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62天前
鄌郚总编

林徽因文集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地,不可信地,惨酷地,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针刺猛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
  突然地,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里吗?但是除却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我们中间没有绝对信命运之说的,但是对着这不测的人生,谁不感到惊异,对着那许多事实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对这永远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们前边展开的只是一堆坚质的事实:
  “是的,他十九晨有电报来给我……
  “十九早晨,是的!说下午三点准到南苑,派车接……
  “电报是九时从南京飞机场发出的……
  “刚是他开始飞行以后所发……
  “派车接去了,等到四点半……说飞机没有到……
  “没有到……航空公司说济南有雾……很大……”只是一个钟头的差别:下午三时到南苑,济南有雾!谁相信就是这一个钟头中便可以有这么不同事实的发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离平的前一晚我仍见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飞机改期过三次,他曾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个茶会出来,在总布胡同口分手。在这茶会里我们请的是为太平洋会议来的一个柏雷博士,因为他是志摩生平最爱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尔的姊丈,志摩十分地殷勤;希望可以再从柏雷口中得些关于曼殊菲尔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时间,我们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约会出去了,回来时很晚,听差说他又来过,适遇我们夫妇刚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喝了一壶茶,在桌上写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阵不痛快,却忙给他一个电话。
  “你放心,”他说,“很稳当的,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
  话虽是这样说,他却是已经死了整两周了!
  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这样一个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了,这个简单惨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地增长下去……
  我不该在这里语无伦次地尽管呻吟我们做朋友的悲哀情绪。归根说,读者抱着我们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请柏雷一样,要从我们口里再听到关于志摩的一些事。这个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们满意,因为关于他的事,动听的,使青年人知道这里有个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实在太多,决不是几千字可以表达得完。谁也得承认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世间便不轻易有几个的,无论在中国或是外国。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岁上差别不算少,一见面之后便互相引为知己。他到康桥之后由逖更生介绍进了皇家学院,当时和他同学的有我姊丈温君源宁。一直到最近两月中源宁还常在说他当时的许多笑话,虽然说是笑话,那也是他对志摩最早的一个惊异的印象。志摩认真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讶。源宁说,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读书,外边下了倾盆大雨——惟是英伦那样的岛国才有的狂雨——忽然他听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门,外边跳进一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源宁向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源宁怔住了,他问志摩等什么在这大雨里。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源宁不止说他不去,并且劝志摩趁早将湿透的衣服换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国的湿气岂是儿戏,志摩不等他说完,一溜烟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问过志摩这故事的真确,他笑着点头承认这全段故事的真实。我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有?他说记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诧异地打断他对那虹的描写,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说:“完全诗意的信仰!”
  “完全诗意的信仰”,我可要在这里哭了!也就是为这“诗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达到他“想飞”的夙愿!“飞机是很稳当的,”他说,“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运命!”他真对运命这样完全诗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新的旅程,我们没有到过的,不免过分地怀疑,死不定就比这生苦,“我们不能轻易断定那一边没有阳光与人情的温慰”,但是我前边说过最难堪的是这永远的静寂。我们生在这没有宗教的时代,对这死实在太没有把握了。这以后许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丽的诗意的信仰!
  我个人的悲绪不竟又来扰乱我对他生前许多清晰的回忆,朋友们原谅。
  诗人的志摩用不着我来多说,他那许多诗文便是估价他的天平。我们新诗的历史才是这样地短,恐怕他的判断人尚在我们儿孙辈的中间。我要谈的是诗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说志摩的为人只是不经意的浪漫,志摩的诗全是抒情诗,这断语从不认识他的人听来可以说很公平,从他朋友们看来实在是对不起他。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说了解,因为不是许多人爱说志摩最不解人情吗?我说他的特点也就在这上头。
  我们寻常人就爱说了解;能了解的我们便同情,不了解的我们便很落漠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们能了解的,我们以为很适当;不表同情于我们不能了解的,我们也认为很公平。志摩则不然,了解与不了解,他并没有过分地夸张,他只知道温存,和平,体贴,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无论出自何人,在何等情况之下,他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他全能表几分同情,他真能体会原谅他人与他自己不相同处。从不会刻薄地单支出严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谪凡事与他不同的人。他这样地温和,这样地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地说,至少他要比我们多数的人伟大许多;他觉得人类各种的情感动作全有它不同的,价值放大了的人类的眼光,同情是不该只限于我们划定的范围内。他是对的,朋友们,归根说,我们能够懂得几个人,了解几桩事,几种情感?哪一桩事,哪一个人没有多面的看法!为此说来志摩朋友之多,不是个可怪的事;凡是认得他的人不论深浅对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极自然的结果。而反过来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过程中却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只如是,他还曾为他的一点理想的愚诚几次几乎不见容于社会。但是他却未曾为这个而鄙吝他给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为受了刺激而转变刻薄暴戾过,谁能不承认他几有超人的宽量。
  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他的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全是难能可贵到极点。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代,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旧业,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这几年新诗尝试的运命并不太令人踊跃,冷嘲热骂只是家常便饭——他常能走几里路去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我说神秘,其实竟许是傻,是痴!事实上他只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他愉快起来,他的快乐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忧伤起来,他的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寻常评价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轻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纯是艺术的情感的脱离寻常的原则,所以往常人常听到朋友们说到他总爱带着嗟叹的口吻说:“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个怪人吗?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极难得可爱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吗?他的兴趣只限于情感吗?更是不对。志摩的兴趣是极广泛的。就有几件,说起来,不认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爱数学,他始终极喜欢天文,他对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认得很多,最喜暑夜观星,好几次他坐火车都是带着关于宇宙的科学的书。他曾经疯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写过一篇关于相对论的东西登在《民铎》杂志上。他常向思成说笑:“任公先生的相对论的知识还是从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来的呢,因为他说他看过许多关于爱因斯坦的哲学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养病,他常来闲谈,有一天谈到他幼年上学的经过和美国克来克大学两年学经济学的景况,我们不竟对笑了半天,后来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说了那么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像许多天才,幼年里上学,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优等的,听说有一次康乃尔暑校里一个极严的经济教授还写了信去克来克大学教授那里恭维他的学生,关于一门很难的功课。我不是为志摩在这里夸张,因为事实上只有为了这桩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乐乎!
  此外他的兴趣对于戏剧绘画都极深浓,戏剧不用说,与诗文是那么接近,他领略绘画的天才也颇可观,后期印象派的几个画家,他都有极精密的爱恶,对于文艺复兴时代那几位,他也很熟悉,他最爱鲍提且利和达文骞。自然他也常承认文人喜画常是间接地受了别人论文的影响,他的,就受了法兰(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对于建筑审美他常常对思成和我道歉说:“太对不起,我的建筑常识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们是最讨厌Ruskins的。但是为看一个古建的残址,一块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热心,都更能静心领略。
  他喜欢色彩,虽然他自己不会作画,暑假里他曾从杭州给我几封信,他自己叫它们做“描写的水彩画”,他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西(边)桑田的颜色,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他都仔细地观察到。又有一次他望着我园里一带断墙半晌不语,过后他告诉我说,他止在默默体会,想要描写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
  对于音乐,中西的他都爱好,不止爱好,他那种热心便唤醒过北平一次——也许唯一的一次——对音乐的注意。谁也忘不了那一年,客拉司拉到北平在“真光”拉一个多钟头的提琴。对旧剧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平那几天我们曾接连地同去听好几出戏,回家时我们讨论的热闹,比任何剧评都诚恳都起劲。
  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这样早地永远地离开我们另投一个世界,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须声息!
  我不敢再往下写,志摩若是有灵听到比他年轻许多的一个小朋友拿着老声老气的语调谈到他的为人不觉得不快吗?这里我又来个极难堪的回忆,那一年他在这同一个的报纸上写了那篇伤我父亲惨故的文章,这梦幻似的人生转了几个弯,曾几何时,却轮到我在这风紧夜深里握吊他的惨变。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地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赘!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满着粗筋络往理想的反面猛进,我并不在瞎说,当我写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朋友,你自己说,如果是你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迎着这一窗太阳:眼看着菊花影在墙上描画作态;手臂下倚着两叠今早的报纸;耳朵里不时隐隐地听着朝阳门外“打靶”的枪弹声;意识的,潜意识的,要明白这生和死的谜,你又该写成怎样一首诗来,纪念一个死别的朋友?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摆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地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地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论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平;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的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得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广阔包括了多数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间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时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做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地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这新诗仍在彷徨歧路的尝试期间,谁也不能坚决地论断,不过有一桩事我很想提醒现在讨论新诗的人,新诗之由于无条件无形制宽泛到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只在那里倔强地尝试用功,你还会用尽你所有活泼的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报副刊》时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槌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不是马马虎虎地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面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渗合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碜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些蠢诚的事吧。
  窗子以外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杈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叽叽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子,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的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须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促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并且如果称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弯。那两人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吗?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彷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了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吃一次烧饼和几颗沙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地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陕西过来做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地满脸挂着面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脉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地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更不懂的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茶,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蛛丝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吗?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潇脱风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地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天气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地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踮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意相寻”,有点儿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的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是未恋,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情绪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情绪即使根本相同,情绪的象征,情绪所寄托,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绪的联系,早就成了习惯。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一流冷涧倾泻一片幽愁的平静,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热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或是“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
  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踮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地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深深锁在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借,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诗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地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势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着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地,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也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在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遗憾。
  至于关于这里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很成熟自然地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还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为着那些地方就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借力于迫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地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括,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既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地不耐烦和失望的。
  生活的丰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却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种种不同的情景;还得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戏剧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客观地见过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观地能激发很复杂,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够同情于人性的许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地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操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予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究竟怎么一回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惨淡经营,——至少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更或凝定人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画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来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觉,理智,官感,情感,记性和幻想,独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们不平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远。在它们潜意识的流动,——独立的或交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的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的对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对历史人性。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味,及幻想尝味的“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迷。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理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讥的,只承认“天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而那综错交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根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的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质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可以多方面地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满足,道理甚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现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泉源,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的融会交流错综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音声,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的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联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做灵感的来临,主要的亦在那一闪力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会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之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明所以。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插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是伤感流丽,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唯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
  彼此
  朋友又见面了,点点头笑笑,彼此晓得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许多经验。个别地说,这时间中每一人的经历虽都有特殊的形相,含着特殊的滋味,需要个别的情绪来分析来描述。
  综合地说,这许多经验却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触着那一角,我碰上这一头,归根还是那一片迷惘笼罩着彼此。七月!——这两字就如同史歌的开头那么有劲——八月,九月带来了那狂风,后来。后来过了年——那无法忘记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厉地又到了年夜。现在又是一月二月在开始……谁记得最清楚,这串日子是怎样地延续下来,生活如何地变?想来彼此都不会记得过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离中旋转,但谁又会忘掉那么切肤的重重忧患的网膜?
  经过炮火或流浪的洗礼,变换又变换的日月,难道彼此脸上没有一点记载这经验的痕迹?但是当整一片国土纵横着创痕,大家都是“离散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自然“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脸上所刻那几道并不使彼此惊讶,所以还只是笑笑好。口角边常添几道酸甜的纹路,可以帮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认这一点:在迷惘中人最应该有笑,这种的笑,虽然是敛住神经,敛住肌肉,仅是毅力的后背,它却是必需的,如同保护色对于许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样。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来船的甲板上,热臭的人丛中,他记起他那时的困顿饥渴和狼狈,旋绕他头上的却是那真实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实的狂敌杀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飞机:美丽得像鱼像鸟……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为同样的另外一个人懂得那原始的骤然唤起纯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时他在××车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风雨摧落后的落叶,瑟索地蜷伏着,他们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们所初次尝到的敌机的轰炸!谈话就可以这样无限制地延长,因为现在都这样地记忆,——比这样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随便提起一个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会或商埠,随着全会涌起怎样的一个最后印象!
  再说初入一个陌生城市的一天——这经验现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间,这里就把个别的情形和感触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还不是一剂彼此都熟识的清凉散?苦里带涩,那滋味侵入脾胃时,小小的冷噤会轻轻在背脊上爬过,用不着丝毫锐性的感伤!也许他可以说他在那夜进入某某城内时,看到一列小店门前凄惶的灯,黄黄的发出奇异的晕光,使他嗓子里如鲠着刺,感到一种发紧的触觉。你所记得的却是某一号车站后面黯白的煤汽灯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图上指出时,你所经过的同他所经过的也可以有极大的距离,你同他当时的情形也可以完全地不相同。但是在这里,个别的异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仅是你我会彼此点头,彼此会意,于是也会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卢沟桥与敌人开火以后,纵横中国土地上的脚印密密地衔接起来,更加增了中国地域广漠的证据。每个人参加过这广漠地面上流转的大韵律的,对于尘土和血,两件在寻常不多为人所理会的,极寻常的天然质素,现在每人在他个别的角上,对它们都发生了莫大亲切的认识。每一寸土,每一滴血,这种话,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事物,不仅是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
  在前线的前线,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尘土和血另成一种生活的形体魂魄。睡与醒中间,饥与食中间,生和死中间,距离短得几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是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存着的,继续着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变恨,惘惘地却勇敢地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热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生活仍然缓弛地伸缩着;食宿生死间距离恰像黄昏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宽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无穷,人生长勤。生之穿插零乱而琐屑,完全无特殊的色泽或轮廓,更不必说英雄气息壮烈成分。斑斑点点仅像小血锈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经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让生活在小处窳败,逐渐减弱,由锐而钝,由张而弛,你就得更感谢那许多极平常而琐碎的摩擦,无日无夜地透过你的神经、肌肉或意识。这种时候,叹息是悬起了,因一切虽然细小,却绝非从前所熟识的感伤。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没有叹息的余地。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实际哀乐所刻画而成,是一种坚忍韧性的笑。因为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时,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韧性地支持,需要产生这韧性支持的力量。
  现在后方的问题,是这种力量的源泉在哪里?决不凭着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够的,天知道!尤其是在这时候,情感就在皮肤底下“踊跃其若汤”,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冲动!现在后方被缓的生活,紧的情感,两面摩擦得愁郁无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个人都可以苦恼而又热情地唱“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支持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检讨它的意义以自大。也还需要一点结实的凭借才好。
  我认得有个人,很寻常地过着国难日子的寻常人,写信给他朋友说,他的嗓子虽然总是那么干哑,他却要哑着嗓子私下告诉他的朋友:他感到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或不流着血死去,他都觉得荣耀,异于寻常的,他现在对于生与死都必然感到满足。这话或许可以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我常思索这简单朴实的情感是从哪里来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过意识,我开始明了理智同热血的冲动以外,还有个纯真的力量的出处。信心产生力量,又可储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现在生活既这样地彼此患难同味,这信心自是,我们此时最主要的联系,不信你问他为什么仍这样硬朗地活着,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问你。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那理智热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时许多事,在思流的过程中,总是那么晦涩,明了时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简单明显的事实!此时我拭下额汗,差不多可以意识到自己口边的纹路,我尊重着那酸甜的笑,因为我明白起来,它是力量。
  话不用再说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彼此,这么共同,个别的情绪这么不相干。当前的艰苦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充满整一个民族,整一个时代!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
  一片阳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的一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的泉流,和着仿佛是继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娱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静”,则方才情绪所兜的小小圈子便无条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却实在不能不感到这种亲密的损失的可哀。
  就说它是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无不可,不过走走未始不是更好。归根说,我们活在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万物之灵的人的活动所产生的种种,所谓人类文化?这人类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们怀疑或许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机体的感觉,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发出的一串行为,所聚敛的一点智慧——那么一点点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宇宙万物客观的本无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兽才开始有了秀丽,有了气质,有了灵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说。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没有自然的美,质或神方面更无所谓人的智慧,人的创造,人的一切生活艺术的表现!这样说来,谁该鄙弃自己感觉上的小小旅行?为壮壮自己的胆子,我们更该相信唯其人类有这类情绪的驰骋,实际的世间才赓续着产生我们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圆润口调说:我们既然无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盘古到今种种的艺术——无论是抽象的思想的艺术,或是具体的驾驭天然材料另创的非天然形象——则对于艺术所由来的渊源,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又当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吗?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地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唯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蹑着鞋,挨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的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和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平郊建筑杂录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煊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含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地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与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一 卧佛寺的平面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屈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地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点,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少些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悠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儿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在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做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也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做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地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和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在这点上,本刊上期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惟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与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意见。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做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二 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
  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游览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山坡底下。坐汽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对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系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难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点小建筑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颜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法海寺图》)。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华麻列口吽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拱地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做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尘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全是石造的。这在中国又是个少有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他的年代的保证。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许不周到的中国,这忧虑未免神经过敏!
  法海寺门特点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等,主要的却是他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三 杏子口的三个石佛龛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地方,马路旁边,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简直就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大小稍稍不同,而它们的背面却同是不客气地向着马路。因为它们的前面全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来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做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采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他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地,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1200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1272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m 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利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十厘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他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他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平郊建筑杂录(续)
  四 天宁寺塔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
  一年来,我们在内地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北平广安门外天宁寺塔的研究的初稿竟然原封未动。许多地方竟未再去图影实测,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地,委曲地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我们想国内爱好美术古迹的人日渐增加,爱慕北平名胜者更是不知凡几,或许对于如何鉴别一个建筑物的年代也常有人感到兴趣,我们这篇讨论天宁寺塔的文字或可供研究者的参考。
  关于天宁寺塔建造的年代,据一般人的传说及康熙乾隆的碑记,多不负责地指为隋建,但依塔的式样来做实物的比较,将全塔上下各部逐件指点出来,与各时代其他砖塔对比,再由多面引证反证所有关于这塔的文献,谁也可以明白这塔之绝对不能是隋代原物。
  国内隋唐遗建,纯木者尚未得见,砖石者亦大罕贵,但因其为佛教全盛时代,常留大规模的图画雕刻散迹于各处,如敦煌云岗龙门等等,其艺术作风,建筑规模,或花纹手法,则又为研究美术者所熟审。宋辽以后遗物虽有不载朝代年月的,可考者终是较多,且同时代、同式样、同一作风的遗物亦较繁伙,互相印证比较容易。故前人泥于可疑的文献,相传某物为某代原物的,今日均不难以实物比较方法,用科学考据态度,重新探讨,辩证其确实时代。这本为今日治史及考古者最重要亦最有趣的工作。
  我们的《平郊建筑杂录》,本预定不录无自己图影或测绘的古迹,且均附游记,但是这次不得不例外。原因是《艺术周刊》已预告我们的文章一篇,一时因图片关系交不了卷,近日这天宁寺又尽在我们心里欠伸活动,再也不肯在稿件中间继续睡眠状态,所以决意不待细测全塔,先将对天宁寺简略的考证及鉴定,提早写出,聊作我们对于鉴别建筑年代方法程序的意见,以供同好者的参考。希望各处专家读者给以指正。
  广安门外天宁寺塔,是属于那种特殊形式,研究塔者竟有常直称其为“天宁式”的,因为此类塔散见于北方各地,自成一派,天宁则又是其中最着者。
  此塔不仅是北平近郊古建遗迹之一,且是历来传说中,颇多误认为隋朝建造的实物。但其塔型显然为辽金最普通的式样,细部手法亦均未出宋辽规制范围,关于塔之文献方面材料又全属于可疑一类,直至清代碑记,及《顺天府志》等,始以坚确口气直称其为隋建。传说塔最上一层南面有碑,关于其建造年代,将来或可在这碑上找到最确实的明证,今姑分文献材料及实物作风两方面讨论之。讨论之前,先略述今塔的形状如下。
  简略地说,塔的平面为八角形,立面显着的分三部:一、繁复之塔座;二、较塔座略细之第一层塔身;三、以上十三层支出的密檐。全塔砖造高57.80米,合国尺17丈有奇。
  塔建于一方形大平台之上,平台之上始立八角形塔座。座甚高,最下一部为须弥座,其“束腰”有壶门花饰,转角有浮雕像。此上又有镂刻着壶门浮雕之束腰一道。最上一部为勾栏斗拱俱全之平座一围,阑上承三层仰翻莲瓣。
  第一层塔身立于仰莲座之上,其高度几等于整个塔座,四面有拱门及浮雕像,其他四面又各有直棂窗及浮雕像。此段塔身与其上十三层密檐是划然成塔座以上的两个不同部分,十三层密檐中,最下一层是属于这第一层塔身的,出檐稍远,檐下斗拱亦与上层稍稍不同。
  上部十二层,每层仅有出檐及斗拱,各层重叠不露塔身。宽度则每层向上递减,递减率且向上增加,使塔外廓作缓和之卷杀。
  塔各层出檐不远,檐下均施双拱斗拱。塔的转角为立柱,故其主要的柱头铺作,亦即为其转角铺作。在上十二层两转角间均用补间铺作两朵。唯有第一层只用补间铺作一朵。第一层斗拱与上各层做法不同之处在转角及补间均加用斜拱一道。
  塔顶无刹,用两层八角仰莲,上托小须弥座,座承宝珠。塔纯为砖造,内心并无梯级可登。
  历来关于天宁寺的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殆已搜集无遗,计有《神州塔传》《续高僧传》《广宏明集》《帝京景物略》《长安客话》《析津日记》《隩志》《民齐笔记》《明典汇》《冷然志》,及其他关于这塔的记载,以及乾隆重修天宁寺碑文及各处许多的诗(康熙天宁寺《礼塔碑记》并未在内)。所收材料虽多,但关于现存砖塔建造的年代,则除却年代最后的那个乾隆碑之外,综前代的文献中,无一句有确实性的明文记载。
  不过《顺天府志》将《日下旧闻考》所集的各种记述,竟然自由草率地综合起来,以确定的语气说:“寺为元魏所造,隋为宏业,唐为天王,金为大万安,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明初重修,宣德改曰天宁,正统更名广善戒坛,后复今名,寺内隋塔高二十七丈五尺五寸。”
  按《日下旧闻考》中文多重复抄袭及迷信传述,有朝代年月,及实物之记载的,有下列重要的几段。
  (一)《神州塔传》:“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此书在文献中年代大概最早,但传中并未有丝毫关于塔身形状材料位置之记述,故此段建塔的记载,与现存砖塔的关系完全是疑问的。仁寿间宏业寺建塔,藏舍利,并不见得就是今天立着的天宁寺塔,这是很明显的。
  (二)《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幽州宏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自开皇末,舍利到前,山恒倾摇,及安塔竟,山动自息。”《续高僧传》,唐时书,亦为集中早代文献之一。按此则隋开皇中“安塔”,但其关系与今塔如何则仍然如《神州塔传》一样,只是疑问的。
  (三)《广宏明集》:“仁寿二年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云,三月二十六日,于宏业寺安置舍利。”这段仅记安置舍利的年月也是与上两项一样的与今塔(即现存的建筑物)并无确实关系。
  (四)《帝京景物略》:“隋文帝遇阿罗汉授舍利一囊乃以七宝函致雍岐等十三州建一塔,天宁寺其一也,塔高十三寻,四周缀铎万计,塔前一幢,书体遒美,开皇中立。”这是一部明末的书,距隋已隔许多朝代。在这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隋文帝建塔藏舍利的历史与天宁寺塔串在一起的记载。据文中所述高十三寻缀铎的塔,颇似今存之塔,但这高十三寻缀铎的塔,是否即隋文帝所建,则仍无根据。此书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这千年之间,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据我们所知道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且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圆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下层石,这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这明末作者并不及见那木构原物,所谓十三寻缀铎的塔倒是今日的砖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人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宣德修之曰天宁,正统中修之曰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人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这个记载实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似乎所述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个大塔则作者对于此事当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到底什么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有开皇幢,或为辽重熙幢之误。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辽重熙立过石幢,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可以说并无把握。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唯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
  其可以言传之点,我们可以分作两大类去观察:(一)整个建筑物之形式(也可以说是图案之概念);(二)建筑各部之手法或作风。关于图案概念一点,我们可以分作平面及立面讨论。唐以前的塔,我们所知道的,平面差不多全作正方形。实物如西安大雁塔,小雁塔,玄奘塔,香积寺塔,嵩山永泰寺塔,及房山云居寺四个小石塔河南山东无数唐代或以前高僧墓塔,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灵岩寺法定塔,嵩山少林寺法玩塔等等等等。刻绘如云冈,龙门石刻,敦煌壁画等等,平面都是作正方形的。我们所知的唯一的例外,在唐以前的,唯有嵩山嵩岳寺塔,平面作十二角形,这十二角形平面,不唯在唐以前是例外,就是在唐以后,也没有第二个,所以它是个例外之最特殊者,是中国建筑史中之独例。除此以外,则直到中唐或晚唐,方有非正方形平面的八角形塔出现,这个罕贵的遗物即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按禅师于天宝五年圆寂,这塔的兴建,绝不会在这年以前,这塔短稳古拙,亦是孤例,而比这塔还古的八角形平面塔,除去天宁寺——假设它是隋建的话——别处还未得见过。在我们今日,觉得塔的平面或作方形,或作多角形,没甚奇特。但是一个时代的作者,大多数跳不出他本时代盛行的作风或规律以外的——建筑物尤甚——所以生在塔平面作方形的时代,能做出一个平面不作方形的塔来,是极罕有的事。
  至于立面方面,我们请先看塔全个的轮廓之所以形成。天宁寺的塔,是在一个基坛之上立须弥座,须弥座上立极高的第一层,第一层以上有多层密而扁的檐的。这种第一层高,以上多层扁矮的塔,最古的例当然是那十二角形嵩山嵩岳寺塔,但除它而外,是须到唐开元以后才见有那类似的做法,如房山云居寺四小石塔。在初唐期间,砖塔的做法,多如大雁塔一类各层均等递减的。但是我们须注意,唐以前的这类上段多层密檐塔,不唯是平面全作方形而且第一层之下无须弥座等等雕饰,且上层各檐是用砖层层垒出,不施斗拱,其所呈的外表,完全是两样的。
  所以由平面及轮廓看来,竟可证明天宁寺塔为隋代所建之绝不可能,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师就根本没有这种塔的观念。
  至于建筑各部的手法作风,则更可以辅助着图案概念方面不足的证据,而且往往更可靠,更易于鉴别。我们不妨详细将这塔的每个部分提出审查。
  建筑各部构材,在中国建筑中占位置最重要的,莫过于斗拱。斗拱演变的沿革,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结构法演变史。在看多了的人,差不多只须一看斗拱,对一座建筑物的年代,便有七八分把握。建筑物之用斗拱,据我们所知道的,是由简而繁。砖塔石塔最古的例如北周神通寺四门塔及东魏嵩岳寺十二角十五层塔,都没有斗拱。次古的如西安大雁塔及香积寺砖塔,皆属初唐物,只用斗而无拱。与之略同时或略后者如西安兴教寺玄奘塔,则用简单的一斗三升交蚂蚱头在柱头上。直至会善寺净藏塔,我们始得见简单人字拱的补间铺作。神通寺龙虎塔建于唐末,只用双杪偷心华拱。真正用砖石来完全模仿成朵复杂的斗拱的,至五代宋初始见,其中便是如我们所见的许多“天宁式”塔。此中年代确实的有辽天庆七年的房山云居寺南塔,金大定二十五年的正定临济寺青塔,辽道宗太康六年(公元1080年)的涿县普寿寺塔,见本刊本期刘士能先生《河北省西部古建筑调查记略》,还有蓟县白塔,等等。在那时候还有许多砖塔的斗拱是木质的,如杭州雷峰塔、保俶塔、六和塔等等。
  天宁寺塔的斗拱,最下层平坐,用华拱两跳偷心,补间铺作多至三朵。主要的第一层,斗拱出两跳华拱,角柱上的转角铺作,在太斗之旁,有附角斗,补间铺作一朵,用四十五度斜拱。这两个特点,都与大同善化寺金代的三圣殿相同。第二层以上,则每面用补间铺作两朵;补间铺作之繁重,亦与转角铺作相埒,都是出华拱两跳,第二跳偷心的。就我们所知,唐以前的建筑,不唯没有用补间铺作两朵的,而且虽用一朵,亦只极简单,纯处于辅材的地位的直斗或人字拱等而已。就斗拱看来,这塔是绝对不能早过辽宋时代的。
  承托斗拱的柱额,亦极清楚地表示它的年代。我们只须一看年代确定的唐塔或六朝塔,凡是用依柱的,如嵩岳寺塔,玄奘塔,净藏塔,都用八角形(或六角?)柱,虽然有一两个用扁柱的,如大雁塔,却是显然不模仿圆或角柱形。圆形倚柱之用在砖塔,唐以前虽然不能定其必没有,而唐以后始盛行。天宁寺塔的柱,是圆的。这圆柱之上,有额枋,额枋在角柱上出头处,斫齐如辽建中所常见,蓟县独乐寺,大同下华岩寺都有如此的做法。额枋上的普拍枋,更令人疑它年代之不能很古,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十之八九不用普拍枋,上文所举之许多例,率皆如此。但自宋辽以后,普拍枋已占了重要位置。这额枋与普拍枋,虽非绝对证据,但亦表示结构是辽金以后而又早于元时的极高可能性。
  在天宁寺塔的四正面有圆拱门,四隅面有直棂窗。这诚然都是古制,尤其直棂窗,那是宋以后所少用。但是圆门券上,不用火焰形券饰,与大多数唐代及以前佛教遗物异其趣旨。虽然,其上浮雕璎珞宝盖略作火焰形,疑原物或照古制,为重修时所改。至于门扇上的菱花格棂,则尤非宋以前所曾见,唐五代砖石各塔的门及敦煌画壁中我们所见的都是钉门钉的板门。
  栏杆的做法,又予我们以一个更狭的年代范围。现在常见的明清栏杆,都是每两栏板之间立一望柱的。宋元以前,只在每面转角处立望柱而“寻杖”特长。天宁寺塔便是如此,这可以证明它是明代以前的形制。这种的栏杆,均用斗子蜀柱。分隔各栏板,不用明清式的荷叶墩。我们所知道的辽金塔,斗子蜀柱都做得非常清楚,但这塔已将原形失去,斗子与柱之间,只马马虎虎地用两道线条表示,想是后世重修时所改。至于栏板上的几何形花纹,已不用六朝隋唐所必用的特种拱字纹,而代以较复杂者。与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内栏板及大同华岩寺壁藏上栏板相同。凡此种种,莫不倾向着辽金原形而又经明清重修的表示。
  平坐斗拱之下,更有间柱及壶门。间柱的位置,与斗拱不相对,其上力神像当在下文讨论。壶门的形式及其起线,软弱柔圆,不必说没有丝毫六朝刚强的劲儿,就是与我们所习见的宋代扁桃式壶门也还比不上其健稳。我们的推论,也以为是明清重修的结果。
  至于承托这整个塔的须弥座,则上枋之下用枭混而我们所见过的须弥座,自云岗龙门以至辽宋遗物,无一不是层层方角叠出,间或用四十五度斜角线者。枭混之用,最早也过不了五代末期,若说到隋,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关于雕刻,在第一主层上,夹门立天王,夹窗立菩萨,窗上有飞天,只要将中国历代雕刻遗物略看一遍,便可定其大略的年代。由北魏到隋唐的佛像飞天,到宋辽塑像画壁,到元明清塑刻,刀法笔意及布局姿势,莫不清清楚楚地可以顺着源流鉴别的。若与隋唐的比较,则山东青州云门山、山西天龙山、河南龙门,都有不少的石刻。这些相距千里的约略同时的遗作,都有几个或许多共同之点,而绝非天宁寺塔像所有。近来有人竟说塔中造像含有犍陀罗风,其实隋代石刻,虽在中国佛教美术中算是较早期的作品,但已将南北朝时所含的犍陀罗风味摆脱得一干二净,而自成一种淳朴古拙的气息。而天宁寺塔上更是绝没有犍陀罗风味的。
  至于平坐以下的力神,狮子,和垫拱板上的卷草西番莲一类的花纹,我想勉强说它是辽金的作品,还不甚够资格,恐怕仍是经过明清照原样修补的,虽然各像衣褶,仍较清全盛时单纯静美,无后代繁褥云朵及俗气逼人的飘带。但窗棂上部之飞仙已类似后来常见之童子,与隋唐那些脱尽人间烟火气的飞天,不能混作一谈。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天宁寺塔绝对绝对不是隋宏业寺的原塔。而在年代确定的砖塔中,有房山云居寺辽代南塔与之最相似,此外涿县普寿寺辽塔及确为辽金而年代未经记明的塔如云居寺北塔,通州塔及辽宁境内许多的砖塔,式样手法都与之相仿佛。正定临济寺金大定二十五年的青塔也与之相似,但较之稍清秀。与之采同式而年代较后者有安阳天宁寺八角五层砖塔,虽无正确的文献纪其年代,但是各部作风纯是元明以后法式。北平八里庄慈寿寺塔,建于明万历四年,据说是仿照天宁寺塔建筑的,但是细查其各部,则斗拱,檐椽,格棂,如意头,莲瓣,栏杆(望柱极密),平坐,枭混,圭脚——由顶至踵,无一不是明清官式则例。
  所以天宁寺塔之年代,在这许多类似砖塔中比较起来,我们可暂时假定它与云居寺南塔时代约略相同,是辽末(12世纪初期)的作品,较之细瘦之通州塔及正定临济寺青塔稍早,而其细部则有极晚之重修。在未得到文献方面更确实证据之前,我们仅能如此鉴定了。
  我们希望“从事美术”的同志们,对于史料之选择及鉴别,须十分慎重,对于实物制度作风之认识尤绝不可少,单凭一座乾隆碑,追述往事,便认为确实史料,则未免太不认真,以前的皇帝考古家尽可以自由浪漫地记述,在民国二十四年以后一个老百姓美术家说句话都得负得起责任的。
  最后我们要向天宁寺塔赔罪,因为急于辩证它的建造年代,我们竟不及提到塔之现状,其美丽处,如其隆重的权衡,淳和的色斑,及其他细部上许多意外的美点,不过无论如何天宁寺塔也绝不会因其建造时代之被证实,而减损其本身任何的价值的。喜欢写生者只要不以隋代古建,唐人作风目之,误会宣传此塔之古,则当仍是写生的极好题材。
  (原载于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5卷第4期)
  我们的首都
  中山堂
  我们的首都是这样多方面的伟大和可爱,每次我们都可以从不同的事物来介绍和说明它,来了解和认识它。我们的首都是一个最富于文化建筑的名城;从文物建筑来介绍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伟大与罕贵。下面这个镜头就是我要在这里首先介绍的一个对象。
  它是中山公园内的中山堂。你可能已在这里开过会,或因游览中山公园而认识了它;你也可能是没有来过首都而希望来的人,愿意对北京有个初步的了解。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一个愉快的任务。
  这个殿堂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建筑物;就是在这个满是文物建筑的北京城里,它也是极其罕贵的一个。因为它是这个古老的城中最老的一座木构大殿,它的年龄已有五百三十岁了。它是15世纪20年代的建筑,是明朝永乐由南京重回北京建都时所造的许多建筑物之一,也是明初工艺最旺盛的时代里,我们可尊敬的无名工匠们所创造的、保存到今天的一个实物。
  这个殿堂过去不是帝王的宫殿,也不是佛寺的经堂;它是执行中国最原始宗教中祭祀仪节而设的坛庙中的“享殿”。中山公园过去是“社稷坛”,就是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
  凡是坛庙都用柏树林围绕,所以环境优美,成为现代公园的极好基础。社稷坛全部包括中央一广场,场内一方坛,场四面有短墙和棂星门;短墙之外,三面为神道,北面为享殿和寝殿;它们的外围又有红围墙和美丽的券洞门。正南有井亭,外围古柏参天。
  中山堂的外表是个典型的大殿。白石镶嵌的台基和三道石阶,朱漆合抱的并列立柱,精致的门窗,青绿彩画的阑额,由于综错木材所组成的“斗拱”和檐椽等所造成的建筑装饰,加上黄琉璃巍然耸起,微曲的坡顶,都可说是典型的但也正是完整而美好的结构。它比例的稳重,尺度的恰当,也恰如它的作用和它的环境所需要的。它的内部不用天花顶棚,而将梁架斗拱结构全部外露,即所谓“露明造”的格式。我们仰头望去,就可以看见每一块结构的构材处理得有如装饰画那样美丽,同时又组成了巧妙的图案。当然,传统的青绿彩绘也更使它灿烂而华贵。但是明初遗物的特征是木材的优良(每柱必是整料,且以楠木为主),和匠工砍削榫卯的准确,这些都不是在外表上显着之点,而是属于它内在的品质的。
  中国劳动人民所创造的这样一座优美的、雄伟的建筑物,过去只供封建帝王愚民之用,现在回到了人民的手里,它的效能,充分地被人民使用了。1949年8月,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的。两年多来,这里开过各种会议百余次。这大殿是多么恰当地用作各种工作会议和报告的大礼堂!而更巧的是同社稷坛遥遥相对的太庙,也已用作首都劳动人民的文化宫了。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是首都人民所熟悉的地方。它在天安门的左侧,同天安门右侧的中山公园正相对称。它所占的面积很大,南面和天安门在一条线上,北面背临着紫禁城前的护城河,西面由故宫前的东千步廊起,东面到故宫的东墙根止,东西宽度恰是紫禁城的一半。这里是四百零八年以前(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劳动人民所辛苦建造起来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它主要是由三座大殿、三进庭院所组成;此外,环绕着它的四周的,是一片蓊郁古劲的柏树林。
  这里过去称做“太庙”,只是沉寂地供着一些死人牌位和一年举行几次皇族的祭祖大典的地方。解放以后,1950年国际劳动节,这里的大门上挂上了毛主席亲笔题的匾额——“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它便活跃起来了。在这里面所进行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经常受到首都劳动人民的热烈欢迎,以至于这里林荫下的庭院和大殿里经常挤满了人,假日和举行各种展览会的时候,等待入门的行列有时一直排到天安门前。
  在这里,各种文化娱乐活动是在一个特别美丽的环境中进行的。这个环境的特点有二:一、它是故宫中工料特殊精美而在四百多年中又丝毫未被伤毁的一个完整的建筑组群。二、它的平面布局是在祖国的建筑体系中,在处理空间的方法上最卓越的例子之一。不但是它的内部布局爽朗而紧凑,在虚实起伏之间,构成一个整体,并且它还是故宫体系总布局的一个组成部分,同天安门、端门和午门有一定的关系。如果我们从高处下瞰,就可以看出文化宫是以一个广庭为核心,四面建筑物环抱,北面是建筑的重点。它不单是一座单独的殿堂,而是前后三殿:中殿与后殿都各有它的两厢配殿和前院;前殿特别雄大,有两重屋檐,三层石基,左右两厢是很长的廊庑,像两臂伸出抱拢着前面广庭。南面的建筑很简单,就是入口的大门。在这全组建筑物之外,环绕着两重有琉璃瓦饰的红墙,两圈红墙之间,是一周苍翠的老柏树林。南面的树林是特别大的一片,造成浓荫,和北头建筑物的重点恰相呼应。它们所留出的主要空间就是那个可容万人以上的广庭,配合着两面的廊子。这样的一种空间处理,是非常适合于户外的集体活动的。这也是我们祖国建筑的优良传统之一。这种布局与中山公园中社稷坛部分完全不同,但在比重上又恰是对称的。如果说社稷坛是一个四条神道由中心向外展开的坛(仅在北面有两座不高的殿堂),文化宫则是一个由四面殿堂廊屋围拢来的庙。这两组建筑物以端门前庭为锁钥,和午门、天安门是有机地联系着的。在文化宫里,如果我们由下往上看,不但可以看到北面重檐的正殿巍然而起,并且可以看到午门上的五凤楼一角正成了它的西北面背景,早晚云霞,金瓦翚飞,气魄的雄伟,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故宫三大殿
  北京城里的故宫中间,巍然崛起的三座大宫殿是整个故宫的重点,“紫禁城”内建筑的核心。以整个故宫来说,那样庄严宏伟的气魄;那样富于组织性,又富于图画美的体形风格;那样处理空间的艺术;那样的工程技术,外表轮廓,和平面布局之间的统一的整体,无可否认的,它是全世界建筑艺术的绝品,它是一组伟大的建筑杰作,它也是人类劳动创造史中放出异彩的奇迹之一。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为我们这“世界第一”而骄傲。
  三大殿的前面有两段作为序幕的布局,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段,由天安门,经端门到午门,两旁长列的“千步廊”是个严肃的开端。第二段在午门与太和门之间的小广场,更是一个美丽的前奏。这里一道弧形的金水河,和河上五道白石桥,在黄瓦红墙的气氛中,北望太和门的雄劲,这个环境适当地给三殿做了心理准备。
  太和、中和、保和三座殿是前后排列着同立在一个庞大而崇高的工字形白石殿基上面的。这种台基过去称“殿陛”,共高二丈,分三层,每层有刻石栏杆围绕,台上列铜鼎等。台前石阶三列,左右各一列,路上都有雕镂隐起的龙凤花纹。这样大尺度的一组建筑物,是用更宏大尺度的庭院围绕起来的。广庭气魄之大是无法形容的。庭院四周有廊屋,太和与保和两殿的左右还有对称的楼阁,和翼门,四角有小角楼。这样的布局是我国特有的传统,常见于美丽的唐宋壁画中。
  三殿中,太和殿最大,也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木构大殿。横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外有廊柱一列,全个殿内外立着八十四根大柱。殿顶是重檐的“庑殿式”,瓦顶,全部用黄色的琉璃瓦,光泽灿烂,同蓝色天空相辉映。底下彩画的横额和斗拱,朱漆柱,金琐窗,同白石阶基也作了强烈的对比。这个殿建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已有三百五十五岁,而结构整严完好如初。内部渗金盘龙柱和上部梁枋藻井上的彩画虽稍剥落,但仍然华美动人。
  中和殿在工字基台的中心,平面为正方形,宋元工字殿当中的“柱廊”竟蜕变而成了今天的亭子形的方殿。屋顶是单檐“攒尖顶”,上端用渗金圆顶为结束。此殿是清初顺治三年的原物,比太和殿又早五十余年。
  保和殿立在工字形殿基的北端,东西阔九间,每间尺度又都小于太和殿,上面是“歇山式”殿顶,它是明万历的“建极殿”原物,未经破坏或重建的。至今上面童柱上还留有“建极殿”标识。它是三殿中年寿最老的,已有三百三十七年的历史。
  三大殿中的两殿,一前一后,中间夹着略为低小的单位所造成的格局,是它美妙的特点。要用文字形容三殿是不可能的,而同时因环境之大,摄影镜头很难把握这三殿全部的雄姿。深刻的印象,必须亲自进到那动人的环境中,才能体会得到。
  北海公园
  在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尤其是在布局谨严,街道引直,建筑物主要都左右对称的北京城市,会有像北海这样一处水阔天空,风景如画的环境,据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实在令人料想不到,使人惊喜。初次走过横亘在北海和中海之间的金鳌玉蝀桥的时候,望见隔水的景物,真像一幅画面,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耸立在水心的琼华岛,山巅白塔,林间楼台,受晨光或夕阳的渲染,景象非凡特殊,湖岸石桥上的游人或水面小船,处处也都像在画中。池沼园林是近代城市的肺腑之言,借以调节气候,美化环境,休息精神;北海风景区对全市人民的健康所起的作用是无法衡量的。北海在艺术和历史方面的价值都是很突出的,但更可贵的还是在它今天回到了人民手里,成为人民的公园。我们重视北海的历史,因为它也就是北京城历史重要的一段。它是今天的北京城的发源地。远在辽代(11世纪初),琼华岛的地址就是一个着名的台,传说是“萧太后台”;到了金朝(12世纪中),统治者在这里奢侈地为自己建造郊外离宫:凿大池,改台为岛,移北宋名石筑山,山巅建美丽的大殿。元忽必烈攻破中都,曾住在这里。元建都时,废中都旧城,选择了这离宫地址作为他的新城,大都皇宫的核心,称北海和中海为太液池。元的三个宫分立在两岸,水中前有“瀛洲圆殿”,就是今天的团城,北面有桥通“万岁山”,就是今天的琼华岛。岛立太液池中,气势雄壮,山巅广寒殿居高临下,可以远望西山,俯瞰全城,是忽必烈的主要宫殿,也是全城最突出的重点。明毁元三宫,建造今天的故宫以后,北海和中海的地位便不同了,也不那样重要了。统治者把两海改为游宴的庭园,称作“内苑”。广寒殿废而不用,明万历时坍塌。清初开辟南海,增修许多庭园建筑,北海北岸和东岸都有个别幽静的单位。北海面貌最显着的改变是在一六五一年,琼华岛广寒殿旧址上,建造了今天所见的西藏式白塔。岛正南半山殿堂也改为佛寺,由石阶直升上去,遥对团城。这个景象到今天已保持整整三百年了。
  北海布局的艺术手法是继承宫苑创造幻想仙境的传统,所以它以琼华岛仙山楼阁的姿态为主:上面是台殿亭馆;中间有岩洞石室;北面游廊环抱,廊外有白石栏楯,长达三百米;中间漪澜堂,上起轩楼为远帆楼,和北岸的五龙亭隔水遥望,互见缥缈,是本着想象的仙山景物而安排的。湖心本植莲花,其间有画舫来去。北岸佛寺之外,还作小西天,又受有佛教画的影响。其他如桥亭堤岸,多少是模拟山水画意。北海的布局是有着丰富的艺术传统的。它的曲折有趣、多变化的景物,也就是它最得游人喜爱的因素。同时更因为它的水面宏阔,林岸较深,尺度大,气魄大,最适合于现代青年假期中的一切活动:划船、滑水、登高远眺,北海都有最好的条件。
  天坛
  天坛在北京外城正中线的东边,占地差不多四千亩,围绕着有两重红色围墙。墙内茂密参天的老柏树,远望是一片苍郁的绿荫。由这树林中高高耸出深蓝色伞形的琉璃瓦顶,它是三重檐子的圆形大殿的上部,尖端上闪耀着涂金宝顶。这是祖国一个特殊的建筑物,世界闻名的天坛祈年殿。由南方到北京来的火车,进入北京城后,车上的人都可以从车窗中见到这个景物。它是许多人对北京文物建筑最先的一个印象。
  天坛是过去封建主每年祭天和祈祷丰年的地方,封建的愚民政策和迷信的产物;但它也是过去辛勤的劳动人民用血汗和智慧所创造出来的一种特殊美丽的建筑类型,今天有着无比的艺术和历史价值。
  天坛的全部建筑分成简单的两组,安置在平舒开朗的环境中,外周用深深的树林围护着。南面一组主要是祭天的大坛,称做“圜丘”,和一座不大的圆殿,称“皇穹宇”。北面一组就是祈年殿和它的后殿——皇乾殿、东西配殿和前面的祈年门。这两组相距约六百米,有一条白石大道相联。两组之外,重要的附属建筑只有向东的“斋宫”一处。外面两周的围墙,在平面上南边一半是方的,北边一半是半圆形的。这是根据古代“天圆地方”的说法而建筑的。
  圜丘是祭天的大坛,平面正圆,全部白石砌成,分三层,高约一丈六尺;最上一层直径九丈,中层十五丈,底层二十一丈。每层有石栏杆绕着,三层栏板共合成三百六十块,象征“周天三百六十度”。各层四面都有九步台阶。这座坛全部尺寸和数目都用一、三、五、七、九的“天数”或它们的倍数,是最典型的封建迷信结合的要求。但在这种苛刻条件下,智慧的劳动人民却在造形方面创造出一个艺术杰作。这座洁白如雪、重叠三层的圆坛,周围环绕着玲珑像花边般的石刻栏杆,形体是这样地美丽,它永远是个可珍贵的建筑物,点缀在祖国的地面上。
  圜丘北面棂星门外是皇穹宇。这座单檐的小圆殿的作用是存放神位木牌(祭天时“请”到圜丘上面受祭,祭完送回)。最特殊的是它外面周绕的围墙,平面作成圆形,只在南面开门。墙面是精美的磨砖对缝,所以靠墙内任何一点,向墙上低声细语,他人把耳朵靠近其他任何一点,都可以清晰听到。人们都喜欢在这里做这种“声学游戏”。
  祈年殿是祈谷的地方,是个圆形大殿,三重蓝色琉璃瓦檐,最上一层上安金顶。殿的建筑用内外两周的柱,每周二十根,里面更立四根“龙井柱”。圆周十二间都安格扇门,没有墙壁,庄严中呈显玲珑。这殿立在三层圆坛上,坛的样式略似圜丘而稍大。
  天坛部署的规模是明嘉靖年间制定的。现存建筑中,圜丘和皇穹宇是清乾隆八年(1743)所建。祈年殿在清光绪十五年雷火焚毁后,又在第二年(1890)重建。祈年门和皇乾殿是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原物。现在祈年门梁下的明代彩画是罕有的历史遗物。
  颐和园
  在中国历史中,城市近郊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封建主和贵族豪门等总要独霸或强占,然后再加以人工的经营来做他们的“禁苑”或私园。这些着名的御苑、离宫、名园,都是和劳动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分不开的。他们凿了池或筑了山,建造亭台楼阁,栽植了树木花草,布置了回廊曲径,桥梁水榭,在许许多多巧妙的经营与加工中,才把那些离宫或名园提到了高度艺术的境地。现在,这些可宝贵的祖国文化遗产,都已回到人民手里了。
  北京西郊的颐和园,在着名的圆明园被帝国主义侵略军队毁了以后,是中国四千年封建历史里保存到今天的最后的一个大“御苑”。颐和园周围十三华里,园内有山有湖。倚山临湖的建筑单位大小数百,最有名的长廊,东西就长达一千几百尺,共计二百七十三间。
  颐和园的湖、山基础,是经过金、元、明三朝所建设的。清朝规模最大的修建开始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当时本名清漪园,山名万寿,湖名昆明。1860年,清漪园和圆明园同遭英法联军毒辣的破坏。前山和西部大半被毁,只有山巅琉璃砖造的建筑和“铜亭”得免。
  前山湖岸全部是光绪十四年(1888年)所重建。那时西太后那拉氏专政,为自己做寿,竟挪用了海军造船费来修建,改名颐和园。
  颐和园规模宏大,布置错杂,我们可以分成后山、前山、东宫门、南湖和西堤等四大部分来了解它的。
  第一部后山,是清漪园所遗留下的艺术面貌,精华在万寿山的北坡和坡下的苏州河。东自“赤城霞起”关口起,山势起伏,石路回转,一路在半山经“景福阁”到“智慧海”,再向西到“画中游”。一路沿山下河岸,处处苍松深郁或桃树错落,是初春清明前后游园最好的地方。山下小河(或称后湖)曲折,忽狭忽阔;沿岸摹仿江南风景,故称“苏州街”,河也名“苏州河”。正中北宫门入园后,有大石桥跨苏州河上,向南上坡是“后大庙”旧址,今称“须弥灵境”。这些地方,今天虽已剥落荒凉,但环境幽静,仍是颐和园最可爱的一部。东边“谐趣园”是仿无锡惠山园的风格,当中荷花池,四周有水殿曲廊,极为别致。西面通到前湖的小苏州河,岸上东有“买卖街”,俨如江南小镇(现已不存)。更西的长堤垂柳和六桥是仿杭州西湖六桥建设的。这些都是摹仿江南山水的一个系统的造园手法。
  第二部前山湖岸上的布局,主要是排云殿、长廊和石舫。排云殿在南北中轴线上。这一组由临湖一座牌坊起,上到排云殿,再上到佛香阁;倚山建筑,巍然耸起,是前山的重点。佛香阁是八角钻尖顶的多层建筑物,立在高台上,是全山最高的突出点。这一组建筑的左右还有“转轮藏”和“五芳阁”等宗教建筑物。附属于前山部分的还有米山上几处别馆如“景福阁”“画中游”等。沿湖的长廊和中线成丁字形;西边长廊尽头处,湖岸转北到小苏州河,傍岸处就是着名的“石舫”,名清宴舫。前山着重侈大、堂皇富丽,和清漪园时代重视江南山水的曲折大不相同;前山的安排,是“仙山蓬岛”的格式,略如北海琼华岛,建筑物倚山层层上去,成一中轴线,以高耸的建筑物为结束。湖岸有石栏和游廊。对面湖心有远岛,以桥相通,也如北海团城。只是岛和岸的距离甚大,通到岛上的十七孔石桥,不在中线,而由东堤伸出,成为远景。
  第三部是东宫门入口后的三大组主要建筑物:一是向东的仁寿殿,它是理事的大殿;二是仁寿殿北边的德和园;内中有正殿、两廊和大戏台;三是乐寿堂;在德和园之西。这是那拉氏居住的地方。堂前向南临水有石台石阶,可以由此上下船。这些建筑拥挤繁复,像城内府第,堵塞了入口,向后山和湖岸的合理路线被建筑物阻挡割裂,今天游园的人,多不知有后山,进仁寿殿或德和园之后,更有迷惑在院落中的感觉,直到出了荣寿堂西门,到了长廊,才豁然开朗,见到前面湖山。这一部分的建筑物为全园布局上的最大弱点。
  第四部是南湖洲岛和西堤。岛有五处,最大的是月波楼一组,或称龙王庙,有长桥通东堤。其他小岛非船不能达。西堤由北而南成一弧线,分数段,上有六座桥。这些都是湖中的点缀,为北岸的远景。
  天宁寺塔
  北京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是北京城内和郊外的寺塔中完整立着的一个最古的建筑纪念物。这个塔是属于一种特殊的类型:平面作八角形,砖筑实心,外表主要分成高座、单层塔身、和上面的多层密檐三部分。座是重叠的两组须弥座,每组中间有一道“束腰”,用“间柱”分成格子,每格中刻一浅龛,中有浮雕,上面用一周砖刻斗拱和栏杆,故极富于装饰性。座以上只有一单层的塔身,托在仰翻的大莲瓣上,塔身四正面有拱门,四斜面有窗,还有浮雕力神像等。塔身以上是十三层密密重叠着的瓦檐。第一层檐以上,各檐中间不露塔身,只见斗拱;檐的宽度每层缩小,逐渐向上递减,使塔的轮廓成缓和的弧线。塔顶的“刹”是佛教的象征物,本有“覆钵”和很多层“相轮”,但天宁寺塔上只有宝顶,不是一个刹,而十三层密檐本身却有了相轮的效果。
  这种类型的塔,轮廓甚美,全部稳重而挺拔。层层密檐的支出使檐上的光和檐下的阴影构成一明一暗;重叠而上,和素面塔身起反衬作用,是最引人注意的宜于远望的处理方法。中间塔身略细,约束在檐以下,座以上,特别显得窈窕。座的轮廓也因有伸出和缩紧的部分,更美妙有趣。塔座是塔底部的重点,远望清晰伶俐;近望则见浮雕的花纹、走兽和人物,精致生动,又恰好收到最大的装饰效果。它是砖造建筑艺术中的极可宝贵的处理手法。
  分析和比较祖国各时代各类型的塔,我们知道南北朝和隋的木塔的形状,但实物已不存。唐代遗物主要是砖塔,都是多层方塔,如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唐代虽有单层密檐塔,但平面为方形,且无须弥座和斗拱,如嵩山的永泰寺塔。中原山东等省以南,山西省以西,五代以后虽有八角塔,而非密檐,且无斗拱,如开封的“铁塔”。在江南,五代两宋虽有八角塔,却是多层塔身的,且塔身虽砖造,每层都用木造斗拱和木檩托檐,如苏州虎丘塔,罗汉院双塔等。检查天宁寺塔每一细节,我们今天可以确凿地断定它是辽代的实物,清代石碑中说它是“隋塔”是错误的。
  这种单层密檐的八角塔只见于河北省和东北。最早有年月可考的都属于辽金时代(11至13世纪),如房山云居寺南塔北塔,正定青塔,通州塔,辽阳白塔寺塔等。但明清还有这型制的塔,如北京八里庄塔。从它们分布的地域和时代看来,这类型的塔显然是契丹民族(满族祖先的一支)的劳动人民和当时移居辽区的汉族匠工们所合力创造的伟绩,是他们对于祖国建筑传统的一个重大贡献。天宁寺塔经过这九百多年的考验,仍是一座完整而美丽的纪念性建筑,它是今天北京最珍贵的艺术遗产之一。
  北京近郊的三座“金刚宝座塔”
  ——西直门外五塔寺塔、德胜门外西黄寺塔和香山碧云寺塔
  北京西直门外五塔寺的大塔,形式很特殊;它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台子上面,由五座小塔所组成的。佛教术语称这种塔为“金刚宝座塔”。它是摹仿印度佛陀伽蓝的大塔建造的。
  金刚宝座塔的图样,是1413年(明永乐时代)西番班迪达来中国时带来的。永乐帝朱棣,封班迪达做大国师,建立大正觉寺——即五塔寺——给他住。到了1473年(明成化九年)便在寺中仿照了中印度式样,建造了这座金刚宝座塔。清乾隆时代又仿照这个类型,建造了另外两座。一座就是现在德胜门外的西黄寺塔,另一座是香山碧云寺塔。这三座塔虽同属于一个格式,但每座各有很大变化,和中国其他的传统风格结合而成。他们具体地表现出祖国劳动人民灵活运用外来影响的能力,他们有大胆变化、不限制于摹仿的创造精神。在建筑上,这样主动地吸收外国影响和自己民族形式相结合的例子是极值得注意的。同时,介绍北京这三座塔并指出它们的显着的异同,也可以增加游览者对它们的认识和兴趣。
  五塔寺在西郊公园北面约二百米。它的大台高五丈,上面立五座密檐的方塔,正中一座高十三层,四角每座高十一层。中塔的正南,阶梯出口的地方有一座两层檐的亭子,上层瓦顶是圆的。大台的最底层是个“须弥座”,座之上分五层,每层伸出小檐一周,下雕并列的佛龛,龛和龛之间刻菩萨立像。最上层是女儿墙,也就是大台的栏杆。这些上面都有雕刻,所谓“梵花、梵宝、梵字、梵像”。大台的正门有门洞,门内有阶梯藏在台身里,盘旋上去,通到台上。
  这塔全部用汉白玉建造,密密地布满雕刻。石里所含铁质经过五百年的氧化,呈现出淡淡的橙黄的颜色,非常温润而美丽。过于繁琐的雕饰本是印度建筑的弱点,中国匠人却创造了自己的适当的处理。他们智慧地结合了祖国的手法特征,努力控制了凹凸深浅的重点。每层利用小檐的伸出和佛龛的深入,做成阴影较强烈的部分,其余全是极浅的浮雕花纹。这样,便纠正了一片杂乱繁缛的感觉。
  西黄寺塔,也称做班禅喇嘛净化城塔,建于1779年。这座塔的形式和大正觉寺塔一样,也是五座小塔立在一个大台上面。所不同的,在于这五座塔本身的形式。它的中央一塔为西藏式的喇嘛塔(如北海的白塔),而它的四角小塔,却是细高的八角五层的“经幢”;并且在平面上,四小塔的座基突出于大台之外,南面还有一列石阶引至台上。中央塔的各面刻有佛像、草花、和凤凰等,雕刻极为细致富丽,四个幢主要一层素面刻经,上面三层刻佛金与莲瓣。全组呈窈窕玲珑的印象。
  碧云寺塔和以上两座又都不同。它的大台共有三层,底下两层是月台,各有台阶上去。最上层做法极像五塔寺塔,刻有数层佛龛,阶梯也藏在台身内。但它上面五座塔之外,南面左右还有两座小喇嘛塔,所以共有七座塔了。
  这三处仿中印度式建筑的遗物,都在北京近郊风景区内。同式样的塔,国内只有昆明官渡镇有一座,比五塔寺塔更早了几年。
  鼓楼、钟楼和什刹海
  北京城在整体布局上,一切都以城中央一条南北中轴线为依据。这条中轴线以永定门为南端起点,经过正阳门、天安门、午门、前三殿、后三殿、神武门、景山、地安门一系列的建筑重点,最北就结束在鼓楼和钟楼那里。北京的钟楼和鼓楼不是东西相对,而是在南北线上,一前、一后的两座高耸的建筑物。北面城墙正中不开城门,所以这条长达八公里的南北中线的北端就终止在钟楼之前。这个伟大气魄的中轴直穿城心的布局是我们祖先杰出的创造。鼓楼面向着广阔的地安门大街,地安门是它南面的“对景”,钟楼峙立在它的背面,这样三座建筑便合成一组庄严的单位,适当地作为这条中轴线的结束。
  鼓楼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物,第一层雄厚的砖台,开着三个发券的门洞。上面横列五间重檐的木构殿楼,整体轮廊强调了横亘的体形。钟楼在鼓楼后面不远,是座直立耸起、全部砖石造成的建筑物;下层高耸的台,每面只有一个发券门洞。台上钟亭也是每面一个发券的门。全部使人有浑雄坚实的矗立的印象。钟、鼓两楼在对比中,一横一直,形成了和谐美妙的组合。明朝初年智慧的建筑工人,和当时的“打图样”的师父们就这样朴实、大胆地创造了自己市心的立体标志,充满了中华民族特征的不平凡的风格。
  钟、鼓楼西面俯瞰什刹海和后海。这两个“海”是和北京历史分不开的。它们和北海、中海、南海是一个系统的五个湖沼。12世纪中建造“大都”的时候,北海和中海被划入宫苑,(那时还没有南海),什刹海和后海留在市区内。当时有一条水道由什刹海经现在的北河沿、南河沿、六国饭店出城通到通州,衔接到运河。江南运到的粮食便在什刹海卸货,那里船帆桅杆十分热闹,它的重要性正相同于我们今天的前门车站。到了明朝,水源发生问题,水运只到东郊,什刹海才丧失了作为交通终点的身份。尤其难得的是它外面始终没有围墙把它同城区阻隔,正合乎近代最理想的市区公园的布局。
  海的四周本有十座佛寺,因而得到“什刹”的名称。这十座寺早已荒废。满清末年,这里周围是茶楼、酒馆和杂耍场子等。但湖水逐渐淤塞,虽然夏季里香荷一片,而水质污秽、蚊虫孳生已威胁到人民的健康。解放后人民自己的政府首先疏浚全城水道系统,将什刹海掏深,砌了石岸,使它成为一片清澈的活水,又将西侧小湖改为可容四千人的游泳池。两年来那里已成劳动人民夏天中最喜爱的地点。垂柳倒影,隔岸可遥望钟楼和鼓楼,它已真正地成为首都的风景区。并且这个风景区还正在不断地建设中。
  在全市来说,由地安门到钟、鼓楼和什刹海是城北最好的风景区的基础。现在鼓楼上面已是人民的第一文化宫,小海已是游泳池,又紧接北海。这一个美好环境,由钟、鼓楼上远眺更为动人。不但如此,首都的风景区是以湖沼为重点的,水道的连结将成为必要。什刹海若予以发展,将来可能以金水河把它同颐和园的昆明湖结连起来。那样,人们将可以在假日里从什刹海坐着小船经由美丽的西郊,直达颐和园了。
  雍和宫
  北京城内东北角的雍和宫,是二百十几年来北京最大的一座喇嘛寺院。喇嘛教是蒙藏两族所崇奉的宗教,但这所寺院因为建筑的宏丽和佛像雕刻等的壮观,一向都非常着名,所以浏览首都的人们,时常来到这里参观。这一组庄严的大建筑群,是过去中国建筑工人以自己传统的建筑结构技术来适应喇嘛教的需要所创造的一种宗教性的建筑类型,就如同中国工人曾以本国的传统方法和民族特征解决过回教的清真寺,或基督教的礼拜堂的需要一样。这寺院的全部是一种符合特殊实际要求的艺术创造,在首都的文物建筑中间,它是不容忽视的一组建筑遗产。
  雍和宫曾经是胤(清雍正)做皇子时的府第。在1734年改建为喇嘛寺。
  雍和宫的大布局,紧凑而有秩序,全部由南北一条中轴线贯穿着。由最南头的石牌坊起到“琉璃花门”是一条“御道”——也像一个小广场。两旁十几排向南并列的僧房就是喇嘛们的宿舍。由琉璃花门到雍和门是一个前院,这个前院有古槐的幽荫,南部左右两角立着钟楼和鼓楼,背部左右有两座八角的重檐亭子,更北的正中就是雍和门;雍和门规模很大,才经过修缮油饰。由此北进共有三个大庭院,五座主要大殿阁。第一院正中的主要大殿称做雍和宫,它的前面中线上有碑亭一座和一个雕刻精美的铜香炉,两边配殿围绕到它后面一殿的两旁,规模极为宏壮。
  全寺最值得注意的建筑物是第二院中的法轮殿,其次便是它后面的万佛楼。它们的格式都是很特殊的。法轮殿主体是七间大殿,但它的前后又各出五间“抱厦”,使平面成十字形。殿的瓦顶上面突出五个小阁,一个在正脊中间,两个在前坡的左右,两个在后坡的左右。每个小阁的瓦脊中间又立着一座喇嘛塔。由于宗教上的要求,五塔寺金刚宝座塔的型式很巧妙地这样组织到纯粹中国式的殿堂上面,成了中国建筑中一个特殊例子。
  万佛楼在法轮殿后面,是两层重檐的大阁。阁内部中间有一尊五丈多高的弥勒佛大像,穿过三层楼井,佛像头部在最上一层的屋顶底下。据说这个像的全部是由一整块檀香木雕成的。更特殊的是万佛楼的左右另有两座两层的阁,从这两阁的上层用斜廊——所谓飞桥——和大阁相联系。这是敦煌唐朝画中所常见的格式,今天还有这样一座存留着,是很难得的。
  雍和宫最北部的绥成殿是七间,左右楼也各是七间,都是两层的楼阁,在我们的最近建设中,我们极需要参考本国传统的楼屋风格,从这一组两层建筑物中,是可以得到许多启示的。
  故宫
  北京的故宫现在是首都的故宫博物院。故宫建筑的本身就是这博物院中最重要的历史文物。它综合形体上的壮丽、工程上的完美和布局上的庄严秩序成为世界上一组最优异、最辉煌的建筑纪念物。它是我们祖国多少年来劳动人民智慧和勤劳的结晶,它有无比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全宫由“前朝”和“内廷”两大部分组成;四周有城墙围绕,墙下是一周护城河,城四角有角楼四面各有一门:正南是午门,门楼壮丽称五凤楼;正北称神武门;东西两门称东华门、西华门,全组统称“紫禁城”。隔河遥望红墙、黄瓦、宫阙、角楼的任何一角都是宏伟秀丽,气象万千。
  前朝正中的三大殿是宫中前部的重点,阶陛三层,结构崇伟,为建筑造形的杰作。东侧是文华殿,西侧是武英殿,这两组与太和门东西并列,左右衬托,构成三殿前部的格局。
  内廷是封建皇帝和他的家族居住和办公的部分。因为是所谓皇帝起居的地方,所以借重了许多严格部署的格局和外表形式上的处理来强调这独夫的“至高无上”。因此内廷的布局仍是采用左右对称的格式,并且在部署上象征天上星宿等等。例如内廷中间,乾清、坤宁两宫就是象征天地,中间过殿名交泰,就取“天地交泰”之义。乾清宫前面的东西两门名日精、月华,象征日月。后面御花园中最北一座大殿——钦安殿,内中还供奉着“玄天上帝”的牌位。故宫博物院称这部分作“中路”,它也就是前王殿中轴线的延续,也是全城中轴的一段。
  “中路”两旁两条长夹道的东西,各列六个宫,每三个为一路,中间有南北夹道。这十二个宫象征十二星辰。它们后部每面有五个并列的院落,称东五所、西五所,也象征众星拱辰之义。十二宫是内宫眷属“妃嫔”“皇子”等的住所和中间的“后三殿”就是紫禁城后半部的核心。现在博物院称东西六宫等为“东殿”和“西殿”,按日轮流开放,西六宫曾经改建,储秀和翊坤两宫之间增建一殿,成了一组。长春和太极之间,也添建一殿,成为一组,格局稍变。东六宫中的延禧,曾参酌西式改建“水晶宫”而未成。
  三路之外的建筑是比较不规则的。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在中轴两侧,东西两路的南头,十二宫的前面的重要宫殿。西边是养心殿一组,它正在“外朝”和“内廷”之间偏东的位置上,是封建主实际上日常起居的地方。中轴东边与它约略对称的是斋宫和奉先殿。这两组与乾清宫的关系就相等于文华、武英两殿与太和殿的关系。另一类是核心外围规模较十二宫更大的宫。这些宫是建筑给封建主的母后居住的。每组都有前殿、后寝、周围廊子、配殿、宫门等。西边有慈宁、寿康、寿安等宫。其中夹着一组佛教庙宇雨花阁,规模极大。总称为“外西路”。东边的“外东路”只有直串南北、范围巨大的宁寿宫一组。它本是玄烨(康熙)的母亲所居,后来弘历(乾隆)将政权交给儿子,自己退老住在这里,曾增建了许多繁缛巧丽的亭园建筑,所以称为“乾隆花园”。它是故宫后部核心以外最特殊也最奢侈的一个建筑组群,且是清代日趋繁琐的宫廷趣味的代表作。
  故宫后部虽然“千门万户”,建筑密集,但它们仍是有秩序的布局。中轴之外,东西两侧的建筑物也是以几条南北轴线为依据的。各轴线组成的建筑群以外的街道形成了细长的南北夹道。主要的东一长街和西一长街的南头就是通到外朝的“左内门”和“右内门”,它们是内廷和前朝联系的主要交通线。
  除去这些“宫”与“殿”之外,紫禁城内还有许多服务单位如上驷院、御膳房和各种库房及值班守卫之处。但威名煌赫的“南书房”和“军机处”等宰相大臣办公的地方,实际上只是乾清门旁边几间廊庑房舍。军机处还不如上驷院里一排马厩!封建帝王残酷地驱役劳动人民为他建造宫殿,养尊处优,享乐排场无所不至,而即使是对待他的军机大臣也仍如奴隶。这类事实可由故宫的建筑和布局反映出来。紫禁城全部建筑也就是最丰富的历史材料。
  诗歌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漂,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原载于1931年4月《诗刊》第2期,署名:尺棰)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地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静乱地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
  -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地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有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地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虫鸣织成那一片静,寂寞
  像垂下的帐幔;
  仲夏山林在内中睡着,
  幽香四下里浮散。
  黑影枕着黑影,默默地无声,
  夜的静,却有夜的耳在听!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地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地,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沓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噪聒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忆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吊玮德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哪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地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地,轻轻地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地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飙不起,狂飙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拆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憬憧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灵感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地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地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二十四年十月徽因作于北平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
  想怎样
  从前……
  ——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
  天!
  (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啰嗦?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地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正月十一日
  (原载于1936年2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地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烟。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地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地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地,“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地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缥缈的彷徨!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地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地连牵。
  过杨柳
  反复地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地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二十五年夏末
  (原载于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已地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地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地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地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地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地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地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原载于1937年3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原载于1937年5月16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地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地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得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地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地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原载于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小说
  窘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点多钟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吃烟的时候比说话的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地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着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说:“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送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许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吗?”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吃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
  “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性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性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
  “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
  “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地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还是维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她又说:“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颏。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的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还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成人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
  “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吗?”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还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交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
  “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
  “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
  “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了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说,“成人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
  “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地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窘,对了,真窘!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只留下满天的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
  “你没有劲,”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
  维杉一时感着一阵高兴,他往前走了几步对芝说:“来,让我也拉一下。”他刚到芝的旁边,忽然吱哑一声,雨一般的水点从他们头上喷洒下来,冰凉的水点骤浇到背上,吓了他们一跳,芝撒开手,天棚绳子从她手心溜了出去!原来小沅站在水缸边玩抽水机筒,第一下便射到他们的头上。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厉害。芝站着不住地摇她发上的水。维杉踟蹰了一下,从袋里掏出他的大手绢轻轻地替她揩发上的水。她两颊绯红了却没有躲走,低着头尽看她擦破的掌心。维杉看到她肩上湿了一小片,晕红的肉色从湿的软白纱里透露出来,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绢擦,只问她的手怎样了,破了没有。她背过手去说:“没有什么!”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进了书房,放下他的烟斗站起来,他说维杉来得正好,他约了几个人吃晚饭。叔谦已经在屋内,还有老晋,维杉知道他们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说:“拿我来凑脚,我不来。”
  “那倒用不着你,一会儿梦清和小刘都要来的,我们还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烟,叠起他的稿子。
  “他只该和小孩子们耍去。”叔谦微微一笑,他刚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们拉天棚的情景。维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觉得不好意思得毫无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吗?可是不相干,他还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爷皮着呢,浇了老叔一头的水!”他笑着告诉老晋。
  “可不许你把人家的孩子带坏了。”老晋也带点取笑他的意思。
  维杉恼了,恼什么他不知道,说不出所以然。他不高兴起来,他想走,他懊悔他来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闷闷地坐下,那种说不出的窘又侵上心来。他接连抽了好几根烟,也不知都说了一些什么话。
  晚饭时候孩子们和太太并没有加入,少朗的老派头。老晋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饭后同了维杉来到东院看她。她们已吃过饭,大家围住圆桌坐着玩。少朗太太虽然已经是中年的妇人,却是样子非常地年轻,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边倒像是姊弟。小孙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学过雕刻的——芝低着头用尺画棋盘的方格,一只手按在尺,支着细长的手指,右手整齐地用钢笔描。在低垂着的细发底下,维杉看到她抿紧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颏。
  “杉叔别走,等我们做完了棋盘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盘棋,好不好?”沅问他。“平下,谁也不让谁。”他更高兴着说。
  “那倒好,我们辛苦做好了棋盘棋子,你请客!”芝一边说她的哥哥,一边又看一看小孙。
  “所以他要学政治。”小孙笑着说。好厉害的小嘴!维杉不觉看他一眼,小孙一头微鬈的黑发让手抓得蓬蓬的。两个伶俐的眼珠老带些顽皮的笑。瘦削的脸却很健硕白皙。他的两只手真有性格,并且是意外地灵动,维杉就喜欢观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孙的手抓紧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边放着两碟颜色,每刻完了一个棋子,他在字上从容地描入绿色或是红色。维杉觉着他很可爱,便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说:“真是一个小美术家!”
  刚说完,维杉看见芝在对面很高兴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问老晋家里的孩子怎样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来让大家吃。她说她本来早要去看晋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们在家她走不开。
  “你看,”她指着小孩子们说,“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着替他们当差。”
  “好,我们帮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头来笑,又露着那排小牙,“晋叔,今天你们吃的饺子还是孙家篁哥帮着包的呢!”
  “是吗?”老晋看一着她,又看了小孙,“怪不得,我说那味道怪顽皮的!”
  “那红烧鸡里的酱油还是‘公主娘’御手亲自下的呢。”小孙嚷着说。
  “是吗?”老晋看一看维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着那块鸡,差点没有磕头!”
  维杉又有点不痛快,也不是真恼,也不是急,只是觉得窘极了。“你这晋叔的学位,”他说,“就是这张嘴换来的。听说他和晋婶婶结婚的那一天演说了五个钟头,等到新娘子和傧相站在台上委实站不直了,他才对客人一鞠躬说:‘今天只有这几句极简单的话来谢谢大家来宾的好意!’”
  小孩们和少朗太太全听笑了,少朗太太说:“够了,够了,这些孩子还不够皮的,你们两位还要教他们?”
  芝笑得仰不起头来,小孙瞟她一眼,哼一声说:“这才叫做女孩子。”她脸涨红了瞪着小孙看。
  棋盘,棋子全画好了。老晋要回去打牌,孩子们拉着维杉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晋笑了出去。维杉只装没有看见。小孙和芝站起来到门边脸盆里争着洗手,维杉听到芝说:
  “好痛,刚才绳子擦破了手心。”
  小孙说:“你别用胰子就好了。来,我看看。”他拿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他们两人拉着一块手巾一同擦手,又吃吃咕咕地说笑。
  维杉觉得无心下棋,却不得不下。他们三个人战他一个。起先他懒洋洋地没有注意,过一刻他真有些应接不暇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着他不该输的,他不愿意输!说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确感着要取胜,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镇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蛮起来了,他居然进攻对方的弱点了,他调用他很有点神气的马了,他走卒了,棋势紧张起来,两边将帅都不能安居在当中了。孩子们的车守住他大帅的脑门顶上,吃力的当然是维杉的棋!没有办法。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六个玲珑的眼睛,维杉又有什么法子!他输了输了,不过大帅还真死得英雄,对方的危势也只差一两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实上他仍然是输了。下完了以后,他觉得热,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绢来刚要揩他的脑门,忽然他呆呆地看着芝的细松的头发。
  “还不快给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儿。
  芝转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两只手捧着,端过来。维杉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窘极了。
  孩子们约他清早里逛北海,目的当然是摇船。他去了,虽然好几次他想设法推辞不去的。他穿他的白破烂裤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觉得可笑,他近来永远地觉得自己好笑,这种横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径走到北海的门口还想着要回头的。站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时你走路时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静的眼光,真会使你怔一下,你要自问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准知道没有一件是违法的吗?他买到票走进去,猛抬头看到那桥前的牌楼。牌楼,白石桥,垂柳,都在注视他。——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走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他奇怪他自己为什么到北海来,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里松荫底下发着凉香,谁懊悔到这里来?他感着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润,他居然感着舒快。奢侈的金黄色的太阳横着射过他的辉焰,湖水像锦,莲花莲叶并着肩挨挤成一片,像在争着朝觐这早上的云天!这富足,这绮丽的天然,谁敢不耐烦?维杉到五龙亭边坐下掏出他的烟卷,低着头想要仔细地,细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许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许多年前去——可是他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本来是,又何必想?要活着就别想!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忽然他看到芝一个人向他这边走来。她穿着葱绿的衣裳,裙子很短,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动,手里玩着一把未开的小纸伞。头发在阳光里,微带些红铜色,那倒是很特别的。她看到维杉笑了一笑,轻轻地跑了几步凑上来,喘着说:“他们租船去了。可是一个不够,我们还要雇一只。”维杉丢下烟,不知不觉地拉着她的手说:
  “好,我们去雇一只,找他们去。”
  她笑着让他拉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着租船的人。维杉看她赤着两只健秀的腿,只穿一双统子极短的袜子,和一双白布的运动鞋;微红的肉色和葱绿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爱的一张新派作家的画。他想他可惜不会画,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样地画她。——微红的头发,小尖下颏,绿的衣服,红色的腿,两只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样的配置。他想象到这张画挂在展览会里,他想象到这张画登在月报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弹性地奔腾。龙,小龙!她走得极快,他几乎要追着她。他们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撑离了岸,他脱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兴!她说她要先摇,他不肯,他点上烟含在嘴里叫她坐在对面。她忽然又腼腆起来低着头装着看莲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觉得一阵窘,懊悔他出来。他想说话,却找不出一句话说,他尽摇着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抬起头来问他说:
  “杉叔,美国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觉得他自己的声音粗暴,他后悔他这样尖刻地回答她诚恳的问话。他更窘了。
  她并没有不高兴,她说:“我总想出去了再说。反正不喜欢我就走。”
  这一句话本来很平淡,维杉却觉得这孩子爽快得可爱,他夸她说:
  “好孩子,这样有决断才好。对了,别错认学位做学问就好发,你预备学什么呢?”
  她脸红了半天说:“我还没有决定呢……爹要我先进普通文科再说……我本来是要想学……”她不敢说下去。
  “你要学什么坏本领,值得这么胆怯!”
  她的脸更红了,同时也大笑起来,在水面上听到女孩子的笑声,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维杉对着她看,心里又好像高兴起来。
  “不能宣布吗?”他又逗着追问。
  “我想,我想学美术——画……我知道学画不该到美国去的,并且……你还得有天才,不过……”
  “你用不着学美术的,更不必学画。”维杉禁不住这样说笑。
  “为什么?”她眼睛睁得很大。
  “因为,”维杉这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因为你的本身便是美术,你此刻便是一张画。”他不好意思极了,为什么人不能够对着太年轻的女孩子说这种恭维的话?你一说出口,便要感着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后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着维杉,叫他又感着窘到极点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这种的恭维她,——没法子,话已经说出来了,你还能收回去?!窘,谁叫他自己找事!
  两个孩子已经将船拢来,到他们一处,高兴地嚷着要赛船。小孙立在船上,高高的细长身子穿着白色的衣裳在荷叶丛前边格外明显。他两只手叉在脑后,眼睛看着天,嘴里吹唱一些调子。他又伸只手到叶丛里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轻轻掷到芝的面前,“怎么了,大清早里睡着了?”
  她只是看着小孙笑。
  “怎样,你要在哪一边,快拣定了,我们便要赛船了。”维杉很老实地问芝,她没有回答。她哥哥替她决定了,说:“别换了,就这样吧。”
  赛船开始了,荷叶太密,有时两个船几乎碰上,在这种时候芝便笑得高兴极了,维杉摇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浅有时不容易发展,可是他不愿意再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他决定要胜过他们,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后面船渐渐要赶上时她便催他赶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阳积渐热起来,维杉们的船已经比沅的远了很多,他们承认输了预备回去,芝说杉叔一定乏了,该让她摇回去,他答应了她。
  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着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实人,浑厚得很却不笨,听说在学校里功课是极好的。走出北海时,他跟维杉一排走路和他说了好些话。他说他愿意在大学里毕业了才出去进研究院的。他说,可是他爹想后年送妹妹出去进大学;那样子他要是同走,大学里还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当然他说小孙比他先一年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过他们三个老是在一起惯了,如果他们两人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一定要感着闷极了,他说,“炒鸡子”这事简直是“糟糕一麻丝”。
  他又讲小孙怎样地聪明,运动也好,撑竿跳的式样“简直是太好”,还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说,他简直什么都干!”他又说小孙本来在足球队里的,可是这次和天津比赛时,他不肯练。“你猜为什么?”他问维杉,“都是因为学校盖个喷水池,他整天守着石工看他们刻鱼!”
  “他预备也学雕刻吗?他爹我认得,从前也学过雕刻的。”维杉问他。
  “那我不知道,小孙的文学好,他写了许多很好的诗——爹爹也说很好的,”沅加上这一句证明小孙的诗的好是可靠的,“不过,他乱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丢了的。”他又说他怎样有时替他捡起抄了寄给《校刊》。总而言之,沅是小孙的“英雄崇拜者”。
  沅说到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很聪明,她不像寻常的女孩那么“讨厌”,这里他脸红了,他说:“别扭得讨厌,杉叔知道吧?”他又说他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对于这个他表示非常地不高兴。
  维杉听到这一大篇谈话,知道简单点讲,他维杉自己,和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道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间隔——只是一个年龄的深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然是深沟,你搭多少条轿,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他问沅几岁,沅说:“整整地快十九了,”他妹妹虽然是十七,“其实只满十六年。”维杉不知为什么又感着一阵不舒服,他回头看小孙和芝并肩走着,高兴地说笑。“十六,十七。”维杉嘴里哼哼着。究竟说三十四不算什么老,可是那就已经是十七的一倍了。谁又愿意比人家岁数大出一倍,老实说!
  维杉到家时并不想吃饭,只是连抽了几根烟。
  过了一星期,维杉到少朗家里来。门房里陈升走出来说:“老爷到对过张家借打电话去,过会子才能回来。家里电话坏了两天,电话局还不派人来修理。”陈升是个打电话专家,有多少曲折的传话,经过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进电话筒。那也是一种艺术。他的方法听着很简单,运用起来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维杉走到少朗家里不听到陈升在过厅里向着电话:“喂,喂,喂,我说,我说呀!”维杉向陈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陈升想象到没有电话时的烦闷。
  “好,陈升,我自己到书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维杉一个人踱过那静悄悄的西院,金鱼缸,莲花,石榴,他爱这院子,还有隔墙的枣树,海棠。他掀开竹帘走进书房。迎着他眼的是一排丰满的书架,壁上挂的朱拓的黄批,和屋子当中的一大盆白玉兰,幽香充满了整间屋子。维杉很羡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进一个搭着天棚的一个清凉大院子,静雅的三间又大又宽的北屋,屋里满是琳琅的书籍,几件难得的古董,再加上两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艳羡那主人的清福!
  维杉走到套间小书斋里,想写两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他奇怪极了,轻轻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睡着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芝不好意思极了。维杉看到她哭红了的眼睛。
  维杉起先不敢问,心里感到不过意,后来他伸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说:“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泪更扑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块——真是不到四寸见方——淡黄的手绢拼命地擦眼睛。维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维杉不觉得没了主意。他逗她说:
  “准是嬷打了!”
  她拿手绢蒙着脸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嬷了!”
  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嗤嗤地笑起来。维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搂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颈,但他又不敢。他站着发了一会呆。他看到椅子上放着她的小纸伞,他走过去坐下开着小伞玩。
  她仰起身来,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红着脸过来拿她的伞,他不给。
  “刚从哪里回来,芝?”他问她。
  “车站。”
  “谁走了?”
  “一个同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来了!”她好像仍是很伤心。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给她写两封介绍信,她就快到美国去了。”
  “到美国哪一个城?”
  “反正要先到纽约的。”
  “她也同你这么大吗?”
  “还大两岁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写,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许多朋友吗,你一定得写。”
  “好,我一定写。”
  “爹说杉叔有许多……许多女朋友。”
  “你爹这样说了吗?”维杉不知为什么很生气。他问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说他明天替她写那介绍信。他拿出烟来很不高兴地抽。这回芝拿到她的伞却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脚边一张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时候您也替我介绍几个人。”
  他看着芝倒翻上来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着叹了一口气。
  他说:“还早着呢,等你真要走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
  “可是,杉叔,我不是说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许杉叔认得几个真正的美术家或是文学家。”她又拿着手绢玩了一会低着头说:“篁哥,孙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点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学什么。他爹爹说他岁数太小,不让他到巴黎学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学文学,所以我们也许可以一同走……我亦劝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这里的大学。”这里她话愈说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过气来,“我们自然不单到美国,我们以后一定转到欧洲,法国,意大利,对了,篁哥连做梦都是做到意大利去,还有英国……”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地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好,明年去时再提醒我一声,不,还是后年吧?……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杉叔,到哪里去?”
  “没有一定的方向,也许过几年到法国来看你……那时也许你已经嫁了……”
  芝急了,她说:“没有的话,早着呢!”
  维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头发。他又伸过手拉着芝的小手。
  少朗推帘子进来,他们两人站起来,赶快走到外间来。芝手里还拿着那把纸伞。少朗起先没有说话,过一会,他皱了一皱他那有文章的眉头问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维杉这样从容地回答他,心里却觉着非常之窘。
  “别忘了介绍信,杉叔。”芝叮咛了一句又走了。
  “什么介绍信?”少朗问。
  “她要我替她同学写几封介绍信。”
  “你还在和碧谛通信吗?还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皱着眉头。
  “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车里,旭窗遇到维杉在头等房间里靠着抽烟,问他到哪里去,维杉说回南。旭窗叫脚行将自己的皮包也放在这间房子里说:
  “大暑天,怎么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维杉说,“感得,感得窘极了。”他看一看他拿出来拭汗的手绢,“窘极了!”
  “窘极了?”旭窗此时看到卖报的过来,他问他要《大公报》看,便也没有再问下去维杉为什么在北京感着“窘极了”。
  九十九度中
  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美丰楼”字号的大圆篓,用着六个满是泥泞凝结的布鞋,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之后,转弯进了二个胡同里去。
  “劳驾,借光——三十四号甲在哪一头?”在酸梅汤的摊子前面,让过一辆正在飞奔的家车——钢丝轮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墙角影子底下的老头儿,问清了张宅方向后,这三个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只泥泞布履的脚,无条件地,继续着他们机械式的展动。
  在那轻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看到黄篓上饭庄的字号,完全明白里面装的是丰盛的筵席,自然地,他估计到他自己午饭的问题。家里饭乏味,菜蔬缺乏个性,太太的脸难看,你简直就不能对她提到那厨子问题。这几天天太热,太热,并且今天已经二十二,什么事她都能够牵扯到薪水问题上,孩子们再一吵,谁能够在家里吃中饭!
  “美丰楼饭庄”黄篓上黑字写得很笨大,方才第三个挑夫挑得特别吃劲,摇摇摆摆地使那黄篓左右的晃……
  美丰楼的菜不能算坏,义永居的汤面实在也不错……于是义永居的汤面?还是市场万花斋的点心?东城或西城?找谁同去聊天?逸九新从南边来的住在哪里?或许老孟知道,何不到和记理发馆借个电话?卢二爷估计着,犹豫着,随着洋车的起落。他又好像已经决定了在和记借电话,听到伙计们的招呼:“……二爷您好早?……用电话,这边您哪!……”
  伸出手臂,他睨一眼金表上所指示的时间,细小的两针分停在两个钟点上,但是分明地都在挣扎着到达十二点上边。在这时间中,车夫感觉到主人在车上翻动不安,便更抓稳了车把,弯下一点背,勇猛地狂跑。二爷心里仍然疑问着面或点心;东城或西城;车已赶过前面的几辆。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由他左侧冲过去,快镜似的一瞥鲜艳的颜色,脚与腿,腰与背,侧脸、眼和头发,全映进老卢的眼里,那又是谁说过的……老卢就是爱看女人!女人谁又不爱?难道你在街上真闭上眼不瞧那过路的漂亮的!
  “到市场,快点。”老卢吩咐他车夫奔驰的终点,于是主人和车夫戴着两顶价格极不相同的草帽,便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向东安市场奔去。
  很多好看的碟子和鲜果点心,全都在大厨房院里,从黄色层篓中检点出来。立着监视的有饭庄的“二掌柜”和张宅的“大师傅”;两人都因为胖的缘故,手里都有把大蒲扇。大师傅举着扇,扑一下进来凑热闹的大黄狗。
  “这东西最讨嫌不过!”这句话大师傅一半拿来骂狗,一半也是来权作和掌柜的寒暄。
  “可不是?他×的,这东西真可恶。”二掌柜好脾气地用粗话也骂起狗。
  狗无聊地转过头到垃圾堆边闻嗅隔夜的肉骨。
  奶妈抱着孙少爷进来,七少奶每月用六元现洋雇她,抱孙少爷到厨房,门房,大门口,街上一些地方喂奶连游玩的。今天的厨房又是这样地不同;饭庄的“头把刀”带着几个伙计在灶边手忙脚乱地炒菜切肉丝,奶妈觉得孙少爷是更不能不来看:果然看到了生人,看到狗,看到厨房桌上全是好看的干果,鲜果,糕饼,点心,孙少爷格外高兴,在奶妈怀里跳,手指着要吃。奶妈随手赶开了几只苍蝇,拣一块山楂糕放到孩子口里,一面和伙计们打招呼。
  忽然看到陈升走到院子里找赵奶奶,奶妈对他挤了挤眼,含笑地问:“什么事值得这么忙?”同时她打开衣襟露出前胸喂孩子奶吃。
  “外边挑担子的要酒钱。”陈升没有平时的温和,或许是太忙了的缘故。老太太这次做寿,比上个月四少奶小孙少爷的满月酒的确忙多了。
  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里院和厨房所呈的纷乱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们纷乱的主要原因则是同样的,为着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个富家里又添了一个绸缎金银裹托着的小生命。经过六十九个像今年这样流汗天气的夏天,又产生过另十一个同样需要绸缎金银的生命以后,那个生命乃被称为长寿而又有福气的妇人。这个妇人,今早由两个老妈扶着,坐在床前,拢一下斑白稀疏的鬓发,对着半碗火腿稀饭摇头:
  “赵妈,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你把锅里的拿去给七少奶的云乖乖吃罢……”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前两天这院子就为了这事改变了模样,簇新的喜棚支出瓦檐丈余尺高。两旁红喜字玻璃方窗,由胡同的东头,和顺车厂的院里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前晚上六点左右,小三和环子,两个洋车夫的儿子,倒土筐的时候看到了,就告诉他们嬷:“张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个孙少爷娶新娘子?”他们嬷为这事,还拿了鞋样到陈大嫂家说个话儿。正看到她在包饺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说老太太做整寿——多好福气——她当家的跟了张老太爷多少年。昨天张家三少奶还叫她进去,说到日子要她去帮个忙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全要冰起来!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摆起来够像个菜市,四个冰箱也腾不出一点空隙。这新买来的冰又放在哪里好?李贵手里捧着两个绿瓦盆,私下里咕噜着为这筵席所发生的难题。
  赵妈走到外院传话,听到陈升很不高兴地在问三个挑夫要多少酒钱。
  “瞅着给罢。”一个说。
  “怪热天多赏点吧。”又一个抿了抿干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汤摊子,嘴里觉着渴。
  就是这嘴里渴得难受,杨三把卢二爷拉到东安市场西门口,心想方才在那个“喜什么堂”门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车脚蹬上睡午觉。王康上月底欠了杨三十四吊钱,到现在仍不肯还;只顾着躲他。今天债主遇到赊债的赌鬼,心头起了各种的计算——杨三到饿的时候,脾气常常要比平时坏一点。天本来就太热,太阳简直是冒火,谁又受得了!方才二爷坐在车上,尽管用劲踩铃,金鱼胡同走道的学生们又多,你撞我闯地,挤得真可以的。杨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车把,拉了空车转回头去找王康要账。
  “要不着八吊要六吊,再要不着,要他×的几个混蛋嘴巴!”杨三脖干儿上太阳烫得像火烧,“四吊多钱我买点羊肉,吃一顿好的。葱花烙饼也不坏——谁又说大热天不能喝酒?喝点又怕什么——睡得更香。卢二爷到市场吃饭,进去少不了好几个钟头……”
  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撂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杨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担里买香瓜吃。
  “有钱的娶媳妇,和咱们没有钱的娶媳妇,还不是一样?花多少钱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这个那个的——这年头!好媳妇,好!你瞧怎么着?更惹不起!管你要钱,气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顾他们吃,顾他们穿……”
  王康说话就是要“逗个乐儿”,人家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一群车夫听到他的话,都高兴地凑点尾声。李荣手里捧着大饼,用着他最现成的粗话引着那几个年轻的笑。李荣从前是拉过家车的——可惜东家回南,把事情就搁下来了——他认得字,会看报,他会用新名词来发议论:“文明结婚可不同了,这年头是最讲‘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报上捡来离婚的新闻打哈哈。
  杨三没有娶过媳妇,他想娶,可是“老家儿”早过去了没有给他定下亲,外面瞎姘的他没敢要。前两天,棚铺的掌柜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了一个姑娘说是什么都不错,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又没有讯儿了。今天洋车夫们说笑的话,杨三听了感着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脸在太阳里笑得皱成一团,更使他气起来。
  王康仍然笑着说话,没有看到杨三,手里咬剩的半个香瓜里面,黄黄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齐的牙齿向着上面。
  “老康!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我这儿还等着钱吃饭呢!”杨三乘着一股劲发作。
  听到声,王康怔了向后看,“呵,这打哪儿说得呢?”他开始赖账了,“你要吃饭,你打你×的自己腰包里掏!要不然,你出个份子,进去那里边,”他手指着喜燕堂,“吃个现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说得滑了,禁不住这样嘲笑着杨三。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本来准备着对付赖账的巴掌,立刻打到王康的老脸上了。必须地扭打,由蓝布幕的小摊边开始,一直扩张到停洋车的地方。来往汽车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呜呜叫号。好几辆正在街心奔驰的洋车都停住了,流汗车夫连喊着“靠里”“瞧车”。脾气暴的人顺口就是:“他×的,这大热天,单挑这么个地方!!”
  巡警离开了岗位;小孩子们围上来;喝茶的军乐队人员全站起来看;女人们吓得只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罢!”
  杨三提高嗓子只嚷着问王康:“十四吊钱,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了——”
  呼喊的声浪由扭打的两人出发,膨胀,膨胀到周围各种人的口里:“你听我说……”“把他们拉开……”“这样挡着路……瞧腿要紧。”嘈杂声中还有人叉着手远远地喊,“打得好呀,好拳头!”
  喜燕堂正厅里挂着金喜字红幢,几对喜联,新娘正在服从号令,连连地深深地鞠躬。外边的喧吵使周围客人的头同时向外面转,似乎打听外面喧吵的缘故。新娘本来就是一阵阵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里抱着的鲜花随着只是打颤。雷响深入她耳朵里,心房里。……
  “新郎新妇——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里弯腰伸直,伸直弯腰。昨晚上她哭,她妈也哭,将一串经验上得来的教训,拿出来赠给她——什么对老人要忍耐点,对小的要和气,什么事都要让着点——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让步支持着!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间的委曲求全。这几年对婚姻问题谁都讨论得热闹,她就不懂那些讨论的道理遇到实际时怎么就不发生关系。她这结婚的实际,并没有因为她多留心报纸上、新文学上,所讨论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恋爱问题,而减少了问题。
  “二十五岁了……”有人问到阿淑的岁数时,她妈总是发愁似的轻轻地回答那问她的人,底下说不清是叹息是啰嗦。
  在这旧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经超出应该结婚的年龄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着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难堪!他们天天在替她选择合适的人家——其实哪里是选择!反对她尽管反对,那只是消极的无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绝对没有机会选择,乃至于接触比较合适,理想的人物!她挣扎了三年,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在她父亲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长久……
  “余家又托人来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这身体眼见得更糟,这潮湿天……”父亲的话常常说得很响,故意要她听得见,有时在饭桌上脾气或许更坏一点。“这六十块钱,养活这一大家子!养儿养女都不够,还要捐什么钱?干脆饿死!”有时更直接更难堪:“这又是谁的新褂子?阿淑,你别学时髦穿了到处走,那是找不着婆婆家的——外面瞎认识什么朋友我可不答应,我们不是那种人家!”……懦弱的母亲低着头装作缝衣:“妈劝你将就点……爹身体近来不好……女儿不能在娘家一辈子的……这家子不算坏;差事不错,前妻没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竟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地,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地解决了。
  对于阿淑这订婚的疑惧,常使她父亲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这门亲事真是运气呀,说时总希望阿淑听见这话。不知怎样,阿淑听到这话总很可怜父亲,想装出高兴样了来安慰他。母亲更可怜;自从阿淑订婚以来总似乎对她抱歉,常常哑着嗓子说:“看我做母亲的这份心上面。”
  看做母亲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见到那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那个庸俗的典型触碎她那一点脆弱的爱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寻死,为婚姻失望而自杀吗?可以大胆告诉父亲,这婚约是不可能的吗?能逃脱这家庭的苛刑(在爱的招牌下的)去冒险,去漂落吗?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吵闹的声浪愈加明显了一阵,伴娘为新娘戴上手指,又由赞礼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离中阿淑开始幻想那外面吵闹的原因:洋车夫打电车吧,汽车轧伤了人吧,学生又请愿,当局派军警弹压吧……但是阿淑想怎么我还如是焦急,现在我该像死人一样了,生活的波澜该沾不上我了,像已经临刑的人。但临刑也好,被迫结婚也好,在电影里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总有一个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脱,不合法,特赦,恋人骑着马星夜奔波地赶到……但谁是她的恋人?除却九哥!学政治法律,讲究新思想的九哥,得着他表妹阿淑结婚的消息不知怎样?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谁知道他关心吗?他们多少年不来往了,虽然在山东住的时候,他们曾经邻居,两小无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两年前他回来过一次,她记得自己遇到九哥扶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在书店前边,她躲过了九哥的视线,惭愧自己一身不入时的装束,她不愿和九哥的女友做个太难堪的比较。
  感到手酸,心酸,浑身打颤,阿淑由一堆人拥簇着退到里面房间休息。女客们在新娘前后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装扮。有几个很不客气在批评新娘子,显然认为不满意。“新娘太单薄点。”一个摺着十几层下颏的胖女人,摇着扇和旁边的六姨说话。阿淑觉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则像一根铁杵横在前面,阿淑两手发抖拉紧了一块丝巾,听老妈在她头上不住地搬弄那几朵绒花。
  随着花露水香味进屋子来的,是锡娇和丽丽,六姨的两个女儿,她们的装扮已经招了许多羡慕的阳光。有电影明星细眉的锡娇抓把瓜子嗑着,猩红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个客人的侧面努了一下。丽丽立刻笑红了脸,拿出一条丝绸手绢蒙住嘴挤出人堆到廊上走。望着已经在席上的男客们。有几个已经提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在选择肥美的鸡肉,一面讲着笑话,顿时都为着丽丽的笑声,转过脸来,镇住眼看她。丽丽扭一下腰,又摆了一下,软的长衫轻轻展开,露出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走过另一边去。
  年轻的茶房穿着蓝布大褂,肩搭一块桌布,由厨房里出来,两只手拿四碟冷荤,几乎撞住丽丽。闻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却顾忌地斜过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时候,那唱戏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对着他笑,两只水钻耳坠,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张四爷,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劝干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带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着正端着大碗三鲜汤的他笑。他记得放平了大碗,心还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着,躺在院里板凳上乘凉,随口唱几声“孤王……酒醉……”才算松动了些。今天又是这么一个笑嘻嘻的小姐,穿着这一身软,茶房垂下头去拿酒壶,心底似乎恨谁似的一股气。
  “逸九你喝一杯什么?”老卢做东这样问。
  “我来一杯香桃冰淇淋吧。”
  “你去拣几块好点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个客。午饭问题算是如此解决了。为着天热,又为着起得太晚,老卢看到点心铺前面挂的“卫生冰淇淋,咖啡,牛乳,各样点心”这种动人的招牌,便决意里面去消磨时光。约到逸九和老孟来聊天,老卢显然很满意了。
  三个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学时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挂着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从电影杂志里细心剪下来的,圆一张,方一张,满壁动人的娇憨。他到上海去了两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卢端详着自己的脚,打算找逸九带他到舞场拜老师去。
  “哪个电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张报纸看。
  邻座上两个情人模样男女,对面坐着呆看。男人有很温和的脸,抽着烟没有说话;女人的侧相则颇有动人的轮廓,睫毛长长地活动着,脸上时时浮微笑。她的青纱长衫罩着丰润的肩臂,带着神秘性的淡雅。两人无声地吃着冰淇淋,似乎对于一切完全地满足。
  老卢、老孟谈着时局,老卢既是机关人员,时常免不了说“我又有个特别的消息,这样看来里面还有原因”,于是一层一层地做更详细原因的检讨,深深地浸入政治波澜里面。
  逸九看着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涡,想到好几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琼的两条发辫,一个垂前,一个垂后地跳跃。琼已经死了这六七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她。今天这青长衫的女人,单单叫他心底涌起琼的影子。不可思议的,淡淡的,记忆描着活泼的琼。在极旧式的家庭里淘气,二舅舅提根旱烟管,厉声地出来停止她各种的嬉戏。但是琼只是敛住声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满是水,又是琼胆子大,把裤腿卷过膝盖,赤着脚,到水里装摸鱼。不小心她滑倒了,还是逸九去把她抱回来。和琼差不多大小的还有阿淑,住在对门,他们时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记起瘦小,不爱说话的阿淑来。
  “听说阿淑快要结婚了,嬷嘱咐到表姨家问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给谁!”他似乎怕到表姨家。这几年的生疏叫他为难,前年他们遇见一次,装束不入时的阿淑倒有种特有的美,一种灵性……奇怪今天这青长衫女人为什么叫他想起这许多……
  “逸九,你有相当的聪明,手腕,你又能巴结女人,你也应该来试试,我介绍你见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闷。
  老卢手弹着桌边表示不高兴:“老孟你少说话,逸九这位大少爷说不定他倒愿意去演电影呢!”种种都有一点落伍的老卢嘲笑着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气。
  青纱长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来。男的手托着女人的臂腕,无声地绕过他们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门去。老卢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稳健的步履。两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语中流露出来。
  “他们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这女人算好看不?”
  三个人同时说出口来,各有感触。
  午后的热,由窗口外嘘进来,三个朋友吃下许多清凉的东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电影院去,咱们去研究一回什么‘人生问题’‘社会问题’吧?”逸九望着桌上的空杯,催促着卢、孟两个走。心里仍然浮着琼的影子。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地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像今天这样,偶尔地回忆就算是证实琼有过活泼生命的唯一的证据。
  东安市场门口洋车像放大的蚂蚁一串,头尾衔接着放在街沿。杨三已不在他寻常停车的地方。
  “区里去,好,区里去!咱们到区里说个理去!”就是这样,王康和杨三到底结束了殴打,被两个巡警弹压下来。
  刘太太打着油纸伞,端正地坐在洋车上,想金裁缝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件绸衫下摆仍然不合适,领也太小,紧得透不了气,想不到今天这样热,早知道还不如穿纱的去。裁缝赶做的活总要出点毛病。实甫现在脾气更坏一点,老嫌女人们麻烦。每次有个应酬你总要听他说一顿的。今天张老太太做整寿,又不比得寻常的场面可以随便……
  对面来了浅蓝色衣服的年轻小姐,极时髦的装束使刘太太睁大了眼注意了。
  “刘太太哪里去?”蓝衣小姐笑了笑,远远招呼她一声过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适!”刘太太不耐烦地举着花纸伞。
  “呜呜——呜呜……”汽车的喇叭响得震耳。
  “打住。”洋车夫紧抓车把,缩住车身前冲的趋势。汽车过去后,由刘太太车旁走出一个巡警,带着两个粗人:一根白绳由一个的臂膀系到另一个的臂上。巡警执着绳端,板着脸走着。一个粗人显然是车夫;手里仍然拉着空车,嘴里咕噜着。很讲究的车身,各件白铜都擦得放亮,后面铜牌上还镌着“卢”字。这又是谁家的车夫,闹出事让巡警拉走。刘太太恨恨地一想车夫们爱肇事的可恶,反正他们到区里去少不了东家设法把他们保出来的……
  “靠里!……靠里!”威风的刘家车夫是不耐烦挤在别人车后的——老爷是局长,太太此刻出去阔绰的应酬,洋车又是新打的,两盏灯发出银光……哗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个车边擦一下,车已猛冲到前头走了。刘太太的花油纸伞在日光中摇摇荡荡地迎着风,顺着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汤摊边刚走开了三个挑夫。酸凉的一杯水,短时间地给他们愉快,六只泥泞的脚仍然踏着滚烫的马路行去。卖酸梅汤的老头儿手里正在数着几十枚铜元,一把小鸡毛帚夹在腋下。他翻上两颗黯淡的眼珠,看看过去的花纸伞,知道这是到张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为着张家做寿,客人多,他们的车夫少不得来摊上喝点凉的解渴。
  “两吊……三吊!……”他动着他的手指,把一叠铜元收入摊边美人牌香烟的纸盒中。不知道今天这冰够不够使用的,他翻开几重荷叶,和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着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块端详了一回。“天不热,喝的人少,天热了,冰又化得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为难的地方,他叹口气再翻眼看看过去的汽车。汽车轧起一阵尘土,笼罩着老人和他的摊子。
  寒暑表中的水银从早起上升,一直过了九十五度的黑线上。喜棚底下比较荫凉的一片地面上曾聚过各种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间一个。
  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东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小孩们都抢了盘子边上放的小冰块,含到嘴里嚼着玩,其他客喜欢这凉菜的也就不少。天实在热!
  张家几位少奶奶装扮得非常得体,头上都戴朵红花,表示对旧礼教习尚仍然相当遵守的。在院子中盘旋着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体面。好几个星期前就顾虑到的今天,她们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种成功,已然顺序的,在眼前实现。虽然为着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轮流着觉得受过委屈;生过气;用过心思和手腕;将就过许多不如意的细节。
  老太太颤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回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
  “我给老太太拜寿,您给回一声吧。”
  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瞌睡的眼,看一个浓装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劲。老太太扶着赵妈站起来还礼。
  “别客气了,外边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谁又是这刘太太……谁?……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门槛又堕入各种的回忆里去。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寿儿,看着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点开完,底下人们可以吃中饭,她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部分几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她极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热闹,但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饥饿中,有一桩事她仍然没有忘掉她的高兴。因为老太太的整寿大少奶给她一副银镯。虽然为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懒得转动,她仍不时得意地举起手来,晃摇着她的新镯子。
  午后的太阳斜到东廊上,后院子暂时沉睡在静寂中。幼兰在书房里和羽哭着闹脾气:
  “你们都欺侮我,上次赛球我就没有去看。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欢迎我……慧石不肯说,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劲。”抽噎的声音微微地由廊上传来。
  “等会客人进来了不好看……别哭……你听我说……绝对没有这么回事的。咱们是亲表,谁不知道我们亲热,你是我的兰,永远,永远地是我的最爱最爱的……你信我……”
  “你在哄骗我,我……我永远不会再信你的了……”
  “你又来伤我,你心狠……”
  声音微下去,也和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有轻轻的笑语声。小丫头仍然饿得慌,仍然坐在门槛上没有敢动,她听着小外孙小姐和羽孙少爷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会儿他们又笑着一块儿由书房里出来。
  “我到婆婆的里间洗个脸去。寿儿你给我打盆洗脸水去。”
  寿儿得着打水的命令,高兴地站起来。什么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点。
  “别忘了晚饭等我一桌吃。”羽说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顿时又堕入闷热的静寂里;柳条的影子画上粉墙,太阳的红比得胭脂。墙外天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像戏台上的布景。隐隐地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卖西瓜的——卖凉席的,一阵一阵。
  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地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了,一边扣纽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到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廊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不高兴他们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各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淇淋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淇淋是件不聪明的事。
  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又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吗,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
  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文存经典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