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4-23 08:52
鄌郚总编

郭建华丨李子之死

  李子之死
  郭建华
  李子死了。
  村子里死个人,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李子的死不一样。李子属于非正常死亡。关于死因,有人说是报应,有人则不以为然。于是就有许多议论,在村子里流传开来。
  一
  有人说,李子其实就是一条鲤鱼。
  李家河弯弯曲曲地从李家河村前流过。不知道是河因村而得名还是村因河而得名。河不宽,却四季淌水。清清河水养育了青青河草,还有鱼鳖虾蟹。拐弯处,有一个大水湾,深不见底,人称鲤鱼湾。传说湾中有一条大鲤鱼,曾试图跳过龙门,却屡试不中,便在这湾中住下来,生儿育女,期待着后代实现它的夙愿。
  李子的母亲到鲤鱼湾边洗衣服,一条巴掌长的小鲤鱼跳进她的洗衣盆。她惊喜地用双手捧起,只见小鲤鱼金翅金鳞,活蹦乱跳,煞是喜人。她将小鲤鱼带回家中,放到水缸中养着。一天三顿做饭舀水,总看见小鲤鱼朝她摇头摆尾,像是跟她诉说什么,惹得她停下手中的水瓢,多看小鲤鱼几眼,心中暖暖的,痒痒的,极受用。
  这天,她照例到缸中舀水,却不见了小鲤鱼。她着急了,围着水缸转了好几圈,终未寻得小鲤鱼的踪影。其后,身体便有异样的感觉,肚子渐渐鼓胀起来。她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她生下了一个小子,胖胖的,看上去很是结实。奇怪的是,除去手脚头颈,孩子浑身皮肤粗糙,像长满细细的鳞片。这不能不让年轻的母亲联想到那条得而复失的小鲤鱼。她坚信这孩子就是小鲤鱼转世。妻子将埋在心头许久的关于小鲤鱼的秘密咬着耳朵告诉了丈夫。小两口暗自欢喜:小鲤鱼长大会跳龙门的,一旦跳过龙门,就是龙了。这孩子必有大出息!
  他们想给孩子取名“鲤鱼”,又担心过分招摇,引发乡邻无端的猜忌和非议,便叫他李子。在他们心中,“李”就是“鲤”,就是鲤鱼。
  非议未能幸免。人们的想象力不那么丰富,未能将“李子”与“鲤鱼”联系到一起,却看到了孩子那一身皮,于是私下里便叫他“锉皮”。
  随着李子一天天长大,父母也开始为他这身“锉皮”犯愁。长了这样一身皮,谁家大姑娘见了不犯怵?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莫说跳龙门,连香火也难以续下去了。他们开始限制李子脱衣服,极其严厉地告诉李子,不论天多么热,只要出门,必须穿长衣长裤,系严纽扣。
  李子不在乎。一离开父母,他就脱得赤条条的,与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游水,打水仗。李子的水性极好,胆量也大。鲤鱼湾一向是禁区,没有人敢下去过。李子却畅游自如,一个猛子从湾这边扎下去,在湾那边露出湿淋淋的脑袋,摇一摇,显摆他的本事。
  这身好水性和好胆量,让李子受益匪浅。
  李子一连上了三年一年级。第四年上,老师上门家访,征求李子父母的意见:还让这孩子读下去吗?再读,还得从一年级开头儿。李子的父母无奈地说,就算了吧,别让老师为难了。两口子盼望儿子跳龙门的梦想从此破灭。父亲叹气说,李子,你一年级都毕不了业,长大了靠什么吃饭?李子不以为然,自信地回答:靠鲤鱼湾!
  从此,李子就开始自谋生计了。他在鲤鱼湾中摸鱼捞虾,一年四季地忙活。他的渔钩像是长着神眼,抛进水里,总有鱼儿去咬,挑上来,便有一条白花花的馋嘴者被扔在鱼篓里。渔网也有神气儿,网网不空。即使在数九隆冬,他也能砸开鲤鱼湾厚厚的冰层,从冰窟窿中下网捉鱼,时常捉到三四斤重的大鲤鱼。把这些鱼儿虾儿拿到集市上去卖,居然能满足家中油盐灯火之用。人们都叫他“鱼阎王”。
  二
  夏天的午后,河滩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蝉鸣。柳荫下,一个女人就着石板,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洗着洗着,短袖白衫就被汗水湿了半截。她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儿,放肆起来,将白衫脱下,泡进水里。河岸上便亮起一团惹眼的白光。李子在鲤鱼湾里泡舒服了,露出头,撸一把脸,赤条条爬上岸来,像一条大鲇鱼。大鲇鱼两眼立刻被那团白光攫住,浑身战栗。神差鬼使一般,李子一丝不挂朝女人走去,啪哒啪哒地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竟毫无所知。李子不顾一切,扑上去,疯狂地将女人搂住。女人这才吃了一惊,挣扎着哇哇大呼起来,却始终未说一句话。
  李子做完了事,匆忙穿起衣服,拔腿便走。李子知道是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慌慌的,脚下生风,转眼奔至家门。双手推开院门,李子觉得衣服似乎被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那女人跟上来了,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放。
  李子出了一身冷汗,看看左右无人,一把揪住女人的胳膊,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女人捉至院中,反身关了院门。
  李子的母亲听到动静,急忙跑出屋门。她看看李子,转而盯住那席地而坐的陌生女人,看女人的眼神儿,听她说些什么。女人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直地看着李子的母亲。母亲就开口问话,问女人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女人仍闭着嘴,两眼直直地盯着母亲。问急了,她干脆躺倒在地上。这一躺,李子母亲倒明白了:这女人是赖着不走了。于是,母亲开始审量女人的脸盘、眉眼、身材,以至她略显丰满的胸。
  李子知道自己惹下了塌天大祸,一时竟无所措手足,向母亲投去求救的眼神。母亲镇定地说,这女人又聋又哑,想必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托人打听打听是哪村的,破费些彩礼,娶了她吧。说不定你跟她是前世的姻缘呢。聋女聋女,送上门的龙女,要给咱家添一条龙子了。
  不久,聋女就成了李子家洗衣做饭以及生孩子的工具。聋女极温顺,干活不惜力气。更让李子一家人高兴的是,一年后聋女生下一男婴,十分可爱,而且像李子一样,身上长满细细的鳞片。李子的母亲大喜过望,说果然是一条小龙!李子却说,是一条小鲤鱼。母亲说,鲤鱼跳过龙门就是龙。
  为孩子取名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鲤”字已被父亲占去了,叫“龙”吧,又犯忌。祖上传下的规矩,“龙”不是哪个平头百姓的孩子可以随便叫的。到底老太太聪明,给孙子命名“门”。
  一家人把跳龙门的殷切期望寄托在门身上。
  门不像父亲李子那样威猛,倒是随了母亲聋女,性格很是温顺。门的学业也不像父亲那样糟糕。他顺利地读过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但从未能进前十名。令一家人意想不到的是,门给全家带来好运,从而使他的读了三年一年级的父亲李子差一点跳过了龙门。
  三
  门带回家半瓶矿泉水。李子问他,这汽水多少钱一瓶?门说,这不是汽水,是矿泉水。李子拿过瓶子,喝了两口,说,什么矿泉水,跟咱们那三亩地里的井水一个滋味,没什么两样!多少钱一瓶?门回答:两块。
  李子在鲤鱼湾边的河滩里承包了三亩地,还挖了一口井,种瓜种菜,虽说旱涝保收,也没多大进项。
  李子摇动祖辈传下来的弯把辘轳,汲水浇菜,                 看见提上来的一桶清清亮亮的水,不由得怦然心动。他躬身趴到桶沿上,尝酒品茗般慢慢啜饮一口,咽下去,又饮了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尝,立马品出了滋味:妈的!这水清凉甘甜,比那矿泉水的味道好多了。他立刻算出一笔账:假若瓶子值一毛钱,再让贩子赚一毛钱,一瓶水净赚一块多钱呀!这年头,凉水也能卖大钱,真是生财有道。
  逢五排十,县城赶大集。初五集上,李子进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后座上就有了一篓矿泉水瓶子,有自己捡来的,也有一毛钱一个从捡破烂的手中买来的。
  初九晚上,李子一个人悄悄地进了三亩地,摇起弯把辘轳,忙活了半夜。初十进城赶集,自行车后座上那一篓矿泉水瓶子,个个装满了从三亩地的井里汲上的清水。
  李子充满一试身手的冲动。他选择了一个热闹的街口,大模大样地摆下摊子,高声叫卖矿泉水。生意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好,竟半天无人问津。李子并未灰心:怕什么?井水不是猪头肉,十天卖不掉也臭不了。实在没人买,就找个旮旯倒掉,反正井里多的是,无本的买卖……
  终于盼来了主顾:两双大脚,四只锃亮的皮鞋。李子一抬头,眼前两顶大盖帽。大盖帽这东西有着天生的威慑力。李子一看,心里就打哆嗦。同……同志,买……买矿泉水吗?李子的声音也是哆嗦的。
  接下来的故事毫无悬念。大盖帽宣布没收矿泉水,罚款五十元。李子摸遍全身,也只凑够九块五。李子苦苦哀求,差一点双腿跪地。大盖帽寸步不让,毫无商量的余地。僵局最终被打破,是李子屈服,极不情愿地搭上了自己的破自行车。大盖帽说这叫抵押,李子可以回家取钱来赎回。至于赎回是不是划算,李子一时还来不及计算。一个大盖帽像审贼一样审问了李子的姓名、年龄,家住哪镇哪村、矿泉水是哪里来的,一一记在大本子上,然后警告说,这些矿泉水要带回去化验,如果有问题,将严加惩处……
  没有了自行车,李子只好步行回家。大盖帽的影子不时在眼前晃动:细高挑儿,方脸,尖鼻子上架着白框眼镜。李子搞不明白,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怎么就那么凶呢?不就是卖几瓶矿泉水嘛,能犯多大罪行?没收矿泉水也就罢了,怎么连自行车也搭上了?那是家中唯一的交通工具啊……
  无本儿的买卖却赔了大本儿。李子倒霉透了,一连几天打不起精神。就在他心头的伤口渐渐修复的时候,大盖帽又找上门来了,而且由村主任带路。还是那张方脸,尖鼻子上架着白框眼镜。李子讨厌那张脸,却又敢怒不敢言。李子心里打鼓:难道那矿泉水真的化验出什么事来了?浑身一阵发冷。其实事情并没有李子想的那么严重。李子壮着胆去看那张方脸,那脸上虽无笑容,却也没有了那令人胆战的杀气。大盖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李子说,矿泉水需要重新取样化验,希望你配合。于是,李子就规规矩矩地跟在村主任身后,一路陪着小心配合大盖帽来到三亩地,摇动辘轳,汲一桶至清至纯的井水,又献着殷勤,配合大盖帽将水装进一个玻璃瓶子里。
  大盖帽坐上小车走了,却把一大堆疑虑和忧心留给了李子:井水真的会化验出事儿来吗?又清又甜的井水,会有什么事儿呢?会不会有人下了套子,先在井中投毒,再拿去化验?人走背运,什么倒霉事也能碰上。我李子也没跟谁结下死仇哇,谁会背后下这毒手呢?
  正当李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大盖帽又来了。车子一直开到李子家门口。那汽车有点怪异,屁股上竟然挂着一只轮子。后来李子说给门听,门说那叫越野车。
  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大盖帽。大盖帽没戴大盖帽,头发黑亮,皮鞋黑亮,套在脖子上的花花领带的夹子也闪闪发亮,看上去更像一个白面书生。另一个高大壮实,肚子略显凸出,也是西装革履,头发比大盖帽还亮。大盖帽脸上竟然生出笑容,还递给李子一支香烟。李子诚惶诚恐,接过香烟的手有点发抖。大盖帽指着凸肚皮说,这位是黄总,来看看你的水井,希望你配合。并招呼李子上车。李子朦朦的,犹豫了片刻,笨手笨脚地爬上越野车,竟出了一身汗。
  车子开进三亩地,大盖帽指着水井对黄总说,就是这口井。然后两人窃窃私语。李子偶尔听到大盖帽说出私(锶)、木(钼)几个字,全然不懂。然后黄总就背起手,沿着水井转了几圈,一直走到三亩地的边缘,走进河滩,走向鲤鱼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向大盖帽说些什么。
  两个人回到越野车旁。大盖帽对李子说,黄总打算买你的这口井,想不想卖?李子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蒙了。黄总笑笑,问李子,舍不得吗?李子说舍得舍得。黄总说,出个价码吧!咱们谈谈。李子的心狂跳起来。一口井,到底能卖多少钱呢?李子从没有卖井的经验,也没听说谁家卖过井,无从参考,一时竟没了主意。大盖帽说,要价无多,还价无少嘛。说个价码,咱们商量嘛!
  李子狠了狠心,伸出一个手指头。
  黄总说,十万?好吧,咱们先签个意向。
  大盖帽说,意向嘛,就是这事儿基本定下来了。我们再研究研究,然后跟你签订合同,买卖就成了。
  我的天!要一万给十万。这凸肚皮出手够大方。李子点燃一支烟,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可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让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李子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黄总说,李先生,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呦,千万拿定主意呀!口吻里分明有了几分揶揄。
  李子没有听出什么揶揄,倒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先生”二字。活了半辈子,“锉皮”竟然成了“李先生”。身份的突变,使李子蓦然掂出了自己的分量,胆壮了许多。他说,不能只卖水井,要卖,得连地一块卖!
  黄总哈哈大笑:李先生真有意思。这井我是背不走的,不买地,难道让我开飞机从空中取水吗?地当然是要买的,谈完井咱们再谈地。地价好说,国家有政策的。
  说到卖地,李子立刻联想到那些道听途说的关于卖地的故事。那些故事未必真实,却很有参考价值。李子说,卖井卖地,是桩大事。这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我得回家商量商量,得问问村主任批准不批准。
  大盖帽说,村主任那边我们负责,不用你管。然后用警告的口吻告诉李子,价格不许说给村主任,也不许说给家人,任何人都不许说。你记住,社会上的事情,不该问的一概不要问,不该说的一概不能说!最后拍板:三天后给我们回话。
  李子点点头。
  三个人重新钻进车里。李子有了一种与大盖帽、凸肚皮平起平坐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好,有点晕乎乎的,像喝了二两老白干。
  行至村口,候在路边的村主任叼着香烟向车子招手。车子停下来。黄总说,李先生,恕不远送。李子愣怔片刻,领会到自己该下车了。跳下车,他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盖帽,我那辆自行车该还给我了吧?
  大盖帽哑然失笑:好好跟黄总合作吧!黄总拔根汗毛,也够你买几百辆自行车的。
  村主任钻进车子。车门“砰”的一声,车子绝尘而去。
  三天后,越野车如约而至。
  李子的三亩地里已经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柿子树。黄总很友好地笑着对李子说,李先生,辛苦你了!又是买树苗,又是挖树坑,破费不小啊。
  李子也笑笑,笑得很尴尬。
  黄总指着一棵辘轳把状的弯曲柿树,对大盖帽说,这棵树我认得,这至少是第三次卖到我手里了。两人哈哈大笑。李子也暗自发笑。
  李子说,黄总,数数吧!
  黄总说,你不是有数吗?你说多少棵就是多少棵。这些树苗我一棵也不要。你找人拔出来,赶紧转卖给一个被征地的主儿吧!
  大盖帽说,能值你那辆破自行车吧?
  李子只是笑,很开心。
  村主任叼着香烟赶来了。
  四
  李家河惊爆大新闻:李子卖了三亩地,发大财了!至于到底发了多大财,谁也说不清。有人说十万,有人说三十万,也有人说一百万。确切数字,全村大概只有李子一个人知道。父母不知道 ,聋女不知道,门也不知道,连村主任也未必知底。李子牢牢记住了大盖帽的训教,不敢造次。
  接着又爆出第二件新闻:李子家开始喝牛奶了。一辆摩托车,天天早上将两包牛奶送到李子家门口。人们忿忿然:连村主任都没喝上牛奶,他一个锉皮倒喝上了!有人说,那摩托车送过锉皮家,就去送村主任家。人们更加忿忿然:这买牛奶的钱,肯定是锉皮出的!
  从这一天起,李家河男女老幼,没人再称李子为李子,一概叫他锉皮。
  李子极其郑重地对门说:爹早就说过,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爹现在有钱了,用不着砸锅卖铁了!你小子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考上大学!你知道爹为啥叫李子、你为啥叫门吗?
  门摇摇头。
  李子于是将这个家门机密告诉了儿子。
  门很是激动:爹只管放心,我一定要跳过龙门!
  李子问,你们同学,穿的最好的是什么?
  门说:牛仔裤、皮夹克。
  李子:咱也穿牛仔裤、皮夹克。吃的最好的是什么?
  门:营养餐。
  李子:什么叫营养餐?
  门:就是学校专门开的小灶,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水果。吃饭不用排队,服务员早把饭菜摆好了。饭后也不用自己洗碗,一抹嘴就走人。
  李子:咱也吃营养餐。用的最好的是什么?
  门:手机、笔记本电脑。
  李子:咱也用手机、笔记本电脑。住的最好的是什么?
  门:陪读公寓。就是学校专门供外地陪读的家长住的单元楼,客厅、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
  李子:咱也住陪读公寓。
  李子交给儿子一个任务,打听明白说了算的老师的家门口儿,再就是老师抽不抽烟,喝不喝酒,喝不喝茶。门说,这个容易。班上好多同学都带家长拜访过老师,一问便知。
  筹备好不菲的礼品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李子让门带着,敲开了班主任的家门。推推让让好一阵,老师终于收下礼品。李子心里揣着的那块大石头也落下一半。然后,李子又拉拉扯扯,把老师请到预先定好的学校附近最体面的一家餐馆的雅间。酒酣耳热之际,李子颤抖着说,老师,孩子就托付给您了……说完仰脸喝下满满一大碗酒,扑通一声跪在老师面前。门看看父亲,也立马双腿跪地。老师急忙将李子拉起来说,让孩子考上大学,是咱们的共同心愿。门的学习基础不错,只要沉下心来,好好学习,考大学问题不大。门当即发誓,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李子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踏踏实实落了地。
  五
  李子的三亩地成为李家河人关注的热点。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井架竖起来,昼夜不停地开钻打井。然后一座又一座泵房像阴雨天的蘑菇悄没声地冒出来。再后来就是一辆辆大水罐车来回穿梭,没日没夜地拉走了清清凉凉的井水。
  人们忿忿然:妈的,这是抽李家河的血啊!三抽两抽,还不把河给抽干了?找村主任去!
  有人说,村主任喝了锉皮的牛奶,肯定跟锉皮穿一条裤子。
  找镇长去!
  有人说,镇长早来过了,跟那个什么黄总又握手又拍肩膀,亲热得跟亲兄弟一般。
  人们就只好发狠话:锉皮不得好死!
  一条活蹦乱跳的李家河像得了绝症,一天天消瘦。
  一个早晨,梦乡中的李家河人被一声瘆人的叫喊惊醒——李家河死了!
  一村人着了魔一般,飞一般聚到河边。
  李家河真的死了,包括鲤鱼湾在内,一滴水也不见了,裸露出丑陋的河床。抽水泵房也死了。再没有一辆大水罐车的影子,大概也都死绝了。
  人们肃立河边,挥泪向李家河遗体告别。嗖嗖作响的晨风像是低廻的哀乐。
  鱼虾哪里去了?那条传说中欲跳龙门不成而蛰居于鲤鱼湾的鲤鱼和它的子孙,全都不见了踪影。或许,一夜之间他们都钻进地底下去了?
  不久,李子在龟裂的鲤鱼湾底大兴土木,盖起一溜四间大瓦房。那气派,不仅李家河村绝无仅有,周围十里八村也少见。人们去质问村主任,李子凭什么占了河底盖房?村主任解释说,批准李子在鲤鱼湾建房,是因为不占用耕地,不违反政策。人们说,那我们也盖!
  于是,不过两三个月,在龟裂的李家河河底,在李子鹤立鸡群的新瓦房前后,就冒出十几口新瓦房,一口比一口高大,一口比一口气派。李子围着那些新房转来转去,越转心头的火气越大,一跺脚,就要来个大动作。
  李子从县城请来了建筑队,硬是在四间瓦房上又加盖一层,夺回了鹤立鸡群的地位。人们见了李子,便似笑非笑地问,李子,你住上“摞屋”了?明明是两层楼房,却被叫作“摞屋”,这不是小看人吗?惹得李子又是一肚子气。李子又一跺脚,又来了一个大动作。
  没几天,李子的两层“摞屋”前面就加装了大阳台,宽达三米,全部铝合金、玻璃密封,明晃晃的,十分耀眼。李子心里说,你们哪个还敢叫“摞屋”?这叫别墅!更为耀眼的是,李子请来了据说是县城最着名的画家,将整个山墙变作一幅巨幅画卷。那是一条硕大的鲤鱼,鳞片有碗口大,金光闪闪。尾巴高高翘起,充满一跃而起的无限活力。画家搭起的脚手架尚未拆除,人们就纷纷前来围观,其后便忿忿然:斗大的字不识几升的锉皮,竟要跳过龙门,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话传到李子耳朵里,李子冷笑一声:好戏在后头呢。等我的儿子考上大学,看你们还放什么狗屁!
  六
  李子有了可以装在衣服口袋里的电话。这在李家河村也是头一份儿,连村主任也没有。李子开始喜欢到街头聚堆儿,而且特别期望口袋里的电话响铃,摸出来,当着众人,与对方大声扯上一通。期望常常落空,李子就当众摸出电话,主动与熟人通电话,最多的是门的老师。通话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询问门是否好好学习。老师的回答也几乎千篇一律,说门学习很努力,表现很好。李子挂断电话,就向众人嘿嘿地笑着说,门这小子,算是有出息,老师天天夸他。很是炫耀。
  这天,李子正端着小酒盅自斟自饮,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一面伸手摸电话,一面抱怨,刚才在街上你不响,到家来你倒响了。打开电话听了两句,李子的脸就黄了。
  电话是老师打来的,说门病了,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李子的头“忽”地胀得筐篓般大。天!精神病医院,不就是疯子医院嘛!这……聋女看着李子脑门上闪闪的汗珠,比比划划地问出了什么意外。李子伸手将聋女推到一边,推起摩托车就出了门。
  迈上精神病医院的台阶,一向精壮的李子竟然双腿发抖,浑身没了力气。直到找到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门,听到门叫了一声爹,李子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来儿子没有蓬头垢面、胡言乱语,甚至连老子也不认得。
  李子轻轻扯了一下床边女医生白大褂的衣袖,向门的老师递了个眼色。三人相跟着到了医生办公室。女医生告诉李子,门得的是抑郁症。李子从来没听过这种“姨”什么症,便急切地问,严重吗?妨碍考大学吗?女医生说,都是考大学惹的祸。家长一门心思考大学,老师一门心思考大学,学校也一门心思考大学,几重压力压到学生身上,能受得了吗?我最近收治了好几个高三毕业生,都是这种情况。老师说,我们学校也有好几个了。门学习又特别努力,晚上下了自习课,回到宿舍还要熬夜。晚上十二点都过了,政教处巡夜的老师发现陪读公寓里亮着灯光,叫开门看看,每次都是门。
  李子最关心的仍然是考大学:孩子得了这“姨”什么病,还能考大学吗?女医生就有些恼火:孩子重要,还是考大学重要?老师忙接过话头:听医生的,听医生的。女医生缓和了口气,说门的病情目前还不是非常严重,我开些药,回家服用,观察几天,两周后再来复查。老师安慰李子,离高考还有三四个月,好好吃药治疗,好好休息调理,来得及,来得及。
  李子并没有带门回家,而是跟老师一起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陪读公寓。李子是深思熟虑之后作出这一决定的。家中太乱腾,会影响门休养治病。住在学校,不仅安静,还可以一边吃药休息,一边自己学习,遇到难题,向老师求教也方便。这两条理由,都得到了老师和门的认同。还有一条理由,李子没有告诉老师,也没有告诉门。那就是,要把门得病的事瞒住村里人,免得有人幸灾乐祸。为了保证这个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方案顺利实施,李子干脆住进了陪读公寓,提醒门遵医嘱用药,监督门按时休息,适当自习,做起了极为称职的陪读。为了让门散散心,李子带门上了一趟泰山,然后去了曲阜。李子毫不犹豫地掏出六百块钱买了香火。父子极虔诚地在至圣先师孔圣人像前焚香跪拜,求圣人保佑指点,让门早日康复,顺利考上大学。
  到精神病医院复查过两次之后,门就能安生睡觉了,只是夜里常常说梦话,白天也常常说梦话,要么喊鲤鱼!鲤鱼!要么就喊我考上了!明明在卫生间里刚刚喊我考上了!考上了!走出卫生间,李子问他喊什么,门摇摇头,没事一般。眼看高考将至,李子见门能吃能睡,除了说梦话,别无大碍,就不再带门去看医生,改去看老师。李子隐瞒了门说梦话的情节,只说门种种康复的表现。老师相信了李子,就让门复学了。幸运的是,在最后一次高考模拟考试中,门居然在班内名列前二十名。李子一面庆幸自己决策英明,一面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感恩孔圣人:六百块钱没有白花!
  在李子度日如年的焦灼期盼中,高考成绩终于公布。门名落孙山,只差三分。
  遭受致命打击的不是门本人,而是父亲李子。凭他这几年扶摇直上的运气,凭他对至圣先师的至虔至诚,李子做梦也没想到儿子会落榜。他一口气灌下了一瓶白酒,号啕大哭,涕泪俱下。他喝令儿子跪到面前,老实交代为何没有考上。
  门的交代令李子直勾勾地瞪着俩眼,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门信誓旦旦地说,是一条小鲤鱼害了他。他说,数学试卷上,有一道三分的试题。当他做那道题的时候,一条小鲤鱼在卷面上蹦来跳去,遮挡了题目上的数字,让他无法辨认。小鲤鱼刚刚消失,监考老师开始收试卷了。如果不是小鲤鱼捣乱,他一定能答上那道三分的试题,也就能榜上有名。
  李子长叹一声:报应啊……无奈地挥挥手,让门滚开。
  七
  鞭杆子雨一天一夜没有歇气,伴着大风,越下越来精神。老槐树上的大喇叭也一天一夜没有停歇,声音虽然时常被风声雨声淹没,但人们还是大体听清了那意思:台风带来暴雨,防汛不可放松!对于台风,李家河人并不陌生,但都是从电视上见识的。至于台风要亲临李家河,人们大都半信半疑。毕竟老辈儿从来没有传下来台风曾经刮到过李家河。
  镇上的干部们开进李家河,披着雨衣,挨家挨户查看险情,动员地势低洼的住户,临时搬到地势高些的邻居或外村的亲戚家躲避洪水。镇上派来了汽车,帮助在河底盖起新房的住户首先转移。
  李子关起院门,上了锁,将来访的干部一概拒之门外。他不相信死了几十年的李家河再发什么洪水。即使真的来了洪水,也只能淹到那些平房,打死也不相信洪水能爬到他的楼上来。
  天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远处偶尔一闪,雷声隐隐传来。李子站在二楼阳台上,打开一扇窗,看着人去房空的黑黢黢的左邻右舍,像是欣赏一道别样的风景,感受到一种少有的优越感,乐滋滋、甜丝丝的。
  雷电渐渐逼近。一道闪电斜刺下来,照得盈满洪水的河道一片白亮,如陡然插下一柄长剑。雷鸣相继而来,震得李子耳朵生疼。李子仍然站立窗前,享受着惬意。
  又一柄长剑从天而降,直冲李子的阳台而来。耀眼的闪光中,一条硕大的鲤鱼摇头摆尾。
  李子慌忙跪倒,口中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李子忘恩负义,伤害爷爷的子孙,霸占爷爷的地盘,罪该万死!爷爷饶命……
  金光闪闪的硕大鲤鱼摇动尾巴,窜进窗口,狠狠向李子头上扇去……
  家人慌忙赶来,见李子被烧得浑身焦糊,早已断了气。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门立即请人在楼顶安装了避雷针。这是他在物理课上学到的知识。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