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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23-08-27 19:39
昌乐 刘文安

刘纪丨百灵在天边飞翔

  百灵在天边飞翔  作者/刘纪  2019年春在台湾旅行,驴友说,来年春咱们一起去俄罗斯一游。是年底来年初,肆虐的疫情不仅关上了国门,也击碎了我去异国他乡的梦想。然而,撩起来的对白桦树、黑松林、俄罗斯姑娘和回旋着《第五交响曲》的莫斯科胜利广场的憧憬却没有泯灭,魂牵梦绕在脑际。时隔两年的夏天,我只好约几个朋友一起走近与俄罗斯毗邻的大兴安岭,去领略近似异国他乡的白山黑水和满山的森林,以弥补失去俄罗斯之游的遗憾。  车过燕山山脉,很快就进入张家口。车窗外,高耸的山体逐渐被起伏的丘岭代替,绿色开始变淡。按照常识,农耕文化开始逐渐向农牧文化过渡了。车继续前行是张北,簇簇绿树点缀着广阔的草原,很明显,游牧文化已经彻底取代农牧文化。再向北,就是大漠孤烟和彻头彻尾的草原了。  张家口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这不仅因为它是一处地标,对我来说,还因为这里有一种嵌入我生命血液里的鸟儿让我终生不能忘怀。它,就是百灵。  百灵,又名百灵鸟,产于以张家口为界的北方草原上。它以当地昆虫、草籽为食,背呈褐色,腹为白色,头顶红褐色,短尾翅长,静止时,翅梢可达尾端,所以它飞起时看似扑扑楞楞的样子。  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能像中国人这样可以把养鸟弄成一个完美的文化而传承下来,这无论从古老的岩画还是敦煌壁画都能得到印证。人类养鸟的缘由众说纷纭,也许鸟儿自由飞翔的样子是人类对自由的向往,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许多养鸟人。只不过,后来人们把养鸟人划为穷富高雅低贱之分,或以正规和业余概之。在中国,但凡“正规”的养鸟人都会选择百灵和画眉来养,因为这两种鸟体型适中,既可以听叫又可以观赏。论叫口,这两种鸟可模仿其他动物的叫声,声调变化可达一二百曲。这两种鸟寿命也长,可以陪伴主人十几年。因为百灵产于北方沙地草原,画眉产于南方竹林之间,所以自古就有南画眉北百灵之说。  过去的八旗子弟,每年见禄,衣食无忧,无所事事,就养狗养鸟斗蟋蟀。讲究者就选百灵和画眉来养。百灵挑在肩,画眉摇于胯下,游哉优哉。穷人好鸟者,养不起百灵画眉,只好弄来遍布当地的麻雀儿黄雀儿铜嘴儿养。让其飞向空中叼来一颗主人抛去的弹丸,然后给鸟儿喂一只麻种,倒也是其乐无穷,可以在穷仄的光阴中偷得一丝快活。当然还可到市上撩开破布摊子表演一番,挣得一两个铜板,买回一两个火烧给家人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  现在的养鸟人虽然仍然有贫富之分,但总的还是延续了养鸟的本质,寄予自由的希望,取悦自己,丰富生活,打发生命里松软的时光。  我在童年,喜欢养些小动物,包括鸟类。那时学业不累,自己做鸟笼,打鸟养。养的鸟一般是产于当地的鸟,诸如黄雀、松雀、姜雀、叮当、麻溜、铜嘴等,当然不敢奢求产于大漠深处的百灵和跳于密竹林间的画眉这等高级鸟类。一个人的爱好和制作能力大约是细胞里延续了前辈的遗传密码,我也不例外,我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他的遗传基因。  父亲上世纪30年代出生在大连,在那里生活了9年。城市生活的经历让父亲具有城市人的灵动思维。父亲说,他小时候在大连常去戏馆看京戏,这养成了他一生酷爱京戏的爱好。我记忆最深的是他来高密后经常带我去竹竿影院看京剧演出,小孩子根本听不明白台词,唱腔更不用说,只是那阵对打和翻跟头才引起我的兴趣,散场时坐得我腿都麻。但父亲却看得非常投入,他的手指常在膝盖上跟着节拍有板有眼地敲弹。他也常去工人俱乐部乐活一会儿。他是票友,专唱青衣,什么程派、梅派、荀派、尚派,只要有青衣的角儿,他就唱。后来只有八块样板戏,他也凑合唱。再后来有了电视机,曲艺台的京戏是他每晚必看的节目。每当这时,全家就把这段黄金时间让给他。  父亲9岁时因母亲去世回老家生活,一直待到18岁。农村生活的多彩气息,以及世代相传的木工手艺,让父亲在人生性格的塑造期具备了农村人的淳朴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还兼具木匠的严谨和动手能力。失去母爱的父亲,也让父亲对小动物产生怜悯之情。他制作鸟笼,把失去大鸟喂养嗷嗷待哺的小鸟弄来养着,为孤独而悲凉的童年揉进一份柔情和关爱。父亲说,他养的一只黄雀长大后被他放飞,那只黄雀飞走后隔三差五就会飞回来见见父亲。有时父亲不在家,它会在树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一直等到父亲回来它才满意地在树头打个旋儿飞走。父亲说,秋风刮起来,冬天就要来临。那天,那只黄雀在树上待得特别久,它拉开嗓音给父亲唱了一支特别长的歌,然后又在树头盘旋好长时间,仿佛和父亲道别。从此以后,那只黄雀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当时以为它去南方过冬去了,来年春天一定会回来。可是,当别的鸟儿成群结队返回时,父亲仍不见那只黄雀的影子。父亲焦躁起来,早晨傍晚都会到树下等候那只黄雀。时间一天天过去,温湿的海风吹得那颗榆树树枝由灰变绿,慢慢结满榆钱,再后来冒出的嫩芽像蝉蜕变蝉翼伸展一样慢慢变成舒展而深色的树叶,最终还是没有见到那只黄雀的身影。父亲说这话时,眼里似乎滚动着晶莹的泪珠。我上小学时,他教我做鸟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居然做出了打笼和转笼,这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我们这次旅行,是打算过张家口后沿蒙古高原东部边缘一路北上,到达祖国的最北端北极村,然后东去环东北边境返回山东。我们过张北继续北上,进入全国最美公路之一——张北草原天路。公路像一条拉链把绿色的草原拉开两半,远处高矮不平的地平线互相切圆,圆弧间飘漫着白蒙蒙的雾色,组成一幅幅神秘而美妙的画面。忽然,一只鸟儿被我们惊起,扑楞楞飞向远处。鸟儿飞翔的样子告诉我,那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百灵。以前见到的百灵都是养在笼里的,现在在它的祖居地见到它,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张北以北的沙地和草原,是百灵世世代代的家园,因为距离内地近,人们养的百灵一般都来自这里。记得1991年我与朋友一起去包头出差,在近两个月的等货期间,为了打发时间我有时去逛当地集市。有一次我转到鸟市,正碰上有人出售一只半大的百灵。这只百灵还没换毛,毛松着,不怕人,显然是从窝雏养大。它头圆腿粗,体大肩宽,被我一眼看好,就花60元买下,出差回来送给父亲。  张家口虽然与包头差不多纬度,但张家口的百灵比包头的体形瘦小,远不如包头的体格健硕。包头地处内蒙腹地,所产百灵体态比张家口的犹如ML号比M号,颜色也深。真正的养鸟人把从这里弄到一只百灵视为荣耀。当时父亲快到退休年龄正闲得无聊,见我给他买来百灵喜不自禁连声称好。这可能是我一生中送给父亲最好的礼物。  百灵,一般认为头大体长、色正毛亮、眼睁眉长、鹰嘴肩宽、粗腿肉爪为上品。因它生活在沙地草原,养鸟人就在鸟笼里营造出它们的生活环境:鸟笼用实底,辅以沙土,让鸟儿脚踏实地,鸟儿也可在沙里洗沙浴。  父亲得到百灵后,爱不释手,悉心饲养。他把豆面掺进鸡蛋黄作鸟食,还去草丛抓来蚂蚱给它改善生活;每天把鸟笼细心打扫一遍,把垃圾弄出来,换上新沙。在父亲精心喂养下,百灵不长时间就开始吐唢。转眼间秋天到了,百灵脱去雏毛换上新羽。它不辜负父亲的培育,出落成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模。它双目铮亮,眉长如剑,站在笼中台上俨然如一位镇关大将军。  养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鸟养好,要根据鸟类的不同习性来养。画眉性情爆烈,互相竞争仇视,一只的叫声一旦被另一只的叫声压下去,被压下去的一只就废了,所以要用围布把笼子罩起来,只留一口。据说,有一年上海举办画眉大赛,最后两只鸟争夺冠军。举办方让两只鸟同时登台竞唱,其中一只高歌猛进,把另一只压得悄无声息。正当人们认为这只画眉稳操胜券必摘桂冠时,不料那只被压下去的画眉绝地反击,重又振作起精神,以一泻千里的歌声把领先画眉的声音压了下去。在场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因为这在画眉的竞争中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此鸟一举摘得大赛桂冠。  百灵与画眉不同,它性情温顺,即便春天发情时也只是在野外直飞天间,悬在空中鸣叫。家养的百灵因为限制了空间,只能在笼台上一边扇翅一边鸣叫,养鸟人叫扇叫。更好的百灵能悬停在笼子空中,一边保持悬停动作一边鸣叫。所以,为给鸟儿留出充足的空间,我们看到养百灵的笼子会很高。百灵虽然也有竞争,但互不排斥,不必在意相互见鸟。养鸟人遛鸟时,可以把笼子排在一起,指指划划,互相比较,互相切磋。因此,相较于画眉,父亲更喜欢百灵。在父亲的感染下,我也喜欢百灵了,喜欢它朴实无华,长着一身不算华丽的羽毛,不娇纵做作,不炫耀摆弄,只为遮风挡雨避日;喜欢它脚踏实地,不虚夸好功,不好高骛远,只为在苍茫大地站稳脚跟;喜欢它置身严寒,不惧风霜,只为给生命扯起远航风帆;喜欢它温文尔雅,不强势夺人,只为在天地间与日月同辉。  父亲爱鸟,当然不是八旗纨绔子弟那种因精神空虚而虚度光阴。父亲是一个对家庭极为负责而有爱心的人,他关爱家庭每一个成员,为家庭操劳一生,理应在晚年享受人生剩余的时光。父亲工作后走过19个单位,无论走到哪,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身正气,逐渐从一个普通干部走上领导岗位,为党和国家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他是一匹老马,是在卸去重载之后的归途上享受属于他的人生快乐。  自从我在包头给父亲买来第一只百灵后,我又陆陆续续给他买来五六只。他自己也去鸟市抓了几只“扇网”。买鸟当然要一起买笼子,养百灵的鸟笼很快以大跃进的速度增加到10多只,排在地上一溜两行非常壮观。二弟也不甘示弱,专给父亲买画眉。我们两人像标着膀子让父亲安度晚年。每天清晨,父亲就挑的挑,拎的拎,地下一趟是我买的百灵,树上挂的是二弟买的画眉。那浩浩荡荡的阵仗,俨然成了后街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不时引得行人驻足观看。  几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发现父亲情绪不对,就问父亲为什么。父亲沮丧地说,我给他买的那只百灵昨晚飞走了。听人们说,百灵是有头脑的,它是在被囚禁的多年里,通过观察发现笼子侧面有一个上下滑动的门,然后用嘴悄悄打开它飞向了大自然。也许,它会根据自己的本能飞向它老家——那片广袤的沙地,那片茂绿的草原,那片从来就是属于它们的祖居地。我安慰父亲说,它已经来到我们家很长时间了,应该让它回老家看看,我以后再给你买更好的。父亲只好默默点点头,坐回那只老沙发上去,这时我才真正理解父亲在老家时站在榆树下久盼那只黄雀的心情。我曾养过几只宠物狗,后来它们都终老或病死。无论它们当时去世或以后想起它们,心中都会涌出些许悲戚的伤感,所以我现在能理解那只父亲一直钟爱的百灵的走失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从此,我发现父亲的情绪时有落寞,养鸟的热情也不再那么强烈,好像有一种牵挂和思念在折磨着他,尽管我后来又买来了一只百灵放到那只空着的笼子里。我知道,父亲与那只走失的百灵在多年的生活中,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每天彼此印证着信任的眼神,互相惦记着对方。它的走失已经将父亲的思念和牵挂带向了那辽远的大漠。我担心再提起这事使父亲难过,只好什么也不说,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们就这样默默度过了父亲人生中剩下的岁月。  2007年11月24日,父亲因患病医治无效在青岛走完他73年的人生之路。父亲走后,留下近20只鸟由母亲照料。看着这些失去主人的小精灵,我决定把它们放飞。那天清晨,晴空万里,空气特别清爽,我慢慢将笼门开到最大。鸟儿们狐疑地走近笼门,慢慢起飞,然后在空中打一个旋,竟然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我想,也许它们追随父亲而去了。  我们的旅行很顺利。过张家口两天后,我们穿过浑善达尔沙地、科尔沁草原来到祖国最为广阔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这时,右前方出现一片宽阔的水面,水天相连,霞鹜齐飞,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片明镜,想必那就是贝尔湖了。贝尔湖与前方的呼伦湖一起构成呼伦贝尔湖水系,并且联手孕育了这片肥美的草原,这片草原也因此而得名呼伦贝尔。大草原广阔无垠,一望无际。整个大地仿佛一张展开的巨大绿毯,我们不舍得用车作剪把它剪开。我们停下车来,驻足欣赏着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美丽。天苍苍,地茫茫,苍茫的大地在浓云的镶裹下显得更加厚重雄浑。我贪婪地吸一口从大草原深处飘来的清新草香,满腔肺腑顿感畅快。这时,一只百灵鸟张开翅膀滑翔着,缓缓降落在不远处的路边。不错,那只百灵身形健硕,褐红的颜色,鹰一样的嘴,鸽子一样的眼睛,分明就是父亲那只走失的百灵!看着熟悉的身影,我神情恍惚,鬼使神差地向它走去。那只百灵看我走近,不慌不忙给我一个定情的眼神,然后机灵地穿过牧场围栏,底飞至草丛里。同行朋友见我痴痴的样子问我看什么,我说在看百灵。他顺嘴说,怪不得你写小说,对生活充满好奇和激情的人才写小说。我回答说,眼前的百灵让我想起我父亲,让我记起那只走失的百灵,让我忆起我、父亲和百灵鸟之间那段已经消失的幸福时光。那段时光曾那么美好,那么温馨,就像旅途疲惫的人撞上一坛甘美的酸梅酒,使我终生不忘……  此刻,我双眼已泪水蒙蒙。  草原的天说变就变,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涌来大片乌云。乌云丛丛叠叠深浅不一,仿佛绘画大师随意泼向天空的墨汁。沿着低垂而浓密的乌云极目望向天边,天地之间亮着一线缝隙。空隙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天与地之间唯一的出处,又像留给人类逃逸昏暗的最后机会。倏地,那只百灵扑楞楞扇着翅膀窜天而起,悬停在空中,然后抖动起动人的歌喉,似乎在欢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我分明从这美妙的歌声中听出它在给我们指引前行的方向。  那么好吧,有你一路相伴,我们将趨步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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