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7-18 16:56
鄌郚总编

官旭峰丨他凭什么不让俺住楼

  他凭什么不让俺住楼
  潍坊 官旭峰
  席设水生乔迁的小洋楼。水生拐进拐出地端菜,嘴里吟道,结屋弥河畔——好!一位西服革履抢过话茬喊,文长,你这是化用了卢象升《贺新居》的诗句,俺东施效颦接下句——弥水清且漾。文长是水生的字。在众人赞扬声中,水生表白,乔迁并入围孝星候选人,把文朋诗友请来,嘚瑟嘚瑟。话还没说完,笑意早已写满脸。
  俺看看都些什么好菜。一个头顶光亮脑袋伸到桌前。此人是青州市小有名气的画家。工工笔花鸟。灰菜、银青菜,呀!还有黄须菜,多年没吃这菜了。水生接茬,听说五六十年代,这野菜和种子救了很多人,有“救命菜”之称。现在上大席。头戴旧迷彩军帽者用胶东口音说,那次在“青州人家”召开年会,也上了这菜。哎呀,还有河虾,嘎牙鱼,金蝉。水生一脸得意,靠河吃河,弥河是母亲河,她日夜奔流,俺繁衍不息。呶,这是弥河滩沙土地长得花生,油炸后味道颇具个性。当然不能让各位光吃庄户菜,也有洋菜,这大对虾,这海参、鲍鱼——败家子,有粒豆粒支着牙不知道姓啥了。
  不好,忘让俺娘入席了。水生做了个鬼脸儿闪进旁边的房间。老人竟也有腿疾。娘俩一瘸一拐拐向餐桌。拐得方向整齐划一,不同的是老人的头又点又摆,典型的帕金森。秃头画家口里的茶差点喷出,使劲憋住咽了咳个不停,伸手抽了抽纸进了洗手间。
  隔着餐桌还有一米多,老人俩眼刷得瞪大射向洋菜。一张老脸呱哒耷拉成了窗帘,美丽的图案遍布其中,那是些褐色老年斑。有粒豆子支着牙,就忘了姓啥了?唾沫蛋子劈头盖脸砸向水生还不过瘾,老人哆嗦着指点那盘黄须菜,忘了连这都吃不上的年年月了。水生孝顺,更是犟种一个,可再犟种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娘犟种。他一犟娘就跟他过招。娘让他下过跪,还用拐杖打过他。水生显出李莲英在慈禧老佛爷面前那种态势,伸手把最贵的鲍鱼往下端。
  端那些蛤蜊干啥,不安好心,成心让客人笑话俺老婆子。老人把鲍鱼认成了蛤蜊。
  不端不端。其实好菜好酒都是他们从青州城、潍坊城带来的。盖房子盖得咱买不起好菜了。说完冲宾客夹了夹眼。
  老太太的窗帘脸随即堆出沟沟道道。恁看看,来就来吧,还让你们花钱。现在农村,嘿嘿,日子好了。水生心里说,你还知道日子好了呀。小气!抠门!不是你拦着,俺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再整上十桌八桌,在亲戚朋友面前好好露露脸。人家村里人洋楼落成、搬进新房,谁家不热热闹闹地大操办。偷瞅了他娘一眼,水生在心里有了主意。住几天俺去青州城里热闹,味儿都不让你闻到。
  宾客落座。水生把一小菜蝶放到娘面前,挖了一汤匙炸花生米放到嘴里嚼成泥,抿到他娘嘴里。表情复杂地举起了酒杯,各位光临,寒舍生辉。说完看看她娘,又扫了一眼院子,俺先带三杯酒,随即将酒杯放到唇边。
  祝贺老太太、文长起新楼,搬新居,步步登高——宾客举起了酒杯。坐在老人旁边的秃头画家还朝老人晃了几晃。
  这是俺的家?老人摇摆着头环顾过后,诧异地看着大家。
  是啊,是啊。众人七嘴八舌,“好地风光好,新居迎百福”,老太太你好福气呀。
  俺可不当地主。迷彩旧军帽胶东口音“地”“居”,让老太太产生了错觉,水生,你把俺弄谁家来了?说着站了起来。
  娘啊,这是咱家呀。你不是才从房里出来吗?水生放下酒杯,搀老人坐下,目光对众人,又糊涂了。可别住这儿,让俺成地主婆。水生哭笑不得,什么地主婆?是你的家,是你儿盖的楼啊。
  众人纷纷应和,是啊是啊,老太太,俺都来祝贺,来喝酒。
  今天大喜,高兴,你也喝点。
  老人哆嗦着嘴唇去喝水生端的酒,看那表情还在分辨儿子说的真假。忽然,记忆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机械声,浮现出一个大坑,周围有水泥有红砖有门窗玻璃——呵呵,嗯嗯,老人高兴得自说自话,住进了过去地主都住不起的楼,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社会主义社会。只是从水生安排她到楼下朝阳的房间后,她开始不满,开始憋屈,开始生气,开始绝食。
  老人抿了点酒抬起头来,老年斑又星罗棋一般布满那张窗帘脸。她想,正好当着他朋友的面,俺得把苦诉诉,和他好好掰哧掰哧,不掰哧个心满意足绝不收兵。于是,老人开了腔,儿不是亲生养的不行啊,盖了楼不让住。满桌的人闻听,惊诧地夹菜的不夹了,到了唇边的酒不喝了——她不是水生的亲娘?水生心想她真会找机会啊,急忙将酒杯放下,给她娘用汤匙舀着海参鸡蛋羹往口里送。娘,你说些啥呀,咱这不是住楼了嘛?
  他住上了,俺没住上。老人不理嘴边的喝汤,对着众人继续说。
  呼得一阵风门被吹开,老人颤颤地指着门外,你们看看,这是楼吗?这跟住平房老屋有啥区别?
  大家面面相觑,回答不上来。
  老太太,这是在一楼,上面还有两层呢。秃头画家晃着光亮大脑袋冷冷地说,你回头看看,那不是楼梯吗?
  鱼找鱼虾找虾,吃了水生的嘴短,合起伙来骗俺。这些话,老人没说出口,噗嗤笑了,摇摆着白头发,是楼,俺没说儿盖得是平房啊。
  水生松了一口气狠狠喝了一大口,吃!吃!农家菜,本地酒,吃好喝够,别听她絮叨。
  老太太,俺敬你一杯。祝贺你住高楼,奔高寿。
  老人用哆嗦着的手一推,敬你住上楼的朋友吧。秃头画家酒杯的酒溢出,从桌子上滴到衣服上。秃头画家嘿嘿干笑着,一只手抖抖衣服,另一只手去捋脑袋中心那几根头发。
  这位同志,俺敬你。老人仰脸看着对面的迷彩旧军帽,自顾自地嘟囔,下了七天七夜的雨,弥河开了口子。干打垒的房子一片片被冲蹋,亲人啊,你们来了——老人抬眼望向阳光明媚的院外,回眸环顾楼里,楼上楼下——点灯不用油——宾客感觉人老了小孩一般都不理会他的絮叨,继续对酒闲话。
  老太太怎么流泪了?有人惊呼。
  水生显然知道缘故,朝大家摆摆手,拿了苹果和点心放到正北桌子上。被搀到桌前的老人将点燃的香插到香炉里了,屈膝就跪。好了好了,今天就免了。老人狠命挣脱水生地阻挡,双膝跪下两手合十捧着就磕。
  回到桌上的老人怔怔地望着迷彩旧军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水生给他娘擦着泪说,1969年秋天,弥河堤坝溃破,是解放军把乡亲们从水里,从泥土里救出来。对亲历者来说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事。俺娘每当看到影视上的解放军,都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后来还在家里上供。
  老人咽下水生喂她的菜继续说,解放军说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都实现了,只有楼上楼下——老太太,你已经住上楼了。众人齐声。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您看看,俺又忘了。她抬头望望院子,回头去看自己住的房间,又想起了心事,俺这叫住楼?说出来的是,俺得谢谢他啊。
  水生怕娘发作跟他过招,在朋友面前没面子。思谋着怎么不让她发作或者减低她发作的程度。
  老太太,跟你儿子还客气。
  老人看着水生,他真是俺儿子就不会这么对俺了。
  娘啊,俺都是为你好,你岁数大了吃点饭歇歇吧,俺几个聚在一块不容易,想多喝几杯。别的事等朋友们走了,咱再商量。
  等朋友们走了再说?你光打自己的算盘。你在朋友面前赚了个孝顺,连孝星都快当上了。贴着窗户棱子吹喇叭——好名声去了外头,吃亏的是俺老婆子。俺心里的憋屈,俺对谁去说呀?!
  水生把一个大虾剥掉皮,用牙签挑出虾仁上黑线,再撕成丝给娘夹到嘴里吃。趁他娘细嚼慢咽的功夫,端起杯子招呼,来!喝呀!
  喝就喝!谁也没防备,老人抢过水生的杯子,滋溜一声就滋溜下大半杯。水生只好朝众人笑笑,娘今天高兴。平时就一牛眼盅多了不喝。说着拿了一个鹌鹑蛋剥了皮,老人张口刚说俺要——就被鹌鹑蛋堵回去了。
  俺来敬一杯哈,祝福老太太,祝愿文长榜上有名,到那时——秃头画家端起酒杯。
  到那时——俺去青州城里大酒店,好好宴请各位。水生已有些醉态,把背着娘的话说了出来。
  老人显然是听懂了了,老脸又耷拉成窗帘。酒助话腔提高了不少,俺说打一开始就觉着这不是俺的家,原来这是来了青州城啊,好啊,有粒黄豆支着牙。老人脸涨得黑紫,喝就喝,伸手又夺水生的酒杯。水生笑着说,娘,你年轻大了,咱不喝了哈。
  孝顺孝顺,啥事你顺俺?住处你不顺,喝口酒你也不依从俺,你这是孝顺?
  俺的那个亲娘啊,还不都为你好!也许也是喝了点酒,也许是长期的压抑,水生的口气也充满了火药味。
  你别叫俺亲娘,你亲娘死了。老人边说边将拐杖在地上捣得震天响。
  迷彩旧军帽一个激灵,一大筷子黄须菜掉落,洁白地板砖上生出一片苍翠。他内心在翻江倒海,入围孝星正在公示阶段,这可怎么好?
  让他自己说,为什么不让俺住楼?
  你什么年劲了,腿还那样,你住到楼上跌着磕着——磕死俺俺愿意!
  迷彩旧军帽走到老人面前蹲下,温柔喊了声大娘——老人情绪立马稳定了,哆嗦着双手握着迷彩旧军帽的手,同志,俺对不起你啊,至今还没住上楼。
  ......
  你当时对俺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迷彩旧军帽一愣去看水生,水生的眼色让他恍然大悟,记得记得,楼上楼下——他盖了楼不让俺住。
  大娘,有党和毛主席为你做主,你放心,会让你住的。
  真的?
  大娘,你先回屋歇歇,我来和他说。
  老人眼里闪烁着光亮,使劲控制着头不摆而点,嗯,俺听亲人解放军的。
  水生把老人送进房间,回来招呼道,对不起了。
  老小孩,老小孩。
  和我闹着好几天不吃饭。
  这么大年龄不吃饭怎么行?
  怎么劝,就是不吃。
  糊涂老人连阴天。
  是啊,饿出个好歹来咋办。后来看到放到她房间里的桃酥少了,俺的心才安稳点。
  久病床前无孝子,俺们邻居一位,爸躺在卧床八年去世了,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她娘又半身不遂,床上吃喝被窝里大小便。他的姐姐妹妹不理解,偶尔来看看,还挑毛病找缺点,更有街坊邻居说啥的都有。真是没有孩子显摆干净,没有老人嘚瑟孝顺。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提议集体敬水生一杯酒。
  谢谢理解。今天请几位好兄弟,还有个想法,就是请大家帮俺出个主意,怎么解决俺娘想住楼上的难题。让她住到楼上,别说俺不在家,俺就是在家也不能俩眼不眨地盯着她,她耳聋眼花半痴呆加腿瘸,一旦出点事,就麻烦大了。侍候她没问题,可她遭罪别人替不了。水生望向他娘住的房间停了好一会儿又说,哎呀,从搬进来到现在,她就和俺没完没了地闹。她的感觉住到楼上才是住楼。让救她的解放军知道,她也和村里的人一样过上了楼上楼下的好日子。
  迷彩旧军帽首先开言,各位听见了也看见了。文长作为孝星,名副其实,对他提出的,我们各抒己见,帮他谋划谋划,拿出良策来。
  水生双手打拱,真让俺娘难为煞咧,后边的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文长你受委屈了。秃头画家上前握着他的手,又煽情地把水生抱在怀里,一下子捅破了发泄点,水生放了悲声。
  兄弟别哭啊,你毕竟还有娘,娘不好也是娘。迷彩旧军帽的胶东口音又开腔了,俺当兵走时娘还在,再从部队奔回家喊娘娘不能应声了。俺父亲从检查出病来到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母亲走的第二年也殁了。
  对,这些年每每受到委屈俺就这样自己排解。家有一老是一宝,不管是不是亲娘,有个老人孝敬是件幸事。听水生如此说,宾客都露出异样的表情。
  秃头画家做出夸张手势示意大家他有话说,俺让文长感动了。俺说句实话,俺对俺娘没有文长这样尽心,将娘推给俺老婆不管不问。老婆待婆婆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俺睁一眼闭一眼。为表达俺痛改前非向文长学习的决心。作为画家,俺出个主意请大家斟酌。来!共同喝口,俺说给大家听。
  好,同意。
  干脆俺干了这杯吧。秃头画家端起酒杯,众人异口同声拥护拥护。秃头画家夹了鸡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俺受欧亨利小说《最后一片叶子》的启示,俺想将老太太房间的窗帘,画上蓝天白云楼群。反正老太太老眼昏花,又有点糊涂,看到蓝天白云楼群如同住在楼上,如何?
  大家闻听拍案齐赞,这个主意靠谱,既满足了老人的心愿,又解决了文长的难题。
  迷彩旧军帽当即表示窗帘布由他负责提供。
  西服革履则说,俺是搞装修的,窗帘电动遥控设备俺负责,免费提供,优质安装。
  亲娘啊,让俺怎么感谢各位啊。
  灰打不了墙,儿养不了娘,不是亲儿更养不了娘。老太太喊声又从房间里传出来。
  老人真糊涂了,俺村有个老人糊涂地管他老伴叫姐姐,叫娘。
  俺娘说的是真事,她不是俺的生母。生母在那次洪水毁房中砸死了,俺和娘幸运没死但留下了残疾。娘还有点神经方面的后遗症。她是俺生母的妹妹,当年还年轻,为了俺延误了婚事。等把俺拉扯大了,她更不嫁了,一辈子单身过到现在。

  作者简介:官旭峰  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前卫文学》《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山东文学》《辽河》《天池》《青岛文学》《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天池》《金山》《小说月刊》《新民晚报》《羊城晚报》《齐鲁晚报》《特别关注》等。小小说《沂山巍巍》获全国文学大赛三等奖,《无极刀》入选“花城版”《2015中国微型小说年选年度小小说精选》选本。短篇小说《战友》获《前卫文学》首届前卫军事小说奖三等奖。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弥水学会 潍坊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