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妣行实
呜呼天乎！某今日乃哭吾母耶！天胡降割于我家邪！
昔，某年十三时，吾母即割爱，遣游邻邑学。越二载，归，复遣游本邑学。暨忝窃科名，官翰林者二十有七年。
中虽两告觐省，然皆未足以殚人子之心。今年春正月，讣音偶至，某闻而昏仆于地，经宿方悟，号天叩地，无以自容。亟奔归，大事既襄。切念吾母生也，某不克一日养；殁也，不获一言永诀。天地之间，罪大恶极，莫某为甚！
矧蒙敕创厝一坟，爰虑吾母恐惧，结数椽于墓左，夜栖于中，庶几魂梦下接吾母之灵，以相娱乐。既而内外族属，迤逦来慰。因谈吾母之德善，无不举手加额曰：“非可以言名也。”
吾母生平质实无伪，未尝出一诳人语。廪粟出入，斗秤不知计较。或有故遣妇称量，妇有因私与者，心虽知之，亦置之不问。曰：“彼各亲其亲也，吾家视此为常事待。”
厮养虽严，抚育之仁，未尝不寓。义女之子名敦儿，五岁而孤，尝患脾积，岁余，颜色枯槁，气息奄奄，人不可近。
吾母亲为易席，供饮食，延医调治，不惮劳苦，半年，病愈。君子曰：“仁母也。”敦儿今已强壮。
永乐中，先伯父宦游南京。伯母杨氏，远行穿着不足，吾母时亦不自给，乃脱金荔枝手饰，易匹绢，潜置伯母行装内，无复知者，伯母没齿不言，吾母亦不与人言，惟家君知之。东都妪赵氏，家甚贫，或乞粟帛若布，或乞线丝箕帚小器等，吾母随乞即与之，如此者十余年。君子曰：
“好施予者，固有之。至于久而频数不厌者，惟刘贤母然。”
妪将殂，吾母知其无袭衣，急取细布二匹遗之，复持瓜果药物往视。妪顿首曰：“吾不能报恩，皇天有知，愿延母千岁寿，且使子孙常显宦。”言既而殂。
正统辛酉，大水，洋河堤决。时邻叔居，叔先穴房后垣，水遂浸吾家，垣悉圯，男女行水中，至沉灶没床，举家忧之。抵晚，吾母即土坑造饼，谓子珽曰：“吾见汝叔未饭，可召与汝父共。”叔来，欢然若不知者。识者曰：
“于此可以视贤母睦族之仁。”
三沭恩封，处贵富不骄不奢，年逾古稀，犹朝夕自理庖厨不怠，壶范内则，母仪妇道，没后愈彰澈大行。今内阁大学士彭先生，虽曾表于墓，于吾母德善有未尽者。某兹庐守墓下，又得族属传此数事，特勒之碑阴。
呜呼！吾母不可得而见矣。天地山川，有时而尽，某之恨，盖无时而尽。痛苦之际，言不敢文，亦不敢一字妄也。
注：⑴成化七年（1471 年），刘珝之母李氏病逝。时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刘珝，丁忧辞官回家，为母守墓三年，以尽孝心。为悼念母亲生前之德善，亲书《先妣行实》，并刻碑于墓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