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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7-18 17:00
鄌郚总编

房永江丨罗汉洞(小说)

  罗汉洞
  房永江
  1947年秋天的一个傍晚。
  临朐战役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也慢慢停了。爷爷和奶奶在等着去场院背柴禾的姑姑,准备做晚饭。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爷爷披上蓑衣,正要出去看看,傍晚的夜色中,远远地看见姑姑回来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有些艰难的走着,等到跟前一看,她背的哪里是柴禾,却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爷爷暗吃一惊,赶忙接着姑姑,把人弄到家中。
  原来,这是一名因受伤掉队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奄奄一息。爷爷和奶奶赶紧烧水做饭,给解放军战士擦洗、包扎伤口。经过一阵忙活,受伤的战士才慢慢苏醒过来。看样子,这名伤员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好几处枪伤,由于失血过多,身体十分虚弱。
  临朐战役,是华东野战军打得比较艰苦的一场战役。战役发起以后,老天不帮忙,连降7天大雨,弥河河水暴涨,城区南关周围一片汪洋,致使进攻受阻。主力部队虽然冒着大雨,强力进攻,打了个几进几出,但由于数日连续冒雨作战,部队伤亡较大,十分疲劳,又加炸药等炮火受潮严重、粮食、物资运输和伤员后运困难等原因,最后撤出战斗。
  解放军大部队撤走后,地主还乡团杀气腾腾、气焰嚣张,开始向革命群众反攻倒算,弥河两岸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在这样的形势下,解放军伤员的处境十分危险,怎么办呢?
  爷爷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看了一眼脸庞渐渐泛起红润的解放军伤员,陷入了沉思。
  爷爷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他拥护共产党、热爱解放军,对于姑姑的救人之举很是支持。可怎么才能想一个万全之策保证解放军战士的安全呢?眼下小战士的伤势恐怕一时半霎好不了。
  看到爷爷沉思的样子,姑姑挺起胸膛说:“爹,咱救人救到底,如今这个小战士虽然醒过来了,但要是没有药物治疗,休养生息,还是不行。再说,就眼前这个样子出去,被国民党逮住,还不是一个死啊!”
  爷爷抬眼看了一下女儿,深情地说:“孩子,这些爹都知道。可眼下国民党像疯狗一样到处抓人,让小战士住在咱家里,不安全啊!就是能瞒过国民党兵,也瞒不过咱箕山寨那几个国民党的爪牙呀!”
  “那……”
  听了爷爷的话,姑姑觉得有道理,于是也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沉思中,姑姑突然眼前一亮,对爷爷说:“爹,我想起一个好地方,咱把伤员转移到簸箕山的‘罗汉洞’吧?”
  爷爷听了姑姑的话,“嗯”了一声说:“这主意好是好,但簸箕山罗汉洞离咱这里十好几里路远,山路难走,荆棘丛生,爹毕竟老了,腿脚不好使,来回送饭送药也是个难事啊。”
  “爹,送饭送药、照料伺候伤员的事您甭犯愁,我包了。”姑姑看到和爷爷想到一块去了,不禁高兴起来。
  计议停当,爷爷和姑姑趁着夜色,把解放军伤员转移到了簸箕山罗汉洞。
  簸箕山罗汉洞,那可是一个曾经让姑姑差点儿命丧黄泉的地方。
  一
  姑姑11岁那年曾经被土匪绑架,惨遭羁押在罗汉洞。
  说来话长。姑姑小的时候,爷爷正当旺年,他仗着生就的一副好身板,吃苦受累、勤俭持家,把个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不但把祖上传下来的十几亩地持弄得流油,还又置办了十多亩地,在箕山寨算得上是数得着的大户了。
  然而,好景不长,连年的干旱,庄稼歉收,国民党、地方杂牌队伍的横征暴敛,逼得农民苦不堪言,多少人身无挂体衣、家无隔夜粮,有的甚至被迫卖儿卖女,闯关东,遍地哀鸿。人民生活困难、经济凋敝是滋生社会动荡的温床,于是各地土匪、盗贼峰起,打家劫舍,危害四方。
  为了对付土匪的袭扰,许多村庄组织人力物力修围子。箕山寨这时候也修了围子,出庄只留4个寨门,成了名副其实的“箕山寨”。箕山寨的4个寨门都有正儿八经的寨名:南寨门叫南门,东西寨门分别叫东崖、西崖,后寨门叫后桥。如今箕山寨的围子虽然没了,4个寨门名一直沿袭使用至今。
  却说这些土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地下“武装”,主要靠绑票为手段谋取钱财,人称“绑匪”。周围村庄中稍有点家产的农户都是他们打劫的对象。人们隔三差五地会听到某某村某某人被“架票”的坏消息。爷爷自然也成了绑匪们眼中的目标。为了躲避绑匪,爷爷不敢在家睡觉。有时候,爷爷甚至一夜之间要挪好几个地方。睡觉的时候,不敢脱衣服,“囫囵”着睡。家人们呢,平时就像演练一样要选择好应急藏身的地方。
  1936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庄东南角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人们还在梦中,土匪就进村了。在慌忙逃遁的人群中,姑姑被匪徒们逮了个正着。
  姑姑从小和男孩子一样,泼辣能干,胆子也大。就在她被逮的霎那间,猛回头看见了一张自己认识的麻子脸,杀猪般地喊了一声:“东庄的刘三啊!”嘴就被堵了起来。
  姑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绑匪有绑匪的道道,“绑票”是他们手中的筹码,勒索钱财的手段。如果身份暴露,筹码就不好使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会一不做二不休——“撕票”。
  “撕票”,就是一杀了之!
  姑姑被匪徒们五花大绑,黑布蒙眼,毛巾堵嘴,连夜撤回。
  “过河了,过河了!”“上崖了,上崖了!”“下沟了,下沟了!”绑匪们押着姑姑转着迷魂圈,为的是不让被绑者记住走过的路,让绑票蒙圈。
  最后,姑姑被羁押在一个秘密山洞里。
  姑姑的喊叫,已经触犯了绑匪的底线,本来是必死无疑了,谁知一场土匪内讧为姑姑的死延缓了时间。但匪徒们杀人不眨眼的本性,是不会让她活到天明的。
  姑姑被羁押在山洞里,用绳索绑在一块巨石上。看押姑姑的两个匪徒酒足饭饱以后,抱着枪昏昏欲睡。姑姑听到身旁响起匪徒们的鼾声以后,挪动了一下被绑的酸麻的身子,用手摸了一把身后的大石头。
  这一摸不要紧,让她找到了生的希望!
  “咦!这不是罗汉石吗?”
  确定了是被绑在罗汉石上,就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知道了在什么地方,心中有了底就不害怕了。
  姑姑心想:“跑吧!”
  怎么跑呢?
  姑姑把被绑的双手放在罗汉石的棱角上慢慢地磨,磨断了手上的绳索后,再用手轻轻解开罗汉石上的绑绳,看看还在酣睡中的匪徒,她悄悄地爬出了洞口。
  爬出了洞口的姑姑,黑夜中一口气跑到区政府的局子报了案。
  听姑姑后来回忆,她逃出魔掌以后,在簸箕山后荆棘丛生的小路上拼命的跑啊!跑啊!黑暗中,偏偏被路旁的树枝挂住了头发,怎么也挣脱不开,怎么办?她急中生智,一下子把树枝折断、折下来,头上带着树枝子跑到了局子的大门口!
  11岁的姑姑是怎么知晓罗汉洞和洞中罗汉石的呢?
  二
  姑姑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是爷爷的掌上明珠。从八九岁开始,爷爷常常带着姑姑到簸箕山打猎、游玩。
  有一回,爷爷追逐一只中了枪的野兔,无意中发现了罗汉洞。
  罗汉洞,坐落在后山密林当中一条深壑的峭壁之上,洞口荆棘丛生,一挂瀑布自峭壁上飘然而下,遮挡着洞口,非常隐蔽。
  进的洞来,却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光线来自洞顶的一个凹地,一块巨石赫然盘踞在洞口,形似罗汉。爷爷心中一亮——噢!这就是传说中的罗汉洞喽!
  罗汉洞,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其中有一个关于罗汉洞来历的传说这样说道:
  罗汉洞原名藏宝洞,是财神爷藏宝的地方,洞中藏满了金银财宝,还有金马驹银马驹拉着金碾轧金豆子。只可惜没有人知道这藏宝洞的位置。
  却说有一年,一个会看风水的南蛮子来到簸箕山,他围着山转悠了个遍,终于发现了藏宝洞的洞口。一个风高月暗的夜晚,南蛮子实施了盗宝计划,全部盗走了藏宝洞中的宝物。忙乱中,一个玉石罗汉落在了洞门口。玉石罗汉平时深藏洞中不见阳光,自从来到了洞口处,经日晒风吹,没想到它见风就长,几年间陡然长成了一座庞然大物,成为洞中一景,藏宝洞自此被人们称作“罗汉洞”。
  传说归传说,其实,这是一座自然形成的溶洞。簸箕山,因形似簸箕而得名,山顶三面高,中间凹,是典型的火山遗址形态。凹地中间常年积存的雨水通过暗洞下泄,经过千万年的冲刷,水滴石穿,形成了一道天然洞窟。曲径通幽处,发育良好的、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布满了洞壁,更有流水潺潺,一年四季如春,实乃一处人间仙境。据专家从临朐矽藻土矿出土的生物化石推测,这座火山遗址形成年代大约在1800万年前。
  自从发现了罗汉洞,爷爷便经常来洞中纳凉消遣,读闲书、打太极,消磨时光。有时高兴了便带着姑姑一同来游玩。
  当然,由于罗汉洞所处位置隐蔽,又加山路难行,真正知道罗汉洞的人少之又少。
  三
  解放军伤员在罗汉洞经过三四天的调养,伤势逐渐趋稳。
  小伙子名叫武秋生,18岁,华野六纵十八师某连通讯员。小武虽然年轻,却是一名参军2年多的老战士了,黝黑的脸膛,浓眉大眼,一副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持重稳妥形象。他的老家是临沂,参军后跟随华野部队南征北战一路打到了青州。
  这次临朐战役,他所在的六纵十八师7月27日奉命从城东过弥河加入攻城战斗,但因弥河发大水,没有桥,过河困难,他们只好用绳索连接在两岸的大树上蹚水过河。由于河水太大,绳索承重有限,很多人被冲走,最后绕到上游过河,29日在城西南加入了总攻。30日,敌增援部队骤增。夜晚,华野攻城部队决定撤出战斗,向胶济铁路北转移。尔后,小武在连队负责掩护部队转移的战斗中负伤掉队。
  每当说起临朐战役中艰苦战斗的场面和牺牲的战友,小武就止不住痛心疾首,这个时候,姑姑总会想办法安慰小武,帮助他抚平心理的创伤。
  在姑姑的精心照料下,小武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不曾想,有一天姑姑刚刚给吃过早饭的小武子换完药,正想浆洗衣服呢,突然听到外头有动静,急忙跑到洞口看情况,只见山坡上布满了漫山遍野的敌人,啊!敌人搜山了。
  “难道被敌人发现了么?”
  姑姑二话没说,赶紧摸起爷爷留在这里的猎枪,蹲在洞口观察敌情。
  小武子的步枪因几经辗转已经没有几颗子弹了,他见此情形也提枪在手,拖着负伤的左腿与姑姑一起守候在洞口。
  经历过战争和生死考验的小武子,临危不惧,沉着应战。他让姑姑搬来一些石头,备用。鼓励姑姑说:别怕,咱有山洞这个有利地形,就算被敌人发现也要和他们拼到底!打死一个赚一个。
  两个人互相鼓励着,默默监视着外面的敌人。
  “他妈的!几十里方圆的大山,让咱们搜查一个解放军伤员,这不是大海里捞针吗?”
  不远处有两个国民党士兵一边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一边向洞口方向走来。
  听着国民党士兵的牢骚话,姑姑和小武子对视了一下,心中稍安。
  由于爷爷把罗汉洞的洞口做了十分细致的伪装,敌人搜查了大半天,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经过这次历险,为了小武子的安全,姑姑从此整天守候在这里。
  你还别说,过了没几天,又遭遇了一次“敌情”。
  却说一天傍晚,姑姑伺候小武子吃过晚饭以后,坐在小武子旁边与他说话聊天。
  洞中光线暗,天黑的早,但为了安全起见,不敢点灯,他们就这样摸着黑说话。
  他们聊共产党对人民的好处,聊国民党政府的黑暗统治和人民生活的痛苦不堪,聊人生和理想……时间久了,两个人已经是无话不谈。
  应该说,姑姑的人生道路相对平稳,除了她被土匪绑过一次票的经历之外,她在爷爷的呵护下,没受太多的苦,家庭日子也不缺吃穿。而小武子呢,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兄妹7个,缺吃少穿,是爹娘一骨碌一跌地拉扯他们兄妹长大的,兄弟4人先后参加了解放军。大哥武平生在孟良崮战役中牺牲,二哥武庆生已经是华野六纵的一名团长……
  正聊着呢,姑姑忽然感觉不对劲,远远地看见洞口处好像有蓝光闪烁。她一个激灵站起来,摸起一根木棍向洞口走去。姑姑蹑手蹑脚地走着,等走到近前,“嗥——”的一声狼叫把姑姑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只野狼钻进了洞口。
  姑姑手持木棒,与野狼对峙着。
  这当儿,姑姑心里盘算,如果出手与野狼搏斗,胜算的把握不大,不到万不得已又不能随便开枪,怎么办呢?
  有句话说“狗咬犸虎(狼)两家怕”,真还不假。野狼呢,看着手持棍棒的姑姑也不敢贸然进攻。
  就这样相持了足足有20分钟,姑姑突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小武子,赶快敲铜盆!”
  “咣!咣!咣!”
  野狼掉头逃窜。
  四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1948年的春天来了。
  小武子经过3个月的休养治疗,身体完全康复了。
  这时候,解放军华野部队已经解放胶济铁路沿线17座县城,歼敌8.4万人,粉碎了国民党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弥河两岸又成了解放区的天。
  小武子已经从罗汉洞搬到箕山寨,他再也安耐不住那一颗激动的心情,就要找部队去了。
  姑姑看着自己救治的那个血肉模糊、曾经奄奄一息的伤员康复了,既高兴又有些恋恋不舍。
  是啊,3个月的辛勤奔波,3个月的担惊受怕,3个月的日夜厮守,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姑姑就是姑姑。这一天,姑姑为小武子整理好行装,送小武子归队。
  两个人走在垂柳依依的弥水河畔,阳光普照,微风习习,春光明媚,可不知道为啥,姑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就要过河了,还是小武子先开了口:“姐,你回吧,等打走了蒋匪军,全国解放了,我一定回来看你!”
  听了小武子的话,姑姑非但没高兴起来,反而狠狠地剜了小武子一眼,把头扭向一旁。
  从来老实持重的小武子这会儿有点儿懵了,结结巴巴、小声地叫道:“英子!”
  “我不要你叫姐,以后你就叫我英子!”姑姑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姑姑的名字叫迟红英。
  看到姑姑高兴了,小武子用“英子”开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随后双腿并拢,“啪”的一个军礼,转身要走。
  “等等!”
  姑姑从怀里掏出一个爷爷送给她的玉佩,要小武子把它掰开,每人一半,留作纪念。
  小武子看着这个玲珑剔透的玉佩,不敢下手,请姑姑掰。两人推来推去,不小心一下子跌落尘埃,一跌两开。
  姑姑破涕为笑,与小武子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五
  1950年,姑姑25岁了,还没找婆家。
  大家心里都明白,她是在等小武子。可是,小武子自从走后音信皆无,他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又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姑姑终于等到了“笃!笃!笃!”的敲门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武子,他已经是解放军某部的一名连长了。
  姑姑喜极而泣!
  武连长已经不再是一个羞涩的小伙子,他这次就是专门请假回来向姑姑求婚的,他要把自己心中的爱奉献给姑姑,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姑姑如愿以偿,与武连长结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你恩我爱,成为人们最羡慕的一对情侣。
  可是,两人的蜜月还没度完,武连长就接到了部队发来的通知他马上归队的紧急命令。
  武连长归队后,跟随第九兵团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六
  2000年春天。簸箕山旅游风景区罗汉溶洞景区迎来了两位嘉宾,他们是解放军某部退役军官武秋生先生偕夫人,来参加当地政府举办的景区开放剪彩仪式,武先生与众不同的是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有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他的一条左臂永远留在了那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
  春风里,看着山花烂漫、游人如织的景区风光,抚今追昔,武先生的眼睛有点儿潮湿,他回首看了一眼姑姑,四目相对时,两双泪水婆娑的眼睛顷刻化为灿烂的笑容——是啊,这不正是我们当年曾经憧憬的吗!
  作者简介:青州人,退休干部,山东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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