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毛驴，背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顺着崎岖的山道一路走来。男人走在前面牵着缰绳，女人甩着两手跟在后面。
圆圆的山月挂在西天上，亮亮的月光撒落一地。小毛驴“咯噔咯噔”地走，把满地的月光都踏破了；小毛驴“咯噔咯噔”地走，把人的心都踢碎了。
这条路走了多少回了？没人记得清。自从五年前男人从兄弟手里接过照顾侄子的重担，便一次次跟女人往返于这条路，把他们的汗水所得运出山外，换成钞票，然后寄往省城，寄给女人在省城读书的儿子。而今，他们的努力终于修成正果，女人的儿子已经修完学业参加工作，而且娶妻生子。这一回，男人要把女人送出山外，女人要去省城照看孙子。
夏天的凌晨温润中透着无奈的沉闷，他们就在这沉闷中默默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女人悄悄地赶到了前面，跟在男人身后，踩着男人的脚步走。女人温馨的的气息立刻就裹住了男人，女人想男人肯定感受的到。就要走了，女人渴望着听到男人那句话，就是一个字也行！一路上女人都在屏着气息，竖着耳朵听男人的动静，生怕在自己一时的不经意间男人恰恰就说出了那句话，而那句话转瞬就消失在无边的旷野里，怎么追也追不上。
那句话女人已经等了五年了。
五年前二林走了，撇下了女人和儿子。女人还年轻，儿子正在省城读书。
二婶来劝女人，说，桂琴呐，再走一步吧，正是用人的时候，找个帮衬。
女人一劲地摇头。
二婶不管，二婶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大林也不是外人，况且想当年你还是朝着大林说的。
女人突然就忸怩起来。可他是大伯哥呀，女人说，怎怎怎好嫁给他呢？
二婶说：老规矩是不许，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总比你嫁给外人要好！
二婶知道女人的心里是有大林的，说完这些话，便兴冲冲地去找大林。二婶一走，女人的心里就揣上了一只小兔，“咚咚咚”地跳。
想当年说亲的时候，媒人给女人说的就是大林，但女人却看上了二林。大林和二林是亲兄弟，他们的父母死的早，兄弟俩相依为命。大林性格木纳而又执拗，好认个死理，不如二林活泼可爱。
农村里最怕的就是把老大撇开，一旦二林成了亲，可能就再也不会有姑娘看上大林了，可在这个穷山沟里娶个媳妇不容易，像大林兄弟俩这条件就更不容易了，如果不让二林娶，那可能兄弟俩都得打光棍！二婶急得直掉眼泪，大林就说：让兄弟娶就是了！
大林性子拗，那话说一句是一句。于是二林就成了家，大林真就一直打着光棍。
现在二婶去找大林，女人就在家眼巴巴地等着。女人始终觉得对不住大林，而要再嫁，大林当然是最好的人选，毕竟是一家人，没有外心的，只要大林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她立马就嫁给他。
二婶很快就回来了。二婶找到大林，刚说了没几句，大林一梗脖子就走了。二婶气得满地打转转，二婶说这个拗种我是不管他了，打一辈子光棍他也活该！
女人的心一下就凉了。这是记恨我呢，女人幽幽地说，是我伤了他！
男人默默地担起照顾侄子的重担，五年来一如既往。
女人一直在等男人一句话，女人觉得她已经没有资格或者说没有脸说那件事了，女人只能苦苦等着，等着哪一天男人会突然地回心转意，跟她说那句话。
现在，女人就要走了。
凌晨的山野空气温润而又清新。小毛驴“咯噔咯噔”地走，走得激情四溢，而主人的脚步却是缓慢而又沉重。
就要走了！女人突然说。女人的话一下就把黎明前的黑暗刺破了，女人分明感觉到男人颤栗了一下，但男人终究没说什么。
天亮了，他们找上了那条山区公路，顺着这条路，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今天走得可真快！他们都在想。
客车很快就来了，没有再给他们任何时间。女人上了车，客车“呜”地一声就开走了。女人的脸贴在车窗上，泪水在上面划出长长的痕。
男人站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那车远去。那车跑得可真快，男人的眼一模糊，那车就拐过山脚，不见了。
男人突然觉得两条腿都软软的，他觉着就要瘫下去了。
收了新麦，就吃新馍，新馍蒸出来，要先敬天敬地敬祖宗，敬逝去的亲人。男人也要去敬睡在地下的兄弟。
兄弟，你尝尝，这是咱家的新麦蒸的馍！男人说。男人突然掉下了眼泪。兄弟，你的话哥一直记着，哥一直给你照顾儿子，现在你的儿子已经成人了，你都有孙子了！男人说着突然就泣不成声，男人说哥记着你的话一直记着……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二婶就在他的身后。二婶是来给老伴上坟的，二婶的儿子在城里工作，二婶就说我去伺候那老东西吧。二婶刚走过来，就听见了男人说那些话。
大林，二林临咽气时说的话，你都记着？二婶突然问。
男人扭头看见了二婶，就说：二林叫俺替他照顾孩子，俺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咋会不记的！
还有一句呢？你可记的？
还有啥？
二婶一腚蹲在地上，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你个傻孩子！二婶说，你个傻孩子哟！二林还说叫你替他照顾桂琴，你没听见呀？
男人的嘴巴一下张得老大，嘴唇哆嗦了好久才说：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