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抬头
文/李法伟
1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的日本驻军在未通知中国地方当局的情况下，径自在中国驻军阵地附近举行所谓军事演习，并称有一名日军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北平西南的宛平城搜查 ，被中国驻军严词拒绝，日军随即向宛平城和卢沟桥发动进攻。中国驻军第29军37师219团奋起还击，“卢沟桥事变”揭开了全国抗日战争的序幕 。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日军松井联队队长松井一郎手中的战刀一挥，数发炮弹轰向昌乐县城城门，守城官兵全部壮烈牺牲，昌乐沦陷。
六名身穿和服的舞妓女子随着悠悠丝竹的韵律缓缓举手抬足，一张张涂抹脂粉的脸在小扇后时隐时现，面上却毫无表情，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般没有一丝的温暖表情，令陪坐在松井一郎旁边的翻译官王慕河提不起一点兴致。
松井一郎笑眯眯的欣赏着舞妓的精彩歌舞，扭头望向身旁的翻译官王慕河，笑道：“王桑，你看这舞技比你们中国的莺歌燕舞如何？”
王慕河也不知道这些舞妓到底舞的是什么，看到松井一郎对日本歌舞的这么痴迷，随口应道：“妙，妙不可言呀。”
松井一郎嘿嘿一笑，伸出手掌“啪啪”击掌两下，六名舞妓聚拢在一起施礼完毕就退了出去。
松井一郎道：“王桑，中日文化各有所长，歌舞也好，剑道也罢，都是需要相互切磋才能有提升的空间。”
王慕河笑道：“松井队长，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岂是一朝一夕就能领悟的？”
松井一郎不屑道：“那又如何？你们中国这么大的领土还不是被大日本帝国征服统治？假以时日，日本文化就会融入中国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中国老百姓学日本语言，学日本礼仪，更能彰显大日本帝国提倡的大东亚共荣。”
王慕河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诗，不由脱口而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松井一郎愣了一下，笑道：“王桑，你的家乡是昌乐城附近的？”
王慕河没有想到松井一郎的记忆力这么好，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苦笑一声：“我的家乡是昌乐的云罗山。”
松井一郎喃喃自语：“云罗山游击队就在云罗山，王桑的家乡真是一个好地方啊。那里的一山一水都有美丽动人的传说。”
王慕河轻叹一声：“松井队长，明天就是龙抬头了。不知龙抬头的事情……”
松井一郎不等王慕河说下去，沉声道：“不要提龙抬头的事情，我们明日一早去云罗山。”
2
云罗山位于昌乐县城最南端，这里的百姓数百年来以种植玉米、小麦为生，抗日战争爆发后，云罗山附近的青年后生自发组建了地方村民武装，没过多少日子，就被八路军鲁中第八支队整编到云罗山游击队，活跃在云罗山的四邻八乡。
夜深了，整个云罗山黑咕隆咚没有半点灯火，王家庄的王良坡老人身披一件深灰色的粗布棉袄，坐在房门口，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一杆旱烟袋，忍不住唉声叹气。
“爷，天冷夜寒，咋还坐在房门口？”扎着一条麻花辫，穿着一件红色碎花棉袄的王春杏走了过来。
王良坡抬起头看了一眼王春杏，叹息一声：“闺女，昌乐县城沦陷了，鬼子来了。”
王春杏若有所思道：“爷，昌乐都沦陷一个多月了，鬼子兵都在高崖修建炮楼了，咱村的大柱和大虎都去做劳工了，听说一天三顿吃白面馍馍，还有肉吃。”说着，用一双纤细的玉指摆弄着搭在肩头的一条麻花辫子。
王良坡眉头一皱，高声道：“闺女，你可别学你哥哥给鬼子做事忘了自己的祖宗。”说着，抬起右脚，把旱烟袋朝鞋底轻轻一磕，烟锅里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快去睡觉，明天是龙抬头，早起还要画囤呢。”
王春杏樱桃小嘴一嘟，麻花辫一甩，极不情愿地回了房间。
王良坡摇头叹息一声，把旱烟袋别在腰间。
3
二月初二，龙抬头，角宿初现，宜出行、祭祀、动土，忌口角、杀生、交易。
龙抬头，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自古以来，人们将龙抬头日作为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纳祥转运的日子，在云罗山一带流传着家家户户大清早打扫院子，用灶灰在院子里和大门外画上几个圈，在每个圆圈里撒上五谷，俗称“画囤”，祈福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松井联队在翻译官王慕河的陪同下，来到了云罗山山脚下的王家庄。
王家庄的父老乡亲看得很清楚，王良坡的儿子王慕河一路上低头哈腰把鬼子带来的。
松井一郎道：“王老先生，我是松井一郎，很高兴认识您。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一摆手，两名皇军士兵把几份贵重礼品送到王良坡面前。
王良坡听到松井一郎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也没听明白说了些什么鸟语，王慕河便第一时间重新翻译了一遍。
王良坡心里火冒三丈，辛辛苦苦培养王慕河读书，到头来成了鬼子的翻译官，还被村里的老少爷们在背后戳脊梁骨，“松井先生客气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老朽年事已高，恐怕帮不了什么忙。”
松井一郎笑道：“王老先生，您的儿子慕河君是我们大日本皇军最忠实的朋友，他为攻陷昌乐城做了很多努力，是大大的良民，皇军是不会亏待朋友的。”
王慕河点头哈腰道：“松井先生，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一切都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更是为了昌乐城的长治久安。”说着替老爷子王良坡接过礼品，一言一行都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
王良坡抽着旱烟袋瞪了王慕河一眼：“慕河，你真有出息，都成了鬼子的座上宾了。”
王慕河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王春杏从房间走了出来，看到穿着黄呢军大衣的松井一郎，吓得躲到了王良坡的身后。
松井一郎看到穿着红色碎花棉袄的王春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花姑娘，吆西！”说着走上前去。
王慕河悚然一惊，快步走上前，挡在王春杏前面，高声道：“松井联队长，她是我的妹妹王春杏。”
松井一郎一愣，脸色一沉：“王桑，你的妹妹很漂亮，我很喜欢。”说着，手一挥，两名鬼子兵冲了上来，架起王春杏要强行带走。
王良坡奋力推开两名鬼子兵，高声道：“松井先生， 我的儿子是为你们做事的，这就是你们说的大东亚共荣吗？”
松井一郎脸色一沉，厉声道：“王老先生，大东亚共荣有时候也是需要花姑娘交流交流，必要时，做出点牺牲更能看出慕河君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
王良坡听不懂松井一郎说的什么话，道：“慕河，他说什么？”
王慕河低声道：“松井联队长说，让春杏去昌乐城玩两天，再把她安全送回来。”
松井一郎把王慕河推到一边，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高声喊道：“王春杏，乖乖地听话，否则，我会让你们村的村民为你的傲慢陪葬。”说着，把腰畔的战刀拔出一截以示警告。
王春杏看到哥哥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一痛，高声道：“收起你的刀，我跟你走。”
“吆西。”松井一郎得意一笑，手中的战刀应声归鞘。
王良坡双目紧闭，道：“慕河，你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你就是一个废物。”
王春杏被松井一郎带到了昌乐城，王慕河没敢说一句反对的话语，身为一名微不足道的翻译，在鬼子面前做事如履薄冰，惟有慎之又慎。
4
松井一郎把王春杏带回昌乐城就是为了更好地牵制王慕河。
就在这天夜里，松井一郎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王春杏住处，像一头饥饿的狼遇到了丰盛的猎物般扑了上去，远远的传来王春杏绝望地呼喊。
王春杏却不知道，王慕河就站在离她十余米的窗外，望着映照在窗户上两团黑影，狠狠地一拳捣在墙壁上。
王慕河只想把这件事情忘掉，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王慕河去王春杏的住处探望，什么也没问，王春杏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把心事深深地埋在心底，他们的距离越拉越长。
5
两个月后。
王春杏来到了松井一郎的指挥部。
“松井，有两个消息告诉你，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王春杏盯着松井一郎，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温柔。
自从松井一郎在龙抬头的晚上把王春杏侮辱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一晃两个月，王春杏主动找上门来。
到底是什么消息值得王春杏亲自跑来？松井一郎满脸疑惑。
松井一郎道：“好消息和坏消息，我都要知道。”
站在一旁的翻译王慕河立马把松井一郎的话翻译了一遍。
王春杏道：“松井先生，坏消息是我怀了你的孩子。”
王慕河听到这个消息着实吃惊不小，“春杏，你……”
王春杏冷若冰霜道：“哥，一字不漏翻译给松井先生。”
王慕河叹息一声，给松井一郎和王春杏翻译着他们说的话，字字心惊。
松井一郎惊喜道：“春杏，你怀了我的孩子，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怎么算坏消息呢？”
王春杏摇摇头：“好消息是，你们一直在找龙抬头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线索。”
昌乐沦陷后，昌乐城出现了一名专门刺杀日军将领的刺客，每一名死者都是一剑毙命，胸前都会刻下一枚龙头印章，这名刺客的的故事被传的神乎其神，百姓都称呼这名神秘莫测的刺客为：龙抬头。
数月来，松井一直在秘密调查龙抬头的身份，没有一点头绪，听到王春杏知道龙抬头的线索，迫不及待追问：“龙抬头是谁？在哪里？”
王春杏不疾不徐道：“松井先生，留下孩子，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龙抬头是谁，想要知道龙抬头是谁，这个孩子就不能留在世上。”
松井一郎怒气冲冲道：“八嘎！你在威胁我吗？王春杏，一个孩子生死无所谓，你若不喜欢，打掉好了，只要你告诉我龙抬头是谁，我让日军医院最好的医生为你处理掉这个孩子，绝对不会让你的身体留下后遗症。”
这一刻王春杏才明白，老百姓为什么说日本鬼子毫无人性，连畜生不如。
王春杏本想用这个孩子拴住松井一郎的心，现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和鬼子做交易，就是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告诉我，龙抬头是谁？”松井一郎步步追问。
王慕河一个箭步冲过来，拽住王春杏的衣领，大声嘶吼：“松井队长问你，龙抬头到底是谁？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想清楚了。”
“你给我滚一边去。”王春杏用力推开王慕河，“松井，我改变主意了，这孩子我不会生下来，龙抬头你也休想知道是谁。”
“八嘎！”松井一郎一怒，把腰畔的战刀拔出一半，王慕河冲上来拽住松井一郎的手臂，高喊着：“松井队长，我妹妹不懂事，您别生气，我一定好好劝她，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王慕河转身望向王春杏，低声下气道：“春杏，哥求你了，你要是知道龙抬头是谁，就说出来吧，松井队长的耐性是有限的，你再欺骗皇军，哥哥也救不了你。”
王春杏看到王慕河一直在讨好鬼子，银牙一咬，道：“哥，咱家穷，没什么本事，咱爷再苦再累也供你读书认字，哥哥学习上进，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因为咱老王家有一个识文断字的秀才。鬼子来了，昌乐城沦陷了，你做了鬼子的翻译，爷很不高兴。前段时间，高崖的鬼子盖炮楼，咱村的大柱和大虎都去做劳工，天天有白面馍馍和肉吃，我也想去，被爷训了一顿，爷说，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哥，你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为他们做事？他们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只要抓到龙抬头，一个孩子的生死又算什么呢？哥，醒醒吧，别执迷不悟了，你再一意孤行，龙抬头都不会放过你的……”
“啊……”只听一声惨叫，王慕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了王春杏的胸口。
王春杏望着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难以置信道：“哥，你好狠，为了鬼子，对自己的妹妹都下手这么利索，爷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没有脊梁骨的废物……”说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松井一郎望着倒地而亡的王春杏，怒不可遏朝王慕河连续甩了五个耳光：“八嘎！谁让你杀她的？你知道龙抬头是谁吗？你这个愚蠢的家伙。”
6
王慕河把王春杏的灵柩拉回王家庄。
王良坡抱着女儿春杏哭得肝肠寸断，老泪纵横。
还没等王春杏下葬，王慕河就返回了昌乐城，村里的老少爷们帮着王良坡料理了王春杏的后事。
王慕河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奸。
王良坡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望着女儿王春杏的牌位，想起了和儿子王慕河的对话。
“慕河，春杏是怎么没的？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爷，松井队长问春杏知不知道龙抬头是谁？春杏说不知道，他们就吵了起来，松井队长恼羞成怒，用匕首刺进了春杏的胸口，不治身亡了。”
王良坡想到这，狠狠地把手中的旱烟袋摔在地上，瞬间断为两截。
7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日军松井联队对朱刘东南庄区域展开大扫荡，此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在松井联队的必经之路设伏，沉重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
松井联队遭受重创，松井一郎和翻译官王慕河落荒而逃。
仅仅半柱香功夫，松井一郎和王慕河就被一名身背长剑的黑衣人挡住了去路。
王慕河顿觉不妙，快速拔出枪匣子的手枪，还没等拉开保险，只见黑衣人右手一甩，一道寒光破风而至，一枚石子击中王慕河握枪的手腕，剧烈的痛楚让他的手掌失去了握枪的能力，手掌本能的一松，手枪滑落在地上。
“你再不老实试试。”黑衣人恐吓着王慕河。
王慕河吓得颤抖着双腿不敢动弹。
松井一郎紧张地握紧了腰畔的战刀，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盯着松井一郎，厉声道：“云罗山王家庄的王春杏是你杀的？”
松井一郎道：“杀死王春杏的不是我，那是我的翻译官王慕河的杰作。”
黑衣人听到这个答案，扭头望向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王慕河。
王慕河看到黑衣人的一双眼睛里升起一股愤怒的火焰，吓得他一屁股蹲倒在地，战战兢兢喊道：“我也不想这么做的，春杏一直不说龙抬头是谁，谁叫她不听话的。”
黑衣人沉默少许，道：“她是你妹妹，你为了一个龙抬头，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你真的很有本事啊。”
王慕河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春杏的死活与你何干？”
黑衣人道：“事已至此，我就告诉你们，我就是你们一直寻找的龙抬头。”“
听到龙抬头这个名字，松井一郎怒火中烧：“八嘎！”叫喊着拔腰畔的战刀，。
黑衣人不等松井一郎拔出战刀，一个箭步起身而上，手腕一翻，长剑应声出鞘，剑光闪过，一道剑痕在松井一郎的咽喉扩散开来。
松井一郎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扑倒在地。
黑衣人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枚铁制的龙头印章，印在了松井一郎的胸口。
望着黑衣人手里的龙头印章，王慕河偷偷捡起地上的手枪，瞄准了黑衣人，哈哈大笑道：“龙抬头，看你往哪里逃？把你交给皇军，我就不用再做翻译官了，我可以当皇协军的队长、司令。前途一片光明。”
黑衣人望着王慕河，道：“你很喜欢给鬼子做事？用你手中的权利残害中国人，用你手中的刀杀你的妹妹，用你手中的枪杀你的爷。”说完，扯下来蒙在脸庞上的黑色面罩。
令鬼子闻风丧胆的龙抬头就是王慕河的父亲王良坡。
王慕河吓得倒退两步。
王良坡站起来，背过身去，仰天一叹，道：“慕河，走什么样的路，都在你一念之间，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说完这番话，大步向云罗山方向而去。
“砰。”的一声枪响。王良坡身子一颤，嘴角溢出了鲜血。
“爷！路在我的脚下，没有人能阻挡我的阳光。”王慕河声嘶力竭高喊着。
王良坡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道：“杀鬼子，刺汉奸，中华儿女前赴后继，他们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说着，奋力把握在手里的龙抬头印章抛出，裹着风雷之声直上云霄，好似要把灰暗的天空刺穿，还世间一片清明。
王慕河大叫一声，连滚带爬扑向龙头印章落下的方向。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