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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5-01-03 19:40
鄌郚总编

朱瑞福长篇小说《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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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5-01-03 19:42
鄌郚总编

长篇小说《烛光》

  长篇小说《烛光》修订版自序
  《烛光》初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这确实始料未及。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刘锡诚、任孚先等写出评论,给予较高的评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牧、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邓友梅来信勉励,广大读者给予好评和厚爱,一读者即兴而成的评介文章在中国图书评论学会、《中国文化报》等四单位联合举办的全国职工书评征文中获奖。《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中国地市报人》、《大众日报》、《作家报》、《潍坊日报》等报道消息、发表评论30多篇(次)。对此,我深受鼓舞。今应许多读者要求,修订再版
  《烛光》于1990年6月出版,了却了多年心愿,便搁放一边,不再思量。后来,我到一位老领导家拜访,他鼓励我请名家评论作品,并介绍到田仲济先生,说田老是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史奠基人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当今的恒空北斗和一代宗师,一向以著名文学评论家、现代文学史家、作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称誉海内外。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也没烦人托关系,便贸然把一本《烛光》寄给了田老。不想不日便收到田老回信,不由让我惊喜万分。田老在信中说:作品“是在歌颂我们社会最重要、生活工作又较苦的灵魂工程师,我是一定仔细读的。我们写教师的作品太少了。”随后一信又说“因视力很差,读书写字已离不开放大镜,故进度太慢”。田老借助放大镜把《烛光》仔细读完,又写出3000言的评论。
  田老在评论中写道:《烛光》“读后心情久久不得平静”,“引我回忆起了从事教育工作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亲身经历以及耳闻目染的许许多多教师们的苦辛,也回想起了新文学诞生以来反映教师生活和工作的文艺创作情况”。“过去不少人认为作者思想水平的高度达到他所写的人物的思想水平,他才能创造好他的人物,倘确实如此的话,则作者的思想境界的确是很高了!”作者“充满了激情,以努力钻研,全力拼搏而进行创作的”,经过一番努力,“一位令人崇敬的全心全意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的人民教师的形象终于塑造出来了,这就是《烛光》的主人公徐一萍”。“这本书出来后产生了较好的影响”,“不少读者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而为它欢呼!徐一萍的艺术形象成功了”。
  田老的评论引起了社会的注目,《人民日报》等报道了这一消息,《大众日报》等刊发了这一评论。我也为此大为振奋。我又贸然写信给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刘锡诚先生。不日便收到他的回函,让我把《烛光》给寄去。事后,我从潍坊市文联一位同志的一本书中得知,刘锡诚先生当时“虽然手头文债很多,忙不过来,还是停下笔来”,看我寄去的书,“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评论”。山东文艺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老师不无惊讶地说:“刘锡诚是当代文学的评论权威,在全国文学界享有很高的威望。他能给你写评论,可真是了不得!”他建议把这篇评论放在文首,代再版序言。这篇评论在《中国教育报》等报刊发表。评论中说,“我读《烛光》的时候”,“几乎是一种投入式的阅读,自己的情感参入到了徐一萍和宋丽(两个主要人物)们的真实故事之中,与这些人物的命运呼吸与共”。“小说中最动人的笔墨是对徐一萍和宋丽的爱情的描写”。“作者展示给我们的,通过宋丽的眼睛看到和通过宋丽的心灵感受到的徐一萍,也许因为爱情的偏见而带有某些夸张的色彩,但无疑是更真实、更动人,从而为我们推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作品“把人物的性格和与周围人物的关系写得合情合理,符合生活发展的逻辑”。作品“主要人物性格比较鲜明,内容相当充实,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生活画面,具有相当可读性”,“具有十分动人的艺术感染力”。
  我还冒昧地把作品寄给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冯牧先生,他回函中写道:“为你的大作《烛光》取得成功衷心地感到高兴。这类题材的作品写得有分量的几乎近于空白(除了几篇报告文学外)。希望你能继续在这方面进行深入地挖掘,写出新作来。”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邓友梅收到我寄去的书、信,回函说:“你这一篇作品确实较突出。”
  著名文学评论家、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任孚先先生收到我寄去的书、信,回信说:“这么多老前辈给您的作品给予这样高的评价,肯定这部作品是很有价值的,我特先向您祝贺。”“冯牧同志的信谈得很好。似以教育工作者为主人公的作品的确很少,应受到各方关注。”不久,他便写出评论《躬履艰难而节乃见》,评论中说:“作者着力塑造和歌颂的教师徐一萍的形象,是相当成功的,给读者以很深刻的印象。”
  我想赘一句的是,以上说到的五位驰名文坛的文学界老前辈,都不曾托什么关系,靠谁来引荐,都是寄上一本书,附上一封信而结识的,而且时至今日,都还未曾谋面。文学界的老前辈、名家、大家不遗余力提携后进、持论公允、平易近人的高尚品德、师表风范,让人肃然起敬。
  作者还收到大量读者信件、电话,说《烛光》写得不错,读了颇受感动,颇有收获。市林业局一读者在信中说,“你的小说《烛光》,我们全家人都拜读了,写得太好了”。市良种场一读者来信说:“《烛光》我通读了,有的章节我看了好几遍,使我动之以情”。《烛光》“在场中广为流传”,“有一青年看完感动得流下了热泪”。“《烛光》很有市场,很有读者,社会是很欢迎的,这绝非我个人的奉承”。五莲县七宝山镇一读者在信中说,“我在读者中做了一个小调查,普遍反映《烛光》亲切感人,使广大读者有‘一睹《烛光》,胜览群书’之感觉”。作者还收到许多读者求购《烛光》的信函、电话,有的登门求购。深圳特区报一记者、单县教育局一同志在信中说,多次到书店购买《烛光》买不到,因此寄上钱求购。高密市高密镇一位中学教师来信说,“六次去书店都扫兴而归”。五莲县汪湖乡一读者上门求购《烛光》,并为他的朋友捎购几本。还有一些读者来信来电说了类似的话,就不一一例举了。这里特别一提的是潍坊市第二人民医院五十四岁的老大夫张崇起,读了《烛光》激动不已,与家人、亲友等一起研读讨论,觉得感触很大,不吐不快,于是拿起笔写出平生第一篇书评文章《一曲奉献者的颂歌》,结果,在《中国文化报》、中国图书评论学会、《中国图书评论》杂志、中华全国总工会宣教部联合举办的1991年全国职工书评征文活动中荣获三等奖。
  著名文学评论家和广大读者的溢美之词,我深感受之有愧,提出的宝贵意见在这次再版修订中尽量采纳了一些。这次修订未作大的改动,改正了个别错字、标点,对不很得当的字句作了加工、润色,有的地方文字略有增删。由于水平所限,肯定仍有不当之处,期望专家、读者给予指正。
  这次再版,最重要、最令人高兴的是文后附有著名文学评论家田仲济、刘锡诚、任孚先等先生的评介文章,热爱文学的同志,结合作品研读评论,对提高文学写作、鉴赏能力将大有裨益。
  在此,还需赘一句的是,作品初版后,也曾有人提及模特儿的问题,在一版后记中我曾就此作过说明,主人公徐一萍,可以说是以几位令我崇敬、怀念的老师为模特儿的,但是,为了塑造好徐一萍这个人物形象而设计的人物、编织的故事,则纯属虚构的了。
  不再赘述了,谨以再版拙作,报答广大读者厚爱,献给我敬爱的老师,献给我们社会最重要、生活工作又较苦的灵魂工程师!
  1994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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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2楼] 发表于:2015-01-03 19:46
鄌郚总编

长篇小说《烛光》

  一节:车站巧遇
  一九八○年七月,我中师毕业,被分配到怀德县城中学,即该县第一中学任教。
  这天,我离开了故乡青岛,孑然一人登上了去怀德的列车,开始我崭新的生活。
  我自小生活在青岛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农村那陌生、新奇的景物,强烈地吸引着我。从一名学生变成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这变化在我年轻、自信的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憧憬。
  列车奔驰呼啸,发出“吭锵吭锵”有节奏的声响,奏出了气势磅礴的乐章。
  一声雄壮的汽笛鸣叫,火车开进怀德车站。
  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古城。城南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城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道清水河弯曲有致,从城中穿过。整个县城呈现一派古朴、幽雅的风格。
  我下了车,携带行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车站。
  已经上午九点多钟了,火辣辣的太阳把车站内外烤得像蒸笼一样,人们脸上的汗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滚。哟,这儿比青岛热多了!
  我把行李放在柏油路边的一树荫下,打算稍微整理一下再走。猛一回头,看见另一树荫下站着一个青年小伙,他不高不矮的身材,体态健美。他胖乎乎的瓜子脸,白嫩、红润、细滑,像个新娘子那样好看,特别是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像晨曦里绿草叶尖的露水珠那样,水灵灵,光闪闪,十分动人。“唷,好漂亮的小伙子呀!”我心里不由得感叹地嚷了这么一句。随之,这句心里话像是被路人听见了似的,羞得我脸上有点发烧,心里一阵慌乱。不知为什么,他身上像有一种特别吸引我的魅力,使我不由自主地又偷看了他几眼。不看,忍不住要看,要看,又害怕让他和路人发现,心里怦怦乱跳,真像偷拿人家的什么东西那样紧张。一种少女的羞怯和莫名的渴望使我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再细打量,我看到他,脚登一双擦得黑亮的皮凉鞋,穿一件崭新、笔挺的银灰直统裤,大翻领白港衫,钢丝电镀腰带,大分头油黑光亮,显然是搽了发油。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那进口的大镜片太阳镜戴上,一手扌卡着腰,一手摇着花白纸扇,脸上流露着自负、得意的神情。随着一阵微风,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洒过来。我觉得,他这身洋里洋气的打扮,在这乡村县城显得有点刺眼,而且也损害了他的天然、质朴的美。
  他身边的行李又华贵又累赘。铺盖卷用淡绿底子白花的塑料布裹着,鲜艳的红花毛毯透出来,显得绚丽多彩;两个挺洋气的新手提皮箱;一个新帆布大提包,一个黑亮的小手提包,都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还有一个红绿相间的花尼龙网兜,里边除了花脸盆、牙缸之类的东西外,还有点心、罐头等食品;行李之上还放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折叠式雨伞。
  说来也怪,只见他突然看到我之后,好似先是一愣,随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出神。透过他那浅淡的茶色镜片,还是可以隐约看清他那痴痴呆呆的眼神的。我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一时不知投向何处。“你看我干什么?”我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道。是生气?有一点;是奇怪?也有一点;但是,更多的好似是模模糊糊的幸运感:自己引起这样一个美男子的注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然、晕乎乎的滋味。
  但我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决定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整理了一下行李,便起身背上就走。可是两条腿像缠上了乱麻,迈不开步,心里很舍不得离开。他到底为什么看我呢?他是不是认识我呢?他是什么人?是华侨?或许是纨衤夸子弟而已吧……我扶了下眼镜,好似鬼使神差一样,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又回头向他投去一眼,谁知他这时已经摘下了太阳镜,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出神地盯着我。我和他的目光稍一交锋,我一阵乱眨眼,脸上“腾”地一阵发热,急忙回过了头来,加快了脚步。
  “喂,同志,”他从后边快步赶了上来,“同志,时值烈日当头,您徒步到何处去?”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两眼动情地盯着我,语气十分客气、热情。
  我一听口音,不像青岛人,断定他并不认识我,心里不由筑起了一道防御墙。特别是他那有些轻浮的神态和拽文卖乖的谈吐,顿时添了我几分反感,我稍一停步,淡淡地答了一句:“就到这来。”说完,抬腿又走。
  “喂,同志!请指引去……”
  “不知道!”我怕他纠缠,没好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只管走我的。
  “呵……请您指引去一中的路线。”
  “一中?”我又站住了,“你去一中吗?”
  “对,我就到一中任教。”
  “噢!”我转过身来,立即改用热情的口吻问,“你也到一中去当教师?”
  “对,对,我山东师范学院刚毕业,分配到一中任教。”
  “哎呀,那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想不到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一下火车就碰上了将来的同事,“我也到一中任教,也是今年刚毕业分配来的。”
  “啊!那真是太巧了!”他高兴得神采飞扬,“我姓赵,名建华,是青岛人。”
  “哟,这么一说更巧了,我们还是老乡哩!我也是青岛人,姓宋,叫宋丽。”
  “巧遇,巧遇,真乃巧遇!”他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了。他把纸扇往地上一扔,双手就上来接我的行李。“不慌,不慌,咱先小憩片刻。”他把行李接过去,和他的行李放在一起。我给他拾上纸扇,跟了过去。
  我心里闪过“老乡、同事、美男子、巧遇”几个字眼,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他两眼。我看到他那嘴唇周围淡淡的毛茸茸的胡须,虽然还有点孩子的稚气,但毕竟是男子成熟的信息,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我很抱歉地说:“刚才,对不起了,我,哎呀,嘴就是不饶人。”
  赵建华连忙摆手,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毫不介意,毫不介意!”
  我咬住嘴唇,低下头,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很后悔刚才对他“施厉害”。这个坏脾气啥时能改呢?在家里,弟弟妹妹不用说,哥哥、姐姐也怕我三分,爸爸妈妈有时也受我辖制。在学校里,我当班长,哪个男生也望着我打怯。不过,我“施厉害”总是占着理,有理硬三分嘛,不占理,我宁肯低头俯就别人。
  赵建华又说道:“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嘛!”
  我把脸一扬,干脆先不想这些。我问他:“你家是青岛,从小可能住在外地吧?我听口音——”
  “不,我从小一直住在青岛。只是近几年在济南就学。”
  可不是嘛,这一会说话,他口音又很有点青岛味了。显然,刚才他是故意装腔拿调。
  这时,我看他在我的行李上瞅了又瞅,好一回摘不下眼来,似乎颇有感触,嘴角抽动了几下,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的行李也确实有点特殊:一个旧提包,装了牙具、发梳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铺盖卷很轻便简单,而一个粗线网兜却装得很沉重,里边以脸盆作底盘,是两大捆半米多高的书。爱书如命,读书入迷是我从小上学以来的怪癖。我兄妹五个,平常最数我的衣着破旧,街道阿姨常开玩笑,说我妈是后妈,其实她们谁也知道,我把裁花衣服的钱都买了书。这次临行整装时,我床上、桌上、地上摆满了书,翻来覆去挑选,哪一本也舍不得丢下。最后一再精减,选了两大捆。书带多了,被褥衣物就得一减再减。其实,时正盛夏,也满可以减了再减,以后或捎或寄。被褥衣物如此简单,却带了这么沉重的书,这大概是赵建华不理解的原因之所在吧。
  这时,我的眼光不由得又在他身上、行李上扫了几下,相比之下,我的行李显得陈旧、苍灰、寒碜。
  赵建华说:“宋丽,你父母做什么工作?”
  “都教学。”
  他很感意外地“噢”了一声,用恭维的口吻说:“刚才我还瞎猜,你父母一定是剧团的名演员呢!我把你猜成了下来体验生活的电影演员。宋丽,你的风姿很像一个电影名星!”
  他说得我心里乐滋滋的,但也有些难为情。
  “其实,现在工作也不分高低贵贱。我爸爸,一说你就知道,赵一军,赵部长。”他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优越感,又重复了一遍他父亲的名字。
  他说完,就注视着我的表情,好似等我的反映。意思很显然,他大概觉得他父亲的大名在青岛市很响,一说出来就使我惊讶。谁知我孤陋寡闻,内心又有些反感,真不知赵一军何许人也。我只能毫无反映。
  于是,他又向我介绍起来:“你没听说青岛市有个赵部长吗?就是我爸爸。唉呀,他是多年的部长啦,进步很慢,我妈是老局级干部,也是多年没提了。我爸爸妈妈职位不高,资格挺老,他们和中央一些领导都挺熟,经常进京去看望他们。”
  经常进京?我想,凭这一点,就知道他有些吹嘘。我稍微带了点讥讽口吻说:“哟,你这还是高干子女哩!很荣幸啊!”
  他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勉强吧。”他似乎觉察了自己的夸耀有点露骨,立即收住了话头,朝他的手提皮箱挥了挥手,“宋丽,请您坐下稍候,我去买个西瓜,咱们解解渴。”说着他就朝车站前摆摊卖瓜的走去。
  我连忙摆手说:“我不吃,不吃!”
  看着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他有些不悦地走了回来,说:“你不要太客气,像一句土语说得那样,咱俩以后就一个锅里摸勺子了,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你买我也不吃。”我这个人历来不愿让别人为我花钱,更何况我与赵建华只是刚刚认识,心里不免多了些难以说清的防范。也许是从小受的教育吧,男女有别嘛!再说,我还急着看看一中究竟是个什么样。我们俩在这大街边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目,因此,还是快走为好。于是,我说:“赵建华,咱走吧。”
  他说:“怎么,以步代车啊?还有三千多米远呢!”
  我说:“这还算远吗?再说,这也是个很好的锻炼嘛!”
  “哎呀,”他摇摇头说,“且不说有如此沉重的行李,即是空行,三千米起码要迈动七千余步吧?其疲累真乃苦不堪言哪!我看,等会我雇辆三轮车,咱一块坐上走吧。”
  我说:“我不坐这个。”
  对于乘坐三轮车,我有别人无论如何不能说服的看法:老弱病残可以坐,其他人特殊情况也勉强可以,至于青年,偏激一点讲,就是不能坐!拉三轮的多是五十岁上下的老人,他弯腰低头地拼命蹬车,你年轻力壮地坐在上面,感情上过得去吗?偶尔见到这种情况,我似乎看到行人无不嗤之以鼻。可是,我瞅一眼他那公子少爷的身躯,又看看他那一堆沉重的行李,心想,看来下步走他也确实有困难。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着,我快到学校,推个小车,或者拉个地排来接你。”
  他眼睛一亮,闪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下,说道:“哎呀,你太好了!你这片心意,我完全领情!然而,块儿八角的钱,我向来不放在眼里,还是雇辆三轮车吧。”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我难道是为了吝惜块儿八角的钱吗?我连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上衣本来花色很淡,洗了不知几十遍,已经发了白,几乎看不出花纹来了,学生蓝裤子膝盖处白溜溜的变了色。又瞥了一眼自己的行李,再与他的一比,我不免有些神经过敏,他是否把我看得寒酸吝啬了呢?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一股火气顶了上来。
  谁知他一抡左臂,伸出手脖子看了一下他那金光闪闪的手表,美滋滋地说:“走,咱先到饭店美餐一顿,然后雇个三轮车,舒舒服服坐上。走吧!”他拍了拍衣袋,意思是花销他都包了。
  我沉着脸站在那儿。
  这时,他瞅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脸色有些不对劲,但是又搞不清是怎么触犯了我,于是赔着笑脸说:“啊,啊,宋老师,你的意见怎么样呢?”
  他这么一说,也给我破了些火气,我笑着说:“你吃你的美餐吧,我先行一步了。”说着,我就去取我的行李。
  “嗯……”他很尴尬地抓着头皮,咧着嘴,苦笑着,白皙的脸孔涨红了,好像不知下句话该怎么说好了。他“嗯”了好几声,才试试探探地说:“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放下行李,我为您代劳!”
  他说得这样客气,所以,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一要求。我说:“不客气了,劳驾你给我捎着这两捆书吧。”
  他喜出望外,一时措不上词来,说道:“不劳驾,不劳驾!”说着就弯腰帮我整理行李。
  我把铺盖卷背在肩上,提上旧提包,向他笑着说:“到学校再见!”我向他伸出了手。
  赵建华急忙伸出双手与我握着,连声说:“好,好,好!”
  我出于一种隐隐约约的怕丢掉什么的想法,意在言外地加了一句:“这两捆书,你给我送去也行,等我去取也行,随你的便!”
  “我去送,我去送,我亲自去送!”
  二节:先闻美名
  一中是这个地区的重点学校,它是在一所古老的学校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据说,那里有藏书上百万册的图书室,有齐全完备的教学仪器和设备,有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等等,这将是我迅速提高业务水平的极好条件。
  我顶着毒日,背着行李,越思越想越高兴,脚步轻快如飞,很快便来到了学校门口。
  校门两旁写着八个白漆大字:“为国育才,振兴中华。”校门是一座老年大楼门,坐落在一条古老的东西大街路南。楼门厚厚的大青砖,小小的卷叶青瓦,瓦间生出了几棵纤弱的小柏树,迎风抖动着。门前两尊石狮子被抚摩得溜光溜光。
  我踏着冰一样溜滑的青石台阶,走进校门。可能正遇上课间休息,校园里到处是学生,三人一堆,五人一伙,散散落落,自由自在,有的在漫步说笑,有的在磋商学问,有的在追逐蹦跳。我心里立刻激起一股兴奋、激动的热浪。啊!我一生将为着他们的健康成长而工作,这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啊!
  冲门口,有一堵迎壁墙,正中,黄漆涂底,红漆字写着:“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迎壁墙下面,贴着一张《考生须知》,显然,这里升学考试刚结束。《须知》上毛笔字行书略带草,写得那么潇洒、俊秀、流利,我不由得“啧啧”赞叹,手在身上比划着摹写,直至感到行李压得肩头疼痛麻木了,才恋恋不舍地挪步离开。心想,一定请这位教师写几幅字挂在屋里,时时临摹。
  目光移开毛笔字,又被墙旁边一张红纸油印的《学校简介》吸引住了。这显然是为考生而作的。一种急切了解学校概况的心情驱使我从头读起来。由于字迹较小,我又近视眼,读起来有些吃力。可是没读几句,我便感到文章出众,非同一般。我索性把行李往地上一放,用手帕擦了擦眼镜,两手把它戴到最恰当的位置,凑到跟前,又重新从头往下读。
  谈到文章,我有一个与前面谈到的爱书如命的怪癖相联系的嗜好。我小学三年级第一次作文,还仅仅是在石板上试作,就受到老师的表扬。从那时,我就爱上了写作。文化大革命最乱的那几年,学校停了课,学生无人管,我便躲在家里看小说。后来,下乡到了农村,再后来,考进了师范,我都坚持天天写日记,挤时间贪婪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名著,从中学习写作技巧,光读书笔记也足有三揸厚的两大摞。近几年《山东文学》、《诗刊》、《中国青年报》还先后登过我的几篇蹩脚诗和短散文呢。现在,我对写作和研读好文章就更入迷了,可以说,简直入痴成癖了。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篇《简介》,觉得这篇千把字的文章,构思巧妙新颖,结构严谨清晰,文字简练精粹,朗朗上口,使人耳目清新,简直可以说是一篇绝妙的散文。我不由得又重读了两遍、三遍,边读,边欣赏、咀嚼、玩味,确实感到文章言有尽,而意无穷。一般《简介》,本来不好表露文采,往往只是干巴巴的介绍,而这篇《简介》却写得文情并茂,而无卖弄笔墨,哗众取宠之意。《简介》从学校的地理位置,历史和现状,规模设备,房舍、操场,师生面貌以及为祖国革命建设培养人才作出的贡献,直到对学生的期望要求等等,千言文章容纳偌多的内容,行文不但没有频于应付招架之感,而是超超脱脱,从容不迫,并且还腾出笔墨写校景,抒感情,巧妙穿插安排,给人展现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我感到《简介》写得相当出色,于是,掏出笔记本决定把它抄录下来,以便好好研读学习。
  俗话说,见文如见人。我一边抄录,一边猜想写这《简介》的,一定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教师,而且从他巧妙地活用文言词语看,一定是早年上过私塾,古文名篇背诵如流。
  我正全神贯注地抄着,想着,胳膊突然被触动了一下。我恍然抬头一看,是一位女学生,她微笑着把手一指说:“校长是不是叫你啊?”显然,刚才有人招呼我,我没有听见。
  我慌忙朝女学生指的地方一看,一位态度和蔼、慈祥的老教师,倒背着手,正稍歪着头,笑眯眯地用爱抚的目光打量着我。看来,这就是校长了。
  他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新来的宋丽老师吧!”
  “不不不……啊,啊,是是是。”我刚毕业的学生,乍听到长者称我“老师”,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想不到我这自相矛盾、慌乱失措的回答,引起一阵“扑哧扑哧”的笑声。原来不知啥时候,围上来一群学生。
  校长听我说是,立即高兴得满脸放光,从背后抽回双手,在胸前拍了一下,说:“哎呀,你呀,叫我好等,好等!估计你今天来,我出门迎了几趟了,你果然来了!”说着,他急忙走向前来,弯腰给我拿行李,“走,快进去,先休息休息!”
  学生们见校长要背行李,很懂事,纷纷把行李抢过去,就走了。
  校长如此热情,使我心里有了一种踏实感,那种初涉社会的陌生滋味顿时减轻了一些。
  这时,一位胖胖的女青年教师“咯咯”地笑着,跑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像多日不见的亲姊热妹那样热情。她稍高的身个,胖胖的方脸,粗眉大眼,红光满面,一头乌黑发亮的好发,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开朗、活泼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又指着那位校长介绍说:“这是咱们的陈校长,学校党支部书记,是一家之主!”
  我细看这位陈校长,瘦高个,秃头顶,戴眼镜,五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整洁,举止文雅,身体也还算结实。
  我恭恭敬敬走向前喊了声:“陈校长!”
  陈校长两手紧紧攥住我的手,使劲抖动着说:“欢迎你,欢迎你!”接着,他指着胖女教师介绍说,“她是李老师,叫李玉玲。是个活跃分子!”
  李玉玲又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校长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墙上贴着的《简介》,说:“噢,你也看好了这篇文章?”
  我说:“这篇文章写得很不错!”
  陈校长轻轻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这篇文章也真有点魅力,你的好学精神也实在可嘉!”
  我不好意思地说:“也谈不上好学,我见了好文章,就非抄下来不可,好似成了个怪癖。”
  陈校长说:“真是成癖,那才好呢!白居易曾说:‘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蒲松龄也曾说:‘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艺必良’,成癖才能有成就呢!”
  我想:“是啊,特别是自学,真想学有所成,非入痴入迷不可!”
  陈校长又说:“你不用抄了,办公室里还有几张。”李老师攥住我拿笔记本的手往我口袋里塞着说:“刚来到,就抄呀写的!走,快到屋里休息休息吧。噢,对了,学校安排咱俩一个宿舍。以后咱俩就是老伙计了。”说完,她哈哈着笑起来。
  于是,我们仨人便往校园里边走去。我边走边兴奋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校园里,整洁、清爽、宜人。地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痰迹、纸屑、果壳。四周一棵棵老年松柏,合抱粗,耸云端,遮云蔽日,透不下太阳来,地上潮润润的,树根墙根等地方生了厚厚的一层绿苔藓,软绵绵的像地毯一般。河卵石砌成的小甬路,小巧玲珑,中间还砌出了许多花纹图案,踏在上面,发出清脆细碎的响声。
  两边墙上一块块黑板报,办得生动、活泼,引人注目。粉笔字都写得很工整,报头和版面设计以及图案点缀都很巧妙、精致。刊登的文章,多是学雷锋,创三好,五讲四美等内容。学校的精神面貌和教学质量,似乎由此可见一斑。有人说,黑板报是学校的“脸面”,此话有一定的道理。
  陈校长边走,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嗯,嗯,你的眼力很不错啊。”
  李老师说:“可不是!一进门,一抬眼,就认上,真有两下子!你不知道啊,徐老师不只文章写得出色,字也写得挺带劲,你看见《考生须知》那些毛笔字了吧?真漂亮!他什么都呱呱叫,是全地区教育上的业务尖子!”
  我有些惊讶地脱口问道:“谁?徐老师?是不是徐一萍老师?”
  “是呀,你们早认识?”他俩好似都感到意外和诧异,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打量我。
  我想,怪!即使早认识,又怎么样呢?何必如此诧异,如此打量我呢?我笑了一声说:“不不,我在地区听说过。”
  陈校长爱抚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的班主任崔明智是我的老同学,前天出差在火车上碰见了他。他说,你在学校是一个很出色的尖子学生,文章写得很漂亮,学习成绩在全级是这个。”他高兴地跷了一下大拇指。
  我有些难为情地应付道:“哪里,哪里。”
  李老师虚张声势地“吆”了一声,说:“看着就有两下子,还真是不简单哩!”
  陈校长笑着说:“据说,有一学期,全级的状元叫别人夺去了,你就蒙上被子偷着哭鼻子,不吃饭,是吗?”
  我脸颊一热,支吾了一声,默认了。
  “老崔说,你原来是学校的文娱骨干,尤其是舞蹈,姿式很优美。不过,后来就不乐意登台了,为什么呢?”
  我说:“我喉咙沙哑……”
  “据说还是可以嘛,为什么那么苛求呢?咱又不是中央歌舞团。”
  我凡事好争“高、精、尖”,争不到,就容易产生自暴自弃的情绪。大概崔老师向陈校长介绍到了我的这个弱点。
  陈校长又说:“崔老师很器重你,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也是这么看,希望你好好努力。”
  我很认真、郑重地说:“我一定不辜负您和崔老师的期望!”
  李老师说:“怪不得校长对你那么亲热,原来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哪!”说完,她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没有什么好笑的,她也这么哈哈哈哈着笑,这人真是天生的乐观。我觉得一定很快就和她成为好朋友的。
  我们仨边说边朝学校深处走去。
  一进学校大门,是一个四合套院,穿过一个道门,又是一个合套院,又穿过一个夹道,还是一个合套院。房舍都是青砖青瓦的旧屋。
  陈校长看我左右、前后打量房屋,对我介绍说,这所学校,前身是早年德国人搞文化侵略建的一所教会学校,解放前是排省立序列的中学。现在,整个学校分南北两大部分,北部是沿用的当年旧学校的房子,由六个合套院连在一起,师生宿舍、各教研组办公室都在这里;南部是新建的校舍,教室、实验室、图书室、阅览室、小礼堂、伙房、操场都在那里。
  陈校长朝前指了一下说:“新房子前边就是,走,先大体看一下,你休息休息之后,再让李老师领你到学校各处转一转。”
  我们又穿过一个过道门,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一排排新建的高大的红瓦房,一行行高耸入云的白杨,宽大笔直的甬路,最南边正中,是新式的、宽大的南校门。这里是另一番风光了。
  “学校很不错!”我不由得在心里下了这么个结论。我将在这里开始我崭新的生活了。
  三节:始料未及
  我很想马上认识一下徐老师,老老实实地拜他为师,使自己能很快地胜任工作。
  所以如此迫切,说起来话长。我从小可以说勤奋好学,功课一直在班里数第一,原来的志愿,是上大学,考研究生,将来当什么家。可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从天而降,学校里乌烟瘴气,根本无法学习。我勉强上完初中,便索性退了学,以后又报名下了乡。这期间,我坚持业余自学,决心走自学成才的道路。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后,我又后悔没有上高中,没有全面自学高中课程,因此,只好考进了中师。论天资和勤奋,我哥哥和我姐姐自己都承认比不上我,但是,他俩都上过高中,复习了一下,与我同年考进了师大。我很不服气,曾向他俩宣过战,不比学历,比水平,要在以后的工作中试比高低。有句古诗说得好:“登山千条道,同仰一月高。”中师毕业后,我暗暗订下计划,决心边教边学,奋斗三年,文化程度达到大学文科毕业水平,教学能力胜任高中课程。但是,自修谈何容易,真正学起来,那是要遇上许多艰难曲折的。又要工作好,又要自修好,主观上没有铁杵磨针的韧性,没有水滴石穿的毅力,没有勇往直前的气概,那是不行的,客观上没有导师的指导和帮助也是不行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在我刚刚揭开崭新生活的第一页,命运之神就让我来到了这样一位博才多学的徐老师身边,这真是太幸运了!学习须用意,一刻值千金,我自己务必要分秒必争,同时,我还担心徐老师怕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了,而且,像他这样的老教师十年内乱中肯定遭受到严重的摧残,怕是身体也欠佳了。如果不抓紧求师,他一下子退了休,那将是最大的遗憾!
  我已经注意到,有一位花白头、瘦高个子的老教师经常出入高中语文教研组,他走路总是微微地弯着腰,小心地保持着腰部的平稳,好似有腰疼病。而且听说,他是教研组长。我断定,他就是徐老师,没有错。
  我到一中的第三天是星期日。严肃、紧张的教师工作,到了星期日才稍微缓和一下。李老师担任高中一年级语文课,我同她上街买了点东西,就一起走进了高中语文教研组。我想借机认识一下徐老师。巧得很,屋里只有两个教师,其中一位就是那位瘦高个老师。
  李老师一进屋就嘻嘻咧咧地咋呼:“喂!宋老师光临,宋老师光临!”
  那位老教师向我含笑点头致意,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欢迎,欢迎!”
  我不等介绍,就疾步抢过去,双手捧起那位教师一只干瘦的手,十分热情、敬重地说:“徐老师,您好!”
  “谁?徐老师?哈哈……”李老师仰起脖子哈哈大笑。
  我一愣,知道自己太冒昧,认错人了,顿时觉得脸烧耳热。
  那位老教师微笑着说:“我姓刘,叫刘士杰。嘿嘿……”他指着屋里另一位教师说:“他是张老师,叫张业栋。”
  这个张老师,大约三十来岁,中等身个,红脸,四肢匀称,五官端正,除了眼珠棕黄,大而无神之外,别也无可褒贬之处。
  我与张老师握手、寒暄之后,大家便坐下来随便交谈。
  谈到我的家乡青岛,刘老师说:“我到过两次青岛。青岛,那是全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是有名的避暑胜地。家是青岛那是终生的幸运啊!”
  李老师说:“宋老师,你怎么舍得离开青岛,到这小小的土县城来呢?”
  我说:“毕业的时候,学校根据上级的指示,动员一部分学生支援农村,我是班里的班长,就带头报了名。其实,农村有农村的长处,听说,农村的学生听话,守纪律,学习刻苦,农村的教师正派,忠厚,事业心强,人们对教师也比较尊重。”
  李老师把头朝旁边一扭,反驳说:“哼,尊重?你等着瞧吧!”她把话头一转,又说:“青岛,风景好,水土也好,长出个人来也美。我看,宋老师和陈冲、刘晓庆站在一起,也不分高下,你说是不是刘老师?”
  刘老师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李老师又说:“青岛那么好,我看,以后你要找个青岛的对象,把家安在青岛,等有了机会再回去。”
  临来,我妈曾说过这个意思,我也偶尔浮现这么个念头,但是没有认真考虑过。我支吾其词地说:“现在刚毕业,还谈不上那个。”
  张老师不说什么话,不时地从眼角投出直勾勾的目光瞅我,心里好像在盘算什么。过了一会,他又回头朝里伏在桌子上。我似乎觉得这个人内心很复杂,不那么容易接近。
  不一会,我忽然发现他脸前支立着的那面小圆镜里有一双棕黄色的大眼审视式地盯着我,一闪又不见了。我的身上立刻感到一股寒气:噢,这个张世栋是从镜子里偷看我!我对这个人立时讨厌起来,把他归到今后需要疏远的那类人中去了。
  又谈了一番家常,我和李老师就走出了教研组。
  李老师说:“你怎么把刘老师认成徐老师呢?他是我们的副组长,徐老师是正组长,徐老师多么年轻啊!”
  “怎么?很年轻?”我十分惊讶地问。
  “啊,才三十一岁,不是年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咱学校几个徐老师?”
  “很巧,只有一个。”
  “他是叫徐一萍吗?”
  “那还有错?”
  我不禁惊叹一声:“哎呀!真不简单哪!”
  “怎么……”李老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说:“才三十一岁!我在地区看到他的一些文章,还以为是个老同志呢。他那么年轻,古文竟那么精通,文章写得竟那么叫绝,写字功夫竟那么到家,成了地区语文学科研究组副组长,真是个人才啊!”
  “你想不到他竟这样年轻,是不是?”
  “万万没有想到!”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黄金时代正赶上了十年内乱,能有几个人受过正常的教育?别说掌握丰富的知识,能应付日常的工作就算很不错啦!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成才的呢?
  他,又是一个什么模样的青年呢?那一定是魁梧而精悍的身躯,穿着整洁笔挺的衣服,宽大的前额,高高的鼻梁,一对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丰满润泽的脸面,留着大背头,气质不凡,神采奕奕,谈笑风生……
  我正在想象着徐老师的形象,李老师触了我一拐肘,说:“喂,那不是他,徐老师。”
  我不由得停住脚步,极力把脸前虚幻的徐老师的形象驱散,睁大了眼睛,顺李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四十米外,有一个男青年教师一只手端着一摞本子,像是学生的作业本——若有所思地从我们面前斜着匆匆走过。
  他高挑个,身躯有些单薄;衣服倒还整洁,白褂蓝裤,很一般,而且有些旧,膝盖处呈灰白色;眉目倒是清秀,但是脸面有些苍白、清瘦,虽然还不算憔悴,但是缺乏青年人应有的那种红润和光泽。
  我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但也禁不住犯猜忌,他能写出那样漂亮的文章和字来吗?怎么看不出特殊的聪明和才华来呢?表面上他是一个很普通、很一般的教师呀,他怎么能是徐老师呢?他和我刚才想象的徐老师相去太远了!不知怎的,我怀疑李老师指错了人,或是我听错了、认错了人。我用手指着那个青年教师,悄声问:“他,是徐老师吗?”我把“徐”字咬得很真。
  李老师竟亮着嗓门说:“是他,是他!”接着她朝那个教师高声说:“喂,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说着你呢!”说完,哈哈着笑起来。
  我被弄得好不尴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那边徐老师立即收住脚步,把脸掉向我们。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焕发出满面春风的神采来,他的眼睛顾盼敏捷,发射着柔和而犀利的光芒,看他的眼神,倒是挺有才气的。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立时又回升了几分。
  徐老师说:“唷,是李老师。”他连一眼也不看我,好似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我。
  我心里有点责怪他的冷淡,但我马上明白他一定是那种对异性既敏感又很拘谨的青年。
  徐老师接着说:“没有事吧?”说着,拿腿就要走开。是因为多了我这个陌生的姑娘,还是因为工作太忙?
  李老师说:“别走,你过来,宋老师要认识认识你!”
  李老师一句话,说得我太难为情了,大概两颊一阵绯红。
  徐老师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微微低着头,缓慢地向我们走来。
  李老师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才是那徐老师。这是刚分配来的宋老师,青岛人。”
  徐老师微笑着,与我很热情地寒暄,目光里透射出开朗而又精明的气质。顷刻间有一股摄人的力量使人忘记了他普通的外表,他谦和、文雅地与我握握手,目光又变得腼腆而含蓄,让我觉得略有点大姑娘的绵软劲儿。
  这时,李老师把我认错人的事全盘端了出来,搞得我更加尴尬,说得徐老师也怪不好意思。
  李老师又说:“那天,宋老师一进校门,就看好了你的大作,掏出本子就抄。”
  我说:“那篇《学校简介》写得真好!”
  徐一萍苦笑一下说:“过奖,过奖!”
  “徐老师,请您以后多指教,多帮助。”话只能先讲这么几句,请他“传帮带”那须是熟悉之后的事,何况他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青年,这就需要有一个过程了。我有点走神地思量着。
  “谈不上指教,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好吧,我还有点事,失陪了。”说完,他谦和、客气地向我们点点头,淡淡地一笑,就走开了。
  我很希望能同他攀谈一会,想不到没说几句话,他就匆匆告辞走了,我心里一阵遗憾。
  ……
  四节:真诚帮助
  学校分配我担任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教语文,这正合我意,但是,中师毕业理应是教小学的,我到初中任课,本来已经是破格了,又要我初上任就教二年级,确实感到有些压力。
  陈校长分配我工作时说:“你的任课问题,我犯了惦量,让你教一年级,担子轻一些,对你的业务进步也不利,重担压快步嘛!但是,上去就让你教三年级,又恐怕担子太重,你承受不了。”
  我说:“我还是从一年级教起吧。”
  陈校长说:“你就大胆地教吧,我心里有个数。”
  结果就这样定了。
  校长让我先拿出几天时间作些准备。几天来,我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忙着钻研教学大纲,熟悉教材,请教老教师,翻阅资料,抓紧备课。
  明天第一节课,将是我毕业后讲的第一堂课。据说,新来的教师上第一堂课,领导和老师们不少去听课的。我想,第一堂课一定要讲好,讲出自己的最高水平来。这是给领导和老师们的第一个印象,是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炮。因此,我对第一堂课作了充分的准备,教案写得很具体、详细。备好课之后,我又到宿舍关上房门对着镜子进行了试讲。
  通过试讲,我发现有些资料掌握得不具体,不扎实,虽然不一定在课堂上讲,但是要准备有的学生问及时能随口讲解清楚。我又急急忙忙到图书室借了几本参考书,一看表,吃饭时间快过了,又匆忙地跑到食堂打了些饭。
  我端着饭碗来到教研组,边吃边翻书。心里直急着想把资料找全,把教案写得完美无缺,把自己的第一炮打响。唉,我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钻研什么,一旦入了迷,就不能自制,一门心思只想着它。
  吃完饭,我把饭碗朝前一推,连个窝也没挪,就翻阅和抄录起资料来。
  正忙着,忽然听得门外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个人来,站在了我跟前。不用说,是赵建华,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他朝我嘻嘻一笑,我回答他个笑,说:“我要查个资料。”
  从青岛来到这生疏的乡村,我难免偶尔浮现一点孤单、冷落和寂寞的感觉,我和他都是从小生长在青岛,都是刚毕业参加工作的青年,这一点上很有些共同语言。工作之余,我们说个话,有什么事,互相关照帮助一下,这给生活带来了一些温暖和情趣。
  我忽然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水气味,把脸扭向一边,厌烦地说:“你呀,真是!”
  赵建华有些尴尬,又故作洒脱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嬉笑着说:“以后不了,改正!”
  我看他这副神情,真是有些好笑:你又怕我呢,又老是粘着我。
  我说:“你是整天价弄得身上什么怪味?你自己觉得是香味,很多人,包括我,觉得不是滋味。有句歇后语,说你正恰当——驴屎蛋子掉了醋瓮里,又酸又臭!”
  他告饶地说:“宋丽,今后,只要看你脸色不对,我就马上改,你何必这样挖苦人呢?”
  我笑了笑说:“不只这一点,咱做教师的,整个仪表风度,都要注意端庄、朴素、整洁、大方。”
  “是,是,是。”
  “你对我唯命是听,这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别人给你提个意见,你想通了,接受了,就改,想不通,可以随便。”
  他看我脸上有了笑意,就说:“嗯……我也给你提个意见,怎么样?”
  “那很好嘛,欢迎!”
  他说:“你刚吃完饭,用脑看书不卫生,以后要注意。走吧,咱出去散散步。”
  这几天,我见他两手插进裤兜里,这屋出那屋进,优哉游哉,工作、学习很飘浮的样子,心里有些瞧不起他。
  我说:“不!用不着那么讲究。你也要注意,要铺下身子扎扎实实的备课、教学,不要那么飘!让别的老师看了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噫——我教生物,是副课!”他把头轻轻一扬,“到时候照本宣科,随便发挥、补充上一点就行啦!”
  一谈到工作和事业,我们俩总不投机,这使我心里总有一种遗憾。我把脸一沉,反驳地说:“你刚刚参加工作,就这样敷衍,今辈子你还打算干点工作不?你这样干,不是误人子弟吗!”
  他急忙赔笑说:“嘿嘿,我是随便说说,还能真那么做?”
  “我现在没功夫跟你磨牙,等有了空,跟你好好辩论辩论!”
  “嘿嘿,不须辩论,你说声‘不对’,我就马上改,马上改!”他说着,拿上我的饭碗,出去了。
  现在,我对他是又喜欢又不喜欢。他这个人,思想意识还是不错的,对我也很温顺体贴,特别是他那俊美、清秀的相貌和气质,使我从心里喜欢他,好像有一种对自然美的不自觉的欣赏。可是,看到他一来就在师生面前摆出一副很有才学、高人一等的样子,整日里刻意修饰打扮,在这所乡村中学中显得那么不协调,我有时也感到别扭,总想躲开他,免得让别的老师认为我和他有什么默契。
  他把饭碗给我刷洗干净,轻轻放在桌子上,悄悄地在我身边坐下来。看样子,是想陪伴我学习。
  我扫了他一眼,用目光告诉他离开。他慌忙起身往外走,说:“啊,啊,我不干扰了,不干扰了。”
  我一边翻阅,一边摘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觉得一旁吹来凉丝丝的小风,立时觉得精神倍增,浑身舒展。我也顾不得去看小风是怎么吹过来的,只管干我的。
  又过了一会,突然眼前一闪,屋里顿时一片雪亮,耀得睁不开眼。回头一看,赵建华不知啥时又站在了我身边,轻轻地给我摇着扇子扇风,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感激的浪花。再一看,门口站着陈校长,手里还扯着日光灯开关拉线。这情景让校长看见不知会怎么想。我急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站在那。
  陈校长走过来,疼爱地责备我说:“光线这么暗淡,怎么不开灯呢?”
  赵建华乘机进言说:“照此下去,你眼睛近视不是与日俱增吗?”他又指着我身上说:“你看,衣服都湿透了,简直是太艰苦了!”
  他这一说,我好似才感到天气闷热。我偷着扫了他一眼,责怪他在校长面前多嘴。
  陈校长微笑着,赞赏地向我点点头,拍着我的肩膀,按我坐下,他也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说:“嗯,就得这样,要干好一番事业,就得有这么一股子苦干精神。有句古语说得好,行成于思,业精于勤。这是千真万确的。要精于教学,就要擅于治学,教学和治学是相辅相成的。”
  我说:“人们称誉教师是造就人才的工程师,我想,有多么丰富的知识,才能承受这崇高的称号啊!”
  陈校长说:“是啊,是啊。这几天,怎么样?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我说:“习惯,习惯。”
  “这里的条件很差,与青岛的学校是没法比,有什么不适应的,只管说,直接找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不过,也得注意劳逸结合,我看你这几天有一点硬拼的意思,那不行,要注意身体!”
  赵建华又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敢说出来。
  我笑着说:“不是万事开头难嘛,过了这个开头,我一定好好注意。”
  “明天就要上第一堂课了吧?”
  “嗯,请校长光临指导。”
  “明天大概还有不少老师去听课,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十分欢迎大家指导。”
  领导和同事们听我上第一堂课,我虽然有些紧张、恐慌,但是,我倒希望多去些教师。我估计自己讲得一定不错,我多次登台演戏,初中、师范一直当班长,大庭广众之下讲话很有锻炼,论口才,论知识,也很自信。让大家早听一听,议一议,也省得小看了自己。
  第二天,第一节课,来听课的教师果然不少,陈校长、薛副校长、徐老师、李老师、初中语文教研组长王老师等,共有十二三人,学生后面,课桌间,都坐满了。
  我心里最希望徐老师来听课,但又担心他因为忙或别的什么不来,结果他来了,我十分高兴。
  前来听课的,都是领导和高、初中语文组的老师。可是,赵建华也来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协助、关照我而来的。课前,他代我给校长安排了听课坐位,查看了教室和学生情况。最后,拉了把椅子在教室后门口处坐下,以便有事随时出入。我站在教室门口,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张业栋从来听课的教师中走出来,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宋老师,我来向您学习了。”说着,十分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这一下子把我弄得很被动。我急忙与他握了握手,说:“欢迎你来指导。”心里揣摸着这个人的心理,脑子里又闪过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一双昏黄又充满欲望的眼睛。
  “当当,当当……”上课了。今天的钟声听来特别清脆、嘹亮、动听,又有些紧张。
  我撩了两下头发,端着板夹、粉笔盒,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走进了教室,登上了讲台。
  我首先威严地“目扫全堂”。教室里立刻雅雀无声,一片肃静。有个学生轻轻抽搭了一下鼻涕,因为非常肃静,他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出。这个学生好似感到自己违犯了纪律,触犯了老师,很有压力,我又不由得朝他扫了一眼,他立即红了脸,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
  “同学们,”我用比较正确,然而不太自然的普通话开始讲课了,“下面,我们来学习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有名的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说着,我在黑板上迅速而又端正地书写了课题。
  ……
  这堂课很快就讲完了。
  一切都按预先设计的教案进行的,很顺利,没有什么疏误之处,我感到比较满意。
  下课之后,我走出教室,李老师第一个走到我跟前,给我拍打了一下衣襟上的粉笔灰,很兴奋地说:“讲得很好,很不错!”好似是向我表示祝贺。
  接着,赵建华端过一脸盆清水,盆沿上搭着一块崭新的花毛巾。我看他临下课就出去了,原来是为了照顾我。他十分殷勤地说:“宋丽,来,洗洗手!”他把脸盆放到我跟前,跷起大拇指,摇晃着说:“讲得真帅,简直讲绝了!我敢说,山东师院今年毕业的学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把板夹、粉笔盒递到李老师手里,就弯下腰去洗手上的粉笔灰。当着这么多人,他这样服侍,这样吹棒,我很不自在。但是,说实在的,我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只是故意紧绷着脸罢了。
  我刚洗完手,听课的老师手里拿着本子,搬着自带的椅子,围拢过来。
  陈校长很赞赏地说:“不错,不错,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薛校长不动声色地说:“嗯,就这堂课来说,在新上任的教师中,讲得是很不错的。”
  薛校长,有三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白净脸,细眉大眼,目光炯炯,看上去,是一位颇有能力的干部。
  王老师,方脸,大嘴,厚嘴唇,三十七八岁,忠厚、老成。他说:“引用了不少资料,对开拓学生知识是大有益处的。组织教学也很得力。总之,讲得很不错。”
  张老师言不由衷地附和着:“不错,不错,很不错!”
  课堂上,我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不对头。其他老师,听着我的讲课,逐渐流露出兴奋、喜悦、赞赏的神情,而他,却逐渐显露出惆怅、失意的神态,好似他失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破灭了什么希望。
  我一直用目光寻找着徐老师,期待着他的评论,可是,只见他眼皮机灵而又敏捷地闪跳了几下,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好吧,以后大家要抽空多听课,互相学习,取长补短。”陈校长说完,大家就走开了。
  据说,一般地听课,有时简单评论几句,有时听完就算完。这倒没什么。遗憾的是徐老师没有发表意见。他是全区的语文教学权威,他的评议非同一般。特别是这堂课我自己感到讲得还比较成功,很希望当着众人得到他的肯定,那就可以说有了定论了,这将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但是,他却没有发言,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又忽然想起徐老师欲言又止的情形,看来,意见他是有,大概是不好或不便发表罢了。于是,我决定登门向他请教,看看他对这堂课究竟是个什么评价,以后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新教师嘛,就得谦虚一点,就得恭恭敬敬地向经验丰富的教师学习、请教。再说,他的评价和经验在我心中太重要了。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外活动,我抽空到高中语文组去找徐老师。
  我一踏进这个四合套院,就听到里面歌声、琴声飞扬,欢声笑语满院。一个班的学生正在排练节目。最近,学校要召开一个文娱晚会,大概是为此作准备的吧。
  徐老师身背手风琴,背带一勒,他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他正为两队学生大合唱伴奏着,并且不停地跟身边一个学生交换着眼色。看样子,是在指导这个学生如何搞好伴奏。
  我站在围观的学生中看了起来。
  下一个排练节目是京剧清唱,是一个女学生学唱《打渔杀家》中桂英的一个西皮三眼唱段,先由两个学生京胡伴奏唱了一遍。
  京胡拉得差点成色。唱完了,这两个学生央求徐老师:“伴奏京剧,我们实在不行,这次登台还是您吧,老师。”
  徐老师说:“好吧,这次我来伴奏,你们可得好好练习,争取下次一定登台。”
  接着,徐老师提起京胡伴奏,那个女学生又唱了起来。这个学生唱得有板有眼,然而更为动听的是京胡声,清脆、婉转,极有韵味。
  唱完之后,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并且有不少学生兴奋地叫道:“好,好,真是好!”
  李老师曾向我说过,徐老师不仅语文课教得好,同时,数、理、化,音、体、美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京胡拉得非常出色,曾多次在全县文娱汇演时登台独奏,博得广大观众的喝彩。他可真是多才多艺啊!
  我看徐老师一时还没有空,自己也还有急事要等着做,看了一会,就走开了。
  第二节课外活动,我再一次登门请教徐老师。心想,这可真有“程门立雪”的求师精神了。
  我来到高中语文组办公室,徐一萍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埋头看报纸。
  我一进门,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猛一抬头,敏锐的目光就向我投了过来,随之,眼睛一亮。看来他对我的到来有些诧异和震动。接着,他急忙站起身,清瘦的脸上泛出热情洋溢的笑容,说:“啊,宋老师,请坐,请坐!”说着,他放下报纸,就要给我搬椅子。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急忙抢过去,自己拉过一把椅子。我很客气地说:“徐老师,你有空吗?”
  他点着头说:“有空,有空!”我们都坐了下来,都一时找不到话说,冷场了一会。也许是因为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又比较陌生,我的心有些紧张地跳动着,身子在座位上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他也是装出来的沉稳,眼神里掩饰不住腼腆和慌乱,脸上一阵涨红。
  我说:“我是来向您请教的。”
  “哟,不能这么说。”
  “我想请您对上午我那堂课,提些意见,做些指导。”
  “谈不上指导。不过,我有这么个责任,因为我教学多年了,对新上任的教师,应该多提些参考意见。今上午听完课,我本想顺便谈一谈,但是我的意见与有的老师不尽一致,而且在那种场合也不便详细讨论一些具体问题。再说,要提高教学水平,也不是一日之功,以后有机会再谈也可以。所以,我就没有发言。”
  第一堂课之后,我一直比较得意,情绪很高,这会听他这么一说,立即使我察觉到,他对这堂课看法好似不怎么好,认为问题不少,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那股兴头被打下去了。
  我注意抑制自己,不使表情有什么变化,说:“有什么意见,您只管提,我就是特意来找您提意见的。”
  徐一萍眉毛一扬,眼睛又敏捷地眨动了两下,很高兴、很赞赏地点着头说:“那好,那好,你这种谦虚好学的精神很好。”
  我含糊地笑了一下。
  “好吧,我就谈一谈我的意见。这堂课,教学设计是成功的,上课也注意了启发学生思维,教得比较扎实、灵活,优点方面就不必说了。问题,我考虑主要有这么几点……”
  我虽然是特意来找他提意见的,但是他这样开门见山地谈问题,我却感到很突然,看来,我虽然登门求教,但是并没有充分地接受批评意见的思想准备。这显然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
  这时,李老师突然一步闯了进来。
  徐一萍说:“来吧,正好,我正要跟宋老师谈听课后的意见,你来了,咱们一块讨论一下吧。”
  李老师拉过一把椅子靠近我坐下,乐哈哈地说:“讲得很好,我没有什么意见,你有什么,就说吧。”
  真是不巧,正要谈我讲课的问题,突然又加进一个第三者来。本来,听说要谈问题,我心里就火辣辣的不好受,又加进一个第三者,要当着别人的面说我的短处,我心里更是加倍的羞愧、不安和难堪。
  我对李老师勉强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点,”徐一萍开始讲问题了,“我感到你引用的资料多了一些。当然,适当地注意旁证博引,对开拓学生视野,丰富知识,是有益的,但是,讲得多了,则适得其反。我有一个体会:‘少则得,多则惑’,讲得少而精,突出重点,讲清难点,学生收益并不小,讲得多而杂,学生往往容易迷惑不解,消化不了,不得要领,收益反而不大。讲课,不在多而在精!
  “有的学生和教师往往认为,引用多了,说明老师知识渊博,引用少了,说明老师孤陋寡闻,尤其是新上任的教师,往往更不容易摆脱这种偏见和羁绊。”
  我当时就是隐隐约约有一种显示自己知识渊博的思想在作祟,这回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说得我脸上热乎乎的。
  他继续说道:“我们的着眼点,不要放在让学生多知道一件事、两件事上,要放在培养学生掌握语言这个工具的能力上。
  “第二点,和第一点是相关的,我感到文学分析和语文知识你讲得多了一些,中学阶段,特别是初中,要突出语文基本训练,课文内容应结合字、词、句、章讲清楚,此外,就少讲一些别的了。
  “第三点……”
  我的脸不自觉地一阵阵地发烧,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来。我平生以来第一次经受这样大的羞愧。我从小有非常强的好强心、好胜心,凡事都争个好,争个先,争个别人的表扬、夸奖。实际上,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上,我从小经常听到的是“心灵、手巧、聪明、能干、有才华”等一类的赞扬,被人当面说“不行”,指责“不是”绝少。在记忆中,这是第二次。第一次,记得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在姥姥家,我与哥哥吵架,妈妈责备哥哥不尊让我,姥姥却说:“以后,不要给你这个小三争情理了,这个孩子很厉害,不饶人,大了会欺负她的哥哥、姐姐们的。”姥姥这么说我,我非常气愤,当即趴在地上大哭大闹,半天别人哄不住声。为此,我对姥姥“记恨”了几年,见了连声“姥姥”也不叫了。这一回,我对徐一萍不禁也恼火起来。怎么那么多问题?太苛刻、太刻薄了吧?如果不是自己主动登门请他提意见,如果不是彼此还很生疏,我早就拿话给他堵回去了。
  “第四点,”徐一萍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继续往下说,“关于教态问题。你上课,‘目扫全堂’,用眼睛组织教学,稳定秩序,这在新上任的教师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从更高的要求来看,这显得过于严厉,叫学生害怕,就是说,教态要亲切一些……”
  一点一点,可没完了!我羞愧得实在招架不住了,也实在按捺不住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先“嘿嘿”冷笑了一声,又尽量用轻缓的语气说:“徐老师,我知道这堂课讲得很不好,很糟糕,”我这是说反话,“但是,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认为还不能算个问题。如果教师的眼睛不严肃一点,压不住阵脚,课堂秩序就很容易混乱,一旦出现了破坏纪律的现象,再去制止、斥责,那样不仅破坏了和谐的课堂气氛,浪费了时间,打断了讲课的系统性,还伤害了学生的自尊心。嘿嘿,徐老师,你说对不对?”
  徐一萍抬眼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一下,连忙赔笑说:“对,对。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作为你来说,能做到用目光组织教学,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是如果再从严要求,做到既使学生时刻感到老师的眼睛在留视着他,督促着他,又使学生从老师的眼睛里感到亲切、热情,那就好了。
  “我考虑,作为问题来说,主要有这么几点。我的意见很不成熟,也不一定正确,仅供你作参考吧……”
  徐一萍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很不耐烦了,不等他再开口,我十分恼恨地说了声:“好吧!”就站了起来,拿出了要走的样子。
  我连句感谢的话也不想说了,只是朝他“嘿嘿”着勉强地苦笑了一下,说:“你还很忙,我就不再干扰了,我回去了。”
  我看了一下李老师,她说:“你回吧,我还有点事。”
  于是,我一转身,就出来了。按说,我是主动向人家请教的,而且彼此还很生疏,很客气,临出门,我应该再向徐老师打下招呼,可是,我连头也没回,就那么出来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几天以来,我还认为徐一萍这个人谦虚、热情、温和,平易近人,想不到他竟是这样!
  他是高傲?这样也很难说他是高傲;他是刻薄,这样也不好说他是刻薄。他是怎么样呢?我一时也很难下个什么断语,但有一点是很明确:想不到他竟是如此使我不满意!如此使我气恼!
  这天晚饭后,我在院子里散步。月光如流水一般,透过那些老松柏树,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白天的一系列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徐一萍的话,我就感到一阵委屈,鼻子酸了一下,忙忍着,抬起头来望星星。
  这时,徐一萍从我侧面走过,看见我,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折身朝我走来。
  我心里立即闪出了一个猜想,大概他是觉得意见提得太过分了,来安慰我,因为我心里对他还憋着一兜气。我并没有笑脸相迎,我装作没看见他,怏然不睬地信步走着。
  “宋老师!”他走到我跟前叫了我一声,声音挺热情、温和。
  我立即收住脚步,猛然回头,朝他勉强笑着说:“哟,是徐老师。”
  他说:“齐鲁师范学院要招收一批函授生,来了招生简章,你看到了吧?”
  “噢!是吗?”这个消息对我震动很大,我不禁兴奋起来。
  “是的,晚饭前刚到。”
  “在哪?”
  “在校办公室。”
  “好,那我去看看。”我一甩辫子,扭头就要朝办公室跑。
  徐一萍紧跟了两步,很关切地问道:“想不想报考?”
  我是一定要报考的。原来我还担心今年不招函授生了,这回听说来了招生简章,我是非常兴奋,非常激动,非常庆幸!但是,对别人这么说,好似有些难为情,因此,我只是说:“看看吧。”
  他语重心长地说:“应该报考,要下决心报考,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有什么困难,自己艰苦一点,同志们帮助一下,就过去了。”
  我抬眼看了看他关切的目光,瞬间清除了一些气恼,抱歉地朝他微笑着点了下头,说道:“嗯,我打算报考。”说完,就跑了。
  我跑到校办公室,刚要推门,听得里边有人在争执什么。
  一个轻蔑地说:“哼,讲课不是演戏,表演好了就好。我看这堂课讲得不行,教学设计就有很大问题!”是张业栋的声音。
  另一个气愤地说:“你当场不是也说不错吗?”是王老师的声音。
  “新上任的教师嘛,灌点米汤……”张业栋说了半截,又缩回去了。
  我走在明亮的路灯下,从屋里往外看,很清楚,一定是他突然看到了我,立即闭上了嘴巴。我已经听出是在议论我,本想走开,但是既然到了这种局面,还是进去为好,于是,我装得若无其事,又稍带了点不可轻易冒犯的凛然气概,走了进去。
  招生简章是看到了,想不到拾上了这么一肚子窝囊气,气得我鼓鼓的。
  这天晚上,天气十分闷热,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摇着扇子,但浑身仍然汗淋淋的。
  我和李老师同住一间西屋。房子倒很结实,就是有点低矮、窄小,屋里安了两张床、两张桌,就挤得有些转不过身来。房矮窗小,透不过气来,屋里热得要命。我算领略到这里盛夏的厉害了,不比不知道,一比才感到青岛的确是个避暑的胜地。我不禁有些想家了……
  月亮从院中那座东屋背后升起来,从门窗玻璃投进一方一方的亮光,落在枕头边,好似也散发着热量。蚊帐外面围着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叫着。我心里也火辣辣的,像一锅开水,沸腾、翻滚,思绪绵绵不断。
  第一堂课,使我在这所县城中学体会到了远远超过单纯的教学知识的东西。学生气的我,开始理解现实生活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人心是复杂的,并不能一见到底,真诚与虚伪、高尚与卑下的心灵似乎都混杂着呈现在我的面前。赵老师献殷勤,一味吹捧,不敢触及我的一丝一毫缺点,里边显然有虚伪的一面。但我知道他是好心。张老师心里嫉妒,当面奉承讨好,背后贬低、中伤,实在卑劣!
  冷静下来,客观地、理智地思考一下,徐一萍开始欲言又止,后来一针见血,才是对自己真正的爱护,真诚的帮助呢!反反复复琢磨一下他提的那些意见,越琢磨越觉得句句在理。自己要想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提高一步,就必须很好地注意纠正这些问题。再回想一下他谈意见的态度,说公道话,是很歉和,很中肯,很热忱的。只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自己没有涵养,听起来觉得不好受罢了。
  他说听课之后想谈意见又不便谈,其中一点,很明显是照顾到了自己的自尊心,这更表现了他对人的尊重和体贴。当自己主动登门请他谈意见时,他开诚布公地提意见,帮助自己,自己不但不感激,反而恼羞成怒,无端地见怪、气恼,那不是太冤枉人吗!悔恨的滋味第一次让我感到这么难受。徐一萍会不会因为下午我的态度瞧不起我,认为我只是个幼稚、好胜的黄毛丫头,并没有多少才气?
  我曾天真地设想,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让领导和老师们听上几节课,就会被大家公认为尖子教师,以后再加上自己始终如一的勤奋学习,辛勤工作,就会像在学校当学生时那样,耳边经常是赞扬的声音,四周经常是羡慕的眼光。
  现在看,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了。为第一堂课,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作了那样充分的准备,结果仍然存在那么多的问题,而且,据徐一萍讲,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仅仅是其中主要的几点。看来,即使自己是科班出身,但到实际中要备好一堂课,讲好一堂课,是相当不容易的。同时,提出的这几点问题,也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还需要随着业务水平、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在较长的教学实践中,逐步地加以克服。
  学生时期,同学间的年龄、学识、经历都差不多,都是纯真浪漫的,只不过是自己稍微聪明一点,勤奋一点,能够做到长时间考第一名,受表扬,可现在不行了,周围的教师大都是大专毕业,有的通过自学有相当渊博的知识,而且他们教学多年,有丰富的教学经验,所以相比起来,自己就差得很远了。要达到比较出色的水平,就必须虚心向老教师学习,脚踏实地、艰苦深入地进行较长时间的业务学习和教学研究。
  加强业务学习,这我是早就下了决心的。幸好最近齐鲁师范学院要招收一批函授生,如果能考取,那就太好了。要报考,就必须拿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温习功课,作好准备。但是,眼下什么工作都横在面前:教材生疏,学生“胃口”不清,没有教学经验,领导和老师们还经常去听课,自己还担任着二年级三班的班主任,备课、讲课、批作业和班主任工作都是从头学,从头摸索。工作的担子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再加上复习功课,迎接考试,我实在感到困难重重,压力很大,有些承受不了。这可该怎么办呢?
  月亮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屋里黑乎乎的一片。院子里刮起了风,呼呼地响着。后窗忽闪忽闪地亮着远处微弱的闪电。屋里凉爽起来了。时间大概也下一二点了,我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天亮,一睁眼,我就急急火火地忙起来,想把一天的工作早一点赶完,晚上能抽出点时间来复习功课。我想,也只有这么个“拼命干”的办法,挤时间复习功课了。
  这天,我连吃饭的时间都利用了起来,午睡也只是打了个小盹。但是,从起床钟一直忙到熄灯钟,不要说复习功课,就连当天应该完成的工作也没有做完。备课中要查清的几个资料,从下午我就到图书室翻书,由于搞不清应该查哪些报刊书籍,东查西查,浪费了时间。后来,请教了几个老教师,熄灯钟之后,又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明白。
  接着,我想再加点夜班复习点功课。
  我找出在师范的课本,刚揭开书皮,王老师走了进来,他说:“宋老师,教务处说,有个老师明天请了假,把后天三班的两节语文课提到明天上午,你准备一下吧。”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无可奈何地放下课本,找出教案,开始备课。
  今晚什么时候才能睡觉且不说,考试就要临近了,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复习好功课呢?工作必须要搞好,功课也必须复习好,万一落了榜,怎么有脸见人,怎么有脸教学生呢?又要搞好工作,又要温习功课,我可怎么忙过来呢?心里一阵焦急,禁不住鼻尖一酸,喉咙哽住了,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这天晚上,我睡到十二点。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我就折腾着爬起来,来到了教研组。
  我在办公桌前刚落坐,徐一萍走了进来,他两手抱着一大摞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报刊、书籍。
  看到他,羞愧又涌了上来,我连忙站起来,十分客气地说道:“徐老师,你找谁呀?”
  他那锐利的目光敏捷而轻盈地向我一瞥,微微一笑,说:“就找你。”说着,就把报刊、书籍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拿这么多书,找我做什么呢?我也忘记向他让坐,我那么站着,他也站着。
  他说:“这是我给你找的前十五课的备课参考资料,这些课文,我都教过,参考那些报刊、书籍,都还记得,说找还是比较容易的。你才教,要找就费劲了。”
  这真是雪里送炭!我心里立即涌起无限的感激之情,在我人地两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给予帮助,我却误会过他……
  我十分激动地说:“这可太感谢你了!”说着,我的眼里潮润润的,像蒙上了什么东西。心里觉得他是那么亲切,对他有了一种兄长的依赖感。
  他从那摞书上拿起几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我说:“哪些课文参考哪些书,哪些章节,我都给你写了一个目录,这样,查找起来就方便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的工作也是很忙,你费这样大的精力……”
  他说:“不要紧。你刚上任,工作生疏,困难较多,很紧张,又有压力,这我曾体会过。怎么样,报考‘函授’,定了吗?”
  “定了。”
  “好!功课呢,也得准备一下吧?”
  “嗯。”
  “这样,你的压力就更大了。不过,只要有顽强的精神,什么困难也是可以征服的。好吧,你忙吧,我回去了。”说完,他向我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
  我急忙动身往外送他。由于对他十分的感激,进而联想到曾经错怪了他,心里猛地产生了一个向他道歉的冲动,我叫了一声“徐老师”,下面本想说:“上次,我很不虚心,很不对。”又觉得这样一说,话就长了,有些事也不容易解释清楚,还生疏,还是算了吧。于是,我改口说:“我……我太感谢你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要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
  他走了,我低头在屋里沉思良久。徐一萍这才是真正的良师益友呢!他是一个多么宽容大度,多么有修养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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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3楼] 发表于:2015-01-03 19:52
鄌郚总编

长篇小说《烛光》

  五节:势 成 水 火
  一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李老师急乎乎地跑进来,神秘而又急促地说:“快看,快看!”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到了门口,把门一闭,隔着玻璃向院子里指划着:“那个,那个,骑车的!”
  我被她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挓挲着两只湿手,顺她指的方向,向外搜寻着问:“谁?什么人?”
  “徐老师的恋爱对象——张荣。”
  “噢!”我慌乱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一个骑车的女青年身上。只见她高个,方脸,白净,大眼睛,一身干部服,是一个满标致的姑娘。脸上流露出优越、自负的神气,又带点惆怅失意的伤感。
  “来了?张主任。”几个和她碰面的老师,跟她打招呼,但好像都不太热情,张荣骑在车上,轻轻点下头,淡淡地“啊”两声,径直往前骑车。
  李老师说:“她是王营公社机关干部,是什么‘委’的主任,根本瞧不起咱这当教员的。老师们看在徐老师的面上,校内校外见了面,都跟她打招呼,但是,她却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张荣骑车经过我们门前,李老师慌忙躲开,我小声说:“不要紧,屋里光线暗,从外边看不见。”
  我们两个脑袋又挤在一起往外看。
  这时,刘老师迎面碰见了张荣,说:“张主任,来啦?”
  张荣把右腿往后一抡,拿在了左腿后边,没有着地,堆着笑脸说:“嘿嘿,来了。忙什么,刘老师?”声音很轻,特别是后边的这声“刘老师”,没大叫出喉咙眼。说完,她右腿一抡,又骑上了去。左右两脚始终没有着地,好似一旦着了地,下了车,就会大大地失了官体。
  我说:“看来,对老教师,多少还看得起。”
  李老师说:“哼,你知道什么!刘老师是她初中时候的语文教师,以前见了面,只是‘嗯、啊’两声,后来,刘老师一口一个‘张主任’,她当仁不让地承受之余,可能觉得也不大对味,这才勉强叫声‘刘老师’。”
  张荣没有奔徐老师的住处,我奇怪地问:“喂,她来找谁?”
  “大概见校长去了。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轻易不来,每次来,总是去见见校长。这么大的一中,在她眼里也只有个校长。”
  我看着张荣远去的背影,眼前闪过徐一萍清瘦、朴实的样子,嘴里溜出一句:“怎么,她和徐老师感情不好?谁嫌弃谁?”
  “开始,张荣就硬贴二百五,疯了似地追求人家,现在,又嫌人家是个教员!他俩原来是同班同学。”
  我洗着衣服回头问:“在哪?在大学?”
  “不!在中师。”
  “中师?徐老师什么毕业?”
  “中师啊。”
  “什么?!”我从脸盆里猛地抽出双手,十分惊讶地追问:“他是中师毕业?!”
  “啊,你心思什么?”
  我们俩熟悉之后,经常互相取闹,我看她笑嘻嘻的样子,冷笑一声说:“别哄我了!”我又下手洗我的衣服。本来,徐一萍竟然是个青年,我就万万没有想到,再说是中师毕业,我更不相信了。这样,我更急于了解徐一萍的经历,便刨根究底,李老师也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徐老师和张荣的恋爱过程。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俩考进了同一所学校,在一个班学习。正常的学习生活只维持了一年,以后学校就大乱了。仅这一年时间,徐一萍在数、理、化,文、史、地,音、体、美等所有学科中便显示了出类拔萃的聪明和才华,张荣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了,坦率、急切地向他表示了爱慕之情。
  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发作文考卷,这是一位粉笔灰染白了两鬓的老教师,姓颜,他拿着徐一萍的作文,很激动、很兴奋地说:“我教了一辈子学,教了一辈子语文,批改过不少出色的作文,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最好的一篇!”接着,颜老师就朗读了这篇作文。读完了,发卷时,张荣红着脸,半路上截过去了。张荣收存着这张考卷,好长时间没有还给徐一萍。徐一萍对这份考卷很珍惜。有一天,他在操场碰见张荣,就向她讨要考卷,张荣乘机含蓄而大胆地向他表露情意:“等我背得烂熟之后,再给你吧,不!等‘永远之后’再给你吧。”“永远之后?”什么意思?徐一萍这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两人可以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当时学校有一条纪律,不准学生之间谈恋爱。徐一萍也不想过早地考虑这个,以免分散精力,影响学业。后来,搞起了文化大革命,社会上、学校里乱哄哄一片,张荣眼花缭乱,不知所向。她不信别人,就信徐一萍,整天跟他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不闹派性,也不参加武斗,自己寻找个安静的角落,做所谓“逍遥派”,忧国忧民之余,偷着钻点业务。因此,张荣进一步看到了徐一萍的聪明和才华,对他简直是崇拜极了。这期间,张荣可以说如痴如醉地追求着徐一萍,与他形影不离,给他洗衣服,织毛衣,关怀备至,温顺而贤惠。那时候,徐一萍也难得有这么个理解、体贴自己的人。他看她情真意切,人材也算漂亮,毕业前夕,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张荣还山盟海誓,发誓永不变心。
  毕业后,徐一萍分配到这怀德县来教初中,张荣分配教小学。一开始,俩人都希望干好自己的工作,徐一萍在业务上也经常帮助、指导她。两人关系挺好。渐渐地,张荣感到干教师又吃累,又受人歧视,何况她那种渴望高人一等的欲望又得不到满足,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接近、巴结公社干部,活动改行。徐一萍多次劝阻她,但俩人这时的观念已经貌合神离了。一九七四年,她先被借用到公社一个什么办公室帮助工作,不久,公社就指令教师党支部发展她入了党。一年后,县里正式调她担任了一个公社什么“办”的副主任,不久,又升任了什么“委”的主任,不但实现了改行的愿望,而且在别人的眼里,也成了出人头地、堂而皇之的公社干部。当年,她在班里学习较差,无论哪个方面,“才能”都很一般,现在她成了同级八个班四百多名同学中干得所谓最体面最有地位的一个。这种好像总被人尊敬的工作环境,使她滋长一种优越感和过分的自信。比穷教师们,优裕得多的生活使她更相信地位的重要性,愈来愈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了。自然,她对徐老师也由五体投地变为小视三分了。而且,她感到,对象是个小教员,在人脸前抬不起头来。那些同样是女干部的,对象大都是公社书记或县里什么部长、局长的,腰杆子也硬,说话也粗,工作好开展,到处受尊重,提拔晋级都有份,而她则不然,事事低人三分。她为此非常苦恼,但又不愿轻易抛弃往日的感情。
  现在,张荣三十二岁了,徐一萍也三十一岁了,四五年前,两人还曾商量过结婚的事,后来就只字不提这码事了。不过,张荣的本意,也不是与徐一萍一吹了之,那样的话,也就早吹了。张荣现在有两套打算,一是千方百计迫使徐一萍改行,这是她的上策,但是,徐一萍态度一直很坚决:宁肯独身终生,也不舍弃事业。实在不行,张荣的下策就是告吹。
  李老师说到这里,我说:“改行,说改就改了?那么好改?”
  李老师说:“一般教师要改行,确实不容易,徐一萍却不然。现在,地、县各部、委、办、科、局,奇缺写作人才当秘书,他写一手好文章,在县里、地区里都很出名,只要入了党,自己说声‘同意’,说改就改了。”
  “噢。咱看,徐老师做一个党员,已经很够格了。”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师要入党,比修炼个神仙都难!前年,学校党支部通过了,报到局党委没有批准,今年又报上去快半年了,至今杳无音信。”
  我们正说着,刘老师慌慌促促走进来,说:“哎呀!徐老师和张荣吵吵起来了,你俩快去调解调解吧。”
  李老师说了声“行”,硬拉上我,就直奔徐一萍的宿舍。
  学校对教研组长有个优惠待遇,自己住一个单间宿舍,虽然是低矮、窄小的旧房,但毕竟比两人住在一起方便得多。
  我们走到徐一萍宿舍近前,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概是两人都在赌气不吭声了。李老师刚要向前推门,我一把拉住她,同她走进了刘老师的宿舍。刘老师与徐一萍比邻而居。
  我说:“先听听,别冒失。”
  我拉过一把椅子,和李老师在门口坐下,侧耳细听起来。
  徐一萍宿舍的前窗开着,不一会,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这样动辄吵嘴、怄气,不解决问题。”是徐一萍的声音,听得出来,他是强按着火气说话。“我看,各人要平心静气地交换意见,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各走各的路得了。”
  “我也不是来跟你拌嘴的,那样的话,我也不来!”是张荣清脆、尖利的声音。“我是说,你不要认为掌管审批党员大权的人们,觉悟都很高!你要到他们那里活动一下,给他们个好感,这样批得快,也有把握。不然,一样吹毛求疵,再给打回来!你不信?!”
  徐一萍说:“我信,但是我不去!走后门入党不光彩,也没意思!只有那些企图捞到党票升官发财的无耻之徒才那样去干。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想凭知识和劳动干一辈子人民教师,入党是我的迫切愿望,够条件,我就堂堂正正地加入,不够,继续努力!歪门邪道,我绝对不搞!这个问题,咱刚才不是争吵过了吗?咱搁下别再提了,再提,还是争吵!”
  屋里沉默了一阵。张荣叹了口气说:“你口口声声干一辈子教师,我真不理解。俗话说,不碰南墙不回头,你是碰了南墙也不回头!连二斤煤油都打不出来,还不心思心思,还不跺跺脚离开这一行!哼,真是‘觉悟高’!”
  徐一萍打煤油是昨天下午的事。徐老师的一个邻居在县医院住院,托他买二斤煤油点煤油炉子,煎药、做饭。煤油不敞开供应,但是也不紧张。徐老师拿上油瓶直接来到城关供销社门市部,对售货员把情况照实说了一下,售货员可能看他仪表、谈吐像个机关干部,已经摸起油提子,打算给他打油了,再一问他是一中教员,立即又转了腔,说镇里有指示,煤油只能凭本供应城关社员点灯。徐一萍无可奈何,只好骑自行车来到镇府,找上他一个当文书的老乡。可是,这个老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捉弄他,说:“现在全世界能源危机,煤油供应必须由镇委王书记亲自批条,我一斤一两无权动用。”徐一萍书呆子气,信以为真,起身去找王书记,出了门,听到“文书老乡”在屋里说:“买二斤煤油,找到镇府来,笑话!”有人问:“做什么的?”“文书老乡”轻蔑地说:“教员(“员”字读儿化音)!”屋里哄堂大笑。徐老师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蹬上车子就回了学校。他把这件事对老师们一说,大家都非常气愤。最后,是李老师找上她一个在城关供销社干临时工的表妹,才给徐一萍打了二斤煤油。这件事张荣是怎么听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又听得徐一萍说:“教师受歧视,我是早有体会,深有体会!但是,我可能有一种阿Q精神,而且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教师是一项神圣的职业,光荣的职业。做一个人民教师,我感到很荣耀!”
  张荣说:“别拿着实话哄人!社会上人人不把教师放在眼里,你自己却觉得光荣得不得了,不是阿Q精神是什么?人们说起教员来,都是把嘴一撇,说:‘嗨,教员,有啥说头!’教员的‘员’字,都是轻蔑地念‘儿’化音。他们背后对教师评头论足,说教师小气,吃饺子数个,说教师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等等,我听了都替你们脸上发烧!你想想,教师有个啥用场?人家有啥事求着你教师?学生不上学,教师登门家访,求着学生和家长倒是有!你想想,哪一行哪一业不比教师吃香!医生、司机、售货员不用说,像化肥、木器、五金那些厂的临时工都比教师吃香!你们的陈校长,十七级干部,买自行车,安合同工,转非农业人口,怎么样?照样不如县委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撑劲!”
  这时,李老师对我耳语道:“他们不吵大了,咱进去不好。”
  我点点头。
  接着,听得徐一萍激愤地说:“这样看,太势利眼了吧?如果这样讲,最好的职业应推土匪、强盗!”
  张荣又赌气不吭声了。
  屋里沉默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许久,徐老师又改用平和的口吻说:“我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价值,都对四化有很大的贡献。教师,是培养人才的,被誉为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啊!你看,各行各业的人才、能手,劳动模范、战斗英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不大都是出自教师手下吗?即使自学成才的,也有启蒙老师吧?当然,他们很多人在很多方面超过了他的老师,但是,教师的成绩和光荣也正在这里,培养的学生超过自己,才是好教师嘛!两千年前的孟子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干一辈子教师,能桃李满天下,不也很值得自豪吗?人各有志,我就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立志当一辈子教师。我这个人,把事业看得很重,无论受到什么挫折,我是坚定不移了!”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弦,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员,教员的待遇和甘苦,难以诉说的委屈,我早有感触和体会。但是每当看到爸爸、妈妈谈论起自己的学生那种兴奋和珍爱的表情,我又受到强烈的感染和影响,也许正是这种感染和影响,才使我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报考中师学校的。
  接着,听得张荣说:“事业,事业,这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一条精神枷锁!你到地区的、县的一些机关去访一访,看一看,有的机关,那些人上了班有啥事?不就是喝茶、聊天、看报纸!算了吧,人家一年也出不了你教师一个月的力,可是地位、待遇比教师又怎样呢?你好好比一比,想一想,脑筋开开窍!管它什么事业不事业!事业是个啥?现在还不全是个空的!”
  徐老师冷笑一声说:“我怕是执迷不悟了。机关工作,不用走访,我早有耳闻。我一个学生,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咱县直机关一个无所事事的办公室,当时很荣幸,可是,半年之后,就来向我叫苦说:‘成天没事干,无聊极了!年轻轻的就这样天天不死不活地混日头啊,就好比死了没埋一样!’你说,离开了事业,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你无论怎么说,我是决不离开教育事业的!”
  “噢!我这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张荣火了。
  “没有!”
  “那好!我把话说在头里,你入不了党,改不了行,咱俩就吹灯!”
  “随你的便!……”
  看来屋里的火药味又浓起来,李老师戳了我一把,我和她急忙走进了徐一萍的宿舍。李老师一进门就说:“别吵了,别吵了!有话慢慢说!”
  她劝说了几句,徐一萍不吵了,张荣却仰着头,一手拤腰,一手比划着,数落起徐老师的不是来,说他“没有团结的愿望”,说他“固执己见”,说他“书呆子”……她伶牙俐齿,说话像爆豆似的。我们不想听,不断地打岔,她毫不理睬,只管讲她的。
  徐一萍气得脸红一阵,黄一阵,终于忍不住了,嚷道:“别说了!算了吧,咱俩根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
  李老师又急忙劝阻说:“徐老师,看你!”
  张荣被徐一萍一句话噎了个趔趄,眼里“刷”地涌出了两行热泪。她叹了口气,委屈而又气愤地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走!”她哽哽噎噎地说着,扭头就往外跑。
  李老师上前拦住她说:“他是说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张荣站住了,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哭得十分悲伤。我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替徐一萍担忧着,观察着他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徐一萍猛地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张荣,昂着头,向后摆着手,冷静地说道:“让她走!快走!”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冷酷,又分明带着无限的痛楚!
  张荣满脸涌出怒气,愤恨地将下嘴唇一咬,用力挣开李老师,就跑出去了。
  看来,他们都舍不得决裂,但是又各自有意无意地、坚定地走向决裂!
  啊!这是为什么呢?我看着徐一萍依旧面朝里站着,铜铸一样的背影一动不动,鼻子一酸,眼睛潮湿了。这一刻,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尤其自己与恋人的决裂又守着李老师和我这么个并不熟悉的女同事。
  屋里沉默了片刻。我和李老师都轻轻地喊道:“徐老师。”
  他微微摇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撕了两把喉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你们去吧,我休息休息。”声音里透出一种疲劳之极的失落。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脚步有点抬不动。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悄悄地走了出来,把门轻轻地闭上。
  我们站在门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静听了一会,见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我知道徐一萍一定在竭力压抑自己。那样会更加痛苦,他为什么不哭几声,发泄出心中的委屈?看着自己尊敬崇拜的人受到感情的折磨,我的心中溢满了同情、爱怜和对张荣的义愤。
  我们俩回到宿舍,心情都很沉重。我也无心再洗衣服。
  我叹了口气,说:“徐老师是为了事业,牺牲了爱情啊!——当然,志不同,道不合,也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可谈了——这样说,恐怕有人还不相信,不理解呢。”
  李老师说:“我是很理解!你不知道,他为事业付出了多么艰苦的劳动!他从一个十年内乱时期的中师程度——”
  我插问:“哎,他真是中师毕业?”
  “这还能假的!”
  我不能不相信了。在这种心情下,李老师肯定不会闹着玩了。我心里不由得又对徐一萍增添了些敬意。李老师接着说:“他从中师水平,攀登到现在全区语文教学的最高峰,完全是靠自己硬拚上去的!现在,他达到了这样高深的造诣,语文高考成绩,连续三年全区第一名,要叫他改行,这不是比剜他的心还难受吗!”
  我无限感慨地说:“徐老师是我见到的人中,最不简单最有才华的一个!”
  “才华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勤奋。他自己就常说,聪明出于努力,天才出于勤奋。说起他的勤奋来,那可是令人佩服的!我来校第一天,他就给我中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前年,我毕了业,在地区分配了工作,坐车来一中报到,在汽车站候车室里,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发现一个瘦高个青年,坐在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手提包,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回头朝着墙角,像一尊泥胎一样,一动不动,神态很怪。我们说,这个人是怎么啦?说有神经病,又不像,不是神经病,怎么独自坐在那里像打坐的和尚一样呢?
  “我悄悄地走过去,从一旁看了一下,见他上下嘴唇不停地抖动,口里念念有词,但是一点声也不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了两声,急忙后退,接着,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发觉我是笑的他,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喃喃地解释说:‘我是在背英语单词呢。’说完,回头朝里,藏了藏脸面,又背了起来。”
  我问:“这个青年是谁?”
  “你听我慢慢说呵。这天,我赶到怀德一中,已经日落西山了。晚上,我记得天气很热,老师们都拿了把椅子在院子里乘凉。看样子,上半夜根本无法入睡。我被分配来教高中语文,乘凉的时候,我便与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一一见了面,唯独没有见到组长。我想,不行,顶头上司更得要见了。我这个人,到了哪,也不觉生疏,去见谁也不觉怵头,说见,我就去见。
  “老师们告诉我,组长叫徐一萍。我先到教研组去找,已经熄了灯。又到宿舍去找。我进门一看,门窗四敞大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退出来。刘老师正好在宿舍门口乘凉,他说:‘徐老师就在屋里,错不了。’
  “于是,我又走进他的宿舍。在哪里?难道他还能藏起来?忽然我看到床上放下了蚊帐,往里一看,里边有一个人,坐在铺盖卷上,很不得劲地蜷缩着,趴在床上放着的一个小方凳上,全神贯注地在写什么。我轻轻地走近仔细一看,猛地打了一愣,这个人正是我在汽车站嘲笑的那个瘦高个青年。不用说,这就是徐一萍了。我情不自禁地吐了下舌头,改变了马上见他的想法,急忙注视着蚊帐里的动静,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可是,退了两步,不小心唿隆一声,绊在了椅子上。
  “‘谁呀?’他在蚊帐里问了一声。
  “我只好站住了。
  “接着,蚊帐里动了一下,轰起了趴在上面的一群蚊子,他满身汗水,从里边钻了出来。‘你……’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我。
  “我笑着解释说:‘我是刚分配来的,在你手下当兵。’
  “‘噢,咱们今天见过面。’
  “我想起车站上的事来,忍不住哈哈着笑起来。
  “他急忙拉椅子,让坐位,刷茶碗,给我倒水。一边张罗,一边说:‘我到地区教研室开了两天会,备课和批改作业需要加点班。天太热,关上门窗不行,敞开,蚊子又来进攻,所以我就躲到蚊帐里去了。’
  “你看,我和徐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有意思。”
  说到这里,李老师凄然一笑,眼里滚动着泪花。本来是很有趣的故事,她这会讲起来也是那么凄凄切切,而又渗透着一种细腻的温情。
  李老师继续往下说:“后来才知道,不是那次碰巧了,他一直是那么勤奋艰苦地学习、工作。别的不说,就说晚上吧,每天晚上熄灯钟以后,他回宿舍接着再干,总得到十一二点钟,下一点、下两点也是常有的事。三伏天,他经常在蚊帐里学习、备课。冬天,他的宿舍从来不生炉子,节省开支事小,主要是没有时间伺候它。有时屋里冷得结了冰,他两只脚冻得生疼,实在坐不住了,他就在桌子底下放一个烫瓶,两脚踏在上面,继续坚持学习、工作。
  “你以后注意一下吧,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个塑料皮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谁知记了些啥,开会前,看电影、看戏前,劳动休息,候车、坐车,总之,只要一有空,他就掏出来看上一阵,思考一番。这几年,他是放开胆子钻业务了。而在前些年,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他这可真正称得上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了,可是地位、待遇又怎么样呢?”李老师因为愤愤不平而涨红了脸。
  我气愤地接上说:“这和送上两瓶茅台酒,就安排个好工作,整天喝茶聊天,老婆随意选,房子住好的,孩子呱呱坠地就不愁工作,终生、世代享荣华受富贵的人相比,太不公平了!好在中央已经拨乱反正,大力推行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政策,世俗偏见,不公平的现象会逐步解决的。春天来了,角落里还难免存有残雪,但是毕竟长久不了啦!”
  李老师兴奋得抓起我的手,仰起满是泪花的笑脸说:“这几句话真好!我正愁没有话安慰徐老师,就这样跟他讲,让他抬起头,向前看!走,找他去!”……
  六节:委屈求全
  一天清晨,我早起了十几分钟,向操场跑去,打算先跑上几圈,然后再跟学生一起上早操。
  最近,我向自己发出了警告:必须注意身体锻炼!在这方面,我是有教训的。考进中师之后,我感到人如果不学无术,在世上多活几年也于世无益,于己无味。那时,我每天学到深夜,清晨又早起,假日不休息,文体活动也疏远,结果,眼睛近视了,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常常感冒。师范毕业前一年冬天,我连续感冒病倒两次,因而期终考试,全级第一名叫别人夺了去。我当时心情非常懊丧,但也从中吸取了教训,认识到没有好的身体,不能很好地学习、工作,即使学上一身本领,也不能很好地为社会作出贡献。
  参加工作以来,每天早上我都坚持跟学生一起上早操,课间,跟学生一起做广播操。近两个月来,工作太紧张,前些日子又常常牺牲午休或加点夜班温习功课,每天都累得有些头昏脑涨。昨天,我量了一下体重,下降了七八斤,对我震动很大,我警觉到,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加倍注意锻炼身体。我觉得只是上早操和课间操,活动量还小一些,于是决定,从今天起,每天早晨,提前一刻钟起床,到操场先跑上几圈。
  我来到操场上,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把玫瑰色的朝辉涂抹在四周的树梢上、屋顶上。似有似无的晨雾在空中飘荡。空气显得特别清新,令人兴奋、爽快。已经有几十名学生活跃在操场上,有的在练跳高,有的在练跳远,有的在练长跑,充满活力的身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走上跑道,刚要起步跑,忽然看到徐一萍也来到了操场上。据说,他每天早上都练习长跑,已经坚持几年了。只见他脱下褂子,搭在一棵树杈上,穿一件白汗衫,伸腿舒胳膊地做起长跑准备活动来。
  我观察到,整个盛夏三伏,无论天气多么闷热,徐一萍整天穿的是长裤和衬衣,最多穿一件短袖衬衣,只有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或者在自己的宿舍里,才暂时脱下衬衣,露出汗衫来。
  由于职业的需要,考虑到对学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做教师的大都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而他,注意得更周到,更仔细,更恰当。他,脸面总是刮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规规矩矩,衣服总是清清洁洁,板板正正,连风纪扣都系上。我从来没见他穿时髦衣服。当然,他并不要求学生一律做得像他那样严格,但他总教育学生养成衣着整洁、朴素、文明的好习惯。
  我慢跑了几步,来到了徐一萍跟前,尊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徐老师,起得这么早!”
  “唉,宋老师,我刚到,你也早起了。”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用尊重、客气的口吻答道。
  我说:“我也刚到。”
  徐老师说:“活动一下,很有好处的。”
  说完,我和他便各自活动起来。
  这一段时间,我总在寻找和徐一萍接近的机会。自从来到一中见到他之后,我愈来愈对他的才学和为人感到钦佩,尤其是他和张荣的分手,引起了我内心极大的同情,也体会到他为自己的事业所尽的苦心,所做的牺牲。我非常想熟识他,理解他,向他学习各方面的知识。
  可是,每次与他碰面和接触,都是简短的几句话,总觉着隔着什么……再有机会我一定要捅破这层隔膜。
  下了早操,我来到我宿舍的后院,忽然看到薛校长的房门一开,张业栋从里边端着一个痰盂走出来。薛校长一边穿上衣,一边急忙追到门外,抱歉地说:“给我,给我,这还行,太不像话了!”张业栋一边急忙朝厕所方向走着,一边回头殷勤地说:“应该,应该!”
  薛校长最近到地委党校学习了一个半月,昨天傍晚刚回来。晚上,张业栋炒上了几个菜,为校长接风洗尘,两人借酒谈心,一直拉到下半宿。大概因此,今早厌起了。
  我回到宿舍,洗完脸,朝后窗一望,又看到张业栋双手端着一铁簸箕垃圾,从薛样校长宿舍走出来,神态极其坦然。我心里不禁轻蔑地骂了句:“这人,哼!学着搞这一套!”
  我曾听到老师们议论说,张业栋不知拐了多少弯,论辈叫薛校长二姥爷,两人关系特殊一点,也就有托词了。实际上呢,关系特殊好还另有原因。一中是近四十个班的大学校,又是地、县的重点,原来只有陈校长一人支撑着。他年龄大了,几次要求配个副手。今年麦假后,县里把薛校长从一个小中学调到一中来,具体抓教学业务。虽然职务仍然是副校长,但这是领导很大的重用,曾引起教育界一番议论,说薛校长年轻有为,不久就会是一中的实权人物或教育局长了。薛校长也很感荣幸,但也很有压力。从恢复高考以来,一中一直是全区升学率最高的学校,如果明年高考成绩有明显的提高,什么话都好说,如果踏步不前,那就不好交待了。因此,薛校长来到后,把工作着眼点全部放在了千方百计提高升学率上。可是,陈校长却根据实际情况,反复强调纠正和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的倾向。于是,两个人一开始就矛盾上了。
  张业栋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他和徐一萍在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他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一中来 ,和徐一萍在一个教研组工作。本来是同学,而且徐一萍比他还少上了几年大学,现在竟成了他的业务组长,业务上全地区公认的尖了,压他一筹,这对他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一种耻辱,使他对徐一萍产生了强烈的嫉恨。陈校长对徐一萍有些偏爱,这就使张业栋远离了陈校长,心理上一直难以平衡。薛校长来了之后,张业栋便一边倒向了薛校长。实事求是讲,张业栋业务上是比较棒的,原来教高二语文,今年学生升级时,他要求跟班走,教三年级。陈校长深知其人,不放心他接毕业班,但是薛校长极力保荐,最后也就这样定了。于是,张业栋便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地追求起语文高考名次来。他猜题、押题,到处收集和翻印资料,加班加点,搞“题海战术”,尤其是他做班主任的那个班,他利用掌握的这部分权利,与其他学科大争时间等等,闹得老师们见了他都皱着眉头。他私下对有的老师说:“明年高考,我要与徐一萍试比高低。”
  陈校长一看,张业栋带着这样的情绪教学,是会把两个毕业班搞坏的,于是,前些天,召开支委会研究通过,与在外学习的薛校长通了气,把张业栋的任课和班主任与教高中二年级的刘士杰老师进行了调换。因此,这些天来,张业栋像得了场大病似的,对任何人目光里都含着一丝恨意。这回薛校长回来了,他自然要紧贴上去,倾诉衷情了。
  早饭后,我刚要进阅览室,听得“哎哟”一声,我猛一抬头,是徐一萍正好往外出,差一点与我碰个满怀!
  他笑着退回屋里:“宋老师,忙什么啦?”
  他总是这样尊敬地称呼我“宋老师”,我觉得很不敢当。不行,这回我得乘机当即向他讲开。我跟进屋里,说:“徐老师,嗯……这个……请您以后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我小宋好了。”
  “那是为什么?”他眼睛机灵地眨动着,奇怪地问。
  “我不过是个小学生,特别是在您面前。”我后一句说得很低,没大说出喉咙眼。
  “噢,哈哈,”他坦然一笑,说:“那也好嘛,你以后也称我老徐好了。”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你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师。”
  “哟,不能那么说。”他摇摇头说,“我看,改咱就都改,不改,咱就都不改,怎么样?”他大概觉得这事也无须多说,边说着,边朝我微笑着往外走。
  我固执而带点强迫的口吻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他走到门外,又转过身来,站下,静静地注视了我片刻,好像对我的固执有些不可理解,眼睛机敏地眨动了两下,无可奈何地向我微微一笑,就走了。
  他拐过门口,走到窗下,听得他尊重、热情地说:“薛校长,你回来了?”
  “……”对方好似没有理他这句问话,顿了一下,听得薛校长冷冰冰地问:“徐老师,高三一班那个张义民又复学了?”声音很近,就在窗下,可以清楚地听出来,话音里带着很大的不满,可以想见,薛校长的脸色一定是阴沉沉的,很怕人。
  我不禁心往下一沉,打了一愣,替徐一萍担心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嗯,又搞了次家访,他就复学了。”
  “好啊 ,这种精神实在可嘉啊。”薛校长语音里带着挖苦的意味,“但是,可不能一人发扬精神,给大家工作带来困难啊。”
  “不要紧的,这个学生的补课,我全包下来了,包括数、理、化。而且, 这个学生也很刻苦……”
  “不用管怎么说吧,”薛校长打断了他的话,“明年学生高考时算总帐,如果哪个班、哪一科教学质量没有提高,那是不行的!如果下降了,要给我写检查!”
  这几句话,声音相当严厉,就像在我的心上抽了几鞭子一样,我不禁为徐一萍暗暗捏着一把冷汗。
  很明显,薛校长这里说的教学质量,就是指的升学率。他顿了一下,口气表面缓和而实则诡秘地接着说:“你是高中语文组长,管好这一个组就不错,手不要伸长了。新上任的教师,光工作就够累的了,再怂恿、支持她考什么‘函授’,影响了教学质量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轰的一阵响,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发热。这不是说到我的头上来了吗?今年新上任的教师就是我和赵建华,考“函授”的只有我自己,这不明摆着是说的我吗?我一时心里非常气愤,真想一步闯出去,问一问薛校长,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可是又一想,自己新来乍到,还是忍耐一点吧。
  我不禁又为徐一萍叫屈,唉!人哪,好心不一定得好报,他诚心诚意帮助我,却先是受到我的错怪和冷淡,现在又让薛校长挖苦一顿,这不是冤枉死人吗!
  徐一萍一声也不吭,薛校长又说道:“有的人,就是好出风,赶浪头,前几年,抓升学率,他很有劲头,也很有成效,现在一听说注意防止单纯追求升学率,他又想别出心裁,搞出点新名堂来。哼,现在不是过去了,不可能忽左忽右瞎折腾了,无论如何,到时候还得看质量!”说完,一阵皮鞋踏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薛校长一回来,为什么因为一个学生复学发这样大的脾气呢?最后几句,我听不单是指的徐一萍,可能影射着陈校长。我猜想,他一定是回来听了什么人的谗言,因而不但对徐一萍不满,还对陈校长有气,只不过借这学生复学问题,都迁怒到徐一萍身上罢了。
  学生都上课了,阅览室里空无一人,我在一张斜面的阅报桌前坐了下来,本想翻阅一下最近几天的报纸,但是心绪烦乱,看不下去,耳边总萦绕着薛校长那些话,心里也很为徐一萍受挖苦、挨熊伤心。任教以后,我很注意纠正自己那种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孩子气,虽然,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特别是教师,自尊心格外强。因为,教师为人师表,必须在社会上、师生中维持较好的声誉,否则学生就轻视他,给他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和苦恼,从某种意义上讲,教师的声誉直接影响和决定着他的教学和工作成效。因此,当教师的,大都谨小慎微,言行十分检点,一般是赚不出领导批评的,一旦受到批评,也往往压力很大,包袱很重。徐一萍一向在师生中威望很高,突然受到薛校长这样尖刻的责难,一定会很快在老师中间传开的。现在他恋爱又受到挫折,心境很不好,他怎么能受得了呢?他这时多么需要同事、朋友的宽慰、体贴啊!我真想这时出现在他面前,安慰他几句,分担他些痛苦,但又觉得不妥。怎么办呢?有了!
  去找李老师。她为人热心,又和徐一萍对桌办公,在业务上经常得到他的帮助,对他很尊重、很关心。于是,我起身走出了阅览室。
  来到了高中语文组找到李老师,我附耳对她说:“走,有个事。”
  李老师看了看我的脸色,便立即起身和我一块走了出来。
  路上,我和李老师边走边说话,忽然看到张业栋提着两把沉甸甸的暖水瓶,从伙房那边的一条小甬路上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往日阴沉沉的脸上现在却掩饰不住笑意。我和李老师正奇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不到张业栋喊起我来:“宋老师,装水去,刚开锅,泡茶正好!”话音甜腻得发酸。我绷起脸,审视地看了看他,压抑了一下心里的反感。张业栋那双浑黄的眼睛,又多了些狡黠的红丝,绽开的笑脸,兴奋得红光满面,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衣服,皮鞋也擦得油亮。许多天来,他一直情绪不好,这回却突然抖擞起精神来了。我应付道:“是吗,就装去。”
  “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神啦?”心直口快的李老师嘲讽道,张业栋不自在地瞟了李老师一眼,“哪里,哪里!哎,薛校长回来了,知道吗?”
  一语提醒梦中人,他这一说,我好似恍然大悟,谗害徐一萍的不就是他吗?早晨的情景又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我立时对他充满了厌恶。不由把脸一沉,不再搭理他。“噢,不说不知道,说起来,薛校长老家是我外祖母那个村,按辈份,我还称他二姥爷呢。他刚开会回来,就碰上我外祖母老家的亲戚来看他,我得快点给他送水去哪。”他也不再讨没趣,自己竖梯下了台,就走开了。
  张业栋为什么自己宣扬起与薛校长的亲戚关系呢?我一路走,一路捉摸起来。真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啊!
  学生都上课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们来到了操场上,天地顿时开阔了许多,高耸的白杨闪开一大块蓝天,凉丝丝的小风不时从天外溢过来。这里空旷无人,更加安静。我们走到操场西端一个开会、演节目用的土台上,在一棵白杨树荫影里坐下。小风吹来,白杨瑟萧有声,摇曳的枝叶在我们身上、土台上筛下细碎的阳光。墙根处发出啾啾的蟋蟀叫声。
  我把徐一萍挨熊的事对李老师详细说了一遍。
  李老师眉毛一皱,大眼睛气得鼓鼓的:“不用说,肯定是有人添油加醋告了黑状。”
  我故意提示说:“薛校长昨天傍晚才回来,今天早上怎么就发这样大的火气呢?”
  李老师稍一寻思,说:“就是他,那个送水的,你说呢?”
  “错了他才怪呢!有的人就是惯于说人坏话,拍马逢迎,取宠领导。有的领导呢,就好培植亲信,偏听偏信,真是怪!”
  “那个‘送水的’就是心地坏,嫉贤妒能!见徐老师水平高,就比死了亲爹亲娘还难受!背后造谣、诽谤、贬损、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呀,不就偷人文章,不就撕人文章,净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东西!”我忙问:“偷人文章、撕人文章是怎么回事?”李老师说:“前年夏天,徐老师在一个语文教学经验座谈会上发了个言,大家很受启发。事后,张业栋偷抄了这个发言稿,改头换面,寄到《山东教育》发表了。这便是张业栋偷人文章的丑闻。所谓撕人文章,这是今年初春的事,徐老师在《人民教育》发表了一篇谈教学体会的文章,张业栋见了难受得立即病倒,一天水米没粘牙,之后,又像发了疯一样,从阅览室、教研组和他自己订阅的《人民教育》上把徐老师那篇文章撕下来,用脚跺脏碾烂,晚上扔在校门口、操场等现眼处。第二天,师生门拣起来围看时,他又充好人,为徐老师鸣冤,抬高自己。但私下里又对少数老师说什么‘怪不得人家撕下来当废纸扔了,文章写得就是不行,狗屁不通!纯粹是东抄西抄拼凑起来的!撕得好,撕得好!这是广大读者的一种抗议!’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张业栋撕人文章的丑闻便传扬开来。”
  我说:“我看,徐老师一定压力很大。”
  李老师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很有涵养,最能忍辱负重了,什么事,他都能想得开。”
  “不,他有涵养归他,因为我,他受了挖苦,我很不过意,你和我去一趟,安慰安慰他,怎么样?”
  “也好,走!”
  我们一起去找徐一萍。
  来到徐一萍的宿舍前,房门紧闭。李老师上前敲了几下,听得他在里边“嗯”了一声,我们便等起来。
  等了一会,不见开门,李老师抬起手,刚要再敲,房门打开了。
  徐一萍勉强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嘿嘿”着苦笑了一声,说:“进来,进来。”
  我和李老师走进去。他把两把椅子让给我们坐下,自己在一个小方凳上坐下。
  开始,我们当然不好直露来意,只是装作随便玩玩。借东一句,西一句闲谈的当儿,我打量了一下他屋里的陈设。几次进他的屋,都没有细心留意他屋里是个什么样子。陈设很简单,一张床,洗得有些发旧的床单,一张桌,一个小木箱,一辆旧自行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立橱那么大的书架,快贴着屋顶了,排放着满满的书,大概有上千册吧。仅仅这些,窄小的屋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书桌上,靠墙竖放着一排书,书背向外,显然是经常阅读的书,有《毛泽东选集》、《资本论》等著作,有几本《鲁迅全集》,还有《现代汉语词典》、《英汉辞典》、《日汉辞典》等业务工具书,书桌上方的墙壁上,端端正正贴着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在一起的照片。
  徐一萍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一改往日那种镇定、沉稳神情,头发有些蓬乱,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整个人显得冷漠而孤独。我们进屋后,他一直没有说句完整的话,只是应付地嗯、啊两声,但喉结却不时地动着,像在极力把自己哽在喉头的话吞下去。他可能不愿在两个年轻的女同事面前流露自己的痛苦。
  闲谈几句,李老师说:“徐老师,高三一班有个张义民?”
  徐一萍有些诧异地说:“是啊,怎么的?”“嗯……你不是因为他,挨了批吗?”李老师生性开朗直爽,看来,她开始是想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可是却说不来。
  他打了个愣,眼皮灵巧地眨跳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地“噢”了一声,显然是明白了消息来自我这里。
  我说:“那个学生不应该复学吗?哪有这样的事!”
  徐一萍轻轻地吸了一大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说:“是这么个事:张义民同学,父母双亡。现在,他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全靠已经出了嫁、有了两个孩子的姐姐扶养、供学。他父亲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劳改,气恼不过,自杀了,他母亲也从此得了重病。暑假前,他母亲病重和殡葬期间,他耽误了三个多月的功课,又加上家庭生活不好安排,所以暑假后就退了学。我兼着这个班的副班主任,暑假后搞家访,班主任和我分了工,我分到了这个学生。第一次家访,没有动员来,薛校长说:‘那就算了,即使来了也跟不上班’”。
  李老师插话说:“他是怕影响升学率啊。”
  “可是,我总觉得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学生,特别像张义民这样的学生,在人生道路上正遭遇到不幸的磨难,老师的一次家访,几句话,有时往往在他的一生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教师的职责,我不能不尽这个职责。后来,薛校长到地区学习,我就又请示了陈校长,搞了第二次家访,才把他动员复了学。这个学生天资不错,学习很好,只要老师下功夫给他补课,他自己勤奋努力,今年考取大学还是大有希望的。”
  李老师说:“噢!就是上星期天,我们来碰上的那个学生?”
  他点点头。
  李老师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上个星期天,老师们都看电影,李老师来给徐老师送电影票,我也跟着走了进来。一看,徐老师正在精心地辅导一个学生学习功课。这个学生瘦高个,黑脸膛,厚厚的嘴唇,一脸忠厚老实气。他坐在徐一萍的书桌前,非常认真地做什么练习,徐一萍弯腰俯身站在一旁看着,不时地指点和讲解着。见他正忙着,我和李老师便站在门口等着,从门口,我看见书桌上,除了这个学生放置课本和练习本的地方之外,摆满了几十本新的、旧的各种书、刊,有的打开着,一本错压着一本,有的书页折叠起来。在当屋一张椅子上,放着徐一萍的笔记本和钢笔,一旁放着一摞书,椅子前扁倒放着一个小方凳。很明显,这个学生来前,徐一萍正在桌上忙着抄录什么资料,学生来了,他把书桌让给学生,自己搬到椅子上来,扁倒方凳当座位,他指导一会学生,再抄录一会资料。
  不一会,这个学生就做完了练习,恭敬地站起来,说:“老师,我做完了,你看看。”说着,双手捧着练习本递给徐一萍。
  徐一萍微笑着接过练习本,一只手按了一下这学生的肩头,让他坐下,取过钢笔来,把练习本放在学生脸前,与他一起看着,仔仔细细批阅起来。
  我和李老师也凑过去,一看,是做的三角函数题,我不禁有些纳闷,徐一萍怎么辅导起数学来了呢?
  批阅完了,徐一萍很满意地说:“好,都做对了。”
  那个学生憨厚地轻轻一笑,又站起来,说:“那,老师,我回去吧?”
  “好,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嗯。”那个学生向徐一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学生一出门,我就问:“徐老师,你怎么又教起数学来了?”
  徐一萍微微一笑,说:“这个学生拉下三个月的功课,我给他补语文,也顺便补一下数、理、化,省得他再去找别的老师。”
  我说:“那要占用你多大的精力啊!”
  李老师感慨地说:“他啊,是把全部精力和时间,完全倾注在学生身上了!”
  “咱们干教师的,就得一切为了学生。有人说,作家是为他的作品活着,教师是为他的学生活着,我看,说得很有道理!”他苦笑一声说。
  李老师拿出电影票,问徐一萍看不看电影。他朝桌上那一摞书刊轻轻一挥手,有些抱歉地说:“你看,我没有空,算了吧。”
  当时,我还有些责怪他,为了学生把业余时间也搭上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累垮的。现在,薛校长不但没表扬他,却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拿来熊训、挖苦,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我胸膛里好似呼的一声蹿起一股火苗子来,猛地站起来,把手一挥,激愤地嚷道:“走,咱找陈校长去!要求薛校长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
  李老师应声站了起来,拿出了要走的架式,但是两眼看着徐一萍,等待着他表态。
  徐一萍急忙摆手说:“不行,不能去!”
  看样子,他是不会去的,我心里埋怨道:“你太老实了,有的人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就是吃亏在于太老实!”
  我说:“你不去,我去!我先问问,支持考‘函授’有什么罪过?!”我又回头拉了一把李老师,“走,咱俩去!”我拉上李老师就气冲冲地往外走。
  可是,我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听徐一萍喊道:“喂!”声音不高,但是十分威严。
  我全身一震,站住了。
  回头一看,徐一萍沉着脸,皱着眉,流露着很不满的神情,严厉地说:“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这样会把事情越搞越坏的。”
  我从小吃不得委屈,尤其自己在理的时候,这一次,觉得自己刚来不久,还是尽量压抑着不发脾气,刚才越听越火气,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爆发了,这个爆发力是很强烈的,到了陈校长那里一定要大发雷霆的。在这种情况下,别人是不好劝阻的,可是,这回徐一萍“喂”了一声,立即把我镇住了。我乖乖地抽回迈出的一只脚,站在那儿不动了。
  这时,李老师拉了我一把,说:“算了,不要生那个气了。”
  徐一萍严肃地说:“来,坐下。”
  我长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回来坐下。
  他用严峻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有点声色俱厉地说:“这不像话!你这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当学生的时候,现在你是做教师,是做学生的表率,是为人师表,动不动就使性子,发脾气怎么行呢?以后要注意,不能这样!”
  几句话说得我脸上热辣辣的,羞愧难当。他批评的是很对,但我感到有点苛刻无情,有些承受不了。我一言不发,低下了头。我感到很委屈,心想,别人为你鸣冤叫屈,你却这样无情!我眼里立时蒙出了一层泪水。
  李老师说:“咱不使性子、发脾气,也不能死吃哑巴亏呀!那个学生复学,你请示了陈校长,这个你不会跟薛校长讲嘛?一讲,不就堵得他没话说了吗?”
  徐一萍说:“不能那样,薛校长本来就火刺刺的,再那么一堵就火大了,就太伤感情了。再一说,两个校长的事,咱不能深一句,浅一句,多嘴多舌。以后,他们只要一通气,事情就会清楚的。还有一点,薛校长不可能不想到我是请示了陈校长的,因此,多说这一些,更没有必要了。”
  李老师说:“退一步说,两位校长都没请示,学生退了学,苦口婆心动员回来,并且包下来补课,这有什么错?这不但没有错,而且是一大功劳!一大功劳,不但受不到表扬,反而挨熊受训,岂有此理!现在还和‘四人帮’时候那样,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吗?”
  他俩说话,我一时没有插言。我坐在书桌前椅子上,随意朝桌子上一看,看到中间放着一本打开的、不厚的什么书,书夹缝放一枝钢笔。我翻开书皮一看,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再翻回原处,看到书中在这样一段文字下面用钢笔划了粗线:
  “第五,他也可能有最高尚的自尊心,自爱心。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他对待同志最能宽大、容忍和‘委屈求全’,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忍受各种误解和屈辱而毫无怨恨之心。”
  看来,在我们进来之前,徐一萍正在学习这一段话。但我仍气嘟嘟地接上李老师的话说:“这件事,他不敢守着别人批你,他摆不了桌面上来!”
  徐一萍凄然一笑,说:“算了,算了,咱从团结出发,从大局着眼,不去计较这些了。”他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 咱为人处事,特别是为人师表,一定要有宽大的胸怀,同志间,要能够忍受各种误解和屈辱而毫无怨恨之心!当然,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但是,我们要自觉地努力!”
  七节:情投意合
  转眼之间,来到了秋假。
  学生们放学回家搞秋收、秋种,教师先拿出一段时间集中进行政治学习和业务研究。最后两周,休息、自理。
  学生在校时,我一直回避着赵建华,他跟我接触稍一频繁,或稍有轻佻,我就警告他,甚至斥责他,怕给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后来,他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了。学生一放假,他好似获得了解放,又加上时间和精力也宽余了,于是几次来约我晚上去校园外散步。这使我很是为难,既不好断然拒绝,也不好慨然应允,只好来个缓兵之计:第一次,答复他个“改日再会”,第二次,带了点调皮,答复了个“改年再会”,第三次,更调皮了,答复了个“改生再会”。他哭笑不得,只好作罢,寄希望于秋假最后自理时间,和我一起回青岛探家。
  实际上,我一直处在犹豫之中,对待爱情问题,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虽然我从小就爱读文学作品,有时也做些少女浪漫的梦,但中师毕业后,我立志走自学成才的道路,立誓三年不谈此事。其二,我对赵建华仍然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完全喜欢,好说,他长得那样漂亮,对自己那样钟情,家住青岛,这都是难得的好条件,虽有誓言,但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也不妨在不影响学习、工作的前提下,交为朋友;完全不喜欢,更好说,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行了。现在是舍不得耗费精力,又偏偏遇上了必须耗费精力才能抉择的问题,于是,我只好施展缓兵之计了。
  秋假中教师业务研究,高、初中语文组先拿出几天时间在一起研究、探讨中学语文教学的目的、任务和规律,以座谈会的形式进行。徐一萍还兼任全校语文学科研究组组长,这一活动,当然就由他来组织、领导了。座谈会要求人人发言,各人都预先写了发言提纲,送他过目。
  座谈会上,我一直静心听讲,认真记录,巴不得将各位老师的好经验、好体会全都学到手。
  这天下午,按原来排定的次序,应该由我发言。可是,徐一萍把我隔过去了。我知道坏事了。我的发言稿,他看过之后,要我修改,我没有认真地改,只是在最后又加上了一段表示虚心向老教师学习的谦词。因为我感到,自己任教不久,没有什么可讲的,这次座谈会,还是集中精力向老师们学习吧。
  傍晚休会之后,我回到教研组,接着,徐一萍走了进来,他脸色很不好看,交给我发言稿,严厉地批评说:“ 叫你改,根本没改,这个稿不能讲!
  “泛泛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深刻东西。
  “我看,你压根就没有下功夫写。
  “总结好自己的经验、体会,不只是对大家提供点教益,对自己也是一个提高,不能马虎!重写!”
  他一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趴在办公桌上,擦眼抹泪地哭泣起来。心里还不断地说着情理:“这样批人,没有一点情面!还不如打我两耳光呢……泛泛然,光我泛泛然?发了言的,也有没讲出东西的,为什么单单叫我重写?为什么单单和我过不去呢!别人听说你有苦恼,受委屈,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对别人却这样无情!”这么越想,心里越感到委屈、气恼,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不一会,赵建华走了进来,他看我哭了,惊惶失措,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我转起圈来,连声地说:“宋丽,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身上不舒服吗?有人欺服你啦?你说啊,宋丽,你说啊!”他后两句,带出哭腔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仿佛找到了依靠,心里舒服了些,但外表上,我没有给他好样,气嘟嘟地说:“别多嘴,我很烦!”
  他马上一声也不敢再吭了,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就悄悄地坐在一旁了。
  过了一会,徐一萍又来了。赵建华连忙给他让坐、倒水。我没有理他,但是,大概由于自尊心和敬仰之情的驱使,我不由得急忙擦了擦眼泪,坐正了,等着他说话。
  “你也该受批评,我也有意识地批评你,受不得批评不行,我早就发现你有这么个弱点,这回叫你锻炼锻炼。好吧,研究研究怎么写法!”
  我急忙找出笔记本,掏出钢笔,但是仍然带着有气的样子,不吭声。
  徐一萍又说:“不要面面俱到。你原稿中关于作文教学的一点体会,很有独到之外,就集中写这一点,写深写透。”接着,他一、二、三、四,讲了个写作提纲。
  我左手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鼻涕,还偶尔抽嗒一声,长出口气,右手握笔,迅速地做着记录。
  徐一萍讲完意见,又说:“你最好今晚上写出来,明天一早交给我,如果行了,上午你就发言。”话音里还带着个“如果不行,还得改”的意思。说完,他就走了,并不理会我抽噎的样子。
  我没有起身送他,连句客气话也没有。他一走,赵建华说:“噢,是这么个事。其实,他是个好人,第一流的好人,他批评错了,也不要往心里去。”
  过去那阵气头,冷静一想,我也明白,徐一萍要求严格,都是为了自己好,绝对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但是,我不愿看他的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总希望徐一萍能对我温柔些。
  赵老师见我不做声,又转腔说:“不过,他也应该区别情况,因人制宜 ,像你,出口成章,也非要写发言稿,那就多此一举了。我不是吹捧你,你发表个意见,每每使我顿开茅塞。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心里立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客气地说:“我要写发言稿,你有事,就忙去,没事,给我打瓶水!”
  “好好好!”他连声应着,提上暖水瓶就出去了。
  他打回水来,又悄悄给我打来晚饭,放在我桌前。他对我可算得上百依百顺又关怀备至了。
  第二天上午,我发言了。
  发言之后,屋里“嗡嗡嗡”一片议论、赞叹:“不错,不错……”“很精炼,很深刻……”“任教不长,就有这样独到的见解,不简单!”
  徐一萍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向我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仿佛在问我:“理解我了吧?还生我的气吗?”我心里顿时觉得热浪翻滚,一下子体会到他对自己的真实感情!我不禁联想到了“打是亲,骂是爱”的俗语,心想,他对自己决不仅仅是严格要求,更多地掺杂着一份器重、偏爱的柔情。尽管我并不能很容易地理解他,但我相信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爱护和尊重。
  秋假最后的自理时间到了,赵建华高高兴兴来约我回青岛。
  我说:“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
  他那双俊美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这句话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和我一起回青岛是他这段时间一直渴望等待着的事,为了这事,整天为我忙这忙那的,千方百计讨我欢心。现在却只能自己孤独地踏上旅程。看他那个样子,我心里也有些不忍。其实,我也很需要回家一趟。来时盛夏,现在秋风一凉,被褥衣服都有些单薄了。越冬衣物也得回家带来。但是,读书须用意,一刻值千金。我说什么也舍不得这珍贵的时间,我要充分利用它好好地钻点业务,特别是假前我考取了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函授生,还有些函授作业要做。这是其一。其二,我还有意回避同赵建华双双回去,双双回来。我预感到这样一定会给他更多的误会,也有可能让我自己失去理智,年轻的心灵总是容易燃烧的啊……
  赵建华独自启程回青岛了。老师大都回了家。校园里显得格外幽静。我全神贯注,埋头学习。
  一天上午,我从图书室借了一本书往外走,正好与徐一萍碰了个对面。他回家住了三天,提前回校了。
  座谈会之后,我很想找他谈一谈,向他道歉和致谢,表达自己拜师求教的愿望。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没有如愿。其实,机会是不少,只是到时候就顾虑重重,为难,碍口。这一次,校院里空落无人,机会难得,我决定鼓足勇气,直言相求。
  他和我很热情地握了握手,相对而站。大概因为分别过几天的原因,我们都显得比平常更客气更亲热。
  他笑盈盈地问道:“你没有回家?”
  那次,向他讲开不要称我“老师”之后,他再见到我,依然是那么尊重、热情、客气,但是不再称“宋老师”了,也不称“小宋”,就那么喂呀啊的,含糊其词。我呢,照常尊敬地称他“徐老师”。
  我说:“很远,来回都把时间跑在路上了,算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组里要办一个政治学习园地,我要设计一下,还要写一个教研组业务学习计划,我还要搞一下备课,所以……”
  “秋假仅有的一周休息、自理时间,你也不休息休息,可真是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了!”
  他看看我,眼睛又敏捷地眨动了两下,没有说什么。
  “我……”我支吾着,想扯正题,可怎么开口呢?我一阵慌乱,觉着自己找他谈谈的理由并不充分,想赶快走开,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笑着问:“你有事吗?”
  他这一问,我更加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地说:“也……也算没有事吧。你有空吗?”
  “有!”他把这个字说得很重,仿佛还包含了“只要你有事,我甘愿奉陪”的意味。
  我羞怯地朝他一瞥,说:“如果你有时间,咱们谈谈,怎么样?”
  他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也有这么个想法。”
  我们一起走进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屋里空无一人。秋假期间,这里很少来人,空气也不流通,屋里有点霉味。徐一萍把房门和窗子全都打开。
  我与他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下。
  他又笑盈盈地望着我问:“什么书?”
  看得出来,他是尽量做着从容自若的样子,但也掩饰不住有点腼腆的神情。往日那种严肃的神情不见了。我紧张的心情打消了许多。
  我把手里的书一翻转,把书皮给他看。
  “哟,《逻辑学》。”他伸手把书拿过去,随便翻着。
  一股清爽的秋风,从后窗偷偷地钻进来,轻手轻脚地掠过我们的面前,抚摸一下我的脸蛋,又掀弄一下他的头发,好似瞧看我们在做什么;然后,到地上打个旋,仿佛做了个鬼脸,就从前门溜了出去。屋里的空气清馨了起来。
  我努力用从容不迫的语气说:“我想请你谈谈自学的经验、体会,你知道我正一边教学,一边进修,遇到很多困难,很多矛盾,想向你请教请教。”
  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朝我微微一笑,说:“谈谈很好,不过,我没有什么经验,也谈不上指教。我还想请你谈谈钻研业务的体会呢。陈校长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你那勤奋学习的志气、毅力,很值得我学习。”
  我一听他说向我学习,连忙说:“哎呀,徐老师,可别这么说!”
  “咱互相学习嘛。”
  我喃喃地但又是坚决地说:“我要拜您为师,请您一定收我这个学生。”
  他红着脸,连声说:“不行,不行,那还行!”
  我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性子不好,脾气很坏!上一次你为发言稿……”
  “哪里,哪里!”他连连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说:“谁都有个个性,不提这个了。”
  我说:“那你就一定答应,非答应不可!”
  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无可奈何地“嘿嘿”着笑了笑,不置可否,随便翻看了一下《逻辑学》,说:“你最近自学些什么?”
  “按照函授教材学,参考一些有关的资料。”
  于是,我们从现在自学些什么,谈到过去自学些什么,从自学的艰苦曲折的历程,谈到自学的深刻感受体会,谈到今后自学的决心和谱气,越谈越兴奋,越谈越激动。
  我们的经历竟是那么相似,思想感情竟是那么融洽。我和他都不时发出这样的感叹:“哎呀,怎么那么巧,我也有这么一段经历!……对,对,对,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种羞涩、拘束的感觉很快消逝了。我觉得简直像同我自小便熟知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倾心交谈一样,我可以勇敢地注视他的表情,一旦目光相逢,我——他也是这样——虽然急忙躲开,但那情投意合的谈话,很快又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一块了。
  他说起话来,慢言细语,然而酣畅淋漓;他淡淡地笑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由于稍微有点腼腆,由于他在侃侃然地谈论中又总是把话斟酌得十分恰切、精练、意味深长,眼皮常出现一阵灵巧、敏捷而又好看的闪跳。他学问充于话间,知识溢于言表,我不时为他那谈古道今的才学和侃侃然的谈锋暗自惊叹!我们由自学,不由自主地谈到了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等。
  我说:“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决不能像其他动物整天觅食、睡觉那样,仅仅为衣食奔波,苟且偷生,要活得有意义,要活出人的价值来。”
  “嗯,说得对。”他脸上激发出一种慷慨激昂的神情,站起来,朝窗前走了几步,昂首南望。
  窗外,一座座青山好似就在城外根下,山上那弯曲有致的羊肠小路,翠绿的松柏,突兀高耸的山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一切都若隐若现。他凝视沉思片刻,转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激动感慨地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咱们中华民族一向就是很有志气的民族。关于志气,有不少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有志者不在年高,无志者空长百岁’;‘有志者事竟成’;‘夫志者存高远’;‘立志务宣早, 年少莫自弃’等等。这些已成为历代志士仁人的座右铭。还有许多名句阐明了立志与事业成败的密切关系。诸葛亮曾说:‘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宋朝有名的文学家苏轼曾说:‘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明朝大学者王守仁曾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志向不仅给予人一个奋斗方向,而且给予人以前进的动力。人没有雄心壮志,没有远大理想,就没有勇敢顽强的进取精神。人之所以伟大,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有理想,终生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为社会、为人类做出应有的贡献。”
  他讲得真好!我像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听老师讲课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这么一直讲下去,一直让我欣赏他这种神采飞扬的样子。
  这时,他停住了踱步,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正听得出了神,他突然这么一问,我差点憋了词,幸好经常考虑这个问题,我忙说:“是,是!我平常就这么想,人一生要活得有意义,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追求的目标,有一种理想的支柱,决不能像和尚撞钟一样的打发日头。”
  “对,说得对!”他站在那里,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坐下说:“还有,一个人,要生活得有意义,要为社会多做贡献,那就要做到既有高尚的理想又要有丰富的知识和为人民服务的真正本领。”
  哎呀,他真说到我的心里头去了,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接着说:“青年人有了理想,才能有自强不息的动力,百折不挠的毅力,才能为事业豁得出,拼得上,不畏艰难,不怕牺牲。”
  “有真才实学,有真正本领,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为社会做出大的贡献,你说是不是?”由于交谈情投意合激起的兴奋,也为了进一步表达我们交谈的情投意合,我不禁接上抢着说。
  他那洋溢着热情、充满着智慧的眼睛兴奋地望着我,连连点头称是。他接下去说:“你可知道,矿石炼成了生铁,炼成了钢材,炼成了优质钢材,才有更大的用处,人也一样,只有业务上精益求精,达到尽可能高的境界,对社会、对人类的贡献才更大,他的一生才有更大的意义。”
  我两眼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以便借助他的表情加深理解他说话的深刻含意。他用矿石作比喻,不禁使我想到自己平常打的一个比仿。我说:“我认为,青春是人生的关键,人青春时期的努力,对一生成块钢,还是成块铁,还是成块废渣,起着关键的作用。”
  他兴奋地说:“好,说得好!青春不仅是人一生打基础的时代,而且是大有作为的时代,这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常言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十分感慨地说:“可是,青春几何,太短促了吧!”
  他说:“不!主要问题不在年龄上,而在思想上,我们要让思想上的青春常在。其实,人在三十到五十岁,也还是大有作为的时期呢!”
  这时,突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喊徐老师。隔窗一看,是伙房王师傅,正撩起白围裙擦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当院。
  徐一萍急忙走到窗前,探出头去,谦和地问:“喂,王师傅,有事吗?”
  王师傅打趣地说:“两点多了,都饿坏了饭啦!”
  啊,两点多了?我抬头一看挂钟,可不是嘛,已经二点十五分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问题要讨论呢!
  王师傅接着说:“我热了两遍饭了,快吃去吧。”
  徐一萍说:“噢,马上就去,麻烦你了,王师傅!”
  王师傅走了,我们的谈话也只好就此结束。
  出了阅览室门口,我和他各自回宿舍去取饭碗。
  走出几步,我情不自禁地扭头恋恋不舍地拿眼瞥他,真是不巧,正好与他的那柔和目光相逢!糟糕的是,我一时竟忘记了躲闪,就那么出神地、动情地看着他,心狂跳,脸发烧,笑也笑不出来,说也说不出来。徐一萍似乎一副镇定的样子,依旧微笑着眨了几下眼睛。我这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我相信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火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含义,这弄得我羞答答的,什么也没说,一低头就走开了。
  吃过饭,我在宿舍里,先把与徐一萍这次交谈的经过,他那些精邃的见解,详详细细写在了日记里,然后便打开那本厚厚的《逻辑学》看起来。
  可是,看不了几行,眼前就出现了我们目光相交的情景。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唉呀,我和他怎么那么情投意合呢!”俗话说得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像他这样情投意合的知心人,真是不容易找到啊!我不由得恨起自己来,你为什么是女不是男!又怨恨他,你为什么是男不是女!如果我和他都是男,或者都是女,两个人是多么好的知心朋友啊!当然,果真那样,我们不一定学习旧的那一套,拜为干兄弟,或拜为干姊妹,但是两个人可以不必顾虑许多,放开胆子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共同前进;两个人可以随随便便,爱什么时候找成块就什么时候找成块,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谈,那是多么好啊!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真是遗憾啊,遗憾!
  “唉!”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想的这些未免有些荒唐,自欺欺人,于是又把思绪扭了回来,看起书来。
  校院里寂然无声。阵阵微风在树丛间奏起“沙沙”作响的乐章,小鸟在树上唧唧啾啾地鸣叫。温和的阳光透过窗下的一株柏树,筛进细碎、闪跳的光点,落在墙壁上。李老师回了家,我独自一人在宿舍里。这是一个多么安静、多么难得的读书环境啊!平常,我读书的毛病是如醉、入迷,精力过分集中,即使在人声嘈杂的车站,我也能专心致志。可是,现在却一反常态。
  我不禁又责备自己:今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呢?出了阅览室,千不该万不该又去扭头瞥他那一眼。
  我一时恼火,把手里的书朝脸前一扔,狠狠地咬了下嘴唇,接着就觉得舌头舔到嘴唇上有点咸味,嘴角上也淌下了什么。我抹了一把一看,是鲜血。原来刚才把嘴唇咬破了。
  我含了口水,漱了漱嘴,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觉得头有些涨疼,就用凉水洗了洗脸,又重新坐下来。
  为了把精力有效地集中起来,我便拿起笔,作起读书笔记来。
  八节:晚间约会
  秋假最后的一天晚上,我穿过松柏枝叶筛下的清凉、银白、细碎的月光,朝初中生物教研组走去,去赴赵建华的约会。
  今天下午,赵建华从青岛回来,把我的秋冬衣物也给捎来了。本来,他回家时曾提出给我捎东西,我婉言谢绝了。可是,他找上我的家门,作了自我介绍,把我妈正准备托人给我捎带的包裹,捎带了回来。一路上,上车下车,很是辛苦。妈妈的附信中对他的热心和外貌还大加称赞了一番。我实在可怜他的一番苦心。他给我送包裹的时候,又约我晚上谈谈,我的确不好推诿,就答应了。
  当时,他提出去溜大街,大概是希望在那幽暗的路灯下并肩漫步,我不同意。又提出上公园,在一个县城,居然有座公园,而且有不少名胜古迹,据说原是什么朝代皇戚国舅的花园,就在学校不远处。他大概是想同我躲进月影花丛中窃窃私语,我也不同意。他还提出到他宿舍去,我更不答应。最后,地点定在生物教研组。我说:“要谈,就堂堂正正,进行同志式的交谈,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我与徐一萍的交谈,使我受到很大的启发。我觉得心胸更加开阔,眼量更加远大,青春更加美丽,浑身充满了力量,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的学习、工作,这或许叫做精神力量吧。我想,就把与徐老师讨论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理想、事业等问题讲给赵建华听听,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克服那种政治、业务不求进取的散漫样。
  我刚走到生物组门前,我的一只辫子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向左回头一看,没有什么,向右回头一看,也没有什么,猛转身一看,在门窗射出的淡淡的灯光和月光交映下,赵建华正嬉笑着站在一旁。他有些急不可捺地想搂着我的肩膀往屋里走。第一次和男青年靠得这么近,我心里一阵慌乱,忙打落了他的手,瞪起眼睛喝斥道:“站好!”
  “呵呵……”他立正的姿式,直橛般地站好。
  我又朝前跟了一步,用手指一个字一下地戳着他的前额,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竟敢动手动脚的,真是狗胆包天!”
  他惊恐地朝后退着,越退越快,我气势汹汹地一步一步朝前跟进,越跟越急。
  他可能见势不妙,刚要回头拔腿跑,脚下不知什么一绊,“忽咚”跌了个屁股墩。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两手捂头,两脚乱蹬,哀求地说:“以后保证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这个洋相,不由使我好笑,心中火气也顿时消散了。我说:“保证不敢了,就饶了你,快起来!”
  他爬起来,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发愣。
  我说:“走吧。”
  我本来是指的去交谈一下,可是他不知理解成啥了,吓得带着颤声说:“呵,呵,到哪去呀?”
  我故意吓唬他说:“到校长那里去呗!”
  他吓得带着哭腔哀求说:“宋丽,你叫我怎样我怎样,饶了我行不行?”
  我乘机威胁他:“那也好,暂且记下这笔帐,如果你胆敢再冒犯我,到陈校长那里算总帐!”只听他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又说:“你不是要跟我谈谈吗,走吧。”
  进了生物组办公室,建华仍是面带惧色的样子,急忙给我拉了拉椅子,让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他在桌子横头坐下。
  我无意朝他办公桌上一瞥,发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我便朝前拉了下椅子,伏在桌子上端详。首先闯进我的视线的是一张赵建华与一位很俊俏的女青年的半身五〖HT5,6”SS〗口〖KG-3〗寸〖HT〗照片,他俩微笑着,头稍稍歪向对方,显得很亲昵。这毫无疑问,是赵建华与他的女朋友了。我心里立刻一片骚乱。原来人家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而且挺漂亮,自己还认为他天天在追求自己,还犹犹豫豫想和他交朋友,多么可笑啊!可赵建华对我的表现,再傻的姑娘也会明白他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建立良好的同事关系……此时,我心里既有所失,又有所安。自从认识赵建华之后,我一直把他当作男朋友的候选人,现在没有候选的余地了,想起他使我喜欢的方面来,我感到有些惆怅、失意,又一想,也罢!他毕竟不理想,以后也省得因此分心了,和他相处,也不必顾虑陷入爱情的纠葛了。
  我对他的态度立时变得和善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哎,你搞了好多照片呀,大都是你的同学吧?”
  他见我态度好了,立时眉飞色舞起来,说:“可多着呢,这仅仅是一小部分。这女人照片,有碍观瞻的,不够九十分的,都没有资格排在这里。”
  我问:“九十分?什么意思?”
  他抓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嗯,这个……”
  我抱歉地向他笑着说:“有啥你情管放开胆子说,今后,我决不会朝你发火、施厉害了。”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
  他仍然试试探探地说:“嗯……我对女人照片都根据长相划了分,最漂亮的一百分,你看这两位!”
  我随他手指看过去,果然不错,是两位非常秀美的姑娘,真有点像电影明星!
  他手指着照片继续介绍:“这四个是九十五分,这七个是九十分。”
  我用手指点着他的头,笑着说:“你呀,哼,谁送你照片,谁倒霉,叫你评头品足!”
  他嘿嘿了一声,说:“不光送照片的,我见到青年女子,总好给她们评评分。”
  我说:“唉吆,那我也不例外了?”
  他那逗人喜欢的双眼皮的大眼睛,有几分恐惧地望着我,嘿嘿一声笑了。
  我想,不妨多说几句趣话,融洽一下以往有点紧张的关系。我笑着说:“你怕什么?情管说是了,你给我打了多少分?”
  “说了你可不要训我?”
  “不会,不会!”
  “你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啊!”
  “你看,又来了,什么印象照实说是了,拽什么文?”
  他那白嫩红润的脸面闪着光彩,完全放开胆子说起来:“刚来的那天,我在火车站一眼看见了你,真使我神魂颠倒,我手里的扇子,你说怎么样?没觉得的‘啪嗒’就掉到了地上。”
  他这么一说,虽然有点那个,但是,我断定他又没有别的意思,同志们在一块,深句浅句,多句少句,也不必过分计较,而且,姑娘们有谁不愿听赞美自己的话呢?我笑着说:“你别学的油嘴滑舌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不,这是真的。我看到你,中高等身段,又苗条又健美,婀娜多姿,风度翩翩;黑亮的头发,不疏不密,两条小发辫子一甩,别具风韵;鸭蛋形的脸蛋,又白又嫩;高鼻梁,柳叶眉,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睛,小巧玲珑的小嘴,洁白净亮的玉齿,特别是眼镜一戴,更加气质不凡;火起来,悦人目,笑起来,醉人心。特别是和你一下子对了眼光,我就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那样一种滋味……”
  我笑着砸了他一拳,说:“你快别说了!我问你,你到底给我评了多少分?”
  他说:“我在青岛、济南见过很多很多漂亮女子,打过一百分的也不计其数,可是,她们比起你来,可就相形见绌,逊色多了!你真是十二分人才哪,打分的话,应该
  是一百二十分!”
  我叫他说得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又想起他和那位女子的照片,说:“算了吧,别瞎扯了,咱谈正经的吧。”
  “这不是瞎扯,这完全是我心里的话。宋丽,我有一架进口的高级照相机,香港货,这次回家带来了。明天开学第一天,没有事,咱们到公园拍照去,怎么样?宋丽!我的照相技术还是挺高明的呢!”
  我当然不能去。我没有功夫且不说,那算哪一套?但我口头上只是应付说:“明天我有事,以后再说吧。”
  他向我跟前靠了靠说:“宋丽,寒假的时候,咱俩回到青岛,到大街上逛一逛,到栈桥、鲁迅公园拍拍照,让青岛那些公子小姐们垂涎三尺!”
  我诧异地一愣,打量了他一眼,真有些不解其意了。难道说,那张合影不是他和他的女朋友?是和他的姐姐或妹妹?我不由得朝那张照片瞥了一眼,又否定了:都长大成人了,和谁也不能照这种像,只有和他的女朋友。
  “宋丽,你来看,”他可能注意到我刚才瞥的那一眼了,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张合影中的女子说:“你说,这个人该值多少?”
  我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连看也没看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得值二百四十分吧。”
  “不,你仔细看看。”
  “咱不谈这个了,我看,这纯粹是低级趣味!”
  “你看我,你看我该值多少分?”
  我有些烦气地说:“你?你值二十分!算了,算了,别胡扯了。”
  他继续说他的:“你又给我打二百四十分,又给我打二十分,自相矛盾!”
  “谁给你打二百四十分来?”
  “你不是说这个人值二百四十分吗?这就是我自己。”他指着合影中的那个女子,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紧盯着我说。
  “你自己?”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去察看照片,可不是嘛,这女子的脸型、眼、鼻、嘴和他一模一样,好似他的一个亲妹妹。
  “这是我的分身照,我穿了件花褂子,扎了条纱巾,把额上头发梳下一绺来,扮了个大姑娘。”说完,他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他以自己的俊美容貌自我陶醉而拍的分身照。我简直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哎呀,兜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又回到了既怕远又怕近的关系中来了!
  他笑过之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失神地盯着我,向我靠近过来,一只手磨磨蹭蹭地伸到了我的手前,说:“宋丽,什么时候,咱俩拍这样一张照片呢?”说着,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生气地把手一甩,挣脱了出来,本能的警惕和防范使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把脸一沉,严厉地说:“我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别的,只谈思想、工作和学习。”
  他勉强堆着笑脸,求情地说:“答复我这个问题,咱就打住,咱俩什么……”
  “以后回答!”我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分辩地说,“再问急了,‘永不回答’!”
  他两手抱拳高拱,向我作了个揖,半玩笑半真情地说:“小生不敢多问了。”
  随之,我就把话题引向了工作、学习。我早就知道,此题不谈则已,一谈就顶牛,果然如此,话一开张,就矛盾上了。
  他说:“宋丽,咱们调回青岛去吧。”
  我硬梆梆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称呼 ,你叫我宋老师,我叫你赵老师。”
  “嘿嘿,好好。毕业的时候,院校领导上了邪劲,谁递条子也不照顾。我想,你分吧,分配了再说。现在,只要你说‘同意’,我立即写信告诉爸爸,不出两个月,咱就调回青岛。”
  我起码是暂且没有这个愿望了,我已经对一中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说:“你要调回就调回,我不想回!”
  “青岛的气候、风景和条件,举国羡慕、向往,生活在青岛,人的天资、素质、相貌、体格都出挑得特别好!不为自己,为下代,说什么也得回去!同时,往回一调,也就随之改行了,安排个清闲、优越的工作,你到市或区的妇联、团委工作,以后提拔个领导干部,我到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当一辈子干事算了。在这土县城,当个熊教员,累死人,没出息!”
  我想,他说的这些,利用他父母的职权和熟人关系能办到,但问题是我不愿回青岛,不愿改行。我最理想的职业是考研究生,进研究所,当科学家,但这早已被十年内乱葬送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一辈子人民教师,在中学语文教学上搞出点名堂,作出点贡献。至于世人向往、羡慕的党政干部工作,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己干不来,也不愿干。
  这时,他看我脸色不悦,忽然打住不说了。我想,要谈心,就要各抒己见,让人家把话说完。于是,我示意说:“说吧,往下说吧。”
  他接着说:“据我调查,各行各业,各项工作,劳动强度、劳动条件都比解放初有很大减轻和改善,唯独教师,反而大大地加重和恶化了。解放初,一个教师负担多少学生?教学内容也浅显简单。现在,班班满员、超员,负担的学生增多了,小学、中学都缩短了一年。有些教材又逐级下放,教学量、教学难度都增大了很多!我打算搞一份详细的对比调查,报给中央,为教员们诉诉苦!
  “我还发现,教师中瘦子多,胖子少,而党政干部呢,则胖的多,瘦的少。不能说,教师都有肠胃病,消化不良吧?从此也不难看出,教师确实劳动强度大,生活待遇低!”
  我讽刺他说:“拿出救世主的神气,教师都等你来拯救啦。”
  接着,我讲了我的看法。我尽量以理服人,可是费了好大唇舌,也只是说服了他的口,说不服他的心,没法子,只好暂且搁下。
  我们又谈到学习。
  我说:“今后,有空你要钻点业务,咱当教师的,自己不学习不求进取不要紧,问题是不学无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危害社会呀!”
  想不到他牛皮理论还挺棒:“我们现在已经毕业了,所谓毕业,就是思想、业务等各方面已经达到国家标准要求了,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已经可以了。我看,今后的问题,除了工作——其实,有那个水平在哪,工作也好干,最重要的是要好好考虑怎样……怎样幸福地生活。”
  “你是把知识当作个人享受的资本,把个人享受看作是人生的幸福是不是?你那个幸福,不过是个人灵魂深处那些微不足道的私欲得到满足而已。依我看,要说幸福,首先是努力工作,勤奋学习,为四化建设,为振兴中华多做些贡献,这是最大的幸福。”
  “嘿嘿,这个,讲空洞的理论不行,要讲实际感受,像你那样,整天趴在桌子上,汗流满面,蚊虫叮咬,紧锁双眉,冥思苦索,与两……两个人看电影,逛公园,你说哪一种舒服、幸福?我看,对什么理想啊,事业啊,祖国啊,四化啊,不要太认真,太信实了……”
  “ 哼!”我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现在,有的青年,以看破红尘自居,自以为非常聪明,实际上,他们是最可怜的。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心,把一切看得都没意思。于是,就整天吃喝玩乐,有的玩腻了,或生活上稍有挫折,就自杀。这种人难道不是十分可悲、可怜的吗?”
  “其实,我也不赞同那种看破红尘的观点,但是,我也……”
  “你快别说了!我犯不着你来教训,你听听我的吧!”
  我忍着性子,忍着性子,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我心里气乎乎地说:“今天我算看透你了,弄了半天,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歪歪理论,庸俗东西!”
  于是,我把与徐一萍交谈的有关人生意义等问题,不管他听进去,听不进去,一一讲给他听。
  讲完之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想不到他像块粘糕一样跟在我后边,嘴像抹了蜜似地说:“你今晚的教诲,全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在心!”
  我说:“请你不要这样说。你回去吧。”“是是是。”他连声应着,却仍然跟在后边。他又发誓似地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当作座右铭!”
  我生气地说:“你别来这一套,我最讨厌这个!”
  “是,是,是。”
  我火刺刺地说:“我说,你回去吧,你听见了吗?”
  “好好好。”他这才无可奈何地站住了。
  我走出几步,又觉得刚才几句话太苛刻了,他毕竟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又回头向他摆了摆手,用温和一点的口气说了声:“回去吧!”
  这晚躺下以后,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建华使我深深地失望了。第一次跟他长时间交谈,不谈不明,一谈才清楚地看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看来,我们之间的思想、志趣都相距太远了。我吸引他和他吸引我的不过是外貌的魅力,不可能有着灵魂的相通。本来,我并不珍惜对他的那份情意,可一旦真的失望了,却感到莫名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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