛,顺脚走进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当然是林黛玉睡午觉了,按说贾宝玉该走开吧?但他就是不走,反而“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贾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佛斯特说人生无非五大事件,睡眠是一种。为什么说《红楼梦》睡眠也写得特别好呢?从林黛玉这一句睡中吟曲就可以看出来。林黛玉有着杜丽娘、崔莺莺的痴情聪慧、多愁善感,但林黛玉比杜丽娘和崔莺莺的感情更内敛,而且因为内敛分外优雅。在宝黛共读西厢时,林黛玉不得不恼怒地对宝玉示爱,对贾宝玉说的“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生气,她本能地维持大家闺秀绿竹般清高,但她更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在想念贾宝玉,这种感情就在她睡眠时,如雨后春笋,通过“情思睡昏昏”的梦话破土而出。
  贾宝玉听了林黛玉梦中吟曲是什么反应?“不觉心内痒起来”。这句低俗的话,贴切宝玉心理。贾宝玉巴不得林黛玉为了他而情思睡昏昏!一边在窗外笑着问“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边掀帘子进林黛玉的卧室。黛玉的心事通过半睡半醒时吟曲叫宝玉知道,非常害羞,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贾宝玉走上来要扳林黛玉的身子,却被林黛玉的奶娘拦住:“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来。”奶娘叫贾宝玉走,林黛玉却马上翻身坐起来:“谁睡觉呢?”林黛玉根本不希望贾宝玉走!最怕贾宝玉真走!这细节太妙了。
  宝玉看到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这其实是贾宝玉受到林黛玉性吸引的描写。所以下边贾宝玉的行为有点儿忘乎所以,表现为两步:
  第一步是宝玉问黛玉说什么,黛玉混赖:我没说什么。贾宝玉说“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几乎所有红学家都把“给你个榧子吃”解释为:拇指和中指相捻,发出剥香榧一样的声音。其实不然,贾宝玉的意思是要用手指在黛玉的脸上扭一下,就像剥香榧一样,这是比较轻浮的调情动作,因为不太露骨,天真的林黛玉还没在意。
  第二步是宝玉对进来倒茶的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这话比“多愁多病倾国倾城”更严重了,如果说“多愁多病倾国倾城”仅仅是把二人的关系跟张生莺莺的关系比附,那么,“共鸳帐”就是表示希望跟林黛玉“上床”。是赤裸裸的调情。
  那么,本来希望跟贾宝玉终成眷属的林黛玉会是什么反映?按照一般逻辑,她不该高兴?不该配合吗?
  那样林黛玉就不是林黛玉而成崔莺莺甚至潘金莲了。《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而成了《水浒传》或《金瓶梅》了。
  令现代读者想不到的是林黛玉如此激烈,如此反感!登时撂下脸问“二哥哥,你说什么?”贾宝玉一看林黛玉翻脸,知道闯祸了,立即耍赖皮“我何尝说什么?”
  林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林黛玉这是怎么回事?第一,她确实被贾宝玉气坏了,真生气,生大气;第二,林黛玉生了气下床往外走,到底要做什么?去告诉舅舅舅母外祖母?肯定不是,她不过是要躲开贾宝玉,晾了贾宝玉,教训贾宝玉。第三,最重要的是,林黛玉为什么这么生气?
  这就涉及对林黛玉这个人物如何理解。
  在封建主义的思想体系下,有些东西是林黛玉无法摆脱的。因为从小父母双亡,林黛玉的伤感情绪比贾宝玉还深,还重。林黛玉头脑里,封建思想的束缚始终起作用。林黛玉实际上是和贾宝玉在热烈地恋爱,这本身是追求婚姻自主,她却一直盼着贾母给他们订婚,所谓趁着老太太身子硬朗时定下终身大事。林黛玉明明在谈恋爱,但只要贾宝玉一涉及跟“爱”相关的、相近的词儿,她立即就恼了,摔下脸子训贾宝玉。这就是贵族小姐的恋爱,尤三姐绝不会这样,她会如实地对姐姐、姐夫说出自己对柳湘莲的爱,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矢死不二。司棋不会这样,她跟自己的表弟甚至传递那种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绣囊。智能儿不会这样,她连表达爱情的话都没有出口,就跟秦钟上床了。林黛玉是位一无所有的孤女,也是一位仍然保留着,或者说更强烈地保留着自尊自贵的小姐。她自己约束自己,自己规范自己,这就是宝黛爱情悲剧的思想根源。
  林黛玉是中国古代文学从来没有过的美妙形象。她跟杜丽娘、崔莺莺都是爱情女主角,但是林黛玉跟她们相比有三化:更加诗化,仙女化,精神恋爱化。林黛玉也比她们更加真善美。林黛玉跟杜丽娘和崔莺莺一样追求爱情、渴望爱情,但林黛玉丝毫不允许跟自己所爱的人发生任何一点儿涉及肌肤相亲,涉及“色”
  的语言和举动。林黛玉要求贾宝玉对她必须是在尊重甚至敬重基础上的爱,像写诗一样的爱,呵护鲜花一样的爱。这是“诗性少女”的个性特点,也是介于少女和女孩之间的年龄特点,年仅十三岁的林黛玉纯真得像水晶。
  那么贾宝玉为什么屡屡用这种表达方式惹得林黛玉不高兴呢?这又涉及贾宝玉的特点。贾宝玉当然爱林黛玉。但贾宝玉又跟林黛玉不同:其一,贾宝玉身上纨绔子弟习气很浓,跟包括芸儿在内的妓女、薛蟠在内的霸王都混在一起喝酒唱黄色歌曲;其二,贾宝玉已经有跟袭人试云雨的经历,他当然认为性爱是男女之爱的最高表达;其三,贾宝玉毕竟比林黛玉大一岁,男孩比同年龄的女孩性早熟。
  贾宝玉两次调情两次碰壁,就是二傻子也该长点儿记性了。所以一见林黛玉恼了,马上赌咒发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像这样的场面如何处理?再像前几次,贾宝玉赔礼发誓,林黛玉破涕为笑?
  岂不重样了?这一次是茗烟突然来了,招呼贾宝玉立即离开,据说是“老爷叫宝玉”。这样一来,贾宝玉顾不上给林黛玉赔礼,林黛玉也顾不上跟贾宝玉生气。
  其实,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混话”不能不生气又没真生气。她替贾宝玉担心,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林黛玉马上就来询问,结果被晴雯关在大门外。
  晴雯关门是误会,这误会居然把黛玉葬花的绝顶妙文关了出来。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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