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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07-07 22:30
鄌郚总编

王家岭三题(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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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8-12-18 05:22
鄌郚总编
  王家岭三题
  王威
  春藤
  仿佛一夜的工夫,村前大河里的水就哗哗地闹起来了。看着扭动着身躯欢快前奔的河水,春藤愣愣的。从她记事起,这条大河一到春天就轻盈欢快地往前奔啊奔,奔得人心里欢欢喜喜,慌慌乱乱的。春藤不知道上了画纸的河水还是不是闹得这样欢实,奔得这样慌乱。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手里的铲子咣当一声掉到了鹅卵石上,她受惊般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周围依旧静悄悄的。春藤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刘海,望了一眼坝上。王家岭人都去村后坡里春耕了,坝上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春藤拾起篮子惆怅地走向了旁边的小树林。
  风在林子里穿行游动,把树儿草儿的腰肢熏得绿绿的,软软的。把人熏得酥酥的,懒懒的。春藤蹲在地上,用铲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剜着野菜。剜了不几下,就直起腰望望坝上。坝堤长长的,跟着河水空落落地一直延伸到村外。看一会,剜一会,春藤很快累了,她赌气地盯着地上的野菜,用铲子在上面划啊划啊,直到把野菜划进土里,再用铲子在土上划啊划啊,把揉烂了的野菜划出来。
  山雀在树上细细地叫着,声音欢欢脆脆,把翠绿的小树林叫得活泼俊俏。春藤在树下仰头看那些山雀,山雀蹬着枝条低头看春藤,看着看着叫声又响起来。春藤呆看着,把一棵不知名的草缠在指头上,缠啊缠啊,把指头缠红了她也不觉得。
  春藤!--远处传来翠玲的喊声。
  春藤一愣神,看了看篮底,忙拿起铲子,快速地铲起了野菜。手里铲着,还是不忘一眼一眼地看坝上,坝上依旧空荡荡的,春藤心里一阵莫名的委屈。
  春藤!翠玲拎着篮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你咋不答应?
  春藤慌忙挽着篮子站起来,我没听到呢!这就回去吗?
  翠玲望了望春藤的篮子,笑了,看看,看看,才挖了几棵菜?是你家兔子的饭量小了?还是想我那个画画的表哥了?
  春藤脸倏地涨红了,放下篮子就去抓翠玲,抓得很泼。
  翠玲边躲闪边求饶,好了,好了,我不敢了。我是来告诉你,我表哥在河东边支画板呢,你不去看看?
  春藤的脸更红了,她一把抓过翠玲就拧,支画板与我有什么相干,爱谁谁,管我什么事!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闹腾着,闹腾得春藤两腮绯红,额头冒汗。她放开翠玲,胸脯激烈地起伏,倚在树上直喘息。翠玲抹了抹汗,扶起歪倒的篮子,把撒出来的野菜拾进去,朝春藤做了个鬼脸,我回家了,你自己在这疯吧。说完,不等春藤作答,挽起篮子就上了坝堤,沿着大坝越走越远。看不见翠玲的影子了,春藤还是没有收回眼神,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坝上,直到一辆自行车驶进了眸子里,她才慌乱地直起身子,理了理刘海,拽了拽衣服蹲下身去。那目光却是怎么也不能从坝上收回来了,铲子来来往往,并没有剜出一棵野菜。
  自行车支在了坝上,翠玲的表哥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半跑着下了大坝。到了河边,他用手摸着清爽利落的短发,四处张望。春藤心里咚咚直跳,她有些后悔没有跟翠玲一起走。她偷眼看过去,翠玲的表哥刚好也看过来,春藤眼前如同闪过两抹星光,火辣辣的,把她的脸烧得发烫。
  春藤听翠玲说,她这个表哥在城里干的工作就是画画。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翠玲家住着,就为了画这条河。这条河要跟着他出名了吗?春藤狠劲地想着,就是想象不出这条河画到他的纸上会是什么样子。
  金灿灿的阳光,在林间的嫩草芽上、绿树枝间、翠鸟鸣唱里斑驳跳跃,把林子浸润在一种活泼四溢的恍惚里。春藤抬头看看奔流的河,再低头想想画在纸上的河,心里也变得恍恍惚惚的。就在这恍惚里,夕阳一点点西沉,河面渐渐变红,林间已见昏暗,春藤也便挽起篮子,走出树林。走到翠玲表哥身后的时候,脚步慌乱起来,却听到身后“哎”了一声,声音浑厚有力。春藤的篮子差点滑落到地上,她想停下来,认真地看看他纸上的河,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停住,反而走得更快更慌了。
  一路上,春藤的耳边始终响着那声“哎”,回到村里,停在村中心的磨盘旁,心里感到鼓胀胀的,又空荡荡的,仿佛得到了什么,又仿佛丢失了什么。春藤想把丢失的找回来,她折回头想返回大坝。可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她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她愣愣地打量着古老斑驳的磨盘,失落如同决堤的河水无边无沿地漫过来,令她心里隐隐作痛。
  春藤晚饭也没吃,放下篮子就躺到了床上。她觉得脸颊忽忽地出火,烧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她在半睡半醒间被娘晃起来,娘手里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藤啊,娘给你烧了一个五彩蛋,看看,上面的五彩绳都没烧断,你怕是在林里剜菜吓着了,吃上就好了。村里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这么个方子,若是无缘由地生病了,就把鸡蛋缠上五种颜色的丝线用火烧,如果丝线没断,就是吓着了,吃上鸡蛋就会好;若是丝线断了,那就是真的有病,要找像样地大夫看了。春藤懒懒地看了看烧鸡蛋,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娘边剥蛋皮边唠叨,娘看你这些日子做事颠三倒四的。赶明日别去河边剜菜了,那里不干净。本来兔子食都是你弟弟去剜的嘛,你不知道你这些天着了什么魔,天天往那林子里跑,天不黑不回来。娘说着说着,把鸡蛋掰碎填进了春藤的嘴里。鸡蛋的香味使春藤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回到了让娘扒嘴喂饭的幼年。那时多好啊,喜欢什么就是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春藤这么一想,嘴里的鸡蛋咽不下去了,两腮鼓胀着,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满脑子竟响起哗哗的河水。
  一连下了几天雨,河水一天比一天丰腴,河上的漫水桥被淹没了,河边的小树林也浸到了水里。春藤挽着篮子来到坝上,发现已经下不到河滩进不得树林了。堤坝里满满登登全是水,支画板的地方被淹的没影了。坝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春藤挽着篮子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就这么愣愣地站着,直到黄昏。
  晚饭后,春藤把麻花辫重新梳理了一番,去了翠玲家。她在翠玲家待到很晚,直到娘前去唤她。翠玲送她到门口,悄悄地趴在她耳朵上,我表哥走时说,我们这里很美!春藤的心顿时嘭嘭地跳起来。来到一晚上,她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动心的话,似乎一晚上就是为听这句话才来的。
  月亮弯弯地挂上了树梢,洒下一片淡淡的清辉。春藤低着头,远远地跟在娘身后。娘站住脚等她赶上来,用手摸了摸她光溜溜的发辫说,你秀姑今晚来过了,她给你介绍了一个好人家,是河那边邱家岭的,小伙儿家庭殷实,模样敦庄……
  春藤没有说话,径直地往前走,就像没听见。
  娘又说了一遍,是河那边邱家岭的,小伙儿……
  春藤依旧没有吭声,只是脚步加快了。
  直到躺在炕上,春藤也没跟娘吭一声。娘以为她是困了呢,却哪里知道春藤是大睁着两眼直至天放亮。
  春藤悄悄地起了身,悄悄地敞开大门,走了出去。
  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来到村头河堤上。滔滔河水滚着彩色的波浪,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向前奔流。霞光里的大河原来这么好看呀!春藤立在堤顶,面对大河,心里不禁生出了既甜又苦的冲动。她想大喊一声,却喊不出;她想大哭一场,也哭不出。春藤就这样面对大河默默地站着,站到树林里的小鸟鸣晨,站到太阳把东天烧成火一般红。这时,春藤才走下河堤,来到了翠玲家。翠玲地里的活不用操心,家里的活不用插手,享福享惯了,从来太阳不到竿子高不起床。春藤就站在翠玲的床前,轻轻叫了一声,翠玲!
  翠玲两眼粘着,嘴巴也粘着。春藤就又轻轻叫了一声,翠玲!翠玲却始终没有动,但样子分明是醒来的了。春藤就一字一句地说,你表哥真的说咱的那条河很美吗?
  翠玲的嘴唇张了几张,却始终没有“张”出话。春藤就又一字一句地问,你表哥,还来不来咱村,画咱的那条河?
  翠玲忽地坐了起来--她本还想赖着不起的,却觉得春藤说话的语气太过异样。她睁开眼,疑惑地朝春藤看去,只见春藤的目光火一样盯着她,大颗大颗的泪珠,正顺着脸一滴一滴往下滑落……
  泡桐花开
  大雨直直下了两天两夜才停。村前大河里河水暴涨,大鱼翻腾,王家岭欢快起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挽着高高的裤腿,拎渔网提铁桶,呼朋引伴到河里捞鱼。陈旧了多年的渡船也被拖出来,由铁匠清明在村中心的磨盘旁叮叮当当地加箍补钉。漫水桥淹没了,去外面只能靠渡船。不管是铁匠清明还是围观的村人,心里都激起了莫名的兴奋。好多年不乘渡船过河,都忘掉什么滋味了。
  细柳哪里都没去,她跪在炕上吃力地帮大麦翻身。大麦的双腿车祸后失去了知觉,帮他翻身是细柳每天必须的要务,跟吃饭穿衣一样的重要。几年过去了,大麦身上一个褥疮也没长,衣服干净利索,没有半点异味。大麦搂着细柳的脖子,上身一点点用着力,最后靠墙坐起来,豆子去哪里了?细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看捞鱼的去了,大河发水了。大麦笑骂,个小崽子!把他爹扔下不管了。细柳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大麦,今中午吃啥?细柳丰满的胸脯在稀薄的褂子下起伏,脸上细密的汗水衬得眼睛水汪汪的。大麦可劲地看着细柳,笑嘻嘻地说,给啥吃啥。细柳歪头看着窗外的石榴树,也跟着笑了。
  细柳出门拿草做饭。走到大门口,见门槛下堆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满满的草鱼,又大又鲜活。细柳心里一动:清明什么时候来过?细柳往胡同口张望,并不见人影。
  雨后的王家岭绿幽幽的,凉爽新鲜了许多。风中充斥着泡桐花和绿树枝的甜味,每个出门的人都会长长吸一口,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咽下去,脸上现出愉快的神色。
  渡船终于下水了,清明脱下铁匠袍子,跳上去撑起了竹篙。大人孩子争相跑上去,如同端午节赛龙舟一般。清明把竹篙插进水里,回头望望船舱,坐好了吗?人们七嘴八舌地答,坐好了,坐好了!豆子忍不住大声央求,叔,快开船吧。清明笑了,他的手在竹篙上用力,眼睛在岸上的人群里用力。岸上站满了人,他们都笑嘻嘻地看着清明。在他们眼里,清明是王家岭的能人,不光是铁匠铺里抡锤握钳,这只竹篙在他手里也格外让人放心。清明的眼睛倏地亮了,细柳正站在人群里望着他。清明手中的竹篙于是深深插进水里,一拨,船离岸而去。
  开船喽--
  船上岸上的人一同欢叫起来。
  碧绿的河水在竹篙的拨动下,泛起粼粼波纹,渡船稳稳地到了对岸。到了对岸并没人下船,清明又一拨竹篙,把船驶了回来。
  细柳的眼睛一直盯着水中的渡船,直到渡船回来,看到清明那双熠熠发亮的眸子了,她才挤出人群,回家去。
  被雨水打下的泡桐花,紫紫地铺了一地,细柳有些不忍心落脚,她挑拣着空地走,两脚跳来跳去地,像小姑娘跳皮筋,把自己惹笑了。记得没嫁给大麦前,细柳就爱跟村里的姑娘坐在泡桐树下钩花。这些紫色的小灯笼被风吹下来,摇摇曳曳地掉到头上、身上,姑娘们就拿来鼓着腮帮子吹,吹着吹着,啪一声脆响,小灯笼鼓破了,大家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那一年,清明就是在泡桐花开时背着包裹走的。那晚,满天的星星,满地的月光,满树的泡桐花。细柳和清明站在泡桐树下的月影里,清明送给了细柳一只碧绿碧绿的手镯,这是我娘临终前留下的,送给你以后做陪嫁吧。细柳咬着嘴唇接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清明垂着头,待了好大一会才说,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爹娘没了,还牵挂个啥?细柳想问他,那我呢?可老没问出口。她是清明的什么人好这样问呀?镯子在月光下散发着忧伤的光泽,细柳觉得今年的泡桐花开得是如此的哀伤凄清。清明拿过细柳的手,把镯子戴在她手腕上,细柳,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细柳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在一寸寸地断裂,一阵阵地疼痛。细柳的心拼命地挣扎,不要,不要!可清明的身影已经在月光下越来越远,一转弯走出了细柳湿湿的视线,走出了泡桐花开的季节……
  等清明再回来时,细柳的孩子豆子已满街跑了。
  婚后的细柳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才知道清明是不想让自己跟他过穷日子。可现在不穷了,清明咋就不娶上媳妇正正经经地过呀!你又不欠我什么,日子就得慢慢熬啊,能把架在火上的日子熬稠熬香就是福气!细柳自己就是这么熬着,她不能拖累清明。脚下的泡桐花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惊得细柳心里一乍一乍的。
  晚饭大麦本来吃得好好的,可半夜里却突然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细柳不由分说把大麦背上地排车,拖着就往河边跑。豆子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除了风声,王家岭的夜没有半点动静。走到磨盘旁,车轱辘一下掉进稠泥里,细柳的身子快趴到地上了还是拉不出。车子每晃悠一下,大麦就呻吟一声。细柳往后倒退了一步,又猛地往前一窜,车子才好歹拉出了稠泥,细柳也差一点戗到地上。大麦的呻吟声更大了,豆子惊恐地连声叫,爹,爹,爹。
  细柳停下脚步,回身摸了摸大麦的脸。大麦的脸上全是汗水,身子缩成一团。大麦,不怕,咱们就到了,你忍着点。大麦哆嗦着点点头,细柳回身把车袢又挂上肩头,往前奔。
  身后响起了霍霍的跑步声,跑来一个清瘦的身影。细柳没用回头就知道是清明。细柳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车袢松开了。清明跑过来,看了看车里的大麦,叫了一声哥,接过细柳的车袢拖着车就跑,跑着跑着他回头叫道,豆子,你也上车吧,跟着跑太累。豆子亮着眼看了看细柳,跳上了车。月亮地里,开着一树一树的泡桐花,散发着一树一树的泡桐花香,跟着车细柳跑着跑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终于到了河边,渡船在夜色下显得孤独而飘摇。清明把大麦背到船舱里。细柳也抱着豆子上了船。清明把竹篙深深插进水里,一杆划下去,渡船平稳地往前驶去。哗啦啦的水声似乎让大麦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感激地叫了一声,清明!清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啥,哥。大麦看着清明一杆杆用力地划,眼睛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雾气。
  大麦是肠梗阻,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麦出院以后,细柳更觉得对清明负疚,她下决心给清明找个情投意合的媳妇。
  泡桐花落时,细柳终于在王家岭给清明找了一个好姑娘。娶亲那日,大街小巷飘落着一地一地淡紫色的泡桐花,弥散着一片一片浓郁的泡桐花香。细柳在新娘子家替她绞脸。王家岭的古老规矩,姑娘出嫁当嫂子的要用细线替她把脸上的绒毛绞净,以示成人。细柳是村里绞脸的好手,姑娘出嫁多数都是找她打扮。坐在炕上,细柳用丝线仔细地绞着新娘子脸上细细的绒毛,绞着绞着,手颤颤地抖起来,这是给别人绞脸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新娘子握住她的手,嫂子,歇会儿吧。细柳脸上挤出一个慌乱的笑,不累不累,嫂子高兴哩。新娘子不再说什么,仰着脸闭上了眼睛。
  又绞了好久好久,细柳的手停住了。浓郁的泡桐花香透过窗户飘散到屋里,窗外高大的泡桐树上,正悠悠地落下一串串小灯笼般的花朵。有人拿着这些小灯笼放在嘴边使劲地吹,吹着吹着,啪的一声脆响,小灯笼破碎了,细柳失神地望着窗外,心里疼痛不已!
  那天人们团团围住新娘,赞叹新娘漂亮好看。新娘害羞地低着头。清明发现,新娘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碧绿碧绿的手镯。
  那晚,在散发着泡桐花香味的新房里,清明跟新娘细细地说起了手镯,说起了细柳,说起了泡桐花。
  清明说的时候,细柳跟豆子正在炕上给大麦按摩腿。淡淡的泡桐花香飘进屋里,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细柳跟大麦一齐笑起来……
  麦秸垛
  大雪是从夜间开始落的,落得密密匝匝,厚厚实实,村头街尾,河边岭地,全都盖严了。
  大雪落下来时,板爷正坐在被窝里吸烟。烟锅时而鲜红,时而黯淡,板爷的心事也跟着明灭飘忽。板爷是被一个梦惊醒的。那只狍子,那只怀孕的狍子,纤细且瘦弱,站在皑皑的雪地里,用悲伤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一步一步逼了过来。板爷想跑,可是腿埋在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都过去三十多年了,这只狍子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板爷的心里感到了愧疚和不安,也同时感到了恐惧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窗户映得白亮透明。板爷起身下炕,到灶前看了看锅底燃烧的劈柴。这些劈柴还是过冬前女婿从邱家岭的家里给他拉来的。干木匠活的女婿每年过冬前都会送几车劈柴过来,每次来都会笑说,怎么也不能冻着您,也别冻着它老人家,边说边把眼光瞟向院子里的麦秸垛。麦秸垛早已没有当初的丰盈和圆溜,一年一年的风吹雨打,让它失去了麦秸本来的莹黄和香气。可板爷丝毫没有挪动它的心思,每年还要往上添加新的麦秸。就是端详它时,目光中也充满了爱怜和尊敬。木匠女婿知道,板爷爱怜和尊敬的不是麦秸垛,而是里面住着的客人。村人也都知道板爷家的麦秸垛里住着客人,只是嘴上谁也不曾明说。若是孩子问起,就会遭到大人的呵斥,这就更增加了他们对板爷家麦秸垛的好奇和探究的兴趣。其实,除了板爷,谁也没真正见过麦秸垛里住着的客人是什么样子。板爷只会威严含糊地说,啊,啊,火红火红的……于是,麦秸垛被镀上了神秘的光圈,十多年来,这些光圈在人们的心里一晕一晕地漾开,就漾出了现在的心照不宣。
  灶下的劈柴已经燃透,剩下了零星的火光。板爷嘴里哈出的一团团热气在胡须上结成了白星子,他使劲掩了掩身上的棉袄,往灶下续了些劈柴。真冷呵,板爷自言自语地说。说着说着,从案子上端起一个菜碗,推开了屋门。一股凉气早已准备好了一般迎面扑来,板爷猝不及防被硬硬地打翻在地。跌坐到雪地上的板爷挣扎着往上起,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院子被雪映得通透白亮,麦秸垛在雪中显得寂静而单薄。板爷终于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转到麦秸垛旁的墙根下。麦秸垛朝着墙根处有一个小洞,一直伸进麦秸垛的深处。里面一定暖和舒适。板爷这样想着,不由得心安了许多。他把菜碗放下,这里面有肉,饿了就出来吃,受不住冷就到屋里去,屋里灶下有火。板爷说完,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回话,又似乎是在思忖。然后,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吭哧吭哧进了屋,把门虚掩上。灶下的劈柴又活活泼泼地燃起来了,噼噼啪啪地爆裂声,立即驱散了板爷浑身的寒气。
  板爷其后再也没有睡,他围被坐在窗前吸着烟锅,透过窗户看着麦秸垛,听着房门响。沉甸甸的落雪把暗夜早早地压了下去,黎明早早地升了起来。
  太阳出来了,雪还是不停歇地落。板爷披上棉袄,再一次来到了麦秸垛前。他先看菜碗里的肉,肉显然被吃过了,虽然只是咬了那么一小口,可就是那个月牙样牙印给了板爷一个放心。板爷裂嘴笑了,灰白的胡须一颤一颤。受不住冷就去屋里啊,我给你留着门,板爷又这样地叮嘱了一遍。麦秸垛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板爷照例又等了一会儿,板爷已经习惯这样等一会儿了。那年里面那个火红的影子曾经领着自己的儿女,在板爷这样的等待中出来过。它仿佛就是为了让板爷认识一下它的孩子们,或者为了让孩子们认识一下板爷。那次板爷惊喜地发现,它已经不是刚从后山上捡来时的病弱样子了,它已经长大了,变美了。妩媚的眼神,俏丽的鼻头,柔软的嘴巴,那条蓬松的尾巴几乎跟身子一样长短,整个身子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火红火红。它看着板爷,眼睛一眨一眨,兴奋而又淘气。那天,板爷去集上割了好多肉,切成一块一块摆放在草垛旁边。好好吃,不能饿着!板爷庄重地说。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板爷极少再见到它,可是板爷知道它依旧住在麦秸垛里。它跟我一样老了吧?板爷想。板爷直起身子,想回屋子。可板爷直身子的瞬间,突然觉得天晕地旋。板爷慌忙扶住麦秸垛。板爷觉得麦秸垛在无声无息地倾斜,一直把板爷倾斜到了雪地里。歪倒的时候,板爷的头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咚的一声,于是狍子那双悲伤绝望的眼睛又出现在了眼前……
  那个年月,都饿啊!孩子们得活命啊,我是别无法子呀!板爷觉得真的又回到了那个年月,进到了那个情景……铺天盖地的冰雪从天上压下来,似乎要把人冻裂。一声清脆的枪响,狍子扑地倒下,肚子上盛开了一朵鲜红的大丽花,妖冶四射。板爷跑到了狍子跟前,板爷看到从大丽花深处滚出了肉蛋蛋,一个接一个,痛苦地蠕动着。板爷明白了原委。板爷浑身颤抖,扑通跪在地上,向着那大丽花,向着那死去的满眼绝望的母亲,作揖磕头,呜呜恸哭。
  板爷觉得自己又躺在那片冰天雪地里了。北风夹带着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身上横七竖八地割着一条条口子,最后冰冷从脚底往上,一截一截地吞噬,板爷在心底无奈地喟叹一声。继而他听到血管里的血正在结冰的声音,那声音令他头痛欲裂。他想喊叫,胸中却憋闷得难以呼吸。完了,大概就这样结束了。天意呀!板爷这样想着,便也就不再做挣扎,放平身子,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不料这时突然出现了奇迹,一道火红划开冰雪,来到了板爷身边。一股温热温暖着板爷的头,板爷的手,板爷的整个身子,使板爷慢慢苏醒过来。板爷的左手背一阵针扎一样的刺疼,他把手从胸膛上移了下来,一口长气随即喘进胸间。板爷睁开眼睛,就见那道火红瞬间进入了麦秸垛。看左手背疼处,竟有一道红红的月牙似的牙印。
  板爷缓缓起身,脸上透出一缕意味深长的气韵。
  王威,女,诸城人。有小说、散文等作品见诸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青海湖》等杂志。出版小说集《幸福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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