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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11-18 07:00
鄌郚总编

刘锡诚丨祖屋纪事

  祖屋纪事
  作者:刘锡诚
  我家的祖屋是个农村里的四合院。早年伯父和父亲分家时,归了伯父。由于整个院子缩在离大街有大约50米的屋群之中,所以平时很安静。院子坐北朝南,大门口却拐了个弯,经过一个影壁向西开着。出得大门来,还要经过一条小巷子才能来到街口。不知道是不是在风水上犯了什么忌,也不知道建院盖屋时,是否请人查过什么《营造法》一类勘舆学的书,可我从记忆时起就总有点儿感到不对劲。祖屋所在的那条南北小街上,凡是向西开门的几家,后世的遭际都不好,有的死绝了,有的外出流浪未归,有的成了地主,被斗争、被改造,家境中落、人烟稀少。伯父家虽然是贫农,在近几十年的农村政治舞台上本应处于有力地位,却也概莫能外。
  整个院子由三间北房、四间西厢房(一半住人,一半是磨房)、两间东厢房(牲口棚)和一间南房(饭棚子)组成。房子有年头了,我记事时,已经显得很破旧了。天井不大,被几个粮食囤和咸菜缸占得满满的。四周的屋角角上种植着几棵梧桐树和香椿树,咸菜缸边上种着一棵石榴树。三间北屋是老屋,青砖外皮麦草盖顶,里面是泥土的,被烧火时冒出的烟给熏得漆黑漆黑的。至于建于什么年代,我不知道。我懂事的时候,伯母就过世了,只有我的祖母住在里面,帮着伯父料理家务。我父亲虽然在园子里另立了门户,但由于孩子多,又是新分出去的,家境很薄,我就常常在祖母的膝下和被窝里混生活。因此我也就对这屋子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把它看成是我们这一家的中心。
  我渐渐长大了,到外面上学,很少回家来。不算死去的,我兄弟姐妹六个中,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有上学的机会。我上了北京大学,算是鹤立鸡群,毕业后又有一份令人羡艳的工作。除了二妹以外,其他兄弟姐妹至今还得摸那些父母亲使得发黄放亮的锄把子,都还在黄土地里熬太阳。但我知道,并不是因为只有我天资特别聪颖,才如此幸运,而是因为生活窘困,没有足够的钱粮供给所有的孩子上学读书识字才成就了我。几十年来,每当想到这里,心里常常波涛翻滚,无法平静,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伯父家的哥哥姐姐们受教育的情况倒还比我家里好些。大哥解放前是一所中心小学的教师兼主任,只是济南解放时由于不明真相,被裹胁去了台湾。二哥后师毕业担任了潍坊市一所小学校长,模范人民教师,不幸的是从1958年起,蒙受了二十四年的错误处理,长时期在劳改队干着力不胜任的重体力劳动。这两个贫农的儿子的命运给这个本来可以正常运转的家庭,带来了厄运。正当壮年然而身体衰弱的伯父,在欢腾的大跃进刚过之后紧接着到来的天灾人祸中,被活活饿死。年轻漂亮而又有知识的堂姐,贫病交加,也和伯父一样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在豆寇年华上就夭折了。我和她的年纪相仿,到了清明,有谁会在她的荒坟上添一把土呢?于是,一所空荡荡的四合院,只剩下了过着寂寞日月、守活寡的年轻大嫂。
  祖屋里没有了主人,断了烟火,便悄然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成了队房。寂静的小院,霎时间变成了人群鼎沸的政治中心,好不辉煌了一阵子。由于常年得不到必要的修葺,终于在一天的夜里,随着滂沱的大雨“轰隆”一声倒塌了。受过良好教育,相貌姣好,现在却孤苦无助的嫂子,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又要挣吃,又要顾穿,怀着总有一天会与稽留台湾的心爱的丈夫见面的憧憬,苦撑着那漫长而艰难的岁月。开始还有倒塌下来的檩木可以变卖,过不了几天,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换钱和换口粮的东西了。一天几分钱还不能到手的工分和虎视眈眈的淫邪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离乡背井,随女儿住到了别的村庄,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悲凉的日子。她望眼欲穿也没有等到远行在外的丈夫,惆怅万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她抛撒过青春的郑王庄;在她离开的时候,她既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可以炫耀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1974年春夏之交,我亲爱的父亲——一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民,突然因脑溢血病危。接到弟弟拍来的电报,我便星夜赶回老家去,在病榻旁尽长子最后的孝心。不幸,父亲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便与我们告别了。母亲刚过世才两年,父亲又辞我们而去,连续两次痛失亲人的打击,使我的心情极为沉重。办完父亲的丧事,在离开村子之前,我带着悲伤欲绝的心情,只身一人去看一眼那个我曾经非常熟悉非常想念的祖屋。当我的脚步踏进那个院子里的第一刻,便惊呆了。那凄凉的景象,多么象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所写的那种鬼狐出没的荒园啊。四周的居室无一例外地都倒塌了,剩下只是残垣断壁,甚至连一块瓦片都不剩了,那棵兆示着子孙连绵的石榴树也不见了,那些据说可以引来金凤凰的大梧桐树也不复存在了,到处都是丛生的杂草和荆棘,从三两个草垛和杂草丛中间,有一条被家狗和野狗们走出来的狗道,连着村子的东头和西头。这荒园子,只有狗们可以放心大胆地从那里经过,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尿和拉屎,小胆的人,特别是孩子,是无论如何不敢从那里经过的,尤其是天黑的时候。他们害怕故事里的那些游荡的野鬼孤魂捉弄人,吓唬人。
  我的脑子里轰轰的乱响,什么也理不清楚。生活好象是变了一个捉弄人的戏法,好端端的一个宅院,怎么就在转眼间变成一座荒园子了呢?难道真的如风水学所说的,在那大门外小巷与大街相交的丁字路口,没有竖一块“泰山石敢当”碑碣?我不信。一块石头就能挡住外来的邪祟,一个碑碣就能镇压敢于来犯的不祥?我不信。但事实上却果真是家道中落了呀。我如坠五里雾中。
  随着两岸之间民间交流的扩大,听说大哥已经回乡来看过那个年久失修因而败落的家园了。他老了,是一个收入微薄的退休教师,失去了家园,他是注定无法叶落归根的了。他带着满腔的悲凉回到台中市。他给我来电话说,他大概再也不能回来,他对于没有见到我的面而万分惋惜。二哥于1979年落实了政策,从矿山回到了教育战线,又重操旧业,他重新焕发出来的工作热情,受到学生们和同事们的欢迎,工作的单位给了他一套居室,可以在城里安度晚年。面对着那荒废了的家园,他自然也是无可奈何的。只是我的心里象被什么堵着。我写信告诉弟弟,求他无论如何要把那间祖屋修起来,哪怕再简陋也无妨。那虽不是我们的财产,却是我们的祖屋!弟弟虽然读书不多,但很赞成我的意思,已经把那屋修好,在里面堆放了一些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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