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呓语
□素罗衣
在蓬安，她是被岁月随手放在河边的一段枯枝，静静地睡在河床上，在年复一年的潮声浆影里，面无表情地老去。她实在是太老了，斑驳的额头，皱巴巴的脸，像一个沟壑丛生的核桃，就是天上所有的浮云飘过，也抹不平她眼角的皱纹；就是天下所有的梨花白加起来，也改不了她赭色的肌肤。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阵春风吹过，她心里又生出些小小的泠泠的快乐，于灵魂中开出花来。
石墙
在下河街，有些陡峭地段是没法修房子的，人们就用大小不一的石条码起来，叠床架屋地，砌成一堵石墙。这些石墙平静地站在这儿，一站就是几百年。
石墙的表面，咕吱咕吱冒出一层苔藓，暗绿，毛绒绒的，像给石条披上了件生动的皮外套。墙的缝隙间，点缀些瑟缩的桫子草，锯齿状的，在风中寂寞地絮叨着，无所谓冷，无所谓热，也无所谓时间。有些石条被岁月风化成了千层饼，让人想起张爱玲那句奇特的比喻，形容娇蕊喝一种药，“像在喝墙似的”。这些石墙，也是老街难以下咽、也舍不得下咽的一碗药吧。
我走上前去，用手掰下一角，轻轻一捻，就碎成了粉末。握在手中，像老街破碎了的，拼凑不起来的记忆。只有那堵红军墙，形同岁月的遗言，固执地坚守着，雷打不动的样子，在以历史的名义拒绝被遗忘。走近了看，青砖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是条标语，“拥护中国共产党，取消一切苛捐杂税”。
现在，它已被人们口口相传，复制成老街红色的名片。
石板路
老街中间，是一条左弯右折的石板路。
这些石板路把老街拦腰一勒，噗地勒成了两半。一块块石板串起来，像一卷古老的书简，不知被谁摊在山顶，轻轻一推，便迂回曲折地，直奔山下去了。再被时光一泡，就成了本泛黄的历史书。你在上面，可以查阅到下河街的民俗，民情，甚至民心。
那些石板，像这儿的空气一样，干净得要命。连灰尘也没有，更别说其他的。踩在上面，遍体通明，什么思想都不必有，你一凝神，就能在空灵的足音中，捉到自己的心跳。你只管走吧，一直走，走到古风中去，走到纯朴中去。
我想，只有它们，才是这儿最素朴，最原始的底色吧。石板埋在地里，竟然长出了木质的花纹，尽管被岁月磨去了锋芒，被风霜削去了棱角，被脚步碾得不规不则，可它们赫色的肌肤并没褪色。就像这儿质朴的人们，霓虹，酒吧，诸如此类所有时髦的词汇，所谓的现代文明，一律被他们拒绝。
在这里，浮躁的世风，挤不进她们宁静的心灵。
木板房
一溜眼望去，老街的木板房两边高低不一，几乎没有一间模样周正的，不是前倾，就是后仰，左右倾轧，一律站立不稳的样子，比意大利的比萨斜塔还斜得有板有眼。
别担心，不会塌。它有强大的内心支撑着呢。
稍一错眼，就是一组蒙太奇画面——一位年迈的、容颜斑驳得厉害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走着，步履蹒跚。微驼的背影，被岁月拉得很长、很长……她踽踽走着，走进了两部电影，走成了哑女苦难的背景。
傍晚的时候，老街漏风的嘴边，衔着一枚落日，像只刚刚烤熟的蛋黄。在这里，连黄昏也是倾斜的，夕阳踩在屋顶上，脚步歪歪扭扭。
夜色
晚上，檐前的灯笼次第亮起来，红彤彤的，一路燃烧过去，噼噼啪啪地，把整个夜色也点着了。
到这时，老街才热闹起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到外面乘凉来了。趿着拖鞋，坐在门前光溜溜的鹅卵石上，摇起蒲扇，张家长李家短地拉家常。晚风一过，把他们的笑声吹得七零八落。有的挂在檐角上，有的落在青石板的缝里，有的被行人的脚步带得不知跑哪去了。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是来散步吹河风的，三三两两的剪影，或茕茕一人，或夫妻左右相随，或朋友勾腰搭背，憧憧的颤动着，游移着，像五线谱上一串轻轻跳跃的音符。
月亮翻过房顶，把银光劈头盖脸泼下来，把地上照得碧清，存了心想漂白这老街。却让俏皮的灯笼一搅，晕染成胭脂样的红色，与那些空中的烟打缠一片，薄薄的，软软的，像嫦娥身上的轻纱，也像吴道子笔下的罗带。
各色小车鱼一样地游来了，泊在青石板上，像伏在地上朝拜的甲壳虫，躬着身子在亲吻下河街的脚。车里的人们，大多是来宵夜的。这依山傍水的老街，最有特色的小吃自然是鱼了。小街不大，鱼庄倒有好几家。一律青灰色的瓦，赭色的木板房，缕空花纹的木格子窗，老式八仙桌，长条木凳，整个格局古色古香，原汁原味。若你刚好往这路过，鱼的香味裹着河风，会鼓蓬蓬地往你鼻孔里钻，很诱人，诱人得要命。
在这儿吃鱼，价格不菲，比别处贵些，但味道极好，保管是正宗的野生鱼。临水而居就这点好，有的是取之不竭的天然资源。所以，贵是贵点，生意依然火爆得很。当然大家心里自然明白，这吃的哪是鱼，吃的不就是个感觉和品味吗？正如河边某些垂纶而钓的，也不是鱼，钓的是风，是雨，是那份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