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我的祖母在世时,有两个瓦罐:一个用作盛红糖,一个用来盛水果。
祖母喝粥,喜欢加点红糖,一碗粥盛好了,她就舀一勺红糖,加进粥碗里,喝一口,糯糯的,甜甜的。那时,我随祖母住,每次感冒,祖母就会为我烧姜汤,姜汤里是必加红糖的,热热地喝下,蒙被大睡一觉,出一阵汗,醒来,感冒就好了。有时,祖母不在家,我会偷食祖母的红糖:从瓦罐中抓一把,然后,咬一口窝窝头,吃一口红糖。至今思之,尤觉情趣依依。彼时,水果极缺,但祖母年事已高,常有亲戚来看她,所以,祖母的瓦罐中得以常存一些水果。常常晚饭后,我躺进被窝了,祖母忽然从瓦罐中拿出一个苹果,或者几个山楂,放到我的枕边,欢喜地喊着我的乳名:“看,这是什么?”她脸上的皱纹,荡起层层喜悦的波浪。
乡间的瓦罐,大多比较拙朴；色彩多为灰黑色,或者酱红色,灰黑色的居多；瓦罐上刻有简单的条纹,纵纵横横,疏疏几笔,清简得不得了。
我喜欢那种灰黑色的瓦罐,那种颜色,深厚、古朴,仿佛历史幽深处,远天的那一抹云色；那种简单的条纹,则朴陋得让人想到乡人清贫的生活,贫则贫尔,却是条理分明。
大集体时期,夏日劳作,有人就用瓦罐送水,水里加上绿豆,叫做“绿豆汤”,可以防暑。那样的瓦罐,大都比较大,能盛下一桶水。瓦罐上有两个“鼻孔”,穿绳而过,可以扁担“挑”之。干活的社员劳作累了、渴了,就会眺望村庄,看看送水的人出村了没有。看到村口有人“挑”着瓦罐颤悠悠地走来,于是一片雀跃。水到田头,舀而饮之,瓦罐绿豆汤,本色极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高中,那时候,流行过一阵“四鼻子瓦罐”。“四鼻子”是指瓦罐上有四个“鼻孔”,两条细绳穿孔而过,两两交叉,用手提起,极其稳当。瓦罐不大,为绛红色。学生用它来盛装佐餐的菜肴。其实,“菜”极少,盛的多为咸菜。在家中,将咸菜条炒熟,装进瓦罐中带回学校。瓦罐保质好,一瓦罐咸菜,能吃一个星期。
每至周一,学生返校,几乎人人手中都提一个瓦罐,浩浩荡荡,成一道特别的风景。有时,家长为学生送饭,站在学校门口等待,也每每提一个瓦罐,那个瓦罐里,装满了家长的爱子之心。
所以,称那个年代学子的生活为“瓦罐里的高中”,亦是极为恰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