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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11-09 19:19
鄌郚总编

2012《宝石城文艺》第一期(总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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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8-12-25 19:32
鄌郚总编
  2012《宝石城文艺》第一期(总43期)
  时间: 2012-03-21

  小说界
  1 跳下来吧/祝红蕾
  2 那晚月色特别美/夏京收
  3 认输/原吉祖
  4  夏日拯救(续四)/北晨
  5 散文随笔
  6 读诗笔记二则/刘学刚
  7 随笔二题/刘同琦
  8 也说陆游的伟大(外二篇)/苏涌源
  9 乡韵(二题)/文月
  10 守望秋天的田野/刘文波
  11  忆牛棚岁月趣事/郭洪元
  12  臆想花甲/孙文杰
  13  夏与秋(二章)/韩燕
  诗词苑
  14  迎春花(外四首)/田乐园
  15  端午模样/黄梅香
  16  夏日晚狩猎场乘凉偶感/于志刚
  17  流星雨(外二首)/宫焕悦
  18  营陵颂/田可平
  说唱天地
  19  范仲淹(新编历史剧)/孙丽萍
  20  “昌乐人写、昌乐人唱”征文入选作品/王锡庆等
  连环画
  21  胶州湾畔的枪声(连载)/韩恩荣
  历史与传说
  22  韩熙载与《韩熙载夜宴图》(封面故事)/佚名
  本刊启事
  23  敬告读者、作者
  24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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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下来吧
  乡村人物(二题) 作者:祝红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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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租车走到新华路的时候,前面堵住了。平头伙夫相的司机说:堵路了,过不去了,只能拉到这里了。他的声音平板淡薄,不用看赵亚丽也可以想出那是出自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从后视镜里赵亚丽看到了他职业化的冷漠眼神,困顿,麻木,毫无转圜余地。赵亚丽看了一下手机,8:10,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分钟就交班了。昨天梁主任在晨会上强调提前十分钟上班,说完后,他又用食指和中指用力地敲了敲桌子,大声强调说:不管什么情况,八点半必须开始交班!他敲桌子的那种空洞又坠沉的响声似乎又突兀地震响起来,乱麻一样的思绪被这声音一冲击,她觉得头在脖颈上开始无限扩大,扩大得都有些不像自己的了——俗话说,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不长眼,这个节骨眼,她不想一下撞到枪头上。通往人民医院有两条路,一条是他们所在的新华路,一条是民主路,拐一条街到达人民医院,而现在民主路正在整修。司机看她没有想下来的意思,打了个哈欠说:前面很多人围在那里,铁定是过不去了。你瞧那些车都掉头了。你也知道民主路在抢修,过不去。你自己想办法吧。铁板钉钉的语气配上了略带歉意的笑脸,那个笑是勉强撑起来的。赵亚丽愣怔了片刻,下车,往前几步,前面堵满了人,乱纷纷的,仿佛架了一锅将沸的粥,浮动着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气息,混杂着刚出锅的油条和豆汁、以及大梦初醒的味道。大清早的,是车祸,还是什么事故?真是烦透了,他妈的。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
  赵亚丽所在的神经内科是以人满为患出名的,几乎所有人住院都要等。梁主任是湖南人,小个子,秃头顶,平时满脸和事佬的笑意,春风化雨一般,谁看着都觉得亲切,病人一见到他,不用说话,单看他那笑意缤纷的鱼尾纹就觉得无比踏实。但是每天清晨他脸上的表情是零度以下,让人看着心里要起霜花。交完班,脸色开始回暖,等查完房,就是满面春了。小年轻背后嘀咕他夜生活质量不高,但没人敢在晨会上五马六羊,每逢交班,一个个脸板得竞相寒光闪闪。如果谁交班迟到了,他会毫不留情地当众给你没脸,何况昨天刚刚开会强调了——那手指敲击桌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空洞地在她脑海里东撞一下,西撞一下,赵亚丽越想越觉得紧张,脊背都发凉了。她必须快速穿过人群,找一辆出租车。她扒拉着堵住她的人墙:拜托,让一让,让一让。这时她看明白了前面的情况,一民工模样的人站在帝都大厦楼顶,一条腿跨在楼顶栏杆外,另一条腿跃跃欲试,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消防车警车一溜两行摆开阵势,兴奋的人群鸭子一样仰着脖子,有人喊:“快下来吧,讨债去找老板啊!在这里有什么用?!”也有人说,“想出名吧?!要跳早跳了!!有种跳啊,跳下来啊!!”声音里满含幸灾乐祸的快意。两名消防人员正将一张巨大的黄色气垫抬到可能坠落的空场上。一个穿新闻背心的人,拿着摄像机打电话:“快!快赶过来,这是条大新闻……”激动的情绪将他的声音磨砺得粗重沙哑,电话那头估计也被刺激起来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扣掉的电话卡住了。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和越聚越多的人流合力形成一把电钻,钻着赵亚丽越来越绷紧的神经,她一边往人群外挤,一边咒骂:他妈的,到哪里死不好,堵到这里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的,有个瘪嘴阿婆扭头瞅了她一眼,小声说“造孽啊!造孽!”公道说赵亚丽不是那种恶毒的女人,相反她为人和善,医院里搞礼仪服务,要求笑容露八颗牙齿,别的护士都腮帮子像含了钢筋,那勉强挤出八颗牙齿的微笑,比马赛克拼出来的还僵硬,让人看了腮帮子发酸,心窝子发凉。但是赵亚丽就不一样,她笑起来特别发自内心,那笑容春风荡漾一样,一直逼到眼睛里去。她没觉得微笑多难,即使一直笑八个小时,她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微笑的效果,于是笑意更浓了。因为笑容,她的人缘特别好,三十多岁人了,许多人提起她来还丽丽长丽丽短的。神经内科乃至全院荣誉称号最多的也就是她了——十佳护士、最佳带教老师,服务标兵等,去年她家装修,她还和四川籍的那个装修工谈起了四川——她参与抗震救灾医疗活动在绵阳地区呆了一个月——装修结束后还额外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没人不说赵亚丽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用时髦的话说,是有亲和力,这亲和力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装出来的。
  可是今天的赵亚丽和往常不太一样。
  昨天赵亚丽到亿百家大楼买衣服,走出旋转门,她那辆玫瑰红的迪鼠电动车不见了。她记得是放在门口偏西的铁链子处的,太阳煌煌的,年轻的情侣搂腰走过,路边的法国梧桐叶子快要落干净了。大大小小的汽车快镜头切换一样地流逝穿梭,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粗暴剧烈的香味,她一时有些恍惚,头脑有种大梦初醒的漂移——难道她放忘到别的地方了?!这几天医院里护理操作考试,她一有空就在脑子里过那些操作程序三查七对,放小电影一样,头都大了,记错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明明记得放在门口的,她的迪鼠刚买了不到两个月,座套是妹妹用马海毛线给织的团花图案。没有重样的。她对自己的记忆力开始质疑,摁了摁砰砰乱跳的心,顺路往南寻找,在一家孕婴店门口,她看到了一辆和自己骑的一模一样的迪鼠电动车,除了车座和车锁。环顾四周,那辆属于她的电动车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丢了,这次又让那些可恶的三只手顺手牵羊了。她这是丢了第三辆电动车了。她本来想打的或者坐公交车回家的,但是心里头非常浮躁,明知丢了又不太确信那种感觉来来回回地锯着她。通常她压力大或者心情不愉快的时候不想立即回家,而是要在外面走走逛逛,买点东西,如拎上几只鲜润的西红柿、一把香菜或者一袋桂圆什么的,恶劣情绪就会不为所觉得转移掉了。有点生机勃勃的的东西在手里拿着,人也就踏实了。她一时有些茫然,也不是多么疼惜那辆电动车,就是感到无比空虚,松懈,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女儿买她相中的阿迪达斯呢。一种她很少遭遇的疲惫感灌输到全身,如果熟悉的人看到她会不大相信,那个走路有些拖沓的人就是风风火火的赵亚丽。她一路走着,似乎挺享受那种疲惫松懈感的,不觉走到了蓝调咖啡馆,落地的玻璃映满树影,她想不到自己浑身放松的时刻竟然是在丢了电动车后,有一种无所谓的懒散和怠慢。青春期的时候,她有段时间就是那样拖拖沓沓走路的,一副世纪末的颓废姿态,妈妈看见了总要骂她两句,比面条下到锅里还没劲道,像个女孩子走路吗?似乎想起了这段玩颓废玩消沉的岁月,她小姑娘一样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看不真切,她突然起了固执和俏皮,把脸贴到玻璃上。事后她回想起这个动作,懊悔得恨不得揪掉自己的脑袋,又庆幸得恨不得去磕头感谢那个偷了自己电动车的贼。还有就是羞愧,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乞丐一样隔着玻璃向咖啡店里张望,多么丢份啊。就是那么一贴,她从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郎海宁,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一个人,和他对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一个女孩,女孩一只手正被郎海宁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只非常六加一的金蛋一样,宝贝得够呛。他在说着什么,女孩子,歪着头抿着嘴,笑意飘荡,另一只手卷着耳边的一绺卷发。不知道郎海宁说了什么俏皮话,女孩子噗哧笑了,伸出那只卷头发的手,在郎海宁胳膊上掐了一下,郎海宁作势一扭,配合呲牙裂嘴,十足小儿女情态。他们的座位和玻璃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看不到她。就在昨天晚上,赵亚丽刚刚给他收拾了旅行包,清晨一早,他就穿好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衣和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西服出门了,说是要到海南考察市场的。赵亚丽慌忙转过了身,仿佛做下了丑事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们,她感到自己被一个看不到的石块给打晕了,脑子完全空掉,心跳得跟不上节拍,她蹲下身,退到树影里。她突然想起了妈妈那句话——比面条下到锅里还没劲道,她仿佛浮在肉身之上眼巴巴看着自己仿佛一只爆胎一样,一点点跑光了气力,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已经腾空而去。她就那样蹲着,站不起来。她的男人,郎海宁,正背着她和一个小女孩约会。这是电视剧中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这样的年代这样的事不算稀奇,大家每天干完活闲聊时,总拿来作为口舌调料,笔需要润,口舌也需要一些风流韵事麻辣材料才能调剂一下,光说那些正门正面的事,多没劲,可是她为什么从来没和自己联系起来呢?她从来就觉得那是用来瞎扯磨牙的,即使不是瞎扯也是人家的事,是啊,她赵亚丽怎么摊上了?她心跳得越来越无力,似乎要罢工不干的架势,脑子却越来越清晰了。郎海宁骗了自己多久了?一个月或者两年?她要跳进去,揪着自己男人骂负心汉,或者扇那个不要脸的小三一个耳光?不,不!这样太蠢了,以郎海宁的脾气绝对会矢口否认,说她误会了。指天画地地和女孩断交,臭骂她或者自己一顿,然后再哄哄她发发誓,再不济冷战一场,事情也就过去了。郎海宁想干什么别人谁拦不住的,他当初辞职下海,他亲娘让他安分过日子,别胡倒腾,他头里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辞职了。以后赚了钱再回来哄他老娘开心,说,我知道当初您是为我好,可是您想您儿子脑袋里装的也不是糠啊,没准的事是不做的。他老娘也就眉开眼笑了。郎海宁长几根肠子她是知道的,可是没想到有一根花花得这么隐蔽。
  她心里一酸,膝盖上湿了一片。他们不是合不来的夫妻,不过日子平淡一些,爱呀恨呀的,也早没心情去弄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大多夫妻都是这样的。但是她怎么竟然哭了呢?赵亚丽擦擦眼睛,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她的腿麻了,这一站分外长久,让赵亚丽觉得像过完了一生。她甚至觉得那个蹲下去,并掉了眼泪的赵亚丽,和缓缓站起来的赵亚丽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次赵亚丽没有再去超市逛荡,而是直接回家了。回家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卫生间洗手、洗胳膊,而是直接机械地换了拖鞋,然后把自己扔到到沙发上,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空虚后,她觉得身体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坠沉,更确切的说像死人一样坠沉,她给死去的病人穿衣服,再瘦小的人也会变得无比沉重僵硬,有些东西飞走了,应该变轻才对,却变重了。真是不可思议。这日子也是,明明一天天货真价实地过着,回头想来怎么大梦一样,一点也不当真的?!赵亚丽满脑子陌生的逻辑,她的生活被一日三餐,打针发药三查七对执行医嘱占得满满的,从来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大而空的东西,一考虑这些,结结实实的日子全变得大而空。她无比疲惫困倦,乏力,从来也没有的提不起劲头,她觉得连坐着也不能了,巨大的空洞和无可掌握的失败感击溃了她,坐着躺下都不能,她左右辗转无所适从,最后像一只猫一样的蜷起了身子。她早就应该有所感觉了,郎海宁的厂最近不景气,可他却一直在出发。他吃晚饭倒头就睡,不再介意她洁癖一样地洗手擦地,原来都是她吼着他洗澡的,现在他一回家就洗澡,她还以为他被自己改造得有了无菌观念。种种迹象早就表明了他的叛逃,是她自己执拗,不愿意相信,现在生米做成熟饭就摆在她面前了。不由她不去面对它。可是她完全手足无措,她伸出手检视着洗得发白的手指,指甲不怎么长,可她还是将手指送到嘴边——她咬的不是指甲,而是咬住了指头肚,牙齿在上面留下了几近渗血的齿印,但是她不觉得疼,她恨不能那么锐利地一咬整个人就消遁无形了。
  她草草给女儿熬了一点粥,切了几片香肠,便摸到床上睡下了。天知道她怎么能够睡着。隔着窗纱她也能看到窗外的天,灰蓝地惨白着,闹钟的滴答声被放大了若干倍,咔嗒咔嗒,像一只钢铁的脚在她脑海里走来踏去,还有那被晚风吹过来的沿街酒吧里的歌吹,全是那些要死要活的爱……她像鸵鸟一样把头拱在被子里,脑海里幻灯片忽闪着郎海宁那张脸,一会儿是淡漠的,回家躺在沙发上,连连喊累死了;一会儿是暴怒的,冲她吼:回家了这要干净,那要无菌!这还是个家吗?!我也是个有菌体,你把我扫地出门得了;一会儿是柔情款款的,结婚前后一两年,他那样对她笑过,现在换成那个咖啡馆里的女孩子了……她把郎海宁和她十二年的婚姻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梳理了一遍。他们不是那种情投意合的夫妻,但也不是见面就吵的冤家,日子平平淡淡,在郎海宁辞职下海后,似乎更平淡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嘛,情啊爱啊的,那是小青年头脑发热,天长日久过日子哪里能老是那一套。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她一直觉得她的婚姻模式是相对合理的——男人的事业有风险但也收入高,女人呢,则工作相对稳定一些,然后带好孩子。这是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式,多年来,赵亚丽的婚姻也是被科里的小青年当偶像来向往着,是的,这样挺好的。郎海宁带回的钱多了,回家吃饭的次数少了,不止一次地对赵亚丽说:你看你上三班倒多累,要不干脆辞职算了,给我搭把手也好,要不就在家好好给孩子做饭。他是认真的,但赵亚丽拒绝了,她有自己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就提拔为正护士长了。她不是多么热爱护理工作,但是她已经做了十几年了,已经跟那些碘伏、酒精、输液啊,医嘱查对啊什么的血肉相连了,同事们都很尊重她,病人也十分喜欢她,她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高尚,但她不知道离开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当然郎海宁也没勉强她。她每天有好多事做,一到科室就忙得团团转,回到家还要给女儿阳阳做饭,辅导作业。晚上拖地擦桌子,有时间再看一点医疗护理书籍。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和石头老房子一样,你即使不去管它,它也在那里好好的。可是现在它自己长腿了。一想到郎海宁情意绵绵地握着女孩的手的样子,她就咬牙切齿五内俱焚。事情出了,撕开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忍气吞声打落了牙齿和泪吞?她钻进了一个乱麻团,理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她整夜没睡,全身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绑得发紧发酸,眼眶挣得发痛,眼皮倒是松垂下来了,她粗粗地洗把脸,饭也不想吃,只硬喝了一杯奶,就出门打车了。
  她鬼撵着一样跑到医院,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8:45,也就是说,交班已经开始十五分钟了。她鼻头沁出一丝凉汗,急急地奔外科病房大楼而去,电梯仿佛脑中风一般,磨磨叽叽,晃晃悠悠的,当升至十二层,也就是她所在的神经内科时,她感觉自己是连滚带爬一样地冲进了走廊。医生办公室的门开着,梁主任和王护士长正往外走——交班结束了!护士长皱眉看着她,梁主任大眼珠盯了她一眼就转移了视线。“路上堵……堵车了。”没有人听她的解释,这个借口听上去很荒唐也很没创意。昨天梁主任刚强调的事情,今天她就明目张胆地迟到,这不是当着众人打梁主任的耳光吗?她头顶嗡嗡作响,飞速去更衣间换了衣服。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情,赵亚丽无非就是迟到了一次,虽然迟到的不是时候,可也不是什么塌下天来的大事。
  “32床的血管不太好找,赵姐你去看看吧。”护士小周跟赵亚丽说。赵亚丽原来在儿科干过,穿刺技术是一流的,在输液技术竞赛中,多次夺得好名次。据说能用布将眼睛蒙起来一次穿刺成功。赵亚丽跟着小周到了病房,32床是一个中年男人,叫王翰,手臂白皙肥胖。一只手背由于没摁压好针眼,已经淤血发青,本来细细的血管更隐士一般。王翰伸着手,懒洋洋地看着赵亚丽,赵亚丽脸黄黄的,无精打采地低头找血管。他讨厌脸黄的女人,他的财务会计就是个黄脸女人,背着他把公款挪用干净了。他突然起了厌烦,带些挑衅地问:你能一针给我打上吗?赵亚丽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了王翰胖脸上的嘲弄,她觉得胸口一股闷气堵得更结实了,她低下头非常冷硬地说:没有人想打第二针,你原来想过生病吗?王翰脸一侧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四十六岁,突然脑溢血倒在了办公室的宽沙发上,原因很简单,他头天喝醉了,第二天发现公款被抽空,司法部门还怀疑他指使会计干的,四十六岁正是一个男人大干事业的黄金时代,他就毁在了那个黄脸婆身上,天知道她要挪用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他冷笑着看着赵亚丽,厚嘴唇里的牙齿不由自主咬在了一起。赵亚丽消好毒,绷紧他手背的皮肤,开始进针,通常她都是一针见血的,和侠士百步穿杨一样痛快。可是她进针后没有以往的针感,那种金属冲破小小阻力后穿越水波的感觉。这是非常罕见的,非常意外,她紧张了,继续往里穿刺了一下。她没注意到,王翰嘴唇哆嗦了一下,脸色变了。没打上。“你打不上来装什么精!”这样的情况太罕见了,如果出现在往常,赵亚丽会微笑着道歉,然后也就过去了。“很抱歉。”嘴上这么说,但她的脸上是冷冷的,致使那三个字像冰冷枪口里射出的子弹。王翰俯视着她:“我的血管不好找你知道吗?抱歉顶个屁用!”“那你这么有种,为什么生病啊!!”赵亚丽发出了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声音。大约是第一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王翰脸色发青,几乎要坐起来了,“你他妈的给我打不上,你还上脸了,你他妈的找死是不是?”护士小周拖着她往外走,赵亚丽执拗劲头上来了。把手一甩,说,“我已经给你道歉了,你还骂人!”“骂你?!妈拉个X,我还想打你呢,你欺负老子躺在床上是不是?!”说着,就要要翻身起来给赵亚丽一个耳刮子,被陪床的女人,估计是他老婆给拉住了。许多陪床家属听到动静跑到走廊里看热闹,护士长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拖走了赵亚丽。当护士长给王翰道歉后赶过来想骂赵亚丽两句的时候,发现她压抑地哭得浑身发抖,护士长吃了一惊,感觉到她形容大变。护士和病人之间的口角偶有发生,赵亚丽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相反发生不愉快的时候,她还常常充当调解员和和事佬的角色。即使有不愉快也不至于升级到这个样子,赵亚丽是个多么稳重有弹性的人,今天是怎么了?她缓和了一下表情,亚丽,是不是有什么事?赵亚丽摇摇头,抹了一把眼泪。今天交班的时候特别说过了,这个32床,大约突然发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情绪很不稳,有些神经质,对了,你今天早上怎么来那么晚?
  要从帝都大厦跳下来的民工叫刘春来。三十二岁。刘春来在建筑工地打工,和他一同从旺兴村出来的,除了干建筑,送纯净水,就是做搬运工。他脸面短,嘴唇厚,用旺兴村人的话说,口拙,所以他觉得干建筑这件事是蛮适合自己的,抹水泥,递砖头,不用说太多话,闷着头干好了,干完一处,包工头自会领他到第二处。他性子蔫,脾气软,吃个苦头别人跳高骂娘的,他喝两口烧刀子,闷头抽几支烟,事儿也就过去了。
  刘春来忙秋的时候请了两天假回去了一趟,借了人家几百块钱。他知道忙秋家里缺人又缺钱。自从他今年出来没带回过钱去,包工头告诉他,过年一块结账。给一块结也罢,等于给咱存着呢,他跟秀平这么说。
  他给秀平买了一块丝巾,城里女人很多都戴这个,本来平平板板的衣服,一配上个丝巾,接着风韵就出来了。秀平的脸是白里透红的,围这个紫色的一定好看。给儿子买了个变形金刚,小家伙一定满路跑了,说不定动不动搞得满院子鸡飞狗跳的。想到这里他嘿嘿笑了。晚风吹到脸上,意外的有一股玉米秸子的味道。他甚至嗅到了揭开蒸馒头的锅,那种新麦的芳香。那些味道都那么结结实实的,形成一股气流,把他心胸撞击得一阵阵澎湃。
  他想女人了。他已经快一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他想念秀平温软的怀抱,热乎乎的热气哈在他脸上,女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暖烘烘的奶香味道包裹着他。让他浑身上下起了胀意。有时候在脚手架上,他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身影,不由想到自己的女人,感到周身一阵阵发热,厚嘴唇抿起了笑意。一起干活的工友们私底下问他:没女人,能靠住吗?他哼哧两声,又笑了。他知道他们那些人领了那种女人一块过夜,那些女人穿得不像城里人那么时髦,可是也描眼画眉的,“不是个过日子的架”。和他住一处的老王,说自己干过一个城里女人。他就在那里笑,心里想,装鬼吧,看自己那一身油灰臭汗样,哪个城里女人肯理他?!老王就贴耳告诉他,真的是一个城里女人,男人车祸死了,自己下岗了。你还别说,这城里人花样就是多,皮肉也细嫩,没经过风吹日晒啊。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从那台破旧的十四寸黑白电视上看到,社会关注民工的性福生活,他哼一声,还性福呢,口福还满足不了呢,他原来抽几元一包的凤喜,后来抽烟叶子,再后来抽茶叶末子,他还抽过树皮呢。他心里让老王说得痒痒的,手伸进口袋,空空的,即使有这个钱,他也不舍得。他有秀平呢。一路上他想秀平要是看到他买给她的丝巾一定会说:买这个干嘛,死贵死贵的。他就把她抱起来,亲她红彤彤的脸。他听工友们说过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越是喜欢的,越是死不承认。干完活,一身臭汗,浑身衣裳发了粘,人躺在硬板床上就不想动身,电视就能收到一个台。他们就说女人,女人,又香又软的女人,那些隔年的黄段子,新听来的荤笑话,都是最好的放松,刘春来还就着那些荤故事,偷偷打过手枪。现在他很快就要到家了,看到他的女人,他的娃。他的女人一定也想他了——他听那些有经验的男人说,女人在这件事上得了好处之后,比男人想得还厉害呢——但她一定会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说好等过年一块吗?他觉得他干建筑长了见识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不开窍的混小子了。
  倒过两班车后,他踏上旺兴村的土地,路边散摆着收割后的玉米秸子,一只黄狗在老槐树下撒尿。白芦花鸡在柴垛边刨食。空气里弥漫着粪肥和草木混合的发酵膨胀气息。有谁家在打骂孩子,狗撕猫咬的,这是他熟悉的,这才是他的家。在这里他撒尿、吐痰,做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没有谁敢扯着他的袖子罚他十元钱。他呼吸顺畅,气力似乎一下子也足了,遇到几个爷叔,他亲热地喊叫一声,那些人却马虎答应一下,眼神躲闪卑怯地快步走了。难道他身上带上了他们不待见的城里人味道,他闻了自己,除了汗味,并没有异样的味道。低头一看,自己不过穿了一件上面写着宏泰建筑公司的工装。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院子里——大门闭着,只上了一道关,他轻轻一旋转就打开了——他自己的家嘛,秀平在做什么,洗孩子的衣服还是睡觉?一想到睡觉这个事,他两腮火烧着一样,刚才在车上,他想起秀平来,裤子前面的小帐篷撑起来了——吓得他慌忙拿包盖住。他要让她惊喜一下,故意放轻了脚步——这时他听到屋子里男人的声音:快啊……帮帮忙,帮帮忙……
  他的女人叫了一声,男人说,别大声,小心让人听见了……
  平地里起了一声雷。他浑身打了个寒战,走不动了。他的橡胶鞋底仿佛化了,就那样粘在地上。
  没有风,天瓦蓝瓦蓝的,连云彩也没有,有什么在树上叫,声音又远又空。他知道屋里的事还没完。一股热血就从他脚心里,鼓上了本来就满满的胸膛,然后冲上头顶,他应该拿起铁锹冲进去铲下那个男人的狗头。他滴溜着眼,四处看了一下,铁锹就放在大门口,他的手拳头攥了起来,又松开。又攥起来。嘎巴嘎巴的响声暗藏杀气。
  他的脚仿佛有千斤重,这时如果他用怒火金刚的力道踢出去,一脚即可毙命,这时他听到秀平说,那……修公路集资的事?
  这个还用你说吗?找人帮你干地里的活有人说三道四,哼,不用怕他,帮打工家庭解决农忙困难——这不是村委的责任吗?镇上还专门提过呢,说咸说淡是他们的事,不怕闪了舌头让他们说去吧……
  娃他爷爷风湿躺在床上半年了,春来出去一年也没寄回一个子来,新农合现在交钱还来不来得及……
  有我呢,春来这憨巴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好婆娘,可这臭小子不知道好歹……
  刘春来拳头松开,那些嘎巴嘎巴响的力气也散沙一样随着他的五指流失了,他将铁锹放下,掩上门,放上门关,他浑身坠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个时候看到刘春来的人都不太敢认他,像瘟鸡耷拉翅膀一样垂着双肩。他走到他的地里去,玉米都收割了,镰刀割过的玉米茬白晃晃的,玉米秸那腥甜的汁液还残存在上面。他坐在玉米茬中间,很想把自己的脖子放到那些玉米茬上,被镰刀拦腰割断的玉米茬比镰刀还要锋利,那是些愤怒的玉米茬,刚好可以了结刘春来的屈辱。他坐在半湿的泥地上,呆了半晌,一些小爬虫在他面前的地上蠕蠕爬动着,他只消一指头就可以抿出它的肠肉来,可它自己却觉得自己爬得挺带劲似的——他眼睛充血,呜呜地哭了一场。直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家。
  屋里亮着灯,节能灯旁浮动着一层小飞虫。远兜近转地翕动着,飞不出那团红晕。春来进门的时候头发是湿的,屁股上一团可疑的泥土。人看上去愣愣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陌生的阴凉,秀平看到他回来吃了一惊。
  咋回这么晚?!
  他不说话。他闻到一股刺鼻的纠缠腥气味,在半暗的屋子里冲撞。他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秀平端着一个笸箩,里面盛着几只紫白的臃肿茄子,耳际的头发滑到脸盘来,她使劲抹了一把,说:你还知道这个家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春来木呆呆地,梗着脖子不说话。儿子在水盆里玩水,间或抬头看看他,黑亮的眼睛仿佛水底的鹅软石一般透着水光,一副不怎么认识他,但也见怪不怪的表情。自顾自地玩。他拿出变形金刚,儿子从水盆里抬起头,眼神打了个闪,跑过来,他发现儿子大额头上贴着胶布,他哑声问:这是怎么了?!
  秀平说:打针打的,喝了老五小卖部的奶粉,到县医院查出结石来了。人家让先自己打针,打完再给报销。哪里有钱住院啊,就托人找了熟人开了方子拿回来找善全(村里的赤脚医生)打,打了半月了。
  春来摸摸儿子的大脑袋,从裤兜里掏出四百块钱。放到方桌上。
  秀平看了一眼,说,你在外干了快一年了,就拿回这么些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种地喂猪呢。你的钱是不是都胡花了,你爹风湿病用钱,你娘常年咳嗽吃药用钱,家里没钱咱孩子只能买那些黑良心的便宜奶粉,把肾腰子都喝坏了……你妹子给人家当保姆,一个月还能挣一千多块钱呢……
  到年底一块发。春来耷拉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哄鬼呢。我没听谁家是一年发一次工资的。早知道这样,你在家看孩子,我出去当保姆也比这样强。秀平抹了抹眼睛,到厨房里去了。
  说归说,女人还是做了两个菜。烫了一壶白酒。收拾了床铺,春来扭头看过去,那些褶子还在呢。奶奶的!春来喝了两茶碗酒,菜一筷子没碰,便到另一间小卧房里躺下了。秀平觉得奇怪,自问了一番,也没看出其他意思,就没有强他。第二天天刚亮,春来就坐上了车。一进城第一件事是找包工头,他已经三顿没吃饭,但还是觉得胸口憋闷,仿佛有些饭食堆积在那里没有消化一样。他树桩一样杵在那里,直直地说:给我工钱,我家里缺钱。
  包工头是个圆脸矮个子男人,正对着阳光剔牙,他瞪了刘春来一眼:“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年底一块算。谁家里不缺钱?”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
  “我等不到年底了,家里急用钱。”
  “急用也没办法,我也急着用,儿子今年上大学,可有什么办法?人家不给我,我怎么给你?!”
  “你给我想办法。我拿到钱就走。”
  包工头鄙薄地看了他一眼,“你让我去抢劫,还是卖肉?!我没钱给你!!”
  第二天,刘春来躺在工棚里,没有出工。包工头赶过来,“给我使性子啊?这么大人,不怕人笑话?!”
  刘春来翻身起来,“我求你了,把工钱结了吧。家里过不下去了。”
  包工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缺钱花,可是我缺得比你更厉害啊。这个工程要干完,我们才能拿到钱啊。你要是干够了现在走,我告诉你啊,一分钱也拿不到……”
  就在刘春来爬上脚手架的第三天,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他们这支建筑队所挂靠的宏泰建筑公司出事了,据说是财会被抓起来了。宏泰集团的老板突发脑溢血住院了。他们工程干不干下去,拿不拿到钱,还悬在半空呢。刘春来眼前当时就黑了。
  他干了快一年了,没有拿到一分钱,现在是法制社会,他一年的钱也不多,也就是人家大老板喝顿酒吃顿饭的钱,可是凭什么他就拿不到?!他的爹娘等着用钱,老婆孩子等着用钱,为了用钱,他的女人都……难道他真的是一个窝囊废吗?在他们的建筑工程前面是帝都大厦,他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喘得像一头要生的牛。他要他的钱,如果要不到,干脆跳下去死了算了,要不他还是个男人吗?
  他站上去,脚下的人蝼蚁一般,汽车火柴盒一样,他有片刻的晕眩。天有些阴,像一个无边的灰罩子。他想起了秀平,被那个混账男人压在身子底下,他一天不拿回钱,他的女人就一天不是自己的。浑身的热血冲上头顶,他来这个城市快一年了,没有拿到一分钱。原来他听说城里好挣钱,就急乎乎地跟着人来了,可是这城里的钱像城里的人一样狡猾不厚道。他什么也不管了,他就要他的钱,他浑身淌汗挣来的钱,凭什么还要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要!就像有人撒了些鱼食一般,楼底下人群聚拢过来,仰着脖子看他。有人喊:好好的一大早的跳什么楼?!快下来吧。
  赵亚丽想好了,自己昨天确实太失控了。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她给郎海宁打过一个电话,她问他在哪里,郎海宁说,我在海南蒙特尔大酒店,这边市场不错。赵亚丽恩了一声,把电话挂了。她想,老天看她可怜,才让小偷偷走了她的电动车,要不是这样如今她蒙在鼓里。一切都了然在胸后,她反而平静下来。她自以为稳固的婚姻已经破碎了,她的工作也出了茬子,老话没有错说的,天冷偏逢屋漏雨。后院起火了,她不能再前院发大水,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听郎海宁的,辞职当专职太太。是的如今她的工作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要牢牢抓住它。她反思了自己昨天的言行,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不靠谱,她做了十几年护理工作了,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啊?怎么跟个倒霉的胖子一般见识?她准备再和32床沟通一下,不用说作为一名副护士长,就是一名普通护士,发生那样的事情也是不可原谅的。
  这次她提前了二十分钟上班,抱着一个预祝康复的花篮——一早就在花店订好的,走进病房走廊,奇怪的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宁静。走廊里挤满了人,主任和护士长都在,分管内科的副院长在那里打电话,气氛看上去非常不对。值夜班的护士一看到她就把她拖进值班室,告诫她不要出去。然后赵亚丽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32床王翰昨天晚上脑血管破裂抢救不迭去世了。走廊里的人全是王翰的家人,亲戚和下属。他们在闹,要医院赔王翰的人命。她告诉赵亚丽千万不要出去,王翰家人一口咬定,是赵亚丽气死了王翰,要赵亚丽以命偿命。
  赵亚丽她惊恐地捂住了嘴巴。花篮掉到了地上。
  王翰的弟弟说:我嫂子说了头一天我哥还好好的,就是被那个副护士长给气死的。我哥发病的时候,是你们再三嘱咐不要亲人探望,这种病最怕情绪激动。你们这不是变相杀人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走廊里吵闹叫骂声,呜呜的痛哭声,王翰的女儿哭叫爸爸的喊声,神经内科乱成了一锅粥。病人和陪床不敢出房门,纷纷要求转院。
  王翰的尸体没有火化,而是抬到了院长办公楼上,书写着“还我亲人!为王翰冤魂喊冤!”白色横幅就挂在了办公楼前。后来几经周折,院方和王翰家属坐下来谈判,王翰家属要求赔偿一百二十万,开除肇事护士赵亚丽!每一个消息传到赵亚丽的耳朵里,都像是一枚炸弹。炸得她五内俱焚,心惊肉跳。为避免出现伤害事故,赵亚丽暂时停班在家,等候医院处理意见。
  郎海宁在“出发”一周后,回家了。他在门外脱下鞋子,欲去穿小地毯上放的拖鞋时,扑了个空。他只得穿着皮鞋进屋。更让他惊奇的是,赵亚丽的皮鞋就散放在地板上,如果在以往他郎海宁这样将鞋放在地上,又会引发一场战争。他换下鞋,蹑手蹑脚地进屋,发现赵亚丽正在卧室里躺着。或许她刚上了夜班吧。他去厨房,厨房里非常凌乱,烧米饭的勺子上面沾满了米粒,就横躺在洗碗池子里。两只没有刷洗的碗叠在一起。他真是吃惊了,这在以往是不可思议的,赵亚丽非常爱干净,用他的话说是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出去了一周,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和程小玉吃饭的时候,她拿给他一张纸,一看那张纸他头都大了。上面是HCG阳性,也就是说她怀孕了。他喜欢她,是的,就像喜欢一朵花,一只小鸟那样,可是从没想过要和她结婚。可是现在他的种子在她身体里面发芽了,很快就会越长越大,直到长上鼻子嘴巴眼睛,活生生地望着他叫爸爸。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他心里很清楚。赵亚丽除了爱干净爱得很要命外,似乎也没什么大缺点,他虽然恨她,但从没想过用另一个人取代她。可是女孩子后来告诉他,她找老中医评过脉,是男孩,她愿意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并且不要名分。他动心了,他是单传的,上面只有两个姐姐,他不想让郎家的血脉在他这里就断了。原来是没有想头,女孩子一说,他隐藏的想头被大大鼓励了,一下子扶摇直上。一周的时间足以让他决定一个流着他郎海宁血液的生命的去留。他想从此以后他要背负两个女人,两个孩子的责任了。他没有去打扰赵亚丽,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
  操!一大早的这是干嘛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出租司机,他打开车门仰头看了看,立马掉头走了。
  一个提着豆浆油条的老太太,眯着眼睛,说一声,造孽啊,她也伸直了脖子大喊: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快下来。
  也有人起哄:有种跳下来啊,跳啊,别他妈的在那里光摆个死样子!
  一个急着上班的女人,嘟囔了一句:他妈的,到哪里死不好,堵到这里来。
  交警、民警,消防队全聚集过来,一个穿记者马甲的人拿着话筒喊话:哥们,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是社会新闻频道的记者,有事说出来,让有关部门帮咱解决!
  刘春来带着哭腔喊,我要工钱!!
  他往前走了一步,将一只腿迈出了楼顶的栏杆。
  公安干警拿着大喇叭喊话:你先冷静下来,哪里欠你的工钱?!
  说了也没用,他们不给,我干了一年没拿到一分钱!
  工钱的事情,一定会帮你要到的,你是哪个建筑公司?!
  宏泰建筑公司!
  又是宏泰,听说宏泰出事了。前几天电视上刚报道过宏泰建筑公司有人私自挪用公款的新闻。下面有人叽叽喳喳。
  包工头很快来到现场,他推开了记者的话筒,用手挡起半边脸。他一听到刘春来跳楼的消息,气得骂娘,这时候,他仰着脸,朝刘春来大声喊话:小刘,你别胡闹了,不是说好很快就兑现吗?我也没拿到钱。这样吧,你先下来,我今天就去找王总!你下来啊!你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刘春来哇哇大哭。
  消防队员趁其崩溃痛哭之际,迅速上楼,从身后抱住了刘春来,强行将他拖下了楼顶。当晚的新闻纵横报道:今晨八点,一四川民工在帝都大厦楼顶欲跳楼自杀,我台记者了解到该青年民工为讨要一年的工钱而铤而走险,后来经公安民警、民工所属宏泰集团有关人员劝解,情绪缓解,消防队员成功施救,将该青年男子背下大楼。拖欠工钱,激起民工的过激言行,已经成为一个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希望广大用人单位考虑民工基本需求,及时发放工资,同时也告知被拖欠工钱的劳动者以合法渠道,追讨劳动所得,而不是采取过激行为。
  因王翰死去引发的纠纷被广泛关注的人民医院又一下子成了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一时人们议论纷纷,真是院大欺人,以后谁还敢去住院啊。有病的治死,没病的治病,还天天宣传什么优质服务,微笑服务,这笑里藏刀啊。刚开始医院方坚持走法律渠道,双方交持数日不下,医院正常秩序严重破坏。由于社会舆论一边倒,作为强势群体的医院成了众矢之的,经多次协商,处理结果为,医院赔偿王翰六十万元,责任护士赵亚丽停职查看两年,停发工资奖金等所有待遇。
  一切尘埃落定。赵亚丽起床梳洗,从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黄焦的脸,她如果那天不去逛街,她的电动车就不会丢,那么,即使堵车,她也不会去晚,那么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她丢了电动车,如果她不去四下找,丢了也就丢了。她就不会知道郎海宁的背叛,他们过了十二年,他撒谎不打草稿地欺骗她——她宁愿自己不知道。那样她即使打车上班去晚了,晚了也就晚了,挨一顿批,也不至于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如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似乎一觉醒来,她平静的生活先是打翻了一个瓶子,接着打烂了一个碗,歪了橱柜,接着一屋子狼籍,不可收拾——后悔吗?如果一切重来,她能控制好自己吗?她控制好自己能控制好自己所在的环境所接近的人吗?她累了,不想想那么多了,她嘴角升起了一朵微笑的花,是带些凄惨,又带些安详的。她有很多时间了,从此以后,那么她就不用着急了。她缓慢地打扫了已经疏懒多日的房间,这么脏,她竟也容忍了四十多个小时,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非做不可的,可是她还是打点精神擦了茶几,镜子,拖了地板,将女儿换下的衣服一把把搓洗干净,拿到阳台展平晾好。后来她看到了挂在卧室墙上的结婚照,她一袭白衣偎依在郎海宁的肩膀上,郎海宁那是还黑黑瘦瘦的,虽然黑瘦眉宇间还是英气逼人。她耐心地擦了又擦,明明很干净了她还在擦,仿佛不是在擦玻璃,而是玻璃之下的照片,甚至照片之下的什么东西。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到赵亚丽,会发现他的眼神是直勾勾的,看上去十分不对。后来她卸开了相框,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这天是个好日子,好多新人在结婚,小区里鞭炮一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她走到阳台上,把脸贴在女儿的白衬衫上,那是一件点缀着小白蕾丝花边的衬衫,被太阳一晒,热乎乎的,散发着棉布和透明皂的清香。她掉了一滴眼泪,然后毅然打开了窗子。她隐约听到有人在下面喊:跳啊,跳下来啊,有种你就跳下来啊。然后她就跳了。
  赵亚丽住在七楼。
  包工头去找老总要钱去了,这起大工程的钱已经有三分之一提前到了老总的手里。这让刘春来很高兴。包工头回来的时候,带回一个消息,老总王翰已经脑溢血死在医院了。在刘春来从家里走后的第三天,有人给秀平送去了一条紫色纱巾,说是在她家玉米茬上发现的。秀平想,谁会将丝巾拴在她家玉米茬上?春来,不会的,春来回家已经很晚了,一早就走了。那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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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月色特别美
  作者:夏京收
  去年冬天,公司里人员短缺,当务之急是招收一批新员工。人员招聘,这原本是人事科的事,与季同这个生产科室的主管无关,可公司却派他陪着新来人事科不久的格菲,去他乡下老家一带招工。
  临行,管理部刘经理面对不解的季同说:“季同啊,这是公司交给你的一个特别的任务,你是从公司生产一线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此次让你去家乡招工,对于那边要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你本身就是一个成功典型嘛……”末了,刘经理又笑笑:“况且,一路上还有美女相伴,你不会寂寞的。”
  季同不禁笑了。那美女,当然是说格菲了。格菲是上月来公司上班的,那天,清丽脱俗的她一进公司,就成了众多男爷们眼中的聚焦点。
  路上,车子开始有些颠簸。车里面,活泼开朗的格菲不停的询问着司机老刘。这个生长在城市钢筋水泥间的90后女孩,对沿途的每一道乡村风景都显出极大的兴趣。而季同则在一边打磕睡,他这个从乡下走出来的人,车外的景物对他来说,就算睡着了心里也自然是清楚的。
  格菲忍不住抬胳膊拐了一下旁边的季同,说:“嗨!你这人昨晚没睡觉似的,也太闷人了,醒醒吧。”
  季同微睁开眼:“昨晚儿子肚子痛,吵了半宿,是真的没睡好,让我在车里打个盹,到了村子里好有精神帮你招人啊!”
  听了季同的话,格菲满脸的惊讶,不禁道:“你多大人啊,都有儿子了。”前面司机刘师傅也见机插话说:“他啊,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可人家不装年纪,你可别把他错当成未婚青年了。”
  格菲好像没听见刘师傅的话,指着车窗外,抬手拍拍季同说:“看那儿有人在钻地洞。”
  季同终于醒转,转脸看去,说:“那是村人进地窖查看贮藏的生姜,好在来年卖个好价钱。”这时的格菲,暗地里又打量起季同,他略瘦的体形,没有同龄人常见的发福体态,微黑的脸色,却衬托着一双湖泊似的眼睛。
  车子终于进了村,他们下了车,司机老刘便对季同说,返回公司时提前打电话通知他,便急匆匆架车离去了。此时,季同不停的和父老乡亲们打招呼,而格菲则忙着分发公司的宣传海报。
  季同和格菲来到了村委大院。季同与村主任是本族的兄弟,他们热情地打过招呼,听季同说明了来意,村主任当即表示,不仅要在本村喇叭里宣读一下他们公司的招工信息,还要帮忙联系周边几个村的负责人,帮忙一并宣传。
  格菲此时明白了,此次招聘工作上级为何要找季同这个“外人”来帮忙。
  中午,村主任约季同来到了家里,边吃边讨论招工事宜。村主任说:“村里已有七八个人报名,相必邻村也不少,要不,今天你们就先别回去了,明天统计一下人员,集中对报名人员的关切问题做一下答复?”
  季同侧脸看了看旁边的格菲,笑了笑,对村主任说:“问她吧,她是负责人。”
  “好啊!我终于有机会看一下农村的夜空了,在我的梦里,那是一幅星月灿烂的美丽画卷。”格菲不加思索地答道。
  可季同又问:“天冷,晚上住宿我可不能回到老屋里挨冬。”村主任忙说:“来我这,够暖和的,要不,上大队值班屋,哪里生了个大炉子,热着呢!”季同指指格菲:“让她去,苗似的,要放在温室里。”村主任说:“也好,大闺女的,住那里也方便,晚上将门上里锁,安全的很。”格菲一边听了就咯咯地笑了:“服从村领导按排。”
  冬日的乡村夜晚,月光皎洁如水,星星倒显得稀稀拉拉的。季同在村主任家又一番推杯轮盅后,接过村主任手中的钥匙,送格菲去村委大院的值班屋。他俩从村主任家出来,月色已笼罩了大地,村庄显得一片圣洁安静。偶尔,路边传来几声犬吠,让格菲的心怦怦直跳,她就紧紧靠了季同前行。平日不好酒的季同,今晚也大开酒戒,这时才觉出脚下有些软。
  此时,朦胧的月色里,紧紧靠近季同的格菲,早有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一如深谷幽兰,让季同一时恍惚,今夜的格菲仿佛是属于自己。
  一个女孩的爱情萌芽,有时候仅仅缘于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场景,如同这个月色温柔而静谧的乡村夜晚,突然间,就令格菲心底的一朵爱情之花悄然绽放。
  “季同,今晚的天气很好,你先陪我去村后感受一下乡间的夜色吧。”格菲竟呼了季同的名字。而季同,也隐隐感觉格菲无意间对自己有丝丝的情感渗透,季同应道:“小女孩儿,乡下的夜很冷,你可不要怕凉啊!”“哼!别把人家当小孩看!”格菲突然停下了脚步。月光里,季同刚转身去看格菲,格菲就突然抱住了他,飞速在季同的脸上吻了一下。季同有些懵,却转身加快了步子,格菲紧紧跟上来,他们走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灯火闪烁的村庄被他俩落在了身后。
  他们在村后山脚下一处青石坪坝上并肩坐下来,季同情不自禁的搂过有些冷的格菲,格菲轻轻地说:“可能因为出发前领导夸你太优秀了,我像是爱上了你。”季同抬头看着美丽的夜空,答非所问:“来,我来帮你找出牛郎和织女星……还有勺子星。”
  格菲冷得开始有些瑟缩。季同见了,说:“还是早送你回去吧,别着凉了。”
  村委大院,小小的值班屋房门一打开,热浪就扑面而来。一进屋,格菲就脱掉了身上的羽绒服。季同打开屋内的炉子,格菲也毛手毛脚的凑上来添了一铁勺炭。季同抬头看去,是格菲含情脉脉的双眸,季同猛得将格菲紧紧抱在怀里。他俩开始热烈地吻着,格菲的芬芳鼻息,如瓷的肌肤,一时令季同血脉贲涨。这时,季同口袋里“叽叽喳喳”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是他的手机铃响了。屋子里很静,格菲清晰的听见是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你那边冷吗,要盖好被子啊!”格菲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女人对季同的关心和叮嘱。
  格菲脸色微红,对季同说:“你该回去了。”季同转脸望向窗外,有些深沉地说:“都怪今晚的月色,实在是太迷人了。”
  季同走出了村委大院,原本纷然杂乱的心顿时感到轻松了。
  几天后,在公司。季同刚开完一个生产调度会,走在路上,远远看见格菲在人事科门口照应着一大批新进员工。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新员工,季同心里涌起一阵喜悦的成就感。格菲偶然抬头,一对深情的双眸就定定的看着季同,季同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闪在了一边。
  周日的早晨,刚从公司康乐中心出来的格菲,就看到了季同领着儿子走来,旁边是一位眼角略显风霜,身材高挑的女人。格菲知道,那是季同的妻子。或许有妻子在场了,与格菲的这次相遇,季同的心里反而轻松自在。近了,季同就让儿子喊格菲阿姨,孩子却跑向了母亲的怀抱。季同妻子一边爱怜的嗔怪着儿子,一边又笑笑看着格菲……
  格菲看着季同一家三口缓缓地走远。此时,玫瑰色的朝阳正弥漫大地。
  一个月后的这天午后,季同听到了格菲辞职的消息。那天晚上在家,季同终于收到了格菲发来的短信:那夜月色真的很美,我只是爱上了那个美丽的夜晚。知道吗,那天看你们一家三口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真是一幅动人的画卷!
  季同眼角不禁有些潮湿起来,他悄悄看了眼正在全心看电视的妻子,走近窗前。窗外,霓虹通明里,季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乡下的夜,又看到了那片纤尘不染,只能仰望,却永远无法企及的灿烂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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