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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5-04-12 16:19
鄌郚总编

短篇小说:槐树林(田冰原)

  
  已经是暮春了,换下棉衣,穿上了夹袄。我坐在地头,望着泉子河岸的槐树林成片成团,密密匝匝,青绿的叶子儿连成一片,掩埋了枝桠。要是去那儿捉迷藏,肯定是个好地儿。
  我正乱想着,脑袋忽然被摸了一把:“走,陪我去河里洗把脸!”
  抬起头,是小改站在我身旁。
  “是歇歇吗?”我问道。
  “是啊,再犁一爿儿就散坡啦!”她说。
  我望了眼西天,太阳开始发红了,像个大橙子一样挂在空中。她拉起我,窜下崖头,向泉子河跑去。
  河水清澈透亮,淙淙流淌。河沿湿润,膨松,河草从枯叶里长出新芽,毛茸茸的,茵绿了一大片河滩。
  我学着小改的样子,探下身子,捧了河水洗脸。再捧起一捧,河水荡漾在手碗里,清亮亮的,我忍不住喝了下去。呵,真爽啊!
  我连着喝了几捧,小改劝告我了:“别喝啦!会肚子疼的!”
  她总喜欢管着我。要是不听她的,她会好几天不理我。我抬头看她一眼,干干净净的圆脸,一缕沾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缺了一小片儿的门牙,让她的表情添了几分生动。我知道,那一小片儿是给我咬核桃壳崩掉的。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冲我笑了一下,说道:“我去河那边树林子。待一会儿,你去找我!”
  我以为她和我捉迷藏,很爽快地点头答应着:“好的。”
  她有点害羞地望了我一眼,扭头走了,跳过河道,走向了那片槐树林。
  我自觉地遵守捉迷藏的游戏规则,回了头,不看她。
  不远处,有一道沙滩岭子。银白的沙粒在夕阳下微微发黄,金子一般。
  我走过去,坐在岭子上。温热的沙粒烙着屁股,感觉很舒服。
  脚下,一个蚂蚁窝。好多蚂蚁进进出出,搬运着沙子。我闲着无聊,端详着它们,猜测着它们。那堆在洞口周围的沙子,应该就是它们的院墙啦,是用来挡雨水的吧。
  正好我憋了一泡尿,我想用尿水当雨水,检验一下蚂蚁的院墙。
  我掏出小鸡鸡,把尿洒向了蚂蚁窝。蚂蚁的院墙立即被我的尿水荡平了,蚂蚁也被冲走了,它们像遭遇了洪水一般挣扎着。
  “嗨,还挡雨水呢!一泡尿都挡不住。”我自言自语。
  尿水湮到地下。又有蚂蚁从窝里爬出来,忙碌着。
  我望着进进出出的蚂蚁,在想,我就是它们的天老爷吧?我随便一泡尿就冲毁了它们的家园。由蚂蚁,我又想到了人。我们人是不是也有天老爷啊?他撒泡尿,我们也应该发洪水了吧?我望了望天,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天老爷长什么样。等有空问问小改知道不。
  蚂蚁们还继续忙碌着垒院墙。我觉得对不起它们,不该用尿水冲毁它们的家。
  最后看了一眼蚂蚁们,我走了,去树林子找小改。
  小改是我的邻居。我和她虽然不同姓,但是房子相连着,走得很近,也便亲昵地互相称呼。我叫她娘大娘,她叫我娘婶子。我觉得和小改亲近,是做邻居的缘故吧。
  她家男丁不旺。到她爹已是三辈单传。她爹娶了她娘,满希望给生个儿子,延续张家的香火,可是她娘开怀就是女娃,到小改时已是第三个孩子,没生出一个带把的来。小改出生后,她爹都不稀搭理她了,名字还是她娘起的,叫“改”,意思就是别生丫头片子啦,改生小子吧。可是,愿望是美好的,肚子却不争气。小改后边又是俩妹妹。
  没有男娃,在农村里叫绝户。谁谁不得人心了,人们就指着他脊背骂他,这东西不积点德,脱不了是个绝户。小改爹虽没干什么缺德的事,可成了绝户,他就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扁扁的,弹不起一点儿自尊。生完第五个妮子,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了,什么闲事也不管,整天和酒瓶子较劲,自嘲是娘子军指导员。小改读完小学就下学了,用她爹的话说,闺女家家的,读什么书,早晚是人家的人,能识得自己名字就行了。她爹说了话,她娘也不敢驳文,小改就更没有资格抗旨了,尽管她很想读书,却也无可奈何。
  七岁那年的春天里,我背着娘用碎布片拼做的小书包上学了。拉着娘的手,往后瓦屋的学校走。
  那天真是好啊,晴朗的天空下,太阳温暖地照着我们。小南风微微吹来,白杨树吐出紫红的嫩芽,毛大撒像毛绒绒的豆虫挂在树上。我特别高兴,边走边跳,不断地问娘上学的一些事。
  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小改。我高兴地招呼她:“你知道吧?我今天去上学!以后就是学生啦!”
  小改正赶着牲口去南坡耕地,套绳搭在大黄牛的背上,锁头碰得横杆当啷当啷地响。或许是她家缺少男孩的缘故吧,她很稀罕我。平时,晚饭后经常去我家串门,有些心里话乐意和我娘啦啦,也喜欢和我做“翻棉条”的游戏。我最先学会的洋码数字“1、2、3、4、5”,就是她在屋地上教会我写的。她摸了我脑袋一下,鼓励说:“上学了,就是学生啦。要听老师的话。晚上,我去你家,你给我说说学校的事!”
  我答应着,和娘走了。拐弯的时候,我无意回了下头,她还没走,站在那里望着我。我说给娘听,娘说:“看你去上学,她眼馋呢?”
  “她家怎么不让她上学了呢?”我问娘。
  娘说:“她爹嫌她是丫头片子,不喜待她,就让她下学了。”
  我替她抱不平,说:“小改姐挺好啊,她爹真是的。”
  娘叹了一声:“唉,谁让她少了那么一点呢!”
  我没有听明白,反驳说:“她什么也不少啊!”
  娘笑了笑,解释说:“谁让她是个丫头片子呢!她要是个小子就好啦!她爹不光让她上学,什么好事也落不下。”
  哦,我似乎懂了,她家里女孩享受不到男孩的待遇。可娘说她“少了那么一点”的话仍然迷惑着我,我觉得她胳膊腿的一样也不少啊。已经到了学校门口,我也没顾得继续追究,就兴奋地混入了孩子群。
  我有好几个伙伴也都来报名上学了。顽皮的狗剩,脸上还是那么脏乎乎的,袖子上抹的黄鼻涕都干了,铮亮一片。爱东依然那么白净瘦弱,牵着奶奶的手,一步也不敢离开。还有黄毛五妮,跟在大姐身后,向我伸舌头。她是小改的五妹子。
  报名,站队,排桌,相互询问学名,听老师讲上学的规矩。一天就这么下来了。我和五妮排成了一张桌。我觉得和女孩儿一张桌不好,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不如和男孩子自在。可是,我和小改在一起就觉得很愉快,她也是女孩子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晚上,小改果真来我家串门了。她问我第一天上学的事,问什么我说什么。问到和谁一张桌的时候,我没好气地告诉她,和你们家五妮呢。我原以为她会称赞我俩同桌好,没想到她也不稀罕自己的小妹妹。她说,那死妮子猴头滑脑的不招人喜欢。
  她对五妮的评价正和我心思。我觉得和她更近了似的,好像超过了她们姐妹的关系。灯影里,看她圆脸大眼的模样也更好看了。就着上学的话题,小改又和娘扯起了闲话:
  “我爹就是个老古董,重男轻女,对我们女孩子一点也不待见,读完小学就不让读了。生不出个男孩来,我娘也心亏似的,我爹的话对错都得答应着。有时我就瞎想啊,要是我给你做闺女就好了,起码你让我读书。”
  娘说:“是啊,我就喜欢有个闺女,拾拾掇掇,能帮我不少忙呢。可不是这些野小子,就知道疯窜,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听娘这样说我,不大乐意,朝她耸了耸鼻子,刺激道:“那你就让她过来吧,给你当闺女。”我指了下小改。
  娘呵呵地乐了,拉住小改的手,玩笑地说:“好,今天我就认下这个闺女啦!她比你大,以后你就得听她管。”娘轻轻点了我额头一下。
  小改看看我,抿嘴笑了,抚摩我头一下:“听好了啊,你要听我管。”转头又冲娘发表着感慨:“真是受了爹的影响,我刚乐意有个哥哥或弟弟的,搀和一下,有些男孩子的气息。你看我家呀,晚上睡在炕上,一片女人。爹出去看坡的时候,家里一点男人味都没有。有个风吹草动,乱成一团。那一次黄鼠狼夜里拉鸡,刚好爹没在家,听着鸡咯吆咯吆地惊叫,妹妹们都吓得蒙起头,娘和我们几个大的,也只是在屋里瞎吆喝,不敢迈出屋子半步。有个男人在家的话,何至于这样狼狈啊!”
  我听了,洋洋自得地吹嘘:“要是我在的话,三步两步奔出屋子,啪的一棍子,就结束了那黄鼠狼。”
  娘和小改都被我模拟打黄鼠狼的样子逗乐了。
  这一晚,小改玩到很晚才回家。她走了,我竟有种失落落的感觉,心里恍恍惚惚,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又不便说出来。因了娘的玩笑话,我竟把她当成了家人似的,她走进黑夜里看不见身影了,我还站在大门口望着她。她家住在围墙跟下,围墙上长满了酸枣棵子,我生怕真的出来黄鼠狼吓了她。
  有了这个夜晚,小改来我家更勤了,几乎是天天晚上过来玩。和娘拉呱儿,帮我做题,真像一个姐姐似的。后来的日子里,娘有好多事都放心地交给她办。去外村磨面粉,只要小改跟着,娘让她捎带着,一次错也没出。赶集上店了,娘就把家里钥匙交小改保管着,我放了学直接找她要,从来没耽误过事。小改知道了我家藏钥匙的地方,下雨了,刮风了,会主动帮娘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
  夏夜里,她嫌热,不乐意和姐妹们挤在一起,就跑来我家,铺一麦秸席子,睡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有时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冷不丁看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姑娘,吓了一跳,待看清了,才知道是小改领了几个姐姐在睡觉。有一次,我起夜惊醒了小改,她见我方便完了竟招呼我睡在她身旁,我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安稳,睡不着,就爬起来回到了屋里的土炕上。第二日早晨起来,她偷偷笑话我,说我上二年级了还离不开娘的怀,不敢独自睡觉,没有男孩子气。我就不服气,说我敢自己睡。
  今天是星期六,我下午不去上学,就跟了娘去南坡耕地。我乐意到野地里玩。春天的田野,充满了生机。地阡子上,草芽刚刚吐出,鹅黄中带了点嫩绿,低头看去,就那么一点点绿意,在枯草上簇簇着,毫不扎眼儿,而放眼望去,则是一片新绿,铺展开去,伸延到远方。坡地里,经过了一冬的风化和积雪的消融,土质是那么松软,塇塇的,软软的,牲畜们踏上去,蹄子埋了半截。最吸引我的,是看田野里流动的空气。眯上眼睛,望出去,远远的地皮上面,空气像水一般起伏,流动。我有时望上老半天也不吭声。小改见了,就说一句,又灵魂出窍了。我便回过神来,轻轻朝她笑一笑,告诉她看远处的气流很好看。她便挨着我,学着我的样子,眯上那对大大的眼睛,向远处望出去。
  我跟着娘出坡没多久,娘就跟上生产队的马车拉化肥去了。小改向娘拜拜手,让娘放心去吧。我看一眼小改,她朝我眨眨眼睛,意思是又要管着我了。我习以为常了,不怕她管我,就怕她不理我。她要是不理我了,我就觉得心虚,没底气,空落落的无聊。
  我走进了槐树林。太阳的光线把树的影子推得老长老长,许多的树影积压着,铺出大片的阴影。间或,一缕光穿过树隙,射到地上,晃成一块斑驳的亮,随了树影,摇摇晃晃。林子里很静,悄无声息,似乎隐藏着一份说不清的暧昧。
  我穿行在树林子里,搜索着小改的身影。除了叶子就是树枝,哪里见到一点人影呀?我并不着急,玩捉迷藏,我是高手。我知道小改一定藏在隐蔽的地方,或许一转身就能看见她呢。在树空里找不到,我开始寻找地下的脚印,终于在一块松软的树下看到了她的脚印。
  我猫着腰,顺着脚印找。我想象着,她东张西望躲避我,我从身后忽然出现,一把抓住她,惊她个魂魄四散,尖叫不止。可是,眼前的脚印经过一片坚硬的地皮消逝了,我失去了寻找的踪迹。
  藏哪里去了呢?莫不是她就在我身后跟着我?想到这里,我猛然回身,想象着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可身后空空如也,唯有疏疏密密的阴影,静静地印在地上。
  夏夜里的一次捉迷藏,小改先是藏在一个地方,后来就悄悄跟在我身后,其他人都找到了,我也没找到她。就在我放弃寻找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我眼睛。惊慌中,我伸出双手往后乱抓,竟抓在她胸上。那结实而有弹性的手感,让我的心忽悠了一下,颤颤的,坠下去。我很清楚摸着她的奶了,兀自害怕得很,不知道她要怎么惩罚我。扇我耳光?大声责骂?我想像不出是怎样的后果,只会站在那里发呆。我等了一会儿,竟没有什么动静,回头看去,早没了人影。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时,她竟站在我家门口。我低了头,小心地走到她身旁,站住了,等着她的狂风暴雨。谁想到,她却伏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你抓疼我啦!”我抬起头,她竟转身轻轻地走了。我呆呆地望着她后影,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
  我站下身来,树林子里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忽然产生了放弃寻找的念头,刚要开口喊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莫不是她就在我身边?这种感觉是那么暧昧地充斥在我周围,空气也似乎被它凝固了。这多么像夏夜里那次捉迷藏啊!她一定就在我身旁,离我很近很近。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猫下腰,细细地观察前方的树丛,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总想着一回头的刹那间发现她,却总是失望,她没有出现。
  天色又暗了一些。我蹑手蹑脚地向林子更深处走去。穿过两行密集的槐树,前面是一块小空地,土质松软,地皮耸起薄薄的一层鱼鳞状的小片儿。最吸引我眼球的是一块湿土。我走近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小改在这儿撒尿了。
  我机警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微风里,槐树叶片在簌簌颤动,再也没有其他的声息了。我再次低头看看那块湿土,中间里,被尿液刺出一个深窝儿。有几只蚂蚁在周边跑来跑去。难不成她也给蚂蚁窝制造洪水了?我仔细地端详了那个深窝儿,觉得不像是蚂蚁的洞穴。
  望着眼前的那块尿迹,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和我捉迷藏。她应该是来树林子撒尿吧?那她为什么要我来找她呢?想到这里,我小声喊起来:“小改姐!小改姐!”
  四周静静的,没有她的回应。我有点怕了,不敢独自呆在林子里,找了个稍宽的树空,匆匆地窜了出去。
  夕阳下,小改坐在我尿蚂蚁窝的地方,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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