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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5:48
鄌郚总编

黄鑫:长篇喜剧神话小说《时来运转哮天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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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6-12-2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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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鑫:长篇喜剧神话小说《时来运转哮天犬》

  第七章  立规
  七月大,初七
  1、目前
  目前最底气十足的,自然非杨二郎莫属。
  刚才如来佛祖的一番谈话,现场众神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相当一段时间内,二郎真君就算是天庭的代理首脑啦!
  自知与之没太交恶的卷帘大将、巨灵神、千里眼、顺风耳等一干神仙,赶紧拜倒在原地,口口声声高呼着:恭喜真君、贺喜真君……那几个恶贯满盈的土地山神,态度端正得也相当及时,一不做二不休,第一时间便逃之夭夭了。畏罪潜逃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那群小个子神仙百米跨栏和徒手攀岩的成绩,实在令我目瞪口呆——那么多障碍,那么陡峭的悬崖,都没影响人家逃跑的速度。
  一眨眼,影儿就没了。
  我一直挤在人群外围,本想跟主人搭个话,可惜,无论如何也对抗不过一心示好的各路神仙们。我回头看看睡在筋斗云里的玉兔——小妮子可能刚才活动超量了,有点疲劳过度。我只是想跟二郎告个假,陪着身心俱疲的兔子回月宫疗养些时日。
  我左右瞅瞅,一眼瞧见了尖嘴猴腮的雷公,暗想这厮本是玉帝的心腹,现在最急于表白弃暗投明心迹的,自然非他莫属了,而且听说在造出螃蟹之前,这小子一直号称最横,必是个加塞插队的行家里手,干脆利用他给捎个假得了。
  我上前一把拽住雷公胳膊:“雷兄,近来可好?”
  雷公跟我并不相熟,只是蟠桃会上打过照面,但我与杨戬的亲密关系却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小子扭头刚要发火,待看清是我,横眉怒目都没来得及收呢,就忙咧开了大嘴:“啸天兄啊!蟠桃宴一别,您都去哪了,可把兄弟我想坏了,逢人就打听,哎呀,相见恨晚呐,我们如果早日相识,早成了过命的兄弟了!”
  噢,感情这打雷的不怕雷劈是吧,扯起谎来都如此义正严词。
  告白如此深情,我不信都过意不去了:“雷兄,无需遗憾,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雷兄,这是急着挤上前去拜见真君吧?”
  “对对对!”尖嘴瞬间点成了鸡啄米,“您也知道,兄弟我人微言轻,只是个小小的打工仔,每天起早贪黑地东奔西跑,擂鼓吹号的,全是干的重体力活啊,甭说玉帝,龙王,就是个小小的传话夜叉,小神都得罪不起啊!所以,刚才为玉帝擂鼓助威,小神是有苦衷的,被逼无奈啊,还请啸天兄背后多美言几句,这份工作兄弟可丢不得,下界的妖怪哥们都知道我在天庭混出了点名堂,圈子里也算有了点知名度,如果我被贬下凡,还不丢死人了……啸天兄啊,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啊!”
  雷哥开始努力挤眨着小眼睛——都说了神仙是挤不出眼泪的,可别再挣扎了。
  我忽然想起了正事,赶紧拍拍对方肩膀,开口前故意叹了声气,以显语重心长:“雷兄,你就放心工作吧,谁坐上灵霄宝座,也得需要干活的,这天庭,离了你还真不行,技术工种什么时候都吃香,别忧心了。当然,赶紧过去与真君打个招呼倒有必要的……”
  我嘴上安慰着,斜眼望了望远处正为父亲打理头发的哪吒,然后,把早已备好的《请假条》往雷公怀里一塞:“这样,你先去给被缚的山羊、吴刚他们松了绑,拉拢拉拢这俩死党,然后拿着我的介绍信,挤上前去递给二郎真君。看你态度诚恳,加上我的引见,他一定会全力关照的!”
  望着雷公兴冲冲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日后被雷劈的指数,该一路攀升了。
  这次,玉兔睡得有点奇怪。
  睡的时间有点过长——从二郎山睡到了广寒宫,只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小会儿,又回自己的寝室睡了三天三夜。我坐在月宫门口的台阶上,足足等了三天三夜,女孩子家的闺房又不好乱闯,那金蟾也不知带了小莲在哪儿躲猫猫,好在偌大的月宫,一片死寂,倒也把我的心性压制得冷冷清清。我知道玉兔只是需要休息,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干脆双手合十,闭目养神,一心期盼着小妮子蹦跳着出阁。
  如此再坚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听到了内室的开门声,我连忙起身窜了过去。
  玉兔竟一如既往地双眼朦胧,梦游一般在院子里转圈,经过我身边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认定了她是在调皮,嘿嘿嘻笑着,想上前轻拧她的耳朵,竟在指尖距离她三寸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戾气飞弹了出去!
  自己那只肇事手掌,瞬间变回了狗爪原形……玉女结!我用仅存的一只人手握着一只麻木的狗爪子,心中大骇!所谓玉女结,是天宫中所有仙女在成仙后,周身获得的一种用以自保的气屏。此结共分三级,一级玉女结,厚三寸,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二级玉女结,厚两寸,稍具攻击性;三级玉女结,厚一寸,无攻击性。玉女结由王母娘娘亲自施法,中招者,终生无解!
  其实,天庭中的仙女与别人交往时,完全可以根据与对方的熟悉程度,来自由设定防护级别。越是面对有好感的人,玉女结越薄;越是面对讨厌的人,玉女结越厚。不是哥儿们自夸,像我以前拍玉兔肩膀、牵玉兔小手、甚至把她抱上抱下的时候,就几乎没感觉到什么障碍。当然,按照惯例,神仙之间的接触,一般都会降到三级玉女结的。像多年以后的嫦娥,面对喝醉的天蓬元帅时,竟把一级玉女结加厚了三遍,直把对方撞回了一脸猪相,终生毁容——这种事故,纯属意外。
  天庭中的大部分防护措施,虽关乎安全,但更关乎礼仪啊!
  但我刚才受到的仇敌待遇,就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了,要知道被一级玉女结攻击,真不是开玩笑的,我这只现了形的狗爪子,极有可能一辈子也变不回纤纤玉指了!我抬头找到那狠心的玉兔,没想到这家伙竟若无其事,依然气静神闲地溜弯呢!
  “喂!”我气急败坏地后退了几步——难说这家伙不会学她主子,把玉女结加厚,躲避着点儿好,“兔子,你什么意思!为了你,我旷工了三天三夜,主子兄弟们都不顾了,你却把我当仇敌待,你安得什么心啊!我这只狗爪子变不回去了,你知不知道啊!我这一只人手,一只狗爪,弹不弹钢琴且不说,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任我嗷嗷了大半天,小白兔依然忘我的在院子里一圈圈转悠着,那双看似迷瞪的眼神,倒是有点德性,转这么多圈,都没让兔子头撞上那几根石柱子,真是可惜!埋怨归埋怨,当玉兔再转几圈后,我突然又不争气的担心起来:这小妮子应该不是恶作剧吧,看她这反常的行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赶紧从她被观音点醒那一刻起,一路回忆过来,终于发现,原来玉兔自从化冻以来,竟没跟我说半个字呢!我用狗爪子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真是太愚笨了!玉兔一直没出危险期啊,当初她冻成冰晶,身体已经与磐心融为一体,等身体被观音化解后,那颗磐心想必也一起受了溶解了。
  现在的玉兔,应该是天地间最“心软”的一只兔子了吧!
  我又顿足捶胸了不下几十次,正捧着脑袋蜷坐在了院子中央,束手无策。“水……水……”玉兔终于停下脚步,只轻轻重复着同一个字。我一阵狂喜,迅速跑进屋里取出一只玉壶,掏出红水晶,变幻出半壶雨水,赶紧端了过去……
  结果,依然在距离三寸左右,我再次飞了出去!
  终于不用纠结自己上肢不对称的问题了,我再次拥有了一对一模一样的狗爪子,而且可能会永恒拥有。但玉兔的嘴里依然不停着念叨着“水……水……”,我忍着全身的酸疼,勉强站了起来,用一只不太灵便的爪子,取回甩出老远的玉壶,好在另一只爪子里的水晶,还算握的结实,再变幻出半壶雨水,用力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玉兔……
  如此反复了几十次,我已经被彻底摔回了原型。
  “天庭近期的伙食实在有点差,我在成仙前,都不至于皮包骨头、毛发稀疏、老态龙钟吧!”我一边继续托着玉壶,慢慢向玉兔爬去,一边小声打趣。
  我试图减轻一下遍体的伤痛。
  2、我的自虐
  我的自虐行为,也没再坚持多久,便被一只拐杖戳在了原地。
  我头都没抬,像只被按住的乌龟,四只狗爪子原地不停地划拉,嘴里绝望着喊着:“放开我,她要喝水,她要喝水,放开我,她要喝水……”
  挣扎半天,我好歹认清了蹲在我面前的小莲。
  不用猜,在狗背上定住我的,想必是金蟾了。老仙子沉默片刻,才嘿嘿笑了两声:“没想到你这狗小子这么重情重义,我与莲丫头再贪玩半个时辰,你的磐心便会在一级玉女结的攻击下,逐层剥落,直至分崩离析了,而且面容也会迅速衰老,由此带来的痛苦,可算得上天地间第一极刑啊,小狗,你是不是从小就有被虐待的倾向啊,为了给小妮子喂口冰水,你至于把自己搞得支离破碎吗?”
  金蟾说着将玉壶夺了过去,把水倒空:“当然,你受这伤,也不是白受的,如果让你得逞,把水喂给了玉兔,那小家伙可能就真的回天乏术了,从她的双眼可以看出,她体内的磐心一定是受了外力溶解,处于流质状态,自然异常口渴。而一旦喝了冰水,便如同岩浆遇了冰川,那片随形心脏必会瞬间凝固,你见过靠调色板形状的心脏存活着的神仙吗?”
  “那她会好起来吗?”我气馁地爬在原地,两只狗眼呆呆地盯着那只懵懂的兔子,几近呓语,“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吧,她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如果可以替代,把我的心换给她吧,仙子,你一定有办法的,就把我的心换给她吧!”
  金蟾抽走藤杖,顺便拍拍我的狗头:“你的心也受伤不轻,能自保就不错了。你放心,我会每天采集草药为玉兔熬敷,助她早日把心脏固化成形的,但是即便有一天她真的痊愈了,也会留下一个后遗症,就是失忆,玉兔以前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她会像一张白纸一样,重新接纳所有的事物。”
  她会忘记我……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失忆——唉,这类狗血剧情终于真材实料地降临在了我的生活中,也不用整天嗤笑人家动不动就车祸、癌症、治不好了。我感激着仙子的大恩大德,赶紧将手中唯一的家当递了过去:“仙子,我也没什么答谢您的,身上只有这块红水晶还算件稀罕物,您拿去应应急吧……”
  话还没说完呢,对方竟毫不客气地一把抢了过去,眼睛都直了!直到反反复复端详摩挲了许久,金蟾才悠悠地抬起头,含了满眼的柔情:“啸天,是老身该谢谢你,这块水晶,正是我被砍下的肢体所化,我苦苦寻找了几十年,却没想到在今天了却了心愿!苍天有眼呐……啸天,请受老身一拜!”
  我赶紧就地匍匐了下去,将老人家的身体扶正,口中说着“有缘就好,有缘就好”,却闭口没提,这块石头在南天门菜市场的地摊儿上,价值不过半只破发卡或几包烂鱼干而已,你可看准了,是不是正品,别给砸手里。
  我怕老金蟾一味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耽误了治疗玉兔的时机,便故意朝玉兔的位置多瞄了几眼。适时小莲正拉着梦游的兔姐姐,央求她劝劝狗哥哥,要一直保持这种宠物狗的形象,太好玩了,千万别再变化回人形模样……我见瞄几眼并没引起金蟾的注意,赶紧大喊一声:“哎?小莲,这玉女结对你咋不起作用啊?”
  金蟾仙子果然从陶醉中转移了出来,讨好般接着我的话:“啸天有所不知,天庭中所有玉女结,对玉女是不起作用的。”
  这我又何偿不知,只是想引向下面的正题而已:“仙子,那就让小莲照顾玉姑娘,您开个药方,我赶紧去山崖采仙药吧?”
  金蟾却笑而不答,只神秘的再次托起那枚红水晶,把玩半天,才得意洋洋地介绍起了这法宝的功能——原来,自己以前拿这枚红水晶变个戏法、当个弹丸,实在是有辱人家身价了。红水晶在东海时,本就吸取了天地灵气,后被打入金蟾体内,又融汇了金蟾所有的法术,自然能耐大增。
  当年老龙王拿刘海作要挟,令金蟾仙子自残一肢,残肢却被山中妖魔所盗取。后来骨肉腐化,水晶凝回原形,想必怨气太重,竟然遇妖斩妖,遇鬼灭鬼,而且还容不得半点龌龊,有很多达官贵人花重金买到手,就因为做了一点点黑心的勾当,就被红水晶就地正法了。这还了得,这不漠视司法程序吗!玉帝接到举报后,立马把信件转给太上老君——好像大多数在人间作乱的刺头,用来填炉子是最省时省力的处理方式了。
  老君派八仙下凡收缴时,红水晶已在黑市上几经易手,可惜都被买家视作不祥之物,只好暂时屈居在一个乞丐的破碗里。再后来,也不知是与三肢金蟾同病相怜的铁拐李做了手脚,还是心地善良的何仙姑起了奶奶心,总之,红水晶被带到南天门后,便失踪了!八仙的统一口径是“神消了”,言外之意就是“库耗了”。这群神仙肯定没得到仓库保管的真传,库耗是要有比例的,玉帝派发的收纳袋里,就装了这么一粒小水晶,你们咋不连袋子也耗进去?玉帝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还追加了一句:“监守自盗,戒贪不力,下凡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去!”大笔一挥,八个老牌神仙便因块破石头,集体被贬下了凡间——想必后来八仙们过海时,与龙王闹得不甚欢气,与“水晶事件”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一直苦苦搜寻红水晶下落的金蟾,也就此失了线索。没想到坚持祷告几十年后,竟机缘巧合,发现在一只小狗爪子里握着呢,天道酬勤啊!
  金蟾嘴里讲着往事,手头却忙得不可开交。她将所需草药由红水晶逐一备齐,捣出液汁为玉兔服下,小妮子服完仙药,再次一头扎进闺房,呼呼大睡。老仙子嘱咐小莲守在玉兔身边,然后回到院子,抓起我一条狗腿,探了探脉向,竟脸色一凝:“你受过轩辕剑伤?”
  我知道,对方必是遇到了极难解决的医学难题。但望望自己这副丧家老狗的尊容,先前所有成尊成佛的理想抱负,早已化作了泡影,单纯做条狗的话,天上人间、命长命短,根本就无所谓。沮丧之下,自然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接下来,我只是风清云淡地把事件粗描了一番。
  听到玉兔用冰针为我止血时,仙子已露出了愁容;当我把观音的善举吹得神乎其神时,金蟾更是直接叹出了气:“唉,菩萨心软,一心想救你俩于危难之中,却不晓得你俩的伤势,是不能用同一种方式救助的。玉兔受了单一的寒侵,观音的净瓶圣水,倒是能起到些作用。而你先是受了金乌热毒,再受了轩辕剑气,二者都是天界致命的利器,那几滴圣水非但救不了你,还把金乌热毒与轩辕剑气合而为一,侵入了你的奇经八脉,外力药物,是起不到多大作用了。再者,你又受了一级玉女结的多次攻击,中气不足,自我排解也是无望了。”
  听完这些,我的心情并没有半点起伏——即便金蟾不点破,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我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个时辰,身体中便被万千蚂蚁啃噬般的疼痛。
  再者说了,我已经做够了一条狗。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俗,我都做够了一条狗。神仙狗狗只是多了点法力而已,但一切法力如果不能让自己过得逍遥,便根本一文不值。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并不是多快死去,我担心的是我还会不会死去!我担心我会生不如死地一直痛苦下去——以一条狗的形象,独自躲在天庭某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无休无止地痛苦下去。
  我担心极了。
  3、接下去
  接下去的日子里,倒也祥和。
  金蟾与小莲那一老一少天天其乐融融,“睡美兔”也一直睡得心无旁鹜,我除了肉体上的那点折磨,精神上也高亢了许多。
  最调节气氛的,还是那颗神奇的小水晶。它不但可以模仿各种乐器,谱出悦耳动听的曲子,为翩翩起舞的莲丫头伴奏,还可以代替阳光全天候为照妖镜充电,使那面铜镜甚至在晚上都可以发出明亮的光柱,把偌大的庭院映得如同白昼。
  金蟾还拿水晶把自己变成过一次四肢健全的人形,可惜只能变成老太太,时间还很短促,想必“变幻人形”这等高技术含量的操作,红水晶在时间和质量上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所以,我从没产生过央求金蟾把自己变回人形的想法,我怕那块坚硬的石子会把我变得苍老不堪——在我眼里,一个老男人和一条老狗,实在没多大区别。
  如果不是嫦娥急着回宫,这种天伦之乐想必还能坚持个把月。这天,正当大家出着各种洋相,在院子里忙着逗起床的玉兔露个笑脸儿时,门口外却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这月宫净地,是马戏团吗?哪来的一群孽畜!”
  我扭头一瞧,正是宫主嫦娥,赶紧稳住身形,把小莲护到身后。
  金蟾却没多少拘谨,大啦啦地打个招呼,简单地把玉兔现状作了汇报,然后一指我俩,说明了身份。起先听到玉兔的伤势时,并没见那老娘们面色有多少变化,只是嘱咐金蟾把月宫总管的工作挑起来,别误了公事。
  等听清我与小莲系真君府的亲信时,那娘们却顿时神采奕奕,两只眼睛恨不得柔出水来:“哎哟,原来是真君的亲妹子和啸天神君啊,快屋里坐,你们可是给月宫添了光彩了,我这月宫一年到头,哪有点笑声,寂莫的不得了,我嫦娥又不善交际,瞧不得迎来送往这一套,结果新朋友没有半个,以前的老关系也疏远了,老君、太白、菩提那几个成仙班的老同学,都三五年摊不上见一次面呢,现在可好了,以后有时间,你们一定常来玩啊,我就喜欢跟年轻人交往,多有活力啊……”
  我禁不住被对方的音态腻得哑口无言,只一味绷着嘴唇,低头用狗爪子挠着眉毛。
  那莲丫头却不谙世事,稚声应道:“这位大妈,你长得那么胖,是该减减肥了,你也别披那么多床单闲逛了,赶紧回屋换身运动服,我这就回家把那十多个动物哥哥集体喊来,大家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怎么样?”
  呃……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向来以雍容华贵而笑傲天界的月宫女神,终于给憋的满脸通红,但又不好直接得罪这新任领导的至亲,只好撇下一句“吴刚呢,这吴刚死哪去了……”,转身逃出了院门。
  嫦娥前脚刚走,门口就闪进来一个人影,我只瞅了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正是吴刚。这小子跟做了贼似的,一边蹑手蹑脚地摸了过来,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直摸到我们近前,才小声哀求道:“嘘——大家行行好,千万别让嫦娥找到我,否则我又得被拴回洞口砍桂树了!”
  我拍拍小莲,让她把呵欠连连的玉兔搀回房间。然后朝金蟾施个眼色,双双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调戏道,阁下不是本次造反的第一功臣吗?怎会重操旧业,屈居嫦娥之下呢?不会故意回来忆苦思甜的吧?
  对方闻听,却小脸一苦,直接坐落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拍打着大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憋屈半天,这才仰天长叹一声:“唉,没法提啊,提起来,全是泪啊!”
  我越发好奇起来,赶紧凑上前去,想追问出个水落石出。没想到对方刚开了小头,突然神色大变,仿佛踩到了毒蛇一般!我抬头一看,原是嫦娥不知何时杀了个回马枪,驻立在门口高深莫测地凝望着吴刚,说实话,那眼神我都发毛。
  再不多时,那嫦娥便缓缓移到吴刚面前,脸上堆砌了僵硬的笑容,语气也像团松软的棉花,至于里面藏没藏针,估计只有吴先生一个人知晓了:“吴专员啊,您以功臣的身份重返月宫,应该高兴才对啊!您这是衣锦还乡、咸鱼翻身啊,您应该对得起这小人得志的身价啊!您不趾高气扬一个,奴家还真不踏实呢!”
  我保证嫦女士后期的贺词中,混乱的成语搭配,应该不是国语底子厚薄的原因,那番恶毒的表达,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因为说到最后,嫦娥的眼睛里已满是熊烈的火苗——这摆明了是玩烧烤来了。想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极有可能要与吴刚师傅一个锅里摸勺子,若落个见死不救的口实,就太尴尬了。
  那金蟾必定与我想到了一起,一味朝我拼命点头。
  结果,我斗志昂扬地与金蟾相互交锋了几个回合的眼色后,还是败下阵来,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规劝道:“呃,那啥,仙子啊,我感觉,吴刚这伙计还是满有正义感的,就拿对抗玉帝一事来说吧,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刀山火海呢,若心中不存点公益心,谁愿去挖那炸雷啊,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了呢,所以,吴刚的正义、忠义、仁义、诚义之心,可见一斑呐,当然,这一切,一定是得了您的真传啊,如果没有您那么多年的日夜熏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他一个樵夫,哪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都是您的境界,一定是的!”
  结果,几个小成语一排列,就发现嫦娥的脸上立马怒容锐减,等我再把一筐过年的好话家底抖擞个精光,对方早已喜上眉梢了。我见时机成熟,赶紧偷偷用狗爪子挠了挠木讷的吴哥,老小子这才醒过神来,像小学生背保证书一般,机械地发着毒誓:我吴刚若对仙子三心二意,对月宫存半点不敬,必让我天诛地灭,不得善终……吴刚表演完毕,还像模像样地朝天宫和佛国方向分别磕了几个响头。
  诚心可鉴,精神可嘉啊。
  嫦娥折腾这几日,估计也精疲力尽了,不由打个呵欠:“算了算了,这次且不跟你计较,桂树是不必砍了,但这月宫上下的体力活儿,还得麻烦你上上心,半年以后,我自然会遵从真君安排,取一颗凉心赏你。金蟾仙子,那玉兔还要你好生照料,与天宫的往来传书,也劳你费心,我需要入关闭修些时日,那桂花酒也需要多酿一些。”说完,华丽丽地转向我,脸上越发得灿烂如锦,“啸天真君就请自便吧,以后大可拿月宫当自己的家,想几时来便几时来,想呆多久便呆多久,无需见外。”
  我赶紧抬起爪子弯腰躬谢,心想做个宠物也没啥不好,至少惹不来多少敌意。
  嫦娥说完,便掉头踱进了室内,吴刚这才长嘘一口粗气,一屁股坐落回地面上。我却不依不饶,定要他把我与兔子离开后的细节,给讲个清楚。吴长工定了定心神,这才大着胆子描述起来。
  原来,我与玉兔走后,哪吒便抱着老爹,进了五指山监狱,杨戬倒也挽留了几句,可哪吒执意要陪老爷子一起入狱清修,众人无奈,只好任由他去。
  小龙女把部下打发回龙族,自己却留了下来。真君府的家务,总得需要个女人来打理,至于龙族的事务,小龙女却全权拜托给了猪大蓬。我用脚指头想像一下,都可以猜出那猪头乐不可支的样子。
  牛魔王与马王爷也没再回来,杨二郎对他俩的管理水平极为认可,以为地狱还是满适合牲口大展宏图的,所以流云传书把天庭的现状说明了一下,然后再嘱咐几句一定要安心工作,扎根地狱,不要辜负天庭的信任等等,顺便还提醒,别忘了定时去走访一下对我们曾有救命之恩的地藏王菩萨一家。
  黑猫十三与公鸡光明也得以继续掌管凤凰山。山羊与松鼠留在二郎山日夜操练草头神部队,以添补天兵天将的缺额。黑虎和六耳弥猴却临时统领着卷帘、巨灵、雷公、电母、千里眼、顺风耳等几个,为天宫部门昼夜护法。
  吴刚轻描淡写的描述完毕,竟不忘抬举我一句:“真君一直盼着你早日回府呢,他现在担子很重,天庭百废待兴,急缺人才……”
  我嘿嘿揶揄道:“似吴兄这般奇才,为何不伴在真君左右谋个前程啊?”
  却见吴长工立马神色黯然,语气也无比的沮丧起来。
  4、吴刚点评
  吴刚点评半天,终于临到了自己的苦水。
  据吴刚讲,杨二郎倒算个念旧情的汉子,对功臣比较厚道,尤其对吴刚,竟托付了“重修《天规》”的重任。这吴刚本也是《天规》的受害者,二郎的工作安排,想必也是经过了些考量的。但这里面有个小小的程序问题:需要改动的每一条天规,本应由天庭三分之二的在册神仙举手赞同,才能生效的。
  但目前在人数上,就面临着严重的不足——当年对玉帝忠心耿耿的部下,包括所有的天兵天将,大部分都被贬进了地狱或逃得背井离乡了。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及时死心蹋地投入到了二郎神麾下。其中就有头名字叫作果果的毛驴。
  果果最早的主子正是八仙之一张果,张果因“水晶事件”被贬下凡后,人家便迅速找到了下家,认了王母的某个干女儿为干娘,而且逢人就显摆,玉帝是咱干姥爷了!后来这驴子的干娘也不争气,因“黑白凤凰事件”,被贬成了纺织车间的一线工人,毛驴也没待慢,立马与之断绝了母子关系,改投到了李靖门下。结果,没几日,李靖也遭了横祸。毛驴后来依次跳槽到了卷帘大将、雷公电母等身边,没出满月,这几位的下场也很令人惋惜。总之,最后大家总结出了一条铁打的定律,这头驴看准了谁,谁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至少与“前程似锦”绝无瓜葛了。
  好像整个天庭中,只有两位大仙有此功效吧,另一位是丧门星。
  最终,四处碰得鼻青脸肿的果果同学,终于作出了一生中最正确的一次抉择,他费尽心机,结识到了刚刚随杨戬凯旋而归的吴刚,并且迅速与之拉近了关系,直至称兄道弟。适时,正值吴刚为了制订《新天规》而焦头烂额。毛驴果果却不慌不忙地托着几颗蟠桃宴后别人啃剩的桃核,伸到了吴刚面前。
  吴刚痛苦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果果却神秘地笑笑:“吴先生,你可知道这蟠桃桃仁的妙用?”
  “败火?”吴刚脑子里想着杏仁,随口应付道。
  “败火?大败火啊!”毛驴像个走上小学讲台的教授一般,撇着嘴角,飞扬着眉梢,“大家只知道这蟠桃是增寿的神物,却不知这桃仁,是减寿的毒药啊!先生想想,这《新天规》一出,在职的神仙自然不会反对,但占了《神册名单》半数之多的那群被下放地狱的获罪神仙,却会铁了心与你作对,他们总感觉自己大不了蹲几年监狱,你对他们的寿限又造不成什么危害,所以,他们都是有恃无恐的。”
  见吴刚依然茫然不知所措,毛驴凑前一步:“但是,地狱可不比天宫,那儿无论神仙还是鬼魅,必须要靠食物来御寒的。如果,你把这桃核的妙处跟他们解释清楚,天庭虽然要求,必需为罪神提供足够的食物,但是,这桃仁也算是一种食材吧?”
  毛驴说完,只一味嘿嘿阴笑着——减寿,对神仙来说的确是致命的软肋!吴刚这才心窍大开,并把毛驴的缺德点子奉若神明。
  结果,竟有几个义气用事的罪犯,宁愿终日以桃仁为食,也断不屈服。而且由此带来的恶劣影响,差点让二郎神给口水淹死。要知道,在所有的神仙心目中,“长生不老”绝对是惩罚他们时不可触及的一条红线,即便是犯了罪的神仙,也是有神权的,你可以限制他们的自由,剥夺他们的法力,但绝不能消减他们的寿限,否则,必然惹得神心惶惶,惺惺相惜之下,大家不拿《新天规》点火才怪!
  接下来,吴刚被贬回月宫,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在所有控诉自己的人群中,那头毛驴竟打了头阵,一条条罪名罗列得凿凿有据,直把吴刚批判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连最后被判个流放家乡都感激涕零,感觉受了莫大的关照。当然,时间一长,吴哥就怀疑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听到自己的位子被毛驴顶替时的一瞬间,吴刚简直把“吃驴肉”的愿望设计成了毕生最大的追求。
  吴刚说完这一切时,表情极其复杂,有点悔恨,有点懊恼,有点无奈,还偶尔笑笑。那笑容里的成分却很单一,满是绝望。
  “我本有机会获一颗磐心的。”吴刚起身去拿墙角的那把扫帚,口中嘀咕着,“现在却要为了一颗最低档次的凉心而寄人篱下,唉,这种猪狗不如的神仙,有何好做……”
  我望着对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想,你比狗可强多了,至少留了具伟岸的七尺身躯。再思忖片刻,心里挂念着自己和玉兔的处境,禁不住悲从心起,一脸的五官慢慢聚成包子时,却被金蟾拍了拍狗头:“啸天,你也不要太过悲观,你和玉兔都是善良之辈,必得善报。玉兔暂时只是需要静养,只是你的病情要恶劣许多,这天庭中,论医术,非太上老君莫属,他那八卦炉里少不了灵丹妙药,我考虑你是不是暂且离开月宫,去老君的兜率宫走一趟,虽说那老头子有点刚愎自用,哪怕玉帝开口,他也极少私授仙丹,但世事无常,去一趟,总会有一丝希望的,若你痊愈了,再回来一起帮助玉兔康复,岂不是上策。”
  我低垂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决心要与玉兔不离不弃的。
  良久过后,金蟾又轻声劝道:“玉兔失忆,也并非不可恢复,但那需要一个她最熟悉、最关心、最能唤醒她记忆的人,来帮她打开心门,你也知道,你是最佳人选的,但以你目前这种状态,能胜任吗?”
  金蟾悠悠说完,便转身进屋探望病号去了。
  我动摇了。
  我坚持永不离开玉兔的决心,的确动摇了。
  我曾不只一次勾勒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自己永远做一条狗,哪怕玉兔永远记不起我,我们也要在一起。我要给她带来快乐,我要经常追着她满大街的跑。我不会再去迷恋什么独霸一方的哮天神位了,我要以一只狗的形象陪着她从早玩到黑,只要她喜欢,我保证每次都会像条正儿八经的狗,去陪她嬉戏——我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而被贬落凡尘,或坠入地狱。
  现在,我却越来越动摇了。
  我们都是神仙,无论如何死不了的。但是,如果像这般,一味追求醉生梦死、无所事事下的自由自在……此等长生,与亡死何异?我们的生活,的确不乏多姿多彩,但“颓废”一词,绝不应该包含其中!
  一夜无眠,昱立晨曦,我坚定地唤醒筋斗云,头也不回地飞向了兜率宫。
  天空中,正一片清明。
  5、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中的那样老。
  我见他脸上没半条皱纹,胡子也只钻出寸许,老实巴交地守护在八卦炉前,看上去倒像个爱岗敬业的锅炉工。这位仙翁的执拗脾气,那是早有耳闻的,我赶紧小心翼翼地偎上前去,轻声道个万安:“老仙君,打扰了,在下二郎真君府哮天犬,特来拜会!”
  我这礼数,竟让对方吃了一惊,赶紧放下手中的扇子,回头相迎:“神君多礼了,我们老君不在家,在下只是兜率宫负责烧火的道童而已。”
  噢,走眼了——我忽然对自己的狗脑子极其不满,那太上老君在“毕业分工大会”和“蟠桃宴”上,是打过两次照面的:“原是道童兄弟啊,小仙有点私事想找老君帮个忙,不知这位道兄可否引见引见?”
  道童犹豫片刻,竟爽朗应道:“那好吧,您在这儿替我守一会儿,老君可能在金星府上下棋呢,我这就去跑一趟。”然后一指壁橱里的大小葫芦,百般叮嘱,“橱子里的仙丹,还劳烦神君给看护一下,那都是需要定时定量为天庭各部供应的,万万混乱不得,我这去去就回,神君稍安勿躁。”
  道童说完,便风一般飘得无影无踪了。
  我大约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依然没音信,手脚又越发冰冷,我赶紧靠近炉子,想借火取个暖。经过壁橱时,眼睛却不自觉地扫描了一下那满橱的葫芦。每只葫芦上,都印着密密麻麻的小篆,因为笔法工整,我倒是能看懂十之八九。尤其那只最大的葫芦,明显注明,内容物具有“活血化淤、止痒止痛、止脱生发、调糖降压、排便养颜、疏通经络……恢复记忆、化解百毒、提高免疫力”等疗效,这不就传说中的包治百病吗!也就说,我与玉兔只要每人一颗,便彻底排忧解难了!
  我心里揣着激动,两只爪子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橱门……正要得逞之际,耳边却响起了一个蚊蝇般的声音:“别动!”
  我赶紧四下张望,没人啊,难道是自己做贼心虚,产生了幻听?我摇摇脑袋,稳了稳心神,再次伸出了爪子……没想到,蚊声再起,只是这次比较不客气,措词相当地粗鲁:“啸天神君,你真的活腻了是吧,那橱窗里全是防贼的毒药,一旦沾上,非死即伤,我雷公听千里眼说你要犯险,为了报答你昔日的恩情,宁愿得罪上仙,也要千里传音给你,你却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是吧?”
  我知道,幻听是不会这般矫情、还如此具有逻辑性的,一定是真的了。我赶紧收手……恰到好处,一个白胡子老头,一步闯了进来。我知道这次不会认错人了,来者必是太上老君无疑。未及我上前施礼,对方却阴森森地奔到我跟前,直勾勾地瞪着我,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没欠你钱吧,我心里嘀咕着。
  “你没欠我钱。”老头子扬声确认,显然,在这等层次的神仙面前若不被读心,我还真不习惯呢,“但你违了天规!我知道你身患恶疾,急需救治,但《天规》规定,入兜率宫者,原则上有求必应,前题是务必过了骄、贪二关,方才,啸天神君倒是不歧下人,但面对橱窗也曾起过贪念吧?”
  我抬头扫了一眼,并没发现什么监控设备,狠心一咬牙:“真君说笑了,我哪有什么贪念,我在橱前,只是一心欣赏葫芦上的书法呢!”
  “是吗?”太上老君嘴角一拧,似笑非笑,“《天规》规定,神仙若打逛语,罪加一等呢,你是想受双重蚀骨的痛苦吗?”
  老家伙说完,竟不由我狡辩,顺手将我腰间的照妖镜一把掠去,对着镜心嘀咕半天,然后把镜心对准了我,冷声说道:“这照妖镜,并非只会照妖,你若被心魔所侵,它也会有声有色地给你映照出来,自己瞧瞧吧!”
  这铜镜果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货!不但把我伸着狗爪子的狰狞丑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还把雷神兄弟的小声提醒,都播报得清清楚楚。哥们也算个有头有脸的神仙,哪受得了这份羞辱,一把夺过镜子,二话没说,直接丢进了八卦炉里!
  太上老君显然急了眼,高声嚷着,这锅仙丹算是彻底报废了!重金属含量可是每次药检的基本指标呐……我任由老头子在背后急得哇哇乱叫,竟自唤过筋斗云,扬长而去。
  飞出宫门不远,我便心生了悔意——若刚才自己苦求一番,说不定老顽固会网开一面呢,但现在局面搞得如此僵化,此时回头是断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我无聊地在空中兜了几圈,犹豫半天,还是朝真君府慢慢飞去。天已大黑,真君府却灯火辉煌,只是没了昔日的热闹。我在紧闭的府门前,含着金蟾的药饼,忍过了三波病痛,才听见出门倒垃圾的杨彩一声惊呼:“啸天神君,您怎么不进来,在门口趴着做什么?”
  凤凰的叫声,很快便引出了杨戬和龙女,他们好像并没怎么关心我因何现回原形,而只是一味地嘘寒问暖,这让我很感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真正失散的家人。
  我在屋里舔光了盘里的棉云桃汁,也把自己与玉兔的遭遇讲了个大概。
  二郎听到我与太上老君结下的梁子,直派对方的不是:“那老家伙,顽固是出了名的,还有心计,你刚进门遇到的烧火道童,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变幻的,先看看你对待下人的态度,如果态度恶劣,便直接逐客,如果这关过了,再借口外出,躲门缝里瞅你的一举一动。去求他的大都是病入膏肓的,心中必定着急的不得了,一但发现橱窗里包治百病的仙丹,有几个能忍住的?正好,入了他的圈套,多亏雷公提醒,否则,你还未必能全身而退呢。但是我们又拿这老小子没办法,人家是把《天规》背得滚瓜烂熟,哦,我都怀疑那《天规》是不是他一手炮制的!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与《天规》关联得亲密无间,找不出半点破绽。”
  我知道那太上老君的脾性,所以请真君出面调解的念头,闪都没闪。
  我大口大口地舔着空净净的盘子,心里挂念着玉兔,却很少悲伤——我只是绝望。女人心软。杨彩默默地为我添了勺狗食,小龙女也柔声安慰道:“啸天,你也不要过分着急,总会有办法的,现在二郎正在组织修正《天规》,旧的条文几乎全部颠覆,只要新规颁布,料那老古董也不会逆规行事,到时让二郎下道手谕,他还不乖乖将仙丹交出来?”
  我正要道声感谢,体内的病痛却再次发作,我连忙含上药饼——这东西早已起不到任何镇痛作用,最多只类同癫痫病人口中的木棍,护护舌齿而已。龙女见状,急从口袋中翻出一颗龙珠,按进我的嘴里,再过片刻,我体内活跃的神经才渐渐淡定下来。
  我松开药饼,张嘴吐出珠子,就着皮毛擦拭了几遍,不好意思地往龙女面前一递:“多谢龙姐姐,只是这龙珠怕是给我的狗嘴玷污了……”
  小龙女双手一推:“啸天见外了,这龙珠若对你病痛有效,你便留在身上吧,只是切记,这珠子除了可以避水外,还可令软物变硬,硬物变软,那日被变化了的盘古斧你也是见识到的,所以,一定要谨慎使用。”
  我再推辞几句,终拗不过对方的盛情,想找点像样的宝贝回赠过去,却发现自己已身无所值。我正懊恼着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把手中唯一值钱的照妖镜给回了炉,那边杨二郎竟拍案而起:“这算什么世道,为医就该以除病消灾为第一要职,哪能死守几句《天规》而见死不救的。啸天,你过来,我教你个法子!”
  那杨戬抬手把我招至跟前,在我耳边叮嘱几句。
  我瞬间便理会了个明白,然后会心一笑,连夜返回了兜率宫。
  6、再次踏进兜率宫
  再次踏进兜率宫的门槛,正赶上太上老君余怒未消呢,抬头一眼瞧见我,胡子都翘了起来,手中也多了枚金钢圈,老小子这是要动粗啊!
  据说,很多天庭刺头都吃过这法器的亏,的确不可小觑。我赶紧悄悄把龙珠攥在手里,以备老家伙冒然出击时,及时把金钢圈化成面条。再过片刻,见对方只是一味瞪着我,呼呼喘着粗气,显然是犹豫要不要饶过这条狗命呢。
  想到太上老君还是为我留了些薄面的,心中不禁一热,嘴上也多了些礼数:“老君,如果没有您的仙丹,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先前是我无礼,您也别见怪,那镜子我也不用你赔了,我那名声也不需要你在各大媒体给我正式恢复了……”
  我这还没大度完呢,只见对方左手一扬,一道黄光迎面飞来。
  哥们是何等眼疾手快,知道老君方才出手的绝非金钢圈,于是斗胆抬爪子接住,仔细一瞧,原来是刚从炉子里捞出来的照妖镜,可怜我那精致的小宝贝,生生给煮成了半成品!那边老头子好歹停了激动,破口叫骂着:“你个不知死活的小黄狗,你知道这一炉子仙丹需要多少材质、炼了多长时间吗?你把这块废铜烂铁往里面一丢,你知道毁了我多少年的心血,误了多少神仙的健康!我说,你是怎么来的天庭,你怎么不去地狱啊,你一定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吧!”
  对,那地下室哥们去过!
  我心疼地摸着黄澄澄的铜片,悠悠地威胁道:“老君,别费话了,您到底给不给我仙丹,我得赶紧好起来,家里还有个病号等我照顾呢,其他神仙的健康就是健康,我的健康就不是健康了,你欺负我哮天犬不搞种族歧视是吧?”
  老倔驴却越发的气壮山河:“我太上老君行医几万年,从来都是按《天规》办事,你触犯了《天规》,这仙丹是断然不会给你的,任你后台再硬,总硬不过《天规》吧?”
  冲这恶劣的医患关系,我想也没必要继续端着客气了!
  “老君,您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违规的事吗?您每天满口的仁义道德里,就从没打过逛语吗?”我突然想到杨二郎叮嘱的几句杀手锏,索性合盘托出,“好,就算您搞道德垄断这罪行,是由玉帝摊派,无法追究,那您倒腾这么多年药丸……从没逃过税吗?”
  太上老君闻听此言,顿时哑口无言,果然没了慷慨陈词的气势。
  老头子静默半盏茶的工夫,便匆匆入室取出一粒丹丸,只嗡声嘱了一句:“每天来兜率宫服食一粒,连来六天。我只能消除你体内的剑毒和火毒,你受的玉女结伤,只有王母能解,六天过后,你去求她便是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擦拭起了橱窗上的灰尘。
  直到我躬身拜谢,转身离去,都没听到太上老君的只言片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除了按时去兜率宫取药,还答应了二郎真君,辅佐那头晦气毛驴完善一下新制订的天规草稿。
  新天规定下的主题,便是自由。所以,我插手的时候,发现毛驴已经连《天规》的名字都改成了《自由新规》(以下简称《新规》)。《新规》草稿中的内容,也无处不彰显着“推崇自由”的主体色调,扉页的导语就用了一句:亲爱的朋友们,如果我们把一粒种子捂在手里,那是呵护,还是摧残——严厉的清规戒律,只会带来延绵不绝的叛逆!
  通篇条款中,更不是乏“悠闲”、“放纵”、“无所事事”等措辞。再看下去,甚至连正文里的文字笔划和标点符号都是“自由”的——几乎每页内容都错字连篇,句读混乱。
  我一边巴拉着草稿,一边疑问:“果果,这天规的行文中,这么多的悠闲、放纵、无所事事,感觉不妥吧,尤其这个无所事事,好像很少用在好人身上呢?”
  毛驴却端着一副不屑,洋洋洒洒地解释道:“这天地四界,都说我们天庭工作人员不务正业,这不是典型的人身攻击吗?啸天你说,整个天庭就逍遥自在那么点活儿,都手下办了,那帮资深老神仙们干啥?再兢兢业业,小心上头办你个图谋不轨,下凡再修几个轮回去!所以说,天庭的工作,上头说啥,咱零星互动互动就行了。无所事事,正是对神仙这个职业最基本的尊重啊!”
  这都哪儿淘来的歪门邪说啊!把天庭当你家驴棚了是吧,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拉点小磨还不是屎就是尿的——这几个词儿,待议啊!我认真地用红笔在每个“无所事事”上打了红叉。再翻几页,咦?旧天规中的“朝会纪律”咋也没了!过去,天庭中每天早晨是要按例召开朝会的,不但要求各部门负责的神仙必需准时参加,而且还严禁请假——实话实说,当年那座腐朽的天庭里,也就剩这点优良传统了吧。
  “果果啊,这些个传承了亿万年的例会,不能说停就停吧?”我尽量安抚住内心的激愤,和颜悦色地建议。
  驴子却依然不改冷态,声调还因为烦躁不堪而略有上扬:“啸天,你用脚趾头想想,这《新规》草稿是要拿给那帮老神仙过目的,如果不给他们一点儿甜头,人家凭什么支持咱大刀阔斧地搞改革?这老传统怎么了?老传统也得与时俱进吧!我就觉得这条朝会纪律删得好,那站在朝堂上的神仙,哪个不是与天齐寿的老资格,这么多年来,不但要求人家每天按时出勤,还要求人家不准倚老卖老,太吹毛求疵了吧!我真搞不明白了,过去这天庭老是规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到底是一种什么精神,能支撑着他们在索然无味的神际关系下,存活那么多年啊,做神仙就是被判了终生监禁吗……”
  我赶紧抱着书稿,往墙角处挪了挪,那纷飞的驴唾沫都落进了我的眼睛。
  等我就着毛驴的唠叨,忠诚地读完手中的《新规》讨论稿时,说句心里话,我的脑海里只蹦出来一个念头:原来传说中驴子的蠢、笨、二百五,是这么表达啊——这满纸的“狗屁”实在是太臭了,勾点芡简直就是一堆狗屎啊!
  可惜,我并没什么机会再提出任何建议,对方见我扼腕长叹时,就干脆一指头止住了我:“啸天,你就别费心了,里面的条例,都是由二郎真君亲自把过关的,本指望你来挑挑错字,改改病句,但料你这狗爪身手也握不利索笔,你还是搁那儿我自己慢慢理顺吧,听说你身体状况不大好,要不你先去府外的山林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事我再喊你!”
  被这文坛恶霸一番口诛笔伐,我不免有点气急败坏。
  但自己身体欠佳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再说杨二郎派我过来,不过就是起个监督帮扶的作用——就目前来说,再和善的建议,搁毛驴眼里也意味着“胡搅蛮缠、滥加干涉、横桃鼻子竖挑眼”,人家是铁了心不会听的。当然,哥们也懒得操这份闲心,那《新规》就算引得满大街口舌翻飞,唾液横流,令所有神仙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又关我一条病狗什么事。
  我拖着一副放荡形骸,慢悠悠地在竹林子里迈着猫步,不时抬头望望那轮明月,心中挂念着该挂念的人,其他的一切,纷纷抛诸了脑后……我这里所说的一切,绝对是一切,甚至都包括悄悄逼近自己的潜在危机!
  我或许是太过放松了,也或许是被病痛折磨了知觉,还或许是对月亮太过投入——在我刚刚步入林中那片茂密的阴影时,我的狗头,便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麻袋给套了个严实!
  我确信是条麻袋,我的鼻子在漆黑而狭小的空间中通畅地呼吸时,我便猜到了,这是条宽松得不足以致命的麻袋,而且我还由此估计到,攻击我的人,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但从对方的力度来看,我确定这不是某个无聊的熟人在半夜三更玩的犯罪游戏——我极有可能成为了天庭成立以来,首例被打劫了的神仙,新鲜不?
  好奇之下,我干脆放弃了反抗,竖起耳朵,静心等待着麻袋外的叫板。
  第八章  家变
  八月大,初八
  1、牛郎死了
  牛郎死了!
  在我头上的麻袋被摘下之前,我的四只狗爪子分别被绑成了两对,然后脖子上还被套了一条拴过牛的缰绳,馊味十足。我重见光明时,首先判定,挟持我的竟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果然怎么看都不像恶人——脸是宽厚的国字脸,皮肤是老实巴交的小麦色,神情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娃,如果手头的木棍换成锄头,压根就是个中年闰土嘛。
  我任由他忙活完一系列不太专业的打劫程序,这才会心地笑笑:“小子,手法很生啊,这活儿,头一次干吧?”
  对方黝黑的脸膛已经紧张成了酱紫色,在皎洁的月光下,幽幽泛着油光。尽管开口前已深吸了几口凉气,但第一声问候,还是略显得口吃:“哮……哮天犬,在下对……对不住了!”
  “不客气。”我笑容不减,就地趴卧了下去,以便让自己受困的爪子更舒服一点,“你很面生啊,应该不是经常出入天宫的神仙吧,哪儿的,刚来的吗?”
  对方话语不多,但表达的意思却异常清晰:“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想跟真君府上的独角开山牛谈谈!但涉及的内容可能会让他心情欠佳,所以我只能拿你当人质了!”
  我顿时感觉有点不爽!
  刚才被毛驴压榨过的情绪,也再次蓬松起来——噢,你要找老牛聊天,聊天的内容会给对方带来不痛快,所以拿我来开涮……你们一个个都拿老子当火锅底料了是吧!我终于气不打一处来,口中暗念个“破”字口诀,爪子上的束缚立刻寸断!我再次矗立在对方面前时,已完全变幻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连映在身上的月光都幽暗了许多。
  摆了半天造型,我这才龇龇獠牙,对着摊作一团的小家伙大声吼道:“谈判就谈判,还想捉什么人质,你小小年纪,哪学得这些卑鄙下流的手段!”
  狗若发了狂,想必也是狰狞的,对方竟一时吓得脸色苍白,只一味摆着双手,嘴里声声唸道:“神君,我没有恶意的,没有恶意的……”
  我干脆后肢一蹬,站直了身体,再前肢叉腰,像个即将变身的狼人:“说!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找老牛谈什么!”
  对方一怔,这才双手抱头,一屁股蹲坐在了原地,哽咽半天,呜呜啦啦地哭诉道:“神君啊,我本是牛郎织女的长子……因为我的原因,我的父亲,刚刚去世了……呜呜…….”
  小子说完,便就地伏下身子,伤心欲绝,痛哭不止。
  啊?牛郎死了!
  在天庭中,但凡有儿有女的,大都被喻为白眼狼养殖专业户。
  王母就算一个,她这几年的工作很乏味,整天挖空心思让违规破戒的女儿们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现在,终于轮到她女婿了——从儿子踏入成仙班第一天起,老牛郎几乎每天都会对着小牛同学说一遍“我总有一天会被你活活气死”,结果费了多年周折后,他终于兑现了自己说过不下千万遍的诺言。
  何苦呢。
  小牛谦虚地说,自己的考试成绩“向来”稳定,看名次就能了解到本届成仙班的人数有多少。留级多年的小牛,也感觉自己的老爹应该习以为常了,所以这次才没采取“欺瞒谎报”等保护措施。结果,大意失荆州,牛郎还是受不了积压已久的绝望,昨天,毕业考试成绩下来之后,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了。
  上述噩耗传达完毕,小牛依然没止住哭诉。
  他说,自己一直向往着摊上一个像仲永他爹那样,勇于承担教子责任的家长,不至于每次成绩下来,只能干等着父亲的拳打脚踢和母亲的嚎啕责骂。他还说,自己从不参加补习班,还与老师们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这才影响到了学业。但除了成绩差点,小子自谓聪明伶俐,勤劳勇敢,乐于助人,说话天生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唱歌很好,还会画画,与太白金星下棋从没输过,太上老君的炉火也能烧得出类拔萃,还会种桃树……
  我想牛郎这是养了个天才啊,这孩子除了学习和打劫不尽人意,其他各方面,还是满有发展前途的嘛,家长至于活活气死吗?我忽然想到绑架事件的恶劣性质,赶紧一收奶奶心,厉声斥道:“你气死你爹,关老牛什么事,你想跟他谈什么?还要捉一人质,你俩有遗产纠纷吗?”
  小牛哀怨地翻了我一眼:“没有……我俩本没有什么过节,但牛伯伯曾与我父亲立过誓约,同生共死,恩怨相依,现在,母亲让我来报丧,牛伯一定会问起父亲的死因,等知道了我是罪魁祸首,还不得立马清理门户吗?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先捉个真君府的人质,以备不测了,可惜,失手了……”
  我一时直被雷得哭笑不得,这孩子如果学习优秀,出落成个书呆子也算物有所值,但就这点成绩,也把自己整得如此愚钝不堪……牛郎再不死,怕是丢不起这人了!
  在真君府等老牛的空当,小牛已经干了三大碗棉云桃汁了。
  见小龙女跑前跑后地绞棉云、榨果汁,用心伺候着牛家来宾,二郎轻轻把我唤了出屋外:“啸天,那牛郎也算神仙家眷,本应该脱离生死轮回的,怎么会那么轻意就死掉了,当初去地狱时,你们不是见过《生死薄》吗?里面有神仙家眷的名字吗?”
  我拍着脑袋回忆半天,当时自己只计较孙武的底细去了,甚至连孙武老婆的名字都没注意呢。不过,应该没有吧……我似是而非地咂着嘴巴,忽然想到了毛驴编纂的《新规》:“真君,其实似这等模棱两可的事情,咱完全可以详细地制订在《自由新规》里的,只要各部门照章办事,便绝对出不了纰漏。”
  就是,《自由新规》在那头蠢驴手里,面目迟早会全非,倒不如添几款《生活指南》进去,他日流传开来,当本工具书查查资料也好。
  真君沉吟片刻,果然就地拍板,加!一定要加!不但要把类似于牛郎这等边缘神仙的生活起居制定明白,其他还有天庭郊区的市场管理、银河对岸的违章建筑、神仙们成仙前的家属安置、成仙后的子女上学就业等等诸多历史遗留问题,都要形成条款,落实在书面上,《自由新规》不仅要突出自由,还要突出一个推陈出新!
  毛驴抱着刚刚完稿的《新规》,来找杨戬签字确认时,正遇上对方满腔的壮志凌云……结果,草稿翻了两页,便被扬手撒了一院子!杨二郎对果果及其近半个多月的心血,整体评价,与我基本保持了一致。总之,都是“狗屁啊、狗屎啊”那一套,唯一的区别,我只是想想而已,杨二郎却是直接爆出了粗口。
  这哥儿们显然愤怒到了极点,口不择言地指着驴头谩骂了半天。
  都没顾及龙妹妹惊悸不已的眼色。
  2、《自由新规》
  由我亲自执笔的《自由新规》,杨二郎只看了一遍,就满意地签发了。
  《新规》中,除了毛驴起的名字得以保留,其他内容基本被改动得天翻地覆——不但恢复了“朝会纪律”,而且涉及到天庭各个方面的细节,都有详细的指引,二版《新规》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不再以惩罚为主,而是以引导为主。我打算让全体神仙首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且非左即右,善恶之间,绝对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分界线。
  《新规》还特人性化。哪怕针对神仙的违规行为,也会根据违规动机、违规影响、违规程度,而分成不同的处罚措施,除非当事人会给天庭惹来灭顶级别的大祸,其他罪行,一般都不会麻烦到五指山监狱这类的囚禁机构。而动用“金乌”对付罪犯的极刑,从此,更是完全被尘封在了天庭的历史中。
  “学习条文”在《新规》中也比比皆是,第一章就规定了神仙们要好好读书。神仙也是需要读书的,据我了解,天庭的大部分神仙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尤其那群仙女,文学素养很差,她们宁愿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买顶帽子,在暗无天日的夏天里招摇过市,也不愿施舍点零花,给天庭书店。结果《新规》一出,却成效斐然,不出三日,连书店里的《甲骨文全集》,都被抢购一空。
  第二章诠释了励志。神仙的一言一行,都应该成为世人的处事准则,而神仙自身如果不求上进,整天悠哉悠哉,无所事事,榜样作用自然无从谈起。《新规》规定,从此,成仙的道路只有一条,行善,只要一心行善,无论你是达官显宦,还是蝼蚁草芥,死后均可申请入列仙班——果然,在人间不吃不喝追求成仙成佛的行为,很快便不再时髦了,除了精神病房的住户隔三差五声明自己梦想成真外,很少听说其他群体有何建树。就连那些得了天师指点的山妖水怪,思想也起了巨大变化,开始深入田间地头,脚踏实地的造福百姓了。
  第三章,便是举世瞩目的时间换算。说句公道的话,与人类相比,神仙的寿限,的确高得离谱,动辄成百上千岁。目前为止,“长生不老”正是人类与天庭之间最大的意识矛盾。遥远的西天佛国咱就不攀了,但这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干着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凭什么神仙们就可以生死无忧,人类就得贪生怕死啊。最终我灵机一动,蹦出一点子:天上人间,寿限相同,但时间可换算成“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如此这般,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了。没成想,此计一出却连累了地狱——二郎建议,依次类推,人间一日,地狱一年,让这帮恶魔也尝尝度日如年的感受。
  《新规》自第四章之后,便基本是一些小规矩了,处罚上也只局限于扣发当月奖金、口头警告等小手段。各位若想深究,后续章节中,必然会有违规犯纪者陆续出现,届时,大家可随意参研。
  说来也巧,《自由新规》刚刚颁布的第二天,便派上了用场。
  一群小鬼上访来了!
  天地间总有那么一类群体,对主管部门的骚乱,天生有一种近乎病态的饥渴。比如说那头毛驴,《检讨书》墨迹未干呢,就重操旧戈,四处宣泄着对《新规》的不满,还在天庭地狱中鼓动了一小撮年轻粉丝,上蹿下跳。
  上访小鬼们倒也识趣,静静地团坐在灵霄殿门口,举着一面巨大的条幅,上面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毛驴的笔迹,内容大致是:地狱工作环境恶劣,多年来没有舞蹈,没有音乐,没有生机……要求提高补贴,提高奖金,提高待遇。
  其中带头的是一只夜叉。见那厮浓眉紧锁,獐头鼠目,想必胸怀也可与阴沟相齐并论,还是那种不足以翻船的小阴沟。夜叉见围观的神仙越来越多,这才选个高耸的平台爬了上去,先一番自我介绍:“小的是地狱第三重门的绿广夜叉,此次利用休假期间,带弟兄们来天庭,可不是为了观光的。我们熟读了《自由新规》后,发现天地各界都获得了自由的权利,而单单我们地狱却被控制得越来越严,我们整天不见天日,为了维护天地间的平衡,日夜操劳,不奖励也就罢了,凭什么要把我们的日薪改成年薪!什么人间一日地狱一年,我们委屈,我们不服,我们要讨个说法!”
  我是在去兜率宫服完药回来的路上,加入围观人群的,身边正挨着刚从地狱返回天庭的牛魔王。看老牛那满脸焦虑的神态,必是担心自己的手下会惹起什么祸端。
  “牛兄,”我不得不及时提醒哥儿们几句,“那群小鬼是你的管辖吧?”
  老牛头都没扭,只喘着粗气回答:“是啊,正是我手下的一群小鬼,没想到竟如此有能耐,跑天庭惹乱子来了!哎?兄弟,南天门进出盘查的那么严,怎什么会允许地狱人员私自入宫啊?你在《新规》中不是明令禁止的吗?”
  我料想,那守门的两头笨熊绝没有私通地狱的胆气,驴子虽为幕后指使,也不可能一次性帮这么多鬼魅混进天宫……等我一眼瞅到老牛的牛皮披风,这才发现了端倪:“牛兄,你来天庭,是驾着这牛皮披风的吧,配给你的筋斗云座驾,干啥了?”
  老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要赶回来去探望牛郎织女吗,总不能空着手吧,这才从地狱带了点土特产,用筋斗云提前运了回来……”
  “那筋斗云上,有你亲自签署的免检标签吧?”
  老牛毕竟位列天宫十二属相之一,再愚笨也是有底限的。不等我说完,已恍然大悟,一声低喝:“原来这群小子是搭了我的顺风车啊!可恶!”
  老牛气极之下,手中的铁扇开始攥得吱吱作响,但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直接实施家法,直急得就地转起了圈子。我本想宽慰几句,就是,上访又算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追求公平应该是自由的基本定义吧……但在当时,这点显然并不重要,任何公益行为,若有不轨的幕后推手,性质就完全变了——我瞅见人群中有头猥琐的毛驴,正在肆无忌惮地笑!
  我与老牛中间,呼呼挤进一汉子,正是牛郎的不肖之子。牛少爷初见老牛,神色异常紧张,只轻轻呶喏出一句:“牛伯伯……”便双目含泪,难以启齿了。
  老牛见到了故友之子,赶紧止住暴躁,将对方一把揽入怀中:“牛儿,都这么高了,父母还好吗?听说你来真君府给我下请柬,快说说,家里出什么喜事了……”
  小子闻听,哭得更凶了。
  出于感动还是害怕,只要他不吓得尿裤子,我是不会多嘴的。
  3、小牛
  小牛察言观色上,还是很有天分的。
  “牛伯伯,在台上张牙舞爪的夜叉,是您的手下吧,那小子是给您找麻烦来了!”没交流几句,小牛一眼便猜透了牛伯伯的心事。见对方沉痛地点了点牛头,小伙子却轻蔑地一笑,“牛伯,那些个小鬼,哪用您费心,让侄儿打发了吧,您把牛皮披风借用一下。”
  “牛公子,天庭圣地,不可妄为!”我是真怕这家伙年轻气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新规》正推得兴起,处罚上,肯定是要打只出头鸟的。
  老牛也懂得严打时期的残酷,递出去的披风又想往回收:“贤侄啊,还是算了吧,任由他们折腾去,顶多罚我几个月俸禄……”
  那小子却不管不顾,一把将披风拽了过去,披在身上,做个鬼脸,迅速窜到绿广夜叉的身边,热情地打着招呼:“哎呀兄弟,多年没见了,来天庭也不找我,想死哥了,一直想去地狱看你呢!怎么,发达了,把哥儿们给忘了?走走走,回家叙叙旧去,唉,你爹腿不瘸了吧?你老婆不跟你离了吧?你家房子还漏水吗……”
  问候到最后,牛小子已罩着披风,把受宠若惊的小夜叉夹到了墙角。
  待确认现场没人注意时,小伙子才悄悄来到我们身边,手里提着一个牛皮囊袋。老牛说,那原是织女为牛郎绣得定情荷包,能装得下半边天的云彩呢……现在,估计里面装了一只现出原形的夜叉吧。
  牛小子嘿嘿坏笑着:“牛伯,这夜叉原来是条蜥蜴呢,还以为多大的孽障呢。”
  见事态解决得无声无息,老牛直拍打着大侄子的肩膀,咧着嘴傻笑:“你们以为地狱里都些什么东西,全是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什么壁虎、蝎子、蚯蚓、土鳖,应有尽有啊!”
  小牛再重返现场,依次把台下的小鬼朋友们逐个请进了皮囊,周围除了那头敢怒不敢言的毛驴,所有观众无不交口称赞着牛少爷的热情好客,纷纷离去了。
  待众仙散尽,我慢慢来到气喘吁吁的驴子身旁:“果先生,我虽然对你的某方面的工作,心存异议,但总体感觉你还算条另类的汉子。但你今天导的这一幕,是不是有点过于猥琐了——老毛驴,你没被狗咬过是不?”
  见我的语气越发恶劣,驴子并没表现出多少斗志,只是丢下一句“一切为了自由”,扭头便走了。我呸!不做牲口才几年啊,整天被人骑在胯下呼来喝去的,“自由”这种奢侈的生活方式,你也消费得起。
  呸!
  “上访事件”还是传到了杨戬耳朵里,他二话没说,就把负责执法的黑虎和猴子喊来,要求严格查明老牛应当承担的罪责,并按程序办理。
  这是“南天门法庭”自杨戬上台以来,头一次开张。
  也是该法庭自设立以来,第二次开张——第一次听说是为了审判月老预言失败的罪行,他预言王母一定会生个儿子,结果人家连年生了一大堆千金。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就是,预言这东西,怎么说呢,蒙对了就是预言,蒙不对就是诅咒啊。王母还预言过牛郎织女会生出怪胎、董永与七仙女会终生不育呢,后来,牛郎织女并不曾生出怪胎,但董永与七仙女也的确无后啊……然而,法庭的声誉,还是因这场悬而未解的官司,而一落千丈。
  所以,这次妥善处置“上访事件”,正是南天门法庭扬眉吐气的最好时机。
  旁听席上,早已人头攒动,但我相信,他们绝不是来关心什么“司法公正”的,他们应该是来看热闹的——天庭中,至少有一半神仙,不懂得什么叫“司法”。另外一半,不懂得什么叫“公正”。
  我和小牛,坚定地陪着老牛,站在被告席上,活像个小型作案团伙。负责主审的黑虎,面无表情,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倒是负责陪审的六耳弥猴不忘旧情,时不时地朝我们抛个鬼脸,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一本正经,当然,那副尖嘴猴腮再怎么严肃,也只像个扁倒的葫芦,减不了多少滑稽。
  敲锤开庭。
  因为人手不济,接下来的什么公诉人、陪审团、律师、现场保安……基本由猴子一人兼职了。关键这位白字先生在宣读案件材料时,就时不时惹起满堂的哄笑,等再摘述我的《新规》条款,更是颠三倒四、词不达意!
  这家伙不会是毛驴的帮凶吧!听着自己的满腹经纶,被这猴嘴渲染得支离破碎,我哪还忍得了片刻,跨过护栏就直奔了过去,一爪子抢过文稿,扭头转向黑虎:“判官先生,你们司法部门,扫盲形势很严峻啊,能不能换个念稿子不用打字幕的?”
  那黑老虎竟一翻眼皮,手起锤落:“哮天犬,你被当堂征用了,从现在起,你被借调到本庭,担任公诉人一职!”
  我承认,这屋子里判官权力最大,但总不能指鹿为马吧。我赤裸裸地回了老虎一个白眼:“对不起,黑虎判官,我今天的角色是辩护律师,这年头虽然人心不古,但真君府里也并非都是忘恩负义、利令智昏之辈,老牛虽然被调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狱,但在我哮天犬心中,他永远是我的牛大哥,对我来说,比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酷吏,重要得多了!”
  黑虎却竟自拍打着案头,吃吃作笑:“啸天,你完全可以兼顾嘛,《新规》中也没有规定,公诉人不可以做辩护律师的,但却在第五章三十八条中明确规定,法庭之上,务必以判官的法令为最高指示,不得违背。啸天,你要……违规吗?”
  我心里暗骂一声“去他妈的《自由新规》三十八条”,但扫了一眼拥挤的旁听席,还是压抑住满腔的愤懑,就着手中的文稿,慵散地念到了末尾。其实公诉书从头到尾也没给老牛罗列出多少罪名,几个现场证人的证词也都模棱两可,达不到陷害忠良的效果。结果,最终能套上《新规》条文的,顶多算个管教不严。
  这点小罪,老牛领个“扣发当月奖金”的处罚,已经很给天规面子了——我会心地笑笑,就那俩酒钱,实在不值得申请辩护。当黑虎煞有介事地读完宣判结果时,我正要上前搀扶老牛回家喝两口压压惊,却忽听台下传来一声驴叫:“老牛,这个月,地狱里有奖金吗?”
  黄牛倒也实在:“没……没有!”
  黑虎显然对扰乱自己职场的行为极为不满,粗声粗气地吼道:“这月没有,下月还没有吗!哪个月有哪个月扣!”
  毛驴却笑嘻嘻地离席而起,边说边跳上了公诉台:“《新规》规定,扣发当月奖金,当月就是当月,哪能随便改动,所以如果牛魔王当月不发奖金,这种处罚岂不形同虚设吗?”
  我知道这小子最近的兴趣,完全落在了挑《新规》的毛病上,今天可算找到了个小针眼,而且,还站在这么一个可以把针眼无限放大的平台上!
  我的软肋,隐隐一痛。
  “《新规》的漏洞只是其一。其二,今天的裁决也有问题,公诉人只知道追究小鬼聚众的监管责任,那小鬼是如何进入的天庭,难道不比一次非法聚会更加可怕吗?今天的事件,如果不能搞个水落石出,作出严厉的判罚,大家想想,天庭生活逍遥自在,如果不加节制,那地狱的邪魔鬼魅,个个慕名而来,天庭将会是一派什么样的景观?”
  天庭以后会成什么样的景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出面反驳,整个法庭必将成为这头犟驴的演播大厅了。
  4、在天庭公堂上
  在天庭公堂上说事,自然离不开天庭规章。
  我缓缓站上辩护台:“刚才果先生指出的《自由新规》不足之处,我作为责任编纂,一定会详加斟酌。至于小鬼们的升天渠道,牛魔王早已坦白,涉案工具筋斗云也已上交,老牛同志还提出回老家反省半个月的自我处罚申请,而且二郎真君也针对公务筋斗云私用一事,作了系列指示,不日就会出台相关措施。如此这般,果先生还满意吗?”
  哥们出手,灭害效果,一目了然,毛驴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两只耳朵,瞬间垂到了腮际。然而,我却意犹未尽,匡正完了睽违,再激扬激扬郁滞呗:“黑虎判官,如果我没记错,《新规》第六章四十八条规定,凡未经传唤,私入公堂者,是杖责八百还是掌嘴二千来,啸天真是记不牢了……”
  黑虎一听,顿时眼冒精光,一定没想到这么温情的一部天规中,竟还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刑文!用手指蘸着唾沫扒拉片刻,便敲着锤子狂喜:“掌嘴二千!是掌嘴二千!六耳弥猴,立既给这头驴子落实……”但等看清那薄弱的猴爪时,黑虎却又连连摆手。再仔细搜寻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牛少爷粗壮的臂膀上,然后贪婪地断然一指,“小子,你来!”
  为了保证行刑者的体力,行刑期定为三天三夜。但小牛那耳光却抽得相当有激情,每天几百个下来,都到不了天黑。
  小牛忙着与毛驴亲密接触的时日,我也利用服药空闲,向老牛透露了牛郎的死讯。只是涉及到死因时,我却闭口不提。果然主奴情深,牛魔王放声痛苦过后,便老泪纵横地回忆起多年以前,自己与主人一起在人间时的亲昵种种……
  我是条见不得男人哭的狗,忽然想到了太上老君的救命仙丹,便赶紧拍了拍对方抽搐的牛背:“牛兄,一会儿我要去太上老君那儿服药,兜率宫可不缺起死回生的灵丹,反正小牛还需滞留几日,你何不去求求那老仙,说不定讨得一粒,救活了牛郎,岂不成了喜事!”
  老牛大喜,赶紧止住悲伤,双背一展,那披风便如一对张开的蝠翼,载着我俩,疾速飞向了兜率宫。
  太上老君把我需要服用的最后一粒丹丸,用温水化开,递到我跟前,顺便目无表情地告诉老牛,救命仙丹自然不缺,但需要置换——什么?得花钱啊?这是“兜率”宫,还是“兜售”宫啊,直接改成“老君药铺”得了!
  老牛却二话没说,张口吐出嘴里的芭蕉扇。
  我一口吞下药水,在忿忿不平地递还杯子时,也同时递出了那粒珍藏的碧水珠……
  太上老君扫了一眼我俩手中的宝物,看样子都懒得嗤笑:“像这等档次的货色,至少需要一百来件……当然,我这儿正缺一个烧火童,你们若有心,可以留下一位,做一千年的勤杂工,这也不违背《新规》中一命换一命的条文。”
  老牛正要报名,我赶紧拉住他的手,一边往外拖一边回头朝老药贩子解释:“老君,这人员调动总要与真君府请示的,此事再议啊,再议。”
  一路上,我是费尽了口舌,给老牛灌输着事业的重要性、生老病死的自然性……可惜这牛脑子已然钻进了牛角尖,就一味想着找真君递辞职报告,给他主子续命:“莫说卖身一千年,就是一万年,我也要救活我的主人!”
  老牛收起披风的那一刻,好像已经下了莫大的决心,口气坚固得像真君府门前那座巍峨的岩山。而且在等待杨二郎回府的两天里,这句话老牛每天都会说几遍,遇到人便说。
  直到其中的某一遍,传进了行刑完毕的小牛耳朵里。
  那天晚上,大家喝了点桂花酒。
  一是祝贺我的病痛完全消失——王母也传过话来,答应择日为我解除周身的玉女结伤,彻底恢复我的男人体魄。二是杨戬尊重了老牛的选择,还特意把外地的兄弟们全招了回来,给老壮士饯行。
  二郎正讲到:“……我真君府的男人,到哪儿都是条好汉,锅炉工怎么了,牛大哥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甘愿深入底层,受千年劳役,这是何等大德啊……”
  我也正眼含热泪听得聚精会神,却忽然感觉被人拽了拽尾巴!
  回头一瞧,正是牛少。
  对方轻轻朝我勾了勾手指,便独出了大门。我四下瞅瞅众兄弟们正一心一意与主人搞着温情互动呢,完全没人注意我这条狗,这才悄悄溜出了人群,找到了门外的小牛。
  小牛一定揣了满怀的心事,呶喏半天,才把意思表达了个大概。原来,这小子听说了太上老君的要求,便一心想去参加兜率宫的招聘,可惜,老头子招工有条红线,必须是家畜,按人家的话说,牲口本分,做了一辈子牛马,任劳任怨。得道升天的人类,却大都矫情,干点活挑肥捡瘦的,还得预防坚守自盗……总之,小牛是人类,还是娇生惯养的神二代,绝对不达标的,长得再憨厚也不行。
  “啸天神君……”牛小子开始渐入正题,“我听说你跟六耳神君私交甚好,可否借他的救命毫毛一用,将我变幻成一头家畜啊,这样,我便可以去应聘兜率宫的锅炉工了,被我气死的老爹,也可以死而复生了。”
  我虽喝了点酒,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小子,你知道那份工作的合同期限吗?一千年啊!莫说你现在还是成仙班的在校学生,就算你毕业成仙了,一颗凉心也只能维持你一百年的生命,寿限一到,凉心融化,你在那种低劣的工作岗位上,根本换不到可以继续维持你生命的冰心,更不要说颐养千年的晶心了,你是打算百年之后就要魂飞魄散吗?”
  “长命百岁”对神仙来说,基本算是“夭折”。
  我想自己分析得已经够透彻了,可惜,这天上人间,姓牛的可能大都一个脾气,认准的事,打死不回头!我正勉为其难,那六耳弥猴却踏着醉步晃了过来,不会是天意吧!我略一调整思路,主动迎了上去:“兄弟,最近身处事业上升期,感觉不错吧?”
  “说……说笑了。”猴子一把揽住我的狗脖子,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嘴里吐着酒气,把小牛递过来的餐巾纸一巴掌拨开,“这……这天庭的官不好当啊,尤其二把手,虽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看似风光,但憋屈啊,活儿……全哥儿们的,功劳……全人家的,你看那黑老虎,在真君面前那红的啊,都茄子了……”
  我一瞅身边火急火燎的小牛牛,赶紧干咳一声:“那啥,兄弟啊,你那条救命毫毛,当初在我手里,我托松毛鼠还你,你收到了吧?”
  猴子面色潮红,一只手真接伸入怀里,掏出一锦盒,另一只手却拍打着我的狗头,手劲很大:“我们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什么猴毛狗毛的,喜欢,尽管拿去,送给你了!”
  笨嘴笨舌的小牛见状,竟感动到痛哭流涕,口中一个劲地念叨着:“这下好了,父亲有救了,我终于可以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我从小离开母亲,是他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喂大……”
  我望着头顶的月亮,想到了远方的玉兔,也忍不住悲切起来。那醉了酒的猴子却只顾隔岸观火,还偶尔指点着牛牛的语病:“什么?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的?啧啧!这孩子的生活标准,是够低的……
  我因此而记恨着猴子的幸灾乐祸。第二天他醒酒后问我要还看家法宝时,我拒绝了。他再坚持时,我便把盒子还了他。
  里面,放了根狗毛。
  5、我借口
  我借口约了王母,没有陪小牛去参加应聘。
  我害怕看到小子变成畜牲那一幕时,我会泣不成声,即便流不出眼泪,也总会引起太上老君的怀疑。
  三天后我才从老牛的哭诉中了解到,牛郎复活了。他还说到,小牛提前结束了学业,化身一头青牛,报考了兜率宫的神务员。而牛郎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只道是儿子出息了,还逢人就夸呢。
  老牛递到二郎手里的辞职报告也取了回来。回地狱复职的前一天,还回请了大家一顿,算是给前几天伤心欲绝的弟兄们压了压惊。
  压惊宴我和黑猫都没参加——王母为我解除十八道一级玉女结伤,需要凤凰山的十八条彩色凤凰的尾羽,黑猫正在帮我通宵达旦地打扫凤巢呢。
  半夜时分,羽毛基本凑齐,我正要约黑猫吃个宵夜啥的,却瞅见这厮正望着满天的星星出神。他还抬手指着最北面的一颗明星,悠悠地说道:“啸天,你看那颗北极星,多美啊,如果我能化身一颗星星,此生便了无遗憾了。”
  我因为对月亮的偏爱,所以对星星并不怎么关注,但北极星毕竟是群星中的极品,牌子硬,还亮得鹤立鸡群,所以我禁不住由衷赞美几句。黑猫对自己的梦想,越发的爱不释手:“啸天,一个神仙如何才能变成一颗星星啊?”
  我知道,所有关于神仙逝后会化作星星的传说,都是骗人的。神仙等心脏过了保持期后,会跟人类一样重新投胎,进入下一道轮回,只是轮回半径比人类大点而已。我刚想点拨一下黑猫,但又实在不忍心忤逆对方刚毅而憧憬的目光,只好轻叹一声,随声附和道:“十三,我只听说如果神仙终生不违天规,就算寿终正寝时换不到不老之心,也可修成星宿,在天空中永恒闪烁……”
  编到最后,我感觉自己都有点结巴了。
  没想到如此笨拙的谎言,竟惹得黑猫豪情万丈起来:“好的,兄弟我就跟天规耗上了,从此以后,我一定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严格规范自己的日常行为!啸天,你多给我整几本《新规》,我床头饭桌都备着,有时间就翻翻……对了,关于自由的那部分就不需要了,我只需要那些让我不自由的章节。”
  我豪迈地点点狗头:“好,兄弟成全你!”
  心中却感慨,耗吧耗吧,跟天规耗一辈子,即便死后未尝所愿,也能在天庭祠堂里混座贞节牌坊吧。我又想到,撕下的另一半《新规》也别浪费了,回头就给驴子那群同样与天规耗着的自由卫士们送去。
  忽然感觉,那竟是另一种境界!
  驴子肿胀的腮帮子还没消利索呢,又站在街头上宣扬所谓的自由至上了。
  我此时已完全恢复了人形,除了要按时舔一口脖子上的月形药饼外,与中毒前毫无异相——那月饼本是金蟾送我败火的,王母竟物尽其能,将十八条凤尾精华融了进去,制成了疗治玉女结伤的良药。
  驴子回头瞧见我,并没吃惊,也没认错人,只淡淡地问了句:“啸天,《新规》中第六章二十二条,明确赋予了神仙具有自由演讲的权利,你可不能再找我麻烦!”
  我望了望围着毛驴的一小撮信徒:“果果,聊天无罪,但传播邪教学说,可是动摇天庭根基的大罪,是要判终生监禁的……”
  驴子望着弟子们眼中渐露的惧色,终于急了:“什么邪教学说,自由怎么就成了邪教学说了,我们哪个神仙内心不渴望自由,推崇自由,连天规不都定名为《自由新规》了吗?我感觉对自由的宣扬,无论什么程度都不为过!”
  我冷笑一声,将手中一摞半拉子《天规》往对方怀里一摔:“是吗?自由当然无罪,但你的自由如果突破了《天规》的限制,你会受罪!”我说完,抬手轻轻拍了拍估计还麻木着的驴腮,以示友好,“果果,未来几日,我受真君指派,要去趟月宫探望莲姑娘,你倒是可以自由一段时间,我建议你的行为不要过于激进,也别对我编的《新规》苦大仇深,我毕竟为你保留了《自由新规》的题目不是?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已向二郎真君保举了你,来接替《新规》的后续完善工作,兄弟,天庭未来的秩序就交给你了,拜托了!”
  宠辱之间的瞬间转换,竟让对方那双驴耳朵,大幅度起落了几十个回合,活像只要起飞的瓢虫。从流浪街头的愤青,到执掌法典的神吏,跨度也着实超出了一头驴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自己的谦让,变得不那么言不由衷:“神君,我驴果果何德何能,怎能窃取您的成绩……不过,如果您真信得过我,我一定肝脑涂地、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我并没等他说完“死而后已”,便将天规编纂室的钥匙扬手丢了过去。
  我最终只凝重地丢下一句:“果果,任何一部为公众服务的法令,都不能极端自由化的。记住,天庭中的每一条天规,目的都是为了让神仙们的生活,更有秩序。兄弟,有条不紊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赶往了月宫。
  那儿,有比《天规》更让我牵肠挂肚的东西。
  我是受命来月宫看望莲姑娘的。
  所以我一跨入月宫大门,首先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小丫头。但从第二眼起,我的视线,便再没离开过玉兔那张清秀的脸。
  金蟾在旁边一个劲报喜:“近来,玉儿失忆的情况,有了很大好转,对我和小莲子也越来越熟悉了,还能开口说话,睡觉时间也不那么长了,她说不定能认出你呢,要不,你上前叫她一声,看她有什么反应,吴刚那天来,她就没怎么陌生……”
  我心中的磐心可能因屡屡受挫,定力骤减,随着与兔子的距离越来越近,心口处竟怦怦跳得厉害,这对清心寡欲的神仙来说,绝不可思议。当然,再意乱情迷,我也知道生命的价值,步入一级玉女结的有效攻击距离前,我还是毅然止住了脚步——王母曾反复告诫过,如果自己再受一次玉女结伤,便说明我贼心不死、屡教不改,是个彻头彻尾的登徒分子,断然不会有康复的可能了。
  我就这样不远不近,静静地注视着玉兔。
  我看着她轻轻地旋转、微笑、叹息、凝望、若有所思……直到慢慢朝我走来!我的心脏牵连了我的伤口,我赶紧把药饼塞进嘴里,像只肚子一鼓一鼓打呵欠的蛤蟆。我慢慢后退着,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但当玉兔对我说出第一句话时,我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任由危险,步步逼近。
  “你……是新来的吗?我不认识你。”
  我把药饼一口吐掉,全不在乎胸腔内翻江倒海的痛:“嘿嘿,正好,我也不认识你……缘份呐!要不,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忽然想起与玉兔初次相见的场景,赶紧模拟,“我乃二郎真君府内的待从……噢,总管,哮——天——犬……噢,其实我原名是叫啸——天的……噢,不是气管不好的那个哮……噢,是气管很好的那个啸……”
  兔子却丝毫不解风情,只疑惑地转向金蟾,笑着问道:“婆婆,这条狗疯了吗?”
  我狠狠地咬着牙齿,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绝望和悲恸。
  我依然眉头攒聚,几近崩溃。
  我的确要疯了。
  6、玉兔
  玉兔虽失忆严重,好在玉女结已收发自如。
  每次“邂逅”时,她都会把我当作很久没见的老朋友,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有几次,我甚至可以像个正常的熟人那样,在很近的距离为她吹掉落在眉梢的冰晶粒子——我每天都会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过家家一样,在她转身即忘的瞬间,频频与她擦肩而过。
  我享受了三天三夜自导自演的温馨画面,便起了变化。
  这天,金蟾与小莲早因为受不了我俩这种无聊的低级游戏,早退避三舍了。我刚在院子里与玉兔相互道着第一百零一次“你好”,吴刚却一步闯了进来,好像捡到了元宝似的,嘴角都咧到耳朵后了:“桂树!桂树不长了!那冰窖洞口的桂树,今天一点没长呢!”
  我心烦意乱地赶紧拿指头止住他:“嘘,小心别惊扰了玉姑娘……”
  吴刚这才照顾到现场的气氛,及时闭严了嘴巴,但内心的狂喜,显然一时半会难以按捺,直激动得摇头晃脑,像条望着油条的饿狗。心说别再憋出个好歹来,我还是体谅地小声问道:“那桂枝不长了?缺水了吧,再说大冬天的,不长也正常啊!”
  吴刚一个长舌伸过来,尽量压低声音,其实大得很:“不正常!绝对不正常!我在此砍了几百年的桂树,对这东西太了解了,当年玉帝给我的指标,是绝不允许桂树长到冰窖洞顶,我几乎每天早晨都把它砍到根部,结果,不出半个时辰,它就能疯长到洞顶,而且天天如此,断水断肥、脚踩脚碾,全然不起作用!”
  “咦?那你每天砍下的树枝,哪儿去了?”
  “桂花啊,那些树枝落地便成了桂花,然后被嫦娥用来酿酒……咱先说正事!你们一定要去看看,现在,那桂树却一动不动了,啸天,你说奇怪不,嘿嘿,如此说来,我再也不用受那砍树的刑罚了,再也不用了!”
  说到动情处,那吴刚眼睛里都含了泪花,可见这几百年的心灵创伤,着实不浅啊。
  面对如此热情的邀请,不去现场观摩一下,毕竟不太礼貌。再说玉兔在院子里兜了十几天,也需要出去散散心呢,等我小声过去商量着,想不想出门转转?小妮子竟满口答应。我深深沉浸在被信任的喜悦中,跨过门口的台阶时竟计算失误,一个趔趄差点趴下,但听见身后“咯咯”的笑声,我干脆放弃了挣扎,大大方方地上演了一幕“狗啃屎”。
  我喜欢看玉兔高兴得前仰后合。
  我们到达冰窖洞口时,正看见金蟾站在桂树前发呆。
  从冰窖窜出来的小莲,却捧着什么物件,高兴地直嚷嚷:“婆婆,这洞里还有石灯呢,多漂亮的莲花石灯啊!”
  我仔细辨认,果然是当初贮藏在洞内的宝莲灯,如今被莲丫头寻到,想必是天意。我赶紧将小家伙招至跟前,告诉她这是妈妈留下的东西,务必好生保存……小莲一听,竟口中喊着妈妈,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金蟾回过神来,也过来帮我劝说,小妮子却越发来了劲头,不但音阶提了几个八度,泪水也流成了小河,滴在怀中的石灯上,簌簌作响。
  再过片刻,被吴刚拨弄的那棵桂树,竟突然蜿蜒不止,最长的那枝触角,一直伸到了小莲怀中的宝莲灯中。小丫头早已止了哭泣,众人也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我刚要起身把小莲护在腋下,那蔓长的树条却自根部一截两断,断掉的部分活像条脱落的壁虎尾巴,在小莲贮在石灯的泪水中蜷曲片刻,便“腾”的一声,化作了一簇蓝色的火苗。
  火苗活泼地攒动着,煞是喜人。
  我忽然记起了圣母临终前的遗言,这灯火一定会在三十天后复燃的……而且灯火里还有什么蹊跷,等着儿女们参透呢。我仔细瞧了瞧那火苗,与最先燃起时,并没什么差异,只是当初的火苗是从石灯内部喷出的,而这一簇,却是游离在莲丫头的那一汪泪水之上。
  因为我凑得太近,莲丫头开始用手护住灯火,满脸狐疑地望着我,标准一副防火防盗防黄狗的小嘴脸啊!等我想再转过去继续端详,却被对方彻底地用身子遮住:“哮天犬,你要干嘛,这小灯可是我先捡到的,就算以前是你的东西,你也是当破烂扔掉的,想要,没门!我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是不是想抢回去讨好玉兔姐姐啊!”
  耶?这不提醒,我倒还没考虑那么周全呢!
  我假装把脸一黑,屈张着两只大手,在小丫头的头顶上舞动着,嘴里发出如临大敌般的呜呜声……结果,这成了我今生最后悔的一次嬉皮笑脸——只听“扑”的一声,那火苗竟脱离了石灯,如一团霹雳,重重地撞在了我的胸口!
  在我身躯飞落十几米外后,那火球立马便展开了第二次攻击——第一次命大,亏了胸口挂了护心的药饼,如今药饼已被撞得粉碎,再来一次的话,我想自己也比那药饼囫囵不了多少。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金蟾大喝一声:“小莲,收心!”
  那硕大的火球才瞬间止住,“嗖”地一声返回了石灯,立马恢复了先前蓝幽幽的柔顺!我心中不禁暗暗叫娘,汗如雨下。
  我那救命婆婆毕竟见多识广,一瘸一拐地来到小莲身边:“莲啊,从此,这盏宝莲灯,便是你娘留给你的圣物,但它没有识别善恶的能力,它只知道去保护你,无论你受到任何攻击,哪怕是善意的,它都会迅速作出反应,除非你在第一时间用意念去制止它,这几日我教你的收心术,便是为此准备的,你虽是仙家后裔,但没有入例仙班,身上也没有玉女结,如今,这宝莲灯却是强玉女结千百倍。但你一定要记住,它可以保护你,但也会伤及无辜,所以,你一定要有对好人坏人及时的判断能力,像刚才你的啸天哥哥,因为开个小玩笑,就差点一命呜呼。”
  小妮子终于意识到,刚才放出的火球,可不像平常踢个毽子那么简单,赶紧恬着小脸向我道歉:“啸天哥,刚才让你受伤了吗,都是小莲不好,你可不要生气啊,要不,这灯借你和玉姐姐玩一会儿?”
  我望了望那簇诡异的小火苗,赶紧摆着手,婉言谢绝。
  火,果然不是用来玩的。
  等我弯腰划拉着散落一地的药饼渣子,金蟾过来拍拍我肩膀:“啸天,你受了一次灯火攻击,也算因祸得福,不必天天啃药饼了,你的玉女结伤已完全康复。”还没等我喜出望外呢,对方就追加了一句“但是”——但是,这灯火本是月光所生,每当出现月食的情况,我还是会发一次病的,所以月食那天,我一定要拼命追着月亮光明的那一面跑,否则,月光被遮住的时刻,我必会生不如死,痛苦难当!
  现在明白,“天狗吃月亮”这类污蔑了我几千年清誉的荒诞传说,有多该死了——若不是怕越描越黑,我早盘踞在天庭各大媒体头条上,天天喊冤了。
  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吴刚在冰窖洞口的新发现,引起了我更大的兴趣。
  第九章  守规
  九月小,二十二
  1、吴刚发现
  吴刚发现了几行在冰壁上印出的小字。
  冰文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份人个生平简介,李冰的。
  就是杨二郎他爹那个李冰——我李冰,本是灌江口中一凡夫,因欲望疯长,逆天行事,应遭天谴,天庭却念我治水之薄功,免极刑。惭愧之余,化身为桂,受几十年刀斧砍伐,今孽欲尽消之际,愿化身为萤火,自此与孤灯长伴。吾深知,天地之间,欲升则孽起,欲灭则孽消,且善进为良,孽进为障,凡吾后辈,切记切记。
  文字两边,还有一副对联:火困灯台则至光明,火纵原野则至涂炭。
  没有横批。
  以上这份文笔,虽不晦涩,但我后来能倒背如流,却完全倚仗了自己的玉兔妹妹。当时,这冰壁上的文字,消弥得极为迅速,我马里马虎地读到一半,眼前就基本一片冰清了。好在失忆的玉兔竟有着惊人的速记能力——我急得抓耳挠腮时,一低头,发现兔子正捏着一段桂枝在地上划拉呢。
  我确信,兔子默写的文字,标点都没错一个!
  我最终将李冰的遗言,用桂枝沾了红艳的桂花汁,一字不落地记录在莲丫头的袖口上,并百般叮嘱她,长大后一定要用心参悟,这毕竟是老父亲的毕生心血……但小妮子对“父亲”的概念却淡如浮云,连其与亲娘的关系,都理会不清。
  我正打算再重申几遍,却被金蟾一把拉住:“啸天,小莲就交给我吧,刚才收到天庭的流云行书,二郎有要事相商,要求十二生肖立刻返回天庭,你还是带玉姑娘赶去吧。”
  这是二郎真君代理玉帝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组织大型会议,自然缺席不得。再说月宫这边环境纯净,小莲又有了石灯的庇护,应该万无一失,我的探视任务也算圆满。而我与玉兔身居十二生肖要职,若继续如此放荡,也实在对不起那每月的三朵棉云和半斤蟠桃果汁——流云行书上说,这是财神部门刚刚给“神务员”们拟定的月薪。
  我朝金蟾点点头,再转身对着吴刚说完几句拜托,便诚心怂恿着玉兔:“想不想去天庭开开眼界啊?”
  小妮子自然欣喜,“动如脱兔”也果然不是吹的,若非狗的身手同样有几分敏捷,都差点没追上被兔子瞬间发动的筋斗云。
  这次会议的范围很广。
  名单上除了我们十二生肖,外加雷公、电母、小龙女,还列席了在海上闹过事儿的哪吒和八仙,所以我预测到,会议主题必定与“海”有关。
  咸鱼翻身的毛驴负责点名,虽然哪吒请假,八仙也只来了铁拐李和何仙姑,但会议还是照常举行。这次我猜得有点偏颇,会议的主题,是与“河”有关。天庭的银河,俗称天河,多年前就已经断流了——由此推断,关于“天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划出来阻止牛郎追老婆”的传说,缺乏考证。天河是天庭中唯一的一条景观河,虽说天庭没风,就算干涸见底,也断然不会引发沙尘暴之类的极端天气,但“天河”变成“流沙河”后,在观瞻上还是有很大落差的。
  这次河道治理,其实另有噱头。
  雷公的一位远房表弟,就那个叫雷神的,要来探亲。
  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串门。这位雷神早在多年前就外出拜师,学成后就留在了那方遥远的净土发展,叫什么天国。传说那也是一个神界国度,但比天庭“神”多了,至少,那儿漫天飞舞的天使,就比我们的大蛾子年轻漂亮,而且每个神仙的名字也起得浪漫而大气,什么太阳神阿波罗、美神维纳斯、智慧女神雅典娜……你再瞅瞅我们,什么铁拐啊、仙姑啊、牛头马面、鸡狗猫鸭啊。
  估计杨二郎望着一屋子的土特产,心里也凉了半截:“雷公,你那表弟一定要来吗?不行你就去趟算了。”
  雷公一听,当场便急了:“真君,我是真不能再去了,正因为前年我去过一次,这次表弟才出于礼节,回访一下。那次可把我糗到家了,我那表弟,在当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神物,我这一到,人家是列队欢迎啊!我这正自卑着呢,忽然发现,咦?大夏天的,天空中竟飘飘洒洒白茫茫的一片,这不典型的六月飞雪嘛!我当时就想,总得拿我们天庭融洽的上下级关系,壮一下声威吧!然后,就对着一大群天国接待人员,惊叹了句——这么大的六月雪,得多大的冤情啊!你们天国的自由风气,够歪的……”
  “结果呢?”众仙异口同声地问。
  雷公因过分激动,面色,略显潮红:“结果,有个叫什么咒死的头头,微笑着回答,先生,您刚才看到的,不是下雪,而是天使掉毛——雷公先生,您怀疑我们的自由风气,那您觉得,一个任由卑贱的天使到处掉毛的国度,还不够自由吗?”
  杨二郎长嘘一口,背着手,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那不是什么咒死,那是天国的诸神之首,宙斯先生,我怀疑这次雷神来访,定是受了他的指使……”
  小龙女实在受不了杨戬的焦躁不安,上前劝道:“二郎,你也不必过分忧虑,即便那雷神奉了圣谕,存了觊觎之心,对我们天庭也造不成多大危害吧,大家天各一方,对方没理由生什么侵吞之意啊,想看就来看呗,大不了我们把环境改善一下,莫落了别人的笑柄……对了,今天邀大家来,不就是为了修复天河的吗?”
  谈到这儿,雷公电母就有话说了。
  原来,天河之水,为无源之水。很久以前,太阳里还没圈养执法金乌,光照正常的情况下,龙族部门每年也都不忘为天庭备点降水指标,定时安排雷公电母,在天庭上方鸣雷降雨,至少能满足整条河常年碧波荡漾、水量充盈。而且下完雨,还能生几座虹桥,让青年神仙们有个释放荷尔蒙的浪漫场所——噢,神仙不能搞暧昧,那时的对外口径,都是为小朋友们准备的滑梯。彩虹散尽,还会生成彩霞和棉云,彩霞可以织天衣,棉云可以当零食。据说,那时的棉云丝丝香甜,沁人肺腑啊,完全不似现在人工降雨生成的棉云,口感尽失。
  一谈到吃,女人便急了,玉兔刚要开口,便听何仙姑在旁边抢了高腔:“俺这含奇忙,这次升天的调动手续含木办泥,木空儿待这里等,如果就天庭恢复下雨这点事儿,俺看中,就这木定了吧!”
  呃……这位哪里是下了趟凡,简直是下了趟乡啊!
  铁拐李也不愧为一个锅里摸勺子的伙计,一个劲地捣着拐声援:“中!中!俺看中!”
  大家见八仙的热情如此高涨,也纷纷表态,为了美化一下天庭环境,是应该恢复天河最初的面貌,甚至那蟠桃园啦、天马圈啦、天兵天将的营房宿舍啦,都要好好整理整理,最好让赵公明批点资金,该修的修,该换的换,至少也得粉刷一下,看上去焕然一新。还有那灵霄广场,也要装扮一下……
  当然,最欢的还是雷公。他对大家的每一条建议,都近乎感激涕零,他一直在人群中不停地手舞足蹈,左拥右抱!要知道,平常这厮遇到我们这些个动物随从,可是要躲着走的,他自称小时候被咬怕了——可见“面子”这东西,的确丢不得,否则,会比面对肌肠辘辘的野兽,可怕百倍。
  至于,它带来的狂野和不可预测,究竟是种智慧还是愚昧……没人在乎。
  2、天庭居民
  天庭居民迎来了有生以来,最轰轰烈烈的一段时光。
  首先,大家找到了多年前的天河规划图,并自觉分工,卖力地劳作。适时,八仙人员已凑齐,山羊与松鼠训练的草头部队也能上阵了,小龙女也回龙族将会降水的能手悉数带来,交与雷公调遣……一时间,整个天庭突然变得热火朝天,熙熙攘攘了。
  不到一天,大街上更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开始,看热闹的居多,不多时,观众们便受不了场面的怂恿,纷纷加入劳动的行列。其中,有悠然自乐的僧侣,有带薪休假的织女,有舍弃周末双休日的成仙班学员……可贵的是,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是没有法术的,他们哪怕搬动一块小小的天砖,都要约上几十个人,齐心协力使出吃奶的力气。
  他们还不计报酬,毫无怨言,功劳薄上甚至都找不到他们的名字。
  在神职人员和志愿者们的共同努力下,不出三日,天河风景区便初具规模了——河水从凤凰山坡的梧桐林中缓缓流出,途经瑶池、蟠桃园、真君府门前,再绕灵霄宝殿转一圈,穿过兜率宫后花园、天马圈、天兵营,最后在二郎山湍急成瀑布,泻入五指山的掌心地带,形成一个偌大的堰塞湖。
  天河便就此止住——雷公的工作很显重要,降水量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少了,则湖水不充盈,多了,天河泛滥,哪怕一滴落入凡间,也会引发惨绝人寰的洪灾。
  天河流畅,很快便带来了沿河的繁荣,各类店面、河景住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昔日萧条荒芜的流沙河道,顿时成了鸟语花香、莺歌燕舞的小天堂。二郎一见试点成功,立马在整个天庭中展开了“天堂梦”行动——以天河流域为带动,将天庭根据不同的地域职能,以当地的地标式建筑为中心,划分出一个个小型的神仙集聚区。有瑶池疗养区,凤凰山旅游区,兜率宫工业区,天兵军事区,天马养殖区,鹊桥居民区,牛郎农牧区,五指山素质教育区……等等。
  不出几日,整个天庭的格局就变得整齐化一了。各个小区布置得错落有致,小区间的道路也修整得横平竖直,甚至公寓楼上还统一挂上了门牌号——至少,再没发生过“吕洞宾喝醉了酒敲错何仙姑宿舍门”的窘况。
  雷神来访的那天,场面相当隆重。
  那二十一响雷鸣,翩跹不止的彩凤,彩虹织就的地毯,一百零八种乐器奏出的和弦……咱就不细说了,单说这奢侈的天女撒花,就让来宾大跌眼镜。
  天庭没有掉毛的天使,但有的是蟠桃花瓣。蟠桃花瓣珍贵之处,在其凝聚了蟠桃的所有精华,且花瓣从桃树上摘下,要马不停蹄地带到现场,立即扬撒,才能产生色香味俱全的保健效果:再平常的神仙,观之一眼,则永世双目清澈;嗅之一味,则永世气定神闲;尝之一片,更是登峰造极,永世百毒不浸,元神不灭——虽然宣传上有点夸大其词,但除非一等一的贵宾,是断然享受不到这花雨待遇的。
  似这等天庭独有、价值连城的稀缺之物,撒花的天女们却没露半点吝啬,一撒一大把,从雷神落地,一直撒到雷神入席,直惊得小子眼都直了。我趁大家不注意,弯腰拈了两片花瓣,迅速按进玉兔嘴里。
  兔子嚼了两口,却双手抹着嘴唇,呸吐不止,嘴里直嚷着:“苦死了、苦死了……”好在大家正忙着迎接贵宾,没人注意。我刚要上前止住小妮子的喧闹,却被黑猫拽了拽衣角:“啸天,那桃花瓣并非蟠桃园所产,净是五指山送来的山寨货,不但治不了病,还要小心农药中毒呢!”
  我就说保健品夸大宣传会害死人嘛!
  我终于不再把精力放在满地的残碎花瓣上,但也不想进屋参加什么欢迎宴会,只是黑猫喊我半天,说餐桌都是有名有姓摆了坐牌的,空荡荡的不够礼貌……迟疑片刻,我还是招呼了玉兔,进屋入席坐定。
  天庭节俭,宴会厅是由灵霄宝殿临时改建的,餐桌也都是由各部门的办公桌临时拼凑的,但材料却不含糊,清一色的陈年蟠桃木,还纯手工打造。那雷神倒也识货,把手中的神锤往桌了上随手一放,便双手抚摸着案板,口中啧啧称奇!这也难怪,想那天国成立毕竟不足百年,咱天庭马圈里扔个橛子过去,都能成文物。
  毛驴得了二郎暗示,扬声宣布宴会开始,并安排杨彩起舞助兴,还让玉兔代表月宫为贵宾斟桂花酒——在过去,这本是天庭宴会必备的程序,但如今玉兔动辄神智不清,闹出乱子总是不妥吧!我刚要起身代劳,却被毛驴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忿忿不平地坐回了原位。
  但我发誓,接下来的乱子,真不是我咒的!
  不知道是桂花酒的味道过于诱人,还是雷神兄弟过于饥渴,玉兔刚斟满了第一杯,对方就手起杯落,一饮而尽。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在天庭是闻所未闻的,而且玉兔壶中的酒份是正好斟满一圈客人的,所以接下来雷神举着空杯要酒的穷酸相,足足持续了几十秒,玉兔连头都没回。
  原来,“海归”跟他表弟一样,也是个要面儿的,大吼一声:“酒呢?没酒了?”
  玩雷的声音,大家也体谅,这声霹雳就算说悄悄话了,所以在座的纷纷提示玉兔,手中的酒先照顾客人。问题就出在,当时的玉兔,什么行为都是半机械化,安排她斟酒,她就一定会把全桌的酒杯先斟满一圈,至于要中途插队,管你什么雷神雷仙的,一边玩儿去!
  雷神见自己的小声小道没起作用,这才真正有点恼火,上前就要拽兔子的胳膊!我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起身解围。身子还没窜出案台呢,就听见“咕咚、咕咚”两声巨响——可惜,还是措手不及,晚了一步!
  说实话,我是真心打算出手救雷神的。
  第一声“咕咚”,是雷神遭受一级玉女结后飞撞在横梁上的声音。第二声,是落地。当然,堂堂天国一级神尊,也是有点手段的,自己被摔得像头死猪,那桌上的雷锤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匆匆打个激灵,便径直翻着跟头砸向了玉兔。
  我恰好赶到了事发地点。
  我知道玉兔的玉女结对兵器是不起作用的,所以想都没想,便将小白兔往身后一拨,掏出怀中的碧水龙珠,只朝飞来的法器吹了一吹,那锤子便“吧嗒”一声,化成了一坨鼻涕,落在了地上。
  我望了望错愕的雷神,只好无奈地耸耸双肩:“哥儿们,你这兵器,水分不小啊,哪个铁匠铺子干的活啊,怎会如此偷工减料的,回头找他去,啊?”
  我才知道,天国的神仙,本身是没多少法力的,他们所谓的那点战斗力,全靠手中的高科技啊!换言之,装备决定了他们的地位,而非地位决定装备。再换言之,这位雷神离了那把撑腰的劣质铁锤,基本就算废柴一堆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臭了肉臭不了架子”看来远近通用,雷神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环顾一下自己的作案现场,好歹没哭出声来:“表哥!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这样招待我!神锤毁了,你让我坐班车回去啊!回头让我宙斯大哥知道了,一但动起怒来,你们如何收场啊!”
  这等外强中干的恫吓,老子见多了——这事儿你敢让自己老大知道吗?偷偷溜出来,写没写假条啊?你若敢实话实说,都不能报公伤,知道不?
  我不慌不忙地安抚着紧张的玉兔,台上的杨二郎却涨到了脸红脖子粗,只见他先是拍案而起,再怒目圆睁,一声令下:“把啸天跟玉兔,给我拿下!”
  整个大殿,顿时一片死寂。
  3、等把雷神安顿好
  等把雷神安顿好,杨二郎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快速来到我和玉兔身后,亲自为我俩松了绑。
  我像刚才没有怨言一样,现在也没说谢谢——这种默契,在我与二郎之间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们都喜欢这种默不作声的心有灵犀,无论为对方做什么、承担什么,从不解释,没必要。
  我知道重塑雷锤的唯一办法,就是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但为了成就一件不沾边的劣质兵器,再浪费一锅丹药,值不值的?这需要二郎真君来定夺。
  二郎略一思索:“其实没必要一定用炼丹炉的,我记得多年前,太上老君曾把一只淘汰的炉子送给了太白金星,太白正拿它整天烧陶艺呢,你不妨去那儿看看,如果老头子不领情,你再回来领张玉旨,强制他接了这活儿!”
  我还是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的,顺便也相信这类资深老神仙的觉悟。
  我用果盘盛着化作一滩的雷锤,与玉兔刚走出殿外,旁边就跳出了黑猫:“啸天,兄弟陪你一起去吧,我一直想认识认识那太白金星呢!”
  我体谅十三一心想变星星的夙愿,又不忍心指出那“太白金星”其实只是个神仙冠名,与太空天体根本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的,所以只好含着笑点头应允。
  黑猫一时激动,立马上前把我手中的“鼻涕托盘”伸手接了过去,一路都小心翼翼地平举过头,像个虔诚的信徒。
  新建的太白金星府,座落在与兜率宫相邻的天河边上,属于河道扩修后的第一批搬迁户。
  我们一进门,就听见太白在跟几个老街坊传授,如何与拆迁人员讨价还价,争取到这样一套风和日丽的四合院……配合着老头子洋洋自意的语调,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惭愧的叹息声。
  当太白金星一眼瞅见我们这身宫庭打扮,却立马自觉地闭了嘴巴,热情地迎了上来。
  他想必对玉兔更加熟悉,与我只是打个招呼,然后便直奔兔子,嘘寒问暖,煞是亲切。可惜兔子早已把白胡子爷爷忘得一干二净子,又不谙装扮,只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睛,冷若冰霜,让老家伙的热情显得毫无价值。
  太白金星尴尬之际,黑猫正低三下四地平托着一盘“果冻”闪了出来。老头子扭头嘿嘿一笑,揶揄道:“黑猫,你这是要过来敬酒吗?”
  猫十三见到自己的偶像,早已激动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了,哪还能对答出半句。我倒是习惯了黑猫的这点出息,上前一把接过果盘:“太白先生,啸天现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钉子户可能对宫庭内的神职人员向来心存误解,尤其真君府的神仙,说话办事不“趾高气扬”,的确让他有点猝不及防——我和风细雨的话音刚落,只见他一改对立的神态,唯唯喏喏地将我礼让到了自己的内室。
  我指着这盘恶心的东西,大体作了一下说明,然后再提到了对方收藏的二手八卦炉。老同志倒是个爽快人,二话没说,一把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上没封顶,我直接就看清了里面锈迹斑斑的铁葫芦。我再仔细端详了片刻,用力吞下一口唾沫,才轻声问道:“老仙,您这,多久没开火了?”
  “不久……”太白吃力地把铁葫芦拎了出来,拍打着炉子上的蜘蛛网,不时拿指头抠抠嵌进缝隙中的污垢,“上个月,龙族一伙计送我俩海带扣,我还煮了一顿火锅呢。”
  我想手中的铁锤再不济,也不可能是用火锅煮出来的吧:“老仙,您不是一直用八卦炉煅烧陶器的吗?这炉子除了煮海带,还有其他作用吗?”
  “有!这八卦炉材质,乃取自女娲娘娘补天所用的彩石,经十八昩真火焖压一百八十年煅造而成,那太上老君,少说也用它炼过不下于上万颗仙丹,炉子内的防火涂层,至少可承受几千度的高温……可惜,后来天庭的技改资金不到位,每年用于更换防火层的地狱熔岩,大都送到瑶池作防水处理去了。十年前,这炉子也就基本报废了,现在太上老君用的炼丹炉,不过是天庭派发给地狱的新油锅,被兜率宫从中截留了……”
  我大吃一惊:“这油锅能制药吗?兜率宫这不是天天在造假吗?”
  太白金星像个殷勤的家庭主妇,拿着毛巾仔细擦拭着怀中的名牌炊具:“那丹丸的成份倒是不假,也勉强能治病,你不就痊愈了吗?但油锅炸出的东西,疗效肯定打了折扣,原本该吃一粒的,现在需吃五粒、十粒不止了……”
  说实话,自从知道玉兔的失忆症根本无药可医后,我便对药铺失去了兴趣。所以现在听说炼丹的旧炉淘汰了,新炉也豆腐渣了,自己还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只是联想到杨二郎的焦虑,我在起身离开前,还是有点不甘心:“这炉子,真得不能炼丹了是吧?炼炼铁都不行吗?炼铁可以不用三昧真火的。”
  太白金星刚要摇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炼铁,难度应该比炼丹要容易的多,温度也不需要那么高,但总要有三昧真火做引火的……啸天神君,你手头有被三昧真火煅烧过的金属吗?”
  没有吧……我心中思忖着,还是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在所有的布兜里上下摸索着。
  突然,我的指尖竟触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细看,嘿!正是那块被太上老君三昧真火煅烧过的照妖镜铜片残骸呢!
  这照妖镜的材质本就上乘,在炉壁内碰撞了两下,炉膛里便燃起了白灼的火焰。
  一盘“锤冻”倒进去,没出一柱香的工夫,也与里面的铜块熔在了一起。此时,太白金星已从货架上取下了一只陶泥模具,看凹处形状,正是一只带柄的锤印。等炉子里变得一片炫白,老工匠口中念个法咒,整个炉子便慢慢腾空而起,高度适中时,再自动慢慢倾倒,将那半炉子金水悉数注入了模具中。
  一股浓烟过后,便是持续了十几秒的寂静。
  我刚要伸头去看个究竟,却只听一声闷雷般的炸响,那模具竟应声四裂!烟尘散尽,一柄金光闪闪的铁锤,高高地悬在了半空!
  全新的铁锤,形状上有了很大改观——先前嵌入的木柄,换成了连体的铁柄,而且那锤柄上还自然铸就了一行字母!前半部分我勉强认出了是“雷”字的汉语拼音“Lei”,后半部分的“God”,却无论如何也没拼出什么意思。当然,我也不会笨到像毛驴那样,见到字母第一眼就坚定地拼读成了“勒狗的”,哪怕事后语言专家们一致认定这是“雷神”拼写时的印刷错误,他都死不悔改。
  我伸手抓住那柄中外合壁、铜铁合金、雷狗合资的大铁锤,心中不由敲起了小边鼓:如此一件气宇轩昂的精品神器,该不该落回到那个草包手里呢?实话实说,现场哪怕有把坚挺的粪叉子,我也会成全一下自己偷梁换柱的心理!可惜,放眼望去,满屋子都是扶不上墙的碎陶烂泥。
  我正要再搜搜床底,却只听黑猫在屋外敲打着门窗急切地喊:“啸天!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爆炸声,你们没事吧?啸天!啸天!”
  “活着呢!”我最终放弃了野心,万般沮丧地打开了房门。
  黑猫一进屋就四下里关切自己的偶像:“金星老师没事吧,咦?金星老师呢?金星老师!”
  我不耐烦地回头往屋里一望……对啊!太白金星呢?
  太白金星哪去了?
  4、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失踪了!
  我们里里外外翻遍了金星府,都找不到他的踪影。黑猫还去隔壁的兜率宫问了,只见到了烧火的青牛,小伙子对新邻居的动向也不甚了解。
  我与玉兔急着回禀雷锤的状况,黑猫却自告奋勇想留在金星府,在太白回府前,替老神仙守护家园。出于礼貌,我们是不该用完人家,招呼不打便偷偷溜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嘛,八卦炉的租赁费我们至少该当面打个白条不是。
  黑猫最终如愿以偿留在了金星府。
  我百般叮嘱一番,便领着玉兔直奔到了杨二郎的办公室。正好,雷神也在。旁边还站着不停记录的毛驴,前面提到的“勒狗的”一词,就是此时此刻他看到雷锤后的创意。
  雷神早没了先前的失落,见到修缮一新的雷锤时,也没有我想像中的流光溢彩,只急促地朝我点了点头,便继续与杨戬探讨着某个未尽的话题。我与玉兔刚要转身回避,却被二郎扬声留住,我只好牵着兔子找个角落坐下。
  雷神正说到:“自由啊!神君,我们神仙生活的最高理想是什么,自由啊!我们身体自由,我们思想自由,你闭上眼睛想像一下,让自由的思绪飞出你的脑海,无拘无束,任马由缰,放纵,放纵,毫无节制的放纵,飞!飞……”
  雷神说到动情之处,整个身躯做着要起飞的样子,频频舞动着两只笨拙的胳膊,加上参差着邋遢胡子的满面红光,我感觉他越来越像只发了情的鸵鸟——因为我没见过火鸡。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整个身体都轻爽了?你有没有一种俯视天庭的感觉?你的思想有没有一种质的升华?有没有?”再表演下去,雷神就有点离谱了,“你曾经与之生生相息的那些神仙佛陀,是不是一个个都成了尘土?你还屑于与他们为伍吗?”
  为了躲避雷神的张牙舞爪,我推着玉兔已经往门口靠了三靠,加上听到“尘土”的字眼,实在忍无可忍,赶紧猛烈地佯咳起来。
  关键时刻还得靠身边人,我对兔子多日来的关照,终于有了回报。只见小妮子“噌“地站起身来,伶牙俐齿的本事倒没失忆:“大黑脸,你载歌载舞的时候,能小点声吗,都把我同事给震咳嗽了,没瞧见吗!”
  因受“同事”一词的刺激,加上些许的感动,我终于感觉胸腔一阵憋闷,瞬间变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哮天喘”,一咳而无法收拾。二郎赶紧跑过来不明就里的慰问,我急切地摆着双手,示意“狼心狗肺”是天下最坚强的下货,不碍事的。但毕竟主仆情深,杨二郎还是一手拍打着我的背,一手指示毛驴,先带雷神先生前往成仙班,为学生们讲讲“自由”的理论内涵。
  雷神没了踪影,我的咳嗽也基本止住了。
  杨二郎何等聪明,一眼便瞧透了我的心思:“啸天,针对自由,你有什么看法?”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主子的问话,而是把他爹的遗书,一字不落地背给了他听。那里面的内容并不难懂,杨二郎却背着手沉默了许久。
  自由,该不该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这句话,他咕囔了不下百遍。
  杨二郎并没有再征求我的意见,跟一条从小被拴在笼子里的大黄狗探讨自由,也实在没多大价值:“啸天,你们陪我去趟五指山,咱听听那群失去自由的神仙,有什么想法。”
  对,倒不如去探探监,反正都与笼子有关。
  自从天河工程启动以来,五指山监狱的环境,有了大幅度的改善。
  若不是门匾上的提示,我都怀疑是不是误入了自然风景区。怪不得哪吒那小子乐不思蜀呢。与杨二郎分头走访之后,我便牵着玉兔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时大声喊着哪吒的名字。
  在走过桃山第二个囚神洞口时,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大黄狗,你喊啥喊,叫魂呢?”
  虽然多日未见,但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听出了哪吒的声音,赶紧趴了过去:“哪将军,您在这世外桃园享够了福了吧,天河工程竣工时都没见您露个面,开始视主席台为粪土了?没想到啊,您还真就淡薄名利了!”
  不知道哪吒是否正双手合十,但说的话,却十足的佛态佛气:“家父犯案,家族蒙羞,我这不肖了孙,还有何脸面立于天庭台面,如今,我必随父亲一起修心养性,念佛诵经,为所有受害者超度亡灵。”
  我忽然想起当初被我们灭掉的梅山八怪。
  为了排除异己,托塔天王竟纵容手下,残害无辜百姓,这等罪孽,是得关笼子里吃几年猪食。但一想到哪吒的孝心,我还是有些动容,真诚地安慰道:“将军,这监狱的日子,不好过吧?让您受苦了……”
  哪吒却语气一转,显得无比愉悦:“啸天,谢谢你的关心,说实话,我在这儿,还真有点回到家的感觉——伙食很差,哪儿也不让去……”
  我挂念着杨二郎的安排,赶紧扯出正题,问哪吒针对天庭的自由,有什么建议,就拿监狱来说,这儿是最没有自由的地方,但如果在这儿凸显自由,应该怎么做?是把单身监舍的面积扩大一圈,还是把放风的时间延长几倍呢?
  沉默了几分钟,哪吒才长叹一声:“唉,自由,呵呵,再怎么改造,监狱还是监狱,你让他们住十平米还是二十平米,有区别吗?除非你们把监舍的门全部除掉,否则,就别来监狱扯什么自由,啊!”
  这环境下提这话题,是不是有点伤口撒盐的嫌疑,瞧把三太子刺激的。
  我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哪吒建议把监舍的门全部除掉”。
  刚要起身打算再踩几个点,却忽然被五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个子围了起来,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式和脸上的面具,定然来者不善。我虽然从不欺负弱小,但还是谨慎地把玉兔护在身后,一言不发地揣摩着这帮小矮人的身份。
  “黄狗,不想找麻烦,就站一边去!”对方一开口,便自动暴露了身份,就梅山山神这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甭说戴个面具,就是摁进瓮里处理,变音都是个难题,“兄弟们,哪吒和李靖就囚在这儿,他们在囚神洞里可是动弹不得的,老五,钥匙呢,赶紧打开囚门,我们这就取了那爷俩的磐心分食了,看杨二郎还能拿我们怎么办!”
  哦,都是老熟人啊,正是先前逃脱的五指山神!
  见我抱着膀子站在洞口前一动不动,梅神老大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黄狗啊,我不动你,源于我是个爱狗人士,并不是我怕你的装腔作势,你们十二生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信不?你身后的兔子咱就不提了,都给观音治成小儿痴呆了吧!你也强不到哪儿去,别以为吃了几副太上老君的止疼药,就万事大吉了,你现在功力全失了吧?听说还没了照妖镜和红水晶,你也就只剩龇牙咧嘴的能耐了吧?”
  我的确在龇牙咧嘴,我正乐呵呵打算,如何用手中的碧水珠,把他们一个个弹成蛤蟆!
  率先出手的是桃山山神,他用尖锐的拐杖戳向我的左眼时,我只扬手对着他的眉心弹了一下,他便挂在了十米开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上——那树原本是挺直的。
  我优雅地将双手抱回膀子,笑吟吟地望着震掉了门牙的四兄弟:“诸位,我啸天也是个尊老爱幼之人,再说,今天我也不是出来缉凶的,所以我不会主动出击,你们要想以牙还牙,我劝你们还是等过了这个季节,牙长齐了再说吧。当然,如果你们现在一心想找死的话,我只能说,你们离成功不远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识实务。只见老山神们忿忿地丢下几句“后会有期”,便分头爬树上,“摘”自己的桃子兄弟去了。
  我只道危机化解,转身拉了玉兔,便想离开现场,却不料听到身后却疾速传来了几丝诡异的“嘶嘶”声。我突然想到了被暗器所害的豆虫天将,心中大骇,高喊一声“狼毒刺”,便纵身扑到了玉兔身上——哥们,玩儿高尚,是要照顾到对手档次的。
  再名贵的香水,也干不过韭菜合子啊!
  5、我静心等待
  我静心等待着致命的狼毒刺,钉进我的身体,却只等来了一片浓重的月色。
  咦?烈日当空,哪来的月色?
  但我与玉兔,的确被一层皎洁的白色月光,团团包裹着。那几根黝黑的狼毒刺,也在穿透月色屏障的过程中,滋滋化作了青烟。我还透过光幕,朦朦胧胧地看到那几个山神跳跃着跑远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几声顽皮的笑。
  月色散尽,我才看清原是太白金星!只是,老头儿头顶上扎了个小辫儿,小辫上别了个发簪,簪头是一个亮晶晶的弯月。
  我赶紧拉着玉兔,向老人家拜谢。当我尊称道“太白仙翁”时,对方却好像并不领情,还怄气一般呶起了小嘴:“大黄狗,怪不得别人都说狗眼看人低,我月老堂堂一表人才,风流才俊,太白那老头子能跟我比吗?”
  月老?
  我惊诧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五官,又后退几步,比划了一下他的身材,再回味了一遍他刚才的语气,最终认定,这老小子是在淘气:“太白老仙,您就别逗我们了,我们是真心感激您刚才的救命之恩,啸天知道,被那狼毒刺伤到的神仙,十有八九就废了,您若不出手,我早被那帮山神剁成狗肉酱了。”
  没想到,老神仙却一收嬉笑,满脸的正经:“大黄狗,第一次见面,我原谅你的有眼无珠,因为像你这眼神的神仙比比皆是,但我最后再说一遍,听好了,我是月老,月亮的月,老师的老!我是月老!月老!月老……”
  月老师的确只说了一遍,因为从第二遍开始,就变成了拍打我脑袋的配音了。
  我开始捧着狗头四处躲避,却听到洞中的哪吒,吃吃作笑:“月老,你长得像太白,就那么丢人吗?你以为自己扎个小辫就返老还童了,你成就了那么多姻缘,就没从小姑娘们手里讨点养颜秘方?要扮嫩黄瓜,你倒是刷刷绿漆啊,说实话,人家太白金星看上去,比你皱纹少多了……”
  “嘿嘿!”老头子受此羞辱,竟能出奇得笑出声来,“三蹦子,你尽管损我,我再也不会上当了,是烦我在这儿扰了你的清修,所以还想把我气走是吧?没门!”
  话音未落,只见囚神门“咣当”一声,豁然大开,哪吒扛着双肩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咦?这牢房的门锁该换了吧!
  哪将军很给我面子,先扭头朝我解释到:“啸天,刚才你提到监狱里的自由,以为这牢门是限制自由的瓶颈,我来告诉你,牢门是困不住任何神仙的,只有他们真正忏悔时,他们忏悔的心,才是真正的牢门,这些所谓的柴扉气锁,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被晾在一边的老顽童,早就不耐烦了,一味嚷嚷着,自己怎么就比太白老了,怎么就皱纹多了,怎么就不嫩黄瓜了……甚至一步跳到玉兔面前,让小妮子说句公道话。
  玉兔真诚地一指对方嘴巴:“老爷爷,你的牙齿很年轻!”
  没想到老神仙竟是个坦诚十足的主儿,张嘴吐出两排假牙,然后窝着嘴唇锲而不舍地问,除了牙呢——兔子便只是微笑,她太善良,除了我,从没伤害过别人。
  哪吒跟我聊完哲学,开始转到数学,“算账”的时间到了。
  原来,是我和月老破坏了哪吒酝酿了良久的一场计谋。他本是想利用自己作诱饵,擒拿山神五兄弟的,最近这几个家伙在天庭口碑极差,兜率宫急救的伤员中,百分之九十都是他们的手笔,身上清一色的狼毒刺伤,还丢了两颗晶心。哪吒知道那狼毒刺正是父亲在职时流出宫卫的,惭愧之余,才放出风去,自己受困牢房,引他们上当。不成想,关键时刻,却被我们给搅和了。
  月老一听,可算逮到了对方的不义:“三蹦子,为了成全自己的英名,方才黄狗他们危难之际,你也不出手相救,人家可是为了保全你爷俩的性命,才身处险境啊!太不仗义了吧!你还真不愧为老铁塔的亲生儿子啊,够铁石心肠的!”
  这位铁血将军的人品,是有点对不起他的职位。
  哪吒只道了声“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便唤出七彩座驾,朝月宫方向一路奔去。月老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这小子可能担心那帮混蛋山神去抢劫月宫的冰窖,赶去护卫了,自己的红线团还在嫦娥首饰箱子里呢,一定要去看看。
  说完便驾着一团月色,瞬间没了踪影。
  我知道,那几个山贼绝对不是哪吒的对手,但因为忧心小莲的安危,还是打算跟杨二郎汇报一下,是否派人前去照应照应。
  我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找到二郎神的时候,他正在同一群囚犯聊得兴起,手中的笔记本也记录得密密麻麻,看上去收获颇丰。那是一群犯了戒的蛇妖,她们虽然身着囚服,但依然叽喳笑闹着,不成体统。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老实稳重的许仙何以会被这等货色搞得五迷三倒,声名尽失,现在看到二郎真君面若桃花的笑容,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喜欢蛇的男人,绝不仅仅是农夫。
  我黑着脸,从一片歌舞升平中把杨二郎拖了出来,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二郎略加思索,便嘱咐我去趟月宫看看,但别忘了顺便采访一下当地居民,尤其那吴刚,最有发言权的,一定要听听他对自由的看法。
  包括捉到了山神,也要问问……
  我想如今的月宫,应该没那么冷清了吧?
  我按下云头,便跟在玉兔身后,兴冲冲地进了院子。咦?没人!我四下喊了声小莲,金蟾仙子,哪吒,月老,嫦阿姨……毫无反应!
  今天的院子,也比平常灰暗了许多——这环境,没理由闹雾霾啊!
  天越来越暗,我像个幽灵般,游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轻咳了两声。再过片刻,又咳了两声。
  正当我咳嗽的间隙越来越短的时候,从屋子里窜出来的玉兔,仿佛也起了异样——不,是恢复到了很久以前的模样!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光彩,她看我的眼神开始不那么漠然,她甚至开始不叫我“同事”了:“啸天,快!跟我去冰窖!马上要月食了!”
  过后我才知道,月食期间,月宫温度会骤降到零下好多度,外来居民一定要进入冰窖进行“食眠”的,否则必将遭受寒毒侵蚀!但我当时没跟着玉兔跑出院门,一是因为我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二来我一身狗毛,也没瞧得起什么大风降温,还笑话失常的玉兔,至于像被人丢完臭鸡蛋又家里停水似得,如此歇斯底里吗?
  玉兔回头见我佝偻着身子咳得厉害,飞速折返回来,试图拖拉我的手,触到后却又瞬间放开,好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掌心。
  玉兔终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捧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瞪了我半天,才幽幽地说:“原来,你的金乌火毒跟本就没有去除,只是借用月光临时压制了,每当月食,便会发病一次……”。
  天色已临近黑暗,我的咳嗽在那一刻突然停止,我刚回了半句“没事,一会儿跑跑步就好了……”,那一股股久违的疼痛,便从周身的每一寸关节中,迅速蔓延开来!
  我知道,玉兔的失忆症在月食的作用下,暂时康复了,我也知道,月食结束后,她的柔情也将随之逝去。难以名状的疼痛,让我几近昏厥,我该用尽全力,去追逐那片能为我解除痛苦的光明了,但那该死的光明,一定会提前把玉兔带回失忆。
  我决定不急于摆脱身体的痛苦了,我决定一刻也不离开这只转眼即逝的兔子了,我不希望自己日后在回忆中承受的痛苦,比现在强烈百倍……天已完黑,气温也低到了极点,严寒并没为我抵御半点火毒,我仿佛被那蚀骨的灼烧感,掏得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狗皮了。
  神仙做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失败。
  但我面对兔子忧伤的脸时,却一直在笑。
  6、阴霾
  阴霾彻底散尽后,我正从玉兔的怀里悠悠醒来。
  玉兔的眼睛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伤感,但转眼便消逝的无影无踪,我这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呢,便给一脚跺出了十几米。
  我再回头时,兔子竟像一个刚从恶梦中惊醒的孩子,哇哇哭闹着:“你条该死的大黄狗,刚才一定是疯掉了,看把我胳膊抓得,全是狗爪子印!”
  我惊悚地望去,玉兔洁白的手臂上,的确伤痕累累,血痂纵横。定然是我刚才疼得丧失了神智,把她抓握的太紧。但玉兔本身是有玉女结的,哪怕最不攻击人的三级,也具有很强的反弹性,而且受外力越大,反力越大。当时清醒的玉兔一定是怕伤到我,才忍痛卸掉了植入骨髓的玉女结。
  就算玉女结可以再生,但目前她的防疫系统尽失,哪怕一束司空见惯的太阳射线,都可让她千疮百孔。我的心中一阵刀绞,走上前想确定兔子现在的防御能力,果然一把便捉牢了对方的手腕。兔子先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才拼命叫喊着拳打脚踢,期间还动用了几次牙齿。我却任由她撒泼,一刻也不想放手。
  兔子后期的尖叫,已经发展成了月宫的一场灾难,不但近处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远处的雪峰山好像都有了反应,好在引发雪崩前,率先吵醒了嫦娥。
  嫦阿姨毕竟是过来人,对我俩的反常行为只字未提,只是看到兔子身上的血印,知道小妮子的玉女结出了问题,赶紧凌空捻个兰花指,在她背上点了几下,我握住兔子的一只手顿时被一股戾气弹开。
  我早该想到,与王母齐名的月宫宫主,是有能力为仙女重植玉女结的。
  玉兔好歹停了海豚音,却又变成了一只尖酸刻薄的小辣椒,拽着着嫦娥的袖子,朝我控诉:“宫主,这条狗一定疯了,先前用爪子挠的我呀,您看看我的手!刚才您也瞧见了,您再晚来一步,我一定会被他给吃掉的!这一定是条疯狗,咱给真君府送回去吧?”
  嫦娥见我一脸疲惫的笑,只道是刚才躲避月食不及,受了寒气,待好心捏着我的手腕施救时,却不由面露狐疑:“啸天,你身为天庭正宗神君,为何会有如此浓郁的妖气!你是不是为了升天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冤枉!我就在未成年时吃过一次屎。我成仙后鬼使神差吞下的那只金乌,也不是我自愿的,我早就知道那东西没多少营养,还会造成消化不良。
  嫦娥听完我的解释,盯着我的眼神才变得怜悯起来,但忽然又显过一丝恶毒:“啸天,你的病要除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下点狠心!”
  心想老子对自己都狠成这样了,还有啥下不了的狠心!
  嫦娥转身把玉兔打发出去,找找金蟾和小莲,然后拉着我进入内堂,这才神秘兮兮地把头伸过来——这种举动,大都生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点子来,果不其然:嫦娥只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要想制衡我体内的金乌,必须要吞食一只凤凰!凤凰必须是长年生的彩色凤凰……听说真君府就有一只叫杨彩的?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我终于不敢再去直视嫦娥的眼神。我不信任这个秘密,我宁愿这是一场借刀杀人的把戏。当我过后听说,那只凤凰曾在某场宴会上献舞时,得罪过宫主娘娘,我更是深信不疑。
  我借口帮忙寻找莲丫头,便匆匆窜了出去。
  一出院门,却与正匆匆赶来的吴刚撞了个满怀,他身后还跟着玉兔。
  待看清是我,玉兔小脸一扬,对我不理不睬。吴刚却显得焦急万分,摇着我的肩膀说,小莲姑娘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连那金蟾婆婆也失去了联系,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向真君交待。
  原来月食来袭时,吴刚与她俩一起躲进了冰窖。但中途小莲却举着宝莲灯要出去试试灯火的抗寒作用,那金蟾掐不过,只好答应陪她一起。然后两人就再没回来,吴刚等月食过后,出洞搜了个遍,连流云行书的专用警铃都用上了,至今也没看到人影儿。
  “理论上,那金蟾是天庭要犯,应该无权离开月宫的,如今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同时失踪……啸天,危险呐!”吴刚最终意味深长地表达着对此次事件的无比担忧,他笃定,事态的发展,绝不逊色于自己枝繁叶茂的遐想。
  我受了吴刚的鼓动,也禁不住担忧起来,但说到金蟾婆婆会挟持小莲,逃出月宫,我是断然不信的,单在月宫中比拼道义,癞蛤蟆绝对不比任何人差。我更担心,她们是不是受了山神们的迫害!
  但随之出现的哪吒和月老,立即让我松了口气——哪吒扛着的枪头上,正挑着捆在一起的五棵人参,嘴巴咧得像半拉子西瓜,不时嗤笑着被收服了的几个小毛神,我这才知道,“山神”的原形,竟是“山参”啊!
  月老却边走边招呼滞后的哪吒:“小子,快点,捉完了山神,一会儿让你见识见识,牵姻缘的红线团!”经过我们面前时,也每人点我们一下,每点一下,都会说一句:“牵姻缘的红线啊,你也见识见识!”
  然而,当月老刚走到正堂门口处,却迎面碰上了出屋的嫦娥,嫦娥将手中的方盒往月老怀里一塞,声音高挑着:“老媒婆,红线团全在里面呢,一根不少,以后别来月宫烦我了,要作媒找织女去,再来忽悠我,别怪老娘不讲同学情面啊!”
  说完,便将房门一摔,闭关去了。
  月老脸上讪笑着,朝我们一味解释,嫦娥应该有段姻缘的,只是时机未到……我对别人的黄昏恋提不起兴趣,心中着急着小莲的安危,正想赶紧回天庭禀报,却忽听月老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一声尖叫:“啊!姻缘线少了一根!”
  少就少了呗,再去南天门市场批点儿,大惊小怪!
  “姻缘线不能丢的!”老头子开始捧着盒子原地打转儿,嘴唇抖得像个电动簸箕,“不能丢的,丢一根就是一段孽缘啊!孽缘就会生出孽障啊!孽障就会惹出滔天大祸啊!”
  我与哪吒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老小子,把根红毛线吹得太神乎其神了吧?身边的玉兔却白了我一眼,上前安慰月爷爷,说自己亲眼见过,那小莲姑娘曾取了根红线,扎在自己头发上的,红线真的如此重要,找到小莲姑娘便是了。
  月老一听,果然顾不上唠叨,嘴里喊着“小莲小莲”,冲出了院外。
  吴刚正想起身追去,却被我一把拽住:“吴先生,不就一条扎头绳吗,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我来月宫前,真君曾有交待,让你提点关于自由的建议,正好,哪吒也捉了山神要回天庭复命,咱还是一起去面见真君吧?”
  吴刚一听重返天庭,自然喜出望外,就怕我有反悔,抬腿便要带路,却被哪吒一枪杆子拨到了旁边,自己抢了个排头——将军与樵夫的位置,是万万“自由”不得的。
  我知道,玉兔对刚才的伤痕,记忆犹新,是绝对不屑与我同行的,所以在经过她面前时,我停都没停,只在心中默默祝福道:你一定要幸福啊……玉兔读心的本事,想必还剩点残余,只是准确性上有了偏差,我听她恶狠狠地回了一句:“本姑娘姓玉,不姓福!”
  第一次拐角时,我忍不住回头留恋了一眼。
  兔子扭头发现,也开始“深情”地望着我,最后,嘴唇还动了一动——我清晰地读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那两个字:
  疯……狗!
  第十章  团圆
  十月大,二十
  1、短短几天
  短短几天,天庭中,竟发生了巨变。
  每座建筑上,都扯起了猎猎的彩旗,每一面旗子上,都印着两个醒目的大字:自由——好在不是疯狗。
  四处的墙上,也断断续续地粉刷着相同的标语:自由。
  有几个成仙班的学生,他们剃光的脑袋上,也用耀眼的金粉工整地涂着:自由。
  我正置身于一片自由的海洋中,目不睱接,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果果!这头毛驴也倒饬得不轻,一对耳朵上各打了一串耳钉,鼻子上挂着牵牛的圈子,驴尾巴还辫成了马尾辫,大冷天的上身也只穿了一件单背心,一看就是为了暴露肩头上的两处纹身,右肩纹了个字母“Y”,左肩纹个“Z”——我猜了五遍,就猜中了它们的涵义,前四遍,依次是燕子?鸭子?鱼籽?柚子?第五遍,我聪明地倒了过来:自由!
  毛驴亮完了身上的自由元素,声音好像也沾了点油腔滑调:“啸天,别玩瞠目结舌了,走,我领你到处逛逛吧!现在,只要与自由沾边的,都是最流行的,你不知道啊,目前连咱们的《自由新规》,都直接改成了《新自由》,内容也只剩了后来你送我的那一部分,其他的,全删了!”
  我跟在驴子后,在天庭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像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儿,找不到一条畅通无阻的街道,和一处宽阔的广场了——神仙们可以在任何想睡觉的地方支起帐篷;蟠桃园和瑶池温泉,也免费开放了;太上老君的小药房,也允许记账赊销了;家家户户的门锁,全部拆除了。
  我们最终来到灵霄宝殿,宝殿大门也拆成了一个毫无遮拦的桥洞,哪吒与吴刚一眼就能望见坐在办公桌前的杨二郎,我还望见了坐在二郎身边的雷神。
  我与哪吒分头将小莲与山神的事情汇报完毕,吴刚也对刚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赞誉有嘉,杨二郎耐心听完,才亲自来到哪吒身边,将五棵山参悉数解下,口中温柔地说道:“我与雷神师傅,正提到天庭中下一步的自由进程,马上要对犯戒的神仙进行自由改革,神仙一生如此漫长,哪能不犯点过错,天庭对犯过错的神仙,更要起到治病救人的作用,要去感化、帮助他们,而不是羁押、限制他们的自由,从此开始,五指山监狱的门,全部打开,罪犯们完全有出入自由的权利,等他们在天庭自由氛围的渲染下自省之后,自然会自觉地关闭牢门,一心潜修,诚心悔过。”
  说到这时,五棵山参已就地翻滚,恢复了山神模样,想必二郎神的话也听了个大概,为首的梅山山神,开始氤氲着一双小眼,小声疑问:“如真君所言,我们自由了?”
  雷神大咧咧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对,你们先去五指山监狱报个到,然后选择,在囚神洞里面壁,还是出来逛街,便由你们自行决定吧,总之,你们的身体是自由的!”
  众山神脸上掠过一丝窃喜,哪吒却已面若冰霜:“真君,这五个恶棍罪孽深重,万万不可放虎归山呐!指望他们会悔过,他们认识悔过这两字吗?”
  杨二郎笑意不改:“将军,针对五指山的自由,应该是一视同仁的,令尊享受的到,其他所有人,便应该享受的到,你也不想每年春节,陪着父亲在监狱里吃饺子吧?”
  哪吒眉头一蹙,终于不再言语,回头领着山神奔五指山报到去了。
  杨二郎打发吴刚帮助毛驴去各部门分发《新自由》后,才进一步向我询问了一下小莲失踪的细节。想必金蟾仙子的口碑尚得人心,二郎听到最后,并没显出多少焦虑,只是安排我去联合一下千里眼,扩大范围,在天上人间仔细找找。
  二郎神对妹子应该是存了担心的,强作镇定,是怕引起我对自身渎职的尴尬——想到此处,我更是一刻也不想耽误,问清了千里眼的住处,便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我费了半天周折,才在金星府找到了正与黑猫探讨星空的千里眼。
  当时正值月朗星稀,千师傅却赫然戴着一幅墨镜,像个街头算命的瞎子。
  二位扯到星相学术,早已陶醉得神色恍惚,我喊了几嗓子都没回过神来。等我快碰到他两鼻子尖了,墨镜兄才高呼一声:“哎呀,啸天神君,稀客啊!”
  我深度怀疑着这厮的眼神,什么千里眼,不近视眼就不错了!
  我与千里眼其实早就相熟,尤其在他跟随了黑虎和猴子干了巡逻之后,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接下来也没客套:“千里兄,真君口谕,麻烦您找个人,小莲,真君的亲妹子,十岁左右的样子,长发,扎一红头绳,身边一位瘸腿的老婆婆,一会儿借您那双贵眼,给四下里搜搜呗?”
  老千听说真君府的差事,倒是没敢慢待,一把推开神游中的黑猫,详细地打听起一老一少的身高、体重、说话的特点等等。我越听越感觉新鲜,难不成这厮的眼睛还会辨别声音?千里眼对我的外行倒也没感到意外,大部分人对他的工作性质都一无所知,他也习惯了一遍遍地解释。
  原来,“搜寻”不但是项技术活儿,还是项稍一纵深,就需要技术合作的技术活儿。
  直观一点——张果老在大街上丢头驴,只要舍得出壶酒,千里眼一开,分分钟就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牵出来;如果王母在蟠桃园里丢只耳环,这就需要组成团队,千里眼、顺风耳、雷公、电母,最佳双组合:闪电一亮,耳环反光,便逃不过千里眼;打雷共振,耳环起落,便逃不过顺风耳。
  当然,现实远比理论来得残酷,其实娘娘丢的几次首饰,大都肉包子打狗,我不由心生疑惑:“如此精良的团队,怎么会找不到几件首饰,讲不通啊?”
  “不定点!”千里眼嘴里开始抱着埋怨,“她丢的所有首饰都不定点,说是在蟠桃园,说不定沉了瑶池水底,说是在瑶池,说不定埋在天河边的沙子里……最后,哪怕为了给她找个发卡,我们四个铁定得上,其他还得动用土地、山神、河神、仙女、护卫,甚至天兵天将,绝对不亚于一场混合军演啊,结果,天翻地覆之后,她或许会在某一个早晨传过话来,那发卡就丢在了她自己的枕头边上……如此这般,大家还会尽力吗?”
  我心中暗喜,这哪是只千里眼,简直是匹千里马啊,绝对是头人才:“哥儿们,小莲的搜寻任务就全靠你了,要人出人,要物出物,你尽管说,组个团儿都行,你全权负责!小莲失联的范围也比较小,就在月宫的冰窖附近……”
  千哥慢慢摘下眼镜。
  就着月光,我发现那是一对比例有点夸张的眼睛,不是大,而是小,出奇的小,不细看都以为是眉毛下长了两颗雀斑。千里眼果然不是徒有虚名,对着月亮凝神片刻,只听嘴里暴喊一声“搜”,两道精光便直射了过去!来回游动了有半个多时辰,这才双眼一闭,目光回收,赶紧戴上墨镜。
  “不在月宫。”千里眼见我没有反应,怕自己的结论不够清晰,于是又重新复核一遍,“小莲绝对不在月宫,那金蟾仙子也不在!”
  我开始有点慌神:“那需不需要请顺风耳先生来听听,能确定吗?不在月宫。”
  千里眼并没因我的怀疑,而怨气丛生,只是把老搭档的底细翻了翻:那顺风耳得道前,名字叫作师旷,是一位技艺高超的乐师,只是天生双目失明,练就了一双好耳朵。而千里眼得道前,名字叫作离娄,是个一心向道的圣人,而且眼神极佳,能认清千里外的动物毛尖。师旷与离娄,几乎同时去阎王那儿报的到,并非这哥俩有多义气,甚至他们生前都素未谋面,只是王母的蟠桃宴上,缺了位乐师,而师旷在人间又没多大修行,只好沾沾离娄的光。所以双双入选天庭,是打着完美组合的幌子,千里眼顺风耳,由此而生。位列仙班之后,千里眼倒是锻炼成了名副其实的搜索干将,那顺风耳却只是个摆设——风平浪定的天庭,哪儿找那么多顺风啊?乐师除了一年一度的蟠桃宴上露露脸,平常也就跟着搭档混个吃喝。当然,顺风耳最大的好处,就是要脸,滥竽充数后懂得低调……
  “离娄,又在损我了吧!”黑影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耳朵男人,只是双目紧闭,手中戳点着一支导盲杖。
  想必是顺风耳无疑。
  2、我感觉
  我感觉,自己前世一定是条导盲犬出身,看到盲人,竟感到如此亲切。
  我的过度热情,让顺风耳有点不太自然,直躬身作揖:“听声音,这位仁兄一定是真君府上的啸天神君吧,在下师旷,道号顺风耳。”
  我知道这“顺风耳”虽比“招风耳”吉利一点,但也上升不到“道号”的档次,充其量就是一“绰号”。我还是喊他师旷先生吧:“师旷先生好听力,在下正是哮天犬,正领了真君的手谕,与离娄先生合计,搜寻小莲姑娘的下落。”
  顺风耳朝同伙撇撇嘴:“离兄,成果如何啊?我们合作赚的奖赏,你独吞也就罢了,还整天背着我出来干私活儿,油水不少吧?”
  千里眼脸上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语气却虚得很:“嘿嘿,兄弟,说哪儿的话,这不黑灯瞎火的,怕你出门不方便……”
  顺风耳也没多加计较,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我一个瞎子,还怕黑吗?”然后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啸天兄弟,小莲和金蟾的事我早就听说了,刚才来时的路上,我仔细听了听风声,月宫那儿……”
  听到这儿,千里眼开始及时插嘴,估计是常年邀功的惯性所至:“月宫那地儿,我早仔细看过了,没有……”
  顺风耳在功劳面前,却也不笨嘴,只是语速上没同伙来得紧锣密鼓:“离兄,现在月宫是上弦月,你目所能及的月宫正面,的确没有,但吹着阴风的背面,是不要等到十五天后的下弦月再瞅瞅啊?”待把千里眼的嘴堵严实了,顺风耳才庄严地下着结论,“啸天,刚才来之前我已仔细听过了,月宫背面的风声中,也没有小莲和金蟾的声音。”
  我倒不是歧视残疾,但印象中,顺风耳是没听过小莲和金蟾声音的,刚才这结论,也太不靠谱了吧?
  顺风耳却好像正盼着我发出“咦”的这一刻呢,只见他微微含笑,缓缓从导盲杖中抽出一支短笛,横在唇边,竟逼真地吹奏出了小莲的嬉笑,和金蟾苍老的唠叨,原来天庭所有神仙,在这儿都有录音存档啊!
  单冲这手绝活儿,方才,千里眼对搭档的轻视,坐实了是污蔑。
  我对“小人”天生有种不信任感,而且持有戒备。我刻意向瞎子靠拢了靠拢:“先生好有心,口技也属天庭一绝,小莲姑娘的事情,还得劳烦先生用心操办啊,他日,真君府定当登门厚谢!”
  “啸天言重了。”顺风耳慢腾腾地将短笛插回手杖,满脸的谦然,“莲姑娘不在月宫,事情就有点棘手了,从月宫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天庭,地狱,龙族,佛界,关键还可以直达人间,凭我和离兄二人之力,在天地间搜索一遍,至少需要一年半载……”
  那哪儿行,小莲落在别处倒好说,如果落在人间,刚定的“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找到后也二三百岁了,挖坟就没意思了吧?而且,还有个“人间一天地下一年”,如果落在地狱呢……我禁不住打个寒颤:“先生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只是越快越好,岁月不饶人呐!”
  顺风耳也意识到,这儿耽误个时辰,人间就得按天计算,语速好歹提了起来,详细打听着小莲和金蟾的随身携带。
  我满怀信心地提到了宝莲灯,顺风耳却并未为其所动——在瞎子面前提“灯”,的确有点欠考虑啊。一直默不作声的黑猫,却突然插了一句:“听说,我的那颗红水晶,如今在金蟾手里?”
  这事儿我理亏,本想一笑而过,却不料,被天庭中听力最好的家伙捡到了话茬:“红水晶?好,只要我们有同是出自东海龙族的法器,借助它与红水晶之间的感应,再加上离兄和我的法力,搜寻范围就会大大缩小!啸天,手头有吗?”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碧水龙珠,知道在二位搜索专家面前,要说“没有”,几乎等于自找难看,而且时间紧迫,找小龙女回娘家讨换其他宝贝也说不过去,但哥儿们身上除了脖子上早已失了效的半拉子药饼,真得就只剩这点家当了!
  说实话,顺风耳与千里眼干起活儿来,还是少有的勤恳,从我手中接过碧水珠后,便马不停蹄地去南天门观景台忙活去了。
  我如今身无半件防身法器,外面又被“自由”搞得乱哄哄的,经验所得,还是就地老实呆着为妙。
  好在黑猫也不是外人,这金星府空着也空着,我干脆自己选了间厢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天天早晨睡到自然醒。黑猫的脸皮比我稍薄,居住期间一直按时起床,还把房里屋外打扫得跟涉外宾馆似得。
  这天上午,我正睡得香,却忽然被兴高采烈的黑猫吵了起来,我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不满地问道:“蹦啥啊,小莲找到了?”
  黑猫却几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啸……啸天,我找到了,我找到变成星星的方法了,你看,打扫金星老师床底发现的,《太白星经》!”
  不就是本教科书吗,毕业时,成仙班门口划拉去!
  我刚要躺回自己温暖的小床,却不料被黑猫变本加厉地拖了下去:“啸天,这不是一本普通的经书,这里面,对神仙如何化作星星,有明确地注解呢!你看,这段——遵纪守法神仙殁后,可命名无名星宿……我给你解释一下啊,这殁,就是死的意思,这就是说,遵纪守法的神仙死后,可以用一颗无名的星星命名!”
  我伸个懒腰,呜呜啦啦地为这只发烧友泼着冷水:“十三,那只是命名,约等于给你立的牌坊,不是变成星星,我都说多少遍了,星星不是神仙变的,它们离我们很远很远,虽然我暂时搞不清那是一堆什么玩意儿,但我保证,那绝对不是神仙变的。”
  黑猫全然不顾我的说教,接下来的重心,一直围绕着如何让自己早一点“殁”。
  我终于不堪其扰,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这只疯猫一起疯。
  谈到死亡,黑猫也知道,自己作为真君府的十二生肖之一,想混个自然死亡,绝非易事——每个神仙,并不是在想死或该死的时候,就会死,否则,大部分神仙的坟头都可以放羊了。真别说,以前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冒然想弄死个神仙,还真没什么特效的办法,我受了这么多灾难,不也只落了个生不如死吗。
  “死神丹!”黑猫突然像挖了宝似得,大叫起来,“啸天,我听说,你们在地狱遭受了死神丹,如果没有地藏王的施救,就会死在地狱,有这事吧?”
  我望着这只一心求死的猫咪,滑稽地笑笑:“十三,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黑猫竟现出了少有的镇定,眼睛里放射着坚毅的光芒。
  我知道,这家伙认真了。
  3、死神丹
  死神丹源自地狱,但天庭与地狱如无公事,是禁止相互串门的。
  牛头马面虽然是自己人,但自从上次的“上访事件”过后,二位做什么都谨小慎微,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他们添乱了。
  一想到“上访事件”,我突然脑门一亮,对啊,小牛在事件中捉进牛皮袋里的几个夜叉,都是来自地狱的,对死神丹的底细应该有所了解,说不定还有库存呢!我扭头看了看猴急的黑猫,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进展说到一半,这小子就完全心领神会了。
  锅炉工被隆重地邀请到金星府,哪怕与我早就相熟,也禁不住像老农入了豪宅一样,手足无措。黑猫开始笑眯眯地给对方添茶倒水,外带拍打灰尘,更让小青牛诚惶诚恐,椅子都坐不踏实,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大门,逃不迭的样子。
  心想,别把人家孩子吓出个好歹来,我上前将青牛面前的茶水往前推了推,口中关切道:“牛儿啊,本来啸天哥早该来看你的,但是最近太忙,所以一直不方便。”见青牛用余光扫了一眼内屋里凌乱的床铺,我赶紧起身关上了隔门,直奔了主题,“青牛,你娘给你缝得荷包,还在吗?”
  青牛视线一动不动:“在啊,干嘛?”
  “哦,不干嘛,那你上次用荷包收得几个地狱夜叉,还在里面吗?”
  “在啊,干嘛?”
  “哦,也不干嘛,这几个夜叉,你打算怎么处理?”
  “……啊,干嘛?”
  这小子变成青牛后,大脑的语言中枢受影响了吧?干嘛一个劲地说干嘛?关键时刻,还是黑猫爽快,为对方弹抚灰尘的手,直接大力拍打上了牛头:“群众举报,说你私押鬼吏,我们正受命来进行调查,经过几天来的观察和你刚才的口供,我们认定举报是真实的,这样,看在老牛的面子上,你只要把那几个夜叉交出来,我和啸天可以不予深究,就说他们是来串门自己迷的路,怎样,够照顾你了吗?”
  唉,青牛毕竟不是猪啊,智商还是多少有点儿库存的:“二位,有公函吗,老君说,一切公差公务,都应该有公函的!”
  头一次见黑猫恼羞到这个程度:“小青牛,别给脸不要脸啊!我们这是采集你的犯罪证据,不是去兜率宫假公济私,要什么公函!真要翻起旧账,你娘给你爹绣得那定情荷包都是非法的,那针线材质是不是公家的?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计时开始!”
  黑猫吼完,赶紧偷偷回头抹了一把汗——装爷这活儿,比装孙子费神吧?
  青牛明显地作了十几秒痛苦的思想斗争,眼睛也从大门口直接嫁接到了我的脸上。我实在于心不忍,上前把牛头轻轻搂在怀里,学着多年前,奶奶对我犯错时的举动和语气:“牛儿啊,咱有时做事,也别太牛了,这十二生肖都是真君府的人,在天庭中,不横着走,已经很给其他神仙面子了,你在太上老君身边多日,自从二郎真君上台以来,他们拿仙丹时开过公函吗?哪个不是打个白条就成筐地往外挎啊!你牛皮袋里的那几个夜叉,比仙丹还重要吗?那黑猫不过是想拿几个夜叉回去贪贪功,你想,他常年在凤凰山上无所事事,没点成就日后靠什么升迁啊?牛儿啊,利人不损己的事,就别太拗了,啊?”
  我说到这处,黑猫正好数到了六十,小青牛二话没说,摘下牛皮袋子就一把丢了过去,只是嗡声嘱咐道,一定要把荷包还回来。
  黑猫强压住内心的欣喜,冷峻地朝对方摆摆手,示意可以回岗位去煽风点火了。待青牛刚一出门,黑小子立马打开袋口,倒提着把里面的几条蜥蜴抖了出来。
  上访户们正呆漆黑的禁闭室里睡得香,被猛然摔醒在光天化日之下,眼睛睁了老半天,才看清我与黑猫的装扮,而且知道,是与他们的顶头上司牛头马面一个级别的神仙,赶紧恢复夜叉形状,躬身拜谢。
  黑猫也没客气,把刚才对付青牛的架子,又顺手端了出来:“各位可知道私闯天庭,是什么罪过吗?”
  为首的绿广夜叉,几天的小黑屋果然没有白蹲,当初的棱角,早已被打磨得溜光圆滑:“神君英武,在下愚钝,一时不慎受了奸人挑拨,误入了歧途,还望神君们多多美言,放我等回地狱戴罪立功,绝不再给天庭惹半点乱子!”
  黑猫开始渐入正题:“这立功嘛,也没必要分什么时间地点,让我们替你说好话,总得有点噱头不是……”
  夜叉们开始熟练地摸索着口袋,不一会儿,便双手托着各类五谷杂粮,伸到了黑猫鼻子底下。黑猫一惊,“干什么?喂鸟啊?”
  绿广带头堆着一脸子真诚的笑:“神君也别嫌弃,这些都是地狱中最值钱的东西,我们推磨攒了十几年的,只要神君能为我等开脱,您尽管拿去。”
  还以为地狱中,“烧纸”最值钱呢,原来,哪儿都是民以食为天啊!
  黑猫一听,对方显然误会了自己的真正意图,正好白捡了这廉洁奉公的机会,脸色一沉,腔调一正:“你们几个这是想干什么?少把在地狱流行的那一套,带到天庭中来!我们天庭十二生肖的名头,是靠贪赃枉法换来的吗!”说着,将珍藏在怀里的半部《新规》往地上一甩,“回去都好好学学天规,无论神仙还是鬼魅,也无论在天庭还是地狱,只要一身正气,做鬼也幸福;只要心存邪念,做仙也痛苦!懂不懂!”
  这一盆子心灵鸡汤,直把几个小鬼灌得顿足捶胸、羞愧难当,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大半辈子简直是白活了,这个时空里,怎么还能有办事不花钱的好事啊,这只黑猫不会是传说中的上帝派来的——或者压根就是上帝本人吧?
  我相信,黑猫都差点被自己的慷慨陈词给忽悠晕了。
  几个夜叉抹着眼泪快走到大门口了,黑猫才在我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哎!各位,稍等稍等,立功的事还没完呢?”黑猫说着,疾速钻到提心吊胆的夜叉们中间,一手搂着一个,和蔼地问,“听说,你们地狱盛产一种可以让神仙瞬间毙命的死神丹,这类违禁药品,天庭是要下决心取缔的,现在,正好是诸位立功的好机会,谁手头有死神丹,倒是可以交出来,大功一件!”
  夜叉们开始面面相觑,黑猫怕对方没听清自己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又用了更不标准的地狱方言复述了几遍,直到绿广夜叉出面表示,大家沉默不是语言沟通上的障碍,而是大家手头上根本没有这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面对一群废物,黑猫碍于刚刚塑造的正派形象,好歹没破口大骂,但语气上还是有点急躁:“名满天下的死神丹,你们居然没听说过?地狱的特产,你们居然没收藏几颗?你们怎么连最基本的投资意识都没有啊!你们有没有脑子……”
  不好,再任由黑猫交流下去,就暴露智商了!但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我一时也找不到杜绝黑猫抓狂的办法。
  把一个大爱无疆,生生逼成了大脸无耻,我相信这群夜叉还是心存愧疚的,只见几个脑袋凑一块儿嘁喳了半天,绿广头目才上前安抚住猫十三:“神君,我们手中虽没有现成的死神丹,但我们祖上,都有参加过死神丹的制造工序的,刚才我们综合了一下,初步掌握了死神丹的配方,不知可否有用?”
  黑猫一听,果然一把採住了眼前的救命稻草:“有用有用,快快说来!”
  原来,死神丹的制作极其简单,而且原料方便,只要把蟠桃核收集三十颗,用药碾子碾粹,小目数的筛子过一遍,按一比一的比例加入任何动物的尿,捏成团,置炸过人的油锅里炸一个时辰,外面裹上一层血色糖衣即成。
  我听到“动物的尿”时,就开始反胃。
  黑猫比我坚强,听到“炸过人的油锅”时,才发出了一声翻江倒海的惨叫,而且,后面的“糖衣”,也没削减“油炸尿丸”给自己味觉和心理上带来的巨大挑战——猫十三最终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了我的脚下,再没有醒来。
  经过天庭各大神医的共同会诊,排除了各种原因的可逆性昏迷,最终判定,飞天猫同志为“永久性生命特症消失”。
  俗称,死亡。
  猫十三终于如愿以偿,成了天庭里首位被恶心死的神仙。
  4、针对黑猫后事
  针对黑猫后事的处理意见,灵霄殿上出现了两种分歧。
  以公鸡为首的“自律”派,认为黑猫是死在了廉政建设的道路上,而且一生洁身自律,应该追认为烈仙,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表彰,而且还应该满足烈仙的生前遗愿,将其名号改为“北极猫”,并白纸黑字地雕刻在墓碑上。
  以毛驴为首的“自由”派,却极力主张,天庭死神仙本就是丢人的事,偷偷埋掉算了。
  左右为难的杨二郎,最终采取了一种貌似折中的做法,一边追封了黑猫“北极猫”的谥号,一边打算悄不作声地把黑猫埋在五指山下的堰塞湖岸上,碑都不立。圣谕一下,公鸡带领着几只凤凰,开始在灵霄殿里吊丧:不公平!不公平——直到被卫兵们扭翅子捏嗓子“劝”出了大殿外,还在广场上干嚎不止。
  黑猫死后,太白金星府一下子成了天庭的焦点。
  我们平常与黑猫相交甚好的哥几个,大都是十二生肖的班底,除了押送夜叉回地狱的老牛和不谙世事的玉兔缺席,其他大都从各个岗位奔了过来,昼夜聚在金星府里,守在黑猫尸体身边,不时声讨着天庭里毫无节制的“自由”风气。
  金星府是天庭中唯一一座“大门健全”的庭院,门上还有我们哥几个加固的独门暗锁,门外冒充丧葬队伍的自由分子们才难以得逞。他们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用随身法宝撞击,他们认定横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天庭里影响“自由”发展进程的最后一道障碍。
  当然,声音是锁不住的,门外一筹莫展的毛驴,开始指挥成仙班的学员们,高亢地呐喊着:自由!自由!打破一切牢笼,释放一切自由!自由!自由!
  我忽然发现,院子里起了风。
  天庭中是没有风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却起了风。我努力回忆,应该从自己刚回天庭的那一刻就有风了吧,那满大街印着“自由”标语的旗子,当时不是飘扬的吗?我都没注意,原来天庭里早就有了风。
  风一起,明媚的阳光便蒙了一层薄纱。
  这对公鸡的眼睛是有利的,他正在阳光下,一遍遍朗读从黑猫身上搜到的半部天规。那里面全是克己奉公的教条,找不到半句“自由”。
  对峙,是在二十天后的一场暴雨中结束的。
  大雨过后,屋顶的松毛鼠尖声喊着:门外的人群已全部散尽,正在敲门的是小龙女……这的确是个可以让所有男人放弃戒心的女人,距离最近的猴子想都没想,便跑过去开了门。
  小龙女话不多,却句句含金:“各位神君,二郎知道大家的心情,但现在自由的浪潮已经席卷了整个天庭,人心所向,势不可挡,诸位都是真君府的得力干将,也是天庭各部门的中流砥柱,无论如何,都希望大家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安抚民心,恢复秩序。”
  其实多日来的高度紧张,大家的神经也基本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看了看萎靡不振的众兄弟,知道小龙女的话极具“就坡下驴”的实用价值。
  “虎兄,既然身为十二生肖,关系着众生福祉,我们自当以大局为重,罢工总是个下下之策。”我先把今日当职的黑虎劝回了岗位,又跟留下的众兄弟们,逐一推心置腹,好在大部分人都深明大义,陆续返回了本职,最后只剩下了一只公鸡。
  公鸡光明毕竟与黑猫的交情更近一点,“兔死狐悲”的感受也更强烈一点:“一只多么正直的猫,就这么死了,就这么给埋了,还有天理吗?”
  光明恋恋不舍地摸着黑猫光滑的脸,几近哽咽。
  我忽然想到十二生肖的空缺,忧心忡忡地提醒龙女:“龙姑娘,后天便是飞天猫当职,需要找个神仙顶起来才好。否则,人间将一年内无生肖节制,当年出生的孩子必然思想游离,二十年后,地狱人员又该到高峰期了。”
  “啸天大可放心。”小龙女双眸含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已请示二郎,飞天猫的生肖职责,暂时由我来代理。现在,倒是有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让二郎困扰不堪,夜不能寐……”
  小龙女说到这儿,目光已牢牢盯在了我的脸上,显然这件让领导“失眠”的事,我是脱不了干系的。我也懒得去刨问,只一味抱着膀子与龙女对视,不出片刻,小龙女就开始枝枝叶叶地合盘托出了——这件事,果然是与我脱不了干系的。
  小莲那丫头还真是调皮,一个筋斗就翻落了人间。
  等金蟾十五年后与她会合时,小妮子已经在当年杨二郎他爹娘相遇的地方,与男人结婚生子了!如今算来,天上已过了月余,小莲在人间当妈至少也有十五六年了吧?
  千里眼、顺风耳即将锁定她们的行踪之前,金蟾仙子便及时发来呼应讯号,虽有“无处躲藏、狗急跳墙”之嫌,但为了避免挫伤其他逃犯们的“自首”热情,天庭也不好直接派天兵天将下凡捉拿。
  但是,如果杨二郎对自己的亲妹子“通婚事件”装聋作哑,放任自流,那帮以王母为首的老顽固,一定会每天按时盘踞在灵霄宝殿的各级台阶上,大哭大闹,什么天理不容啦,人心不古啦,纲常伦理啦……保证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在她们眼里,“人神通婚”绝对是一种极其恶劣、龌龊、卑鄙、下流的不齿行径。其“大逆不道”的程度及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一般的违法乱纪。
  甚至都不亚于“大闹天宫”。
  我答应了龙女,下凡带回小莲。
  公鸡也接受了我的委托,会在工作之余来打扫金星府,顺便为黑猫的灵位上柱香——刚才我们已应承毛驴,把黑猫的尸体埋在湖边了,他也保证,不再拆除金星府的门。
  龙女不但归还了我碧水龙珠,还配发了一块背挎式“远程”意念传输器,据说是雷神提供的尖端配置,只是重了点,背着它,走起路来像只王八。
  我背着笨重的“发报机”,吃力地爬上南天门的观景台,回头望了眼洋溢着“自由”气息的第二故乡,朝前来送行的筋斗云挥挥手,便一头扎入了人间。
  人间正是初冬。
  今年冷的早,立冬没多久,灌江口就有雪了。我找到小莲家门的那个夜晚,气温很低,却没有风。空中偶尔有雪粒子夹着冰凉的雨水落下,除了松软的冰团打在我腮帮子上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
  我在那家门前磨蹭到天明,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没人怀疑那是莲丫头的儿子,他和当年戴兔耳朵的小妮子,长得一模一样。小莲在儿子的惊呼中,把我让进内堂,孩子他爹很木讷,给我倒完茶水,便出门扫雪去了。
  小莲没问半句关于天庭的情况,只一味说自己什么时候结得婚,什么时候生得子,一家三口,幸福得如何不得了……说到激动处,边说边哭,都成了泪人。我由此认定小莲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神仙,半仙都不是。
  任何沾点仙气的动物,都不会有泪的。
  5、小莲
  小莲只道我是天庭派来执法的,眼神中一直保持着畏惧。
  等见我高腔都没起,还把手中的传输器改装成了游戏机,拿给自己儿子玩耍,便一时眉开眼笑。既然小莲不是神仙,而且还恪守着“一夫一妻”的模范婚配政策,就不劳天庭操心了吧?
  我正打算回去复命,却被小莲一把拽住:“啸天,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大咧咧地点点头,无非是老公调工作、孩子转转学,难不倒神仙的。小莲用力抹一把眼泪:“这孩子叫蟾香,今年十五岁,自小愚钝,进了几座学堂,都被退了回来,如今辍学在家。啸天,你能不能把他带到天庭,让他参加成仙班啊?”
  这转学的难度……我倒吸着凉气,挠起了狗头。
  “我可以去做牢的!”小莲见我为难,竟目露精光,眼睛里已看不到一滴泪,“我可以作为一个犯戒的神仙,去五指山做牢的!那样,蟾香就会被认定有神仙血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参加成仙班了!”
  虽说现在五指山监狱的生活条件,堪比疗养院了,但似小莲这等“人神通婚”的要犯,一般会由王母娘娘亲自督办,落那娘们儿手里,还奢求什么“自由出入”,隔三差五不扒你一次玉女结,你都会浑身不自在!
  我心中一懔,自然不会让小莲受这等酷刑,忽然想到了宝莲灯,记得《天规》规定,如果神仙后裔能给成仙班赞助一件像样的法器,是可以无条件入学的!
  “卖了!”小莲听我提及宝莲灯,无精打采地说道,“金蟾婆婆找到我们之前的那几年,因家境贫寒,便把那灯给卖了。”
  “那金蟾仙子呢?”我急切地问,红水晶也勉强算件法器。
  小莲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我领到了自家屋后。那儿有座坟茔,墓地算不上大,但很干净,除了两棵四季常青的松柏,四下里几乎寸草不生,我知道那不是季节的原因,坟头上下有新添的土。
  再转半圈,看到了一块比例合适的墓碑。上面用小篆凿刻着满满的悼词,读到一半我就发现,这是死者生前的日记摘抄,第一人称都没变,当时,其他的那些关于“苦难”啊、“幸福”啊、“思念”啊之类的句子,我大都记忆不深,唯有最后一句,多年以后想起来,依然感觉字字玑珠,历历在目——爱于生,爱于死,孰惑孰解;生于爱,死于爱,生死何哀。
  墓文最终落款,海蟾子。
  小莲幽幽地解释道,这海蟾子正是多年前纵火烧毁老婆法宝的樵夫刘海,金蟾被押回天庭后,刘海便改名刘海蟾,投入寺庵,一生乐善好施,诵经念佛,只盼望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早日放媳妇下凡,一家团聚。功夫不负有心人,三百六十年后,刘海蟾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小莲一指墓穴旁边的新土,说十五年来,金蟾婆婆每天都会来这儿拔草,扫墓。就在与千里眼接上头之后,婆婆才知道,天庭对小莲私自下凡的事儿,一直没撒口,所以嘱咐小莲,一定要把所有的罪责,推到她一人身上,胁迫、绑架、拐卖人口,什么借口都行。然后,她就在这儿,利用一夜的时间,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昨天早晨,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活埋了。
  我陪着小莲默哀足了半个时辰,再扭头问到红水晶的下落。
  小莲说,红水晶一直作为金蟾婆婆保持人形的法器,从没见她离身,想必是一起陪葬了。
  目前,我返回天庭的途径有两条。
  第一条最安全,老老实实地搭乘“成仙专列”回去。就是孙武得道后,我们跟着升天时的那只破箩筐。
  第二条,就稍显浪漫而富有诗意,我可以把龙珠变大到勉强装下一个神仙的体积,然后像肥皂泡一样升上天去……只是最近空难事故频发,神仙动辄失联,天庭安全部门向来不太提倡这种冒险行径。
  但这两种途径都无法把一个凡人带上天庭。
  我实在受不了小莲哀恸的眼神,我甚至感到,愧对了这个坠落人间的小天使,当初那个戴着兔帽子活蹦乱跳的可爱妮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独自一人漫步在灌江口岸的大提上,冷冽的北风,肆意削刮着我的叹息。人间的现实残酷地告诉了我,神仙也不是万能的。
  “耶?啸天,怎么是你?”嘿!哪儿都有熟人啊,我顺声望去,虽在一片黑幕中,但没一会儿,我就认出了那颗牛头,“太巧了,我与马兄弟正值夜班呢,你怎么会下凡?”
  果然是半夜勾魂的牛头马面!老马也顿时高兴地喊出声来:“他乡遇故知啊,啸天!在这儿遇到你,太好了!要不是公务在身,都恨不得约上你喝两盅!”
  我屈指一算,与二位从天庭中分手,不过三两天的事,如此矫情,至于嘛?但一想到天庭与地狱之间的时间换算,便立马相信了这俩老哥的真诚。在他们的世界里,大家的确离散了几百个寒暑。
  再聊几句,便开始聊到了各自的苦恼。
  老牛说,那股“自由”之风,已刮到了地狱。
  再恶贯满盈的灵魂,都不能“刀山火海下油锅”了,统统以说服教育为主。他们出来勾魂的工作形式,也不那么单一了,首先要向当事人问一句“您愿意死吗”?如果对方点头,那相安无事,大吉大利。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回答是“滚”、“神经病”、“谁家的牲口”之类的粗口,剩下百分之一会反问一句“你说呢”。
  遇到这种情况,牛马兄弟就得加加班了。接下来的三五天里,他们会从整个宇宙的大格局开始说起,然后一直说到自然规律,说到新陈代谢,说到生死轮回,说到世间万物生生不息,说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到你爷爷若不死你爹怎么办你老爷爷若不死你爷爷怎么办你老老爷爷若不死你老爷爷怎么办你老老老爷爷若不死……最后总结一句“你若不死,我们就这么办”。
  这类大规模说服性武器,还是卓有成效的,那些个奄奄一息的肉体坚持到一半,基本就吹灯拔蜡了——感情现在去阎王殿报到的,全是被这哥俩给说死的啊?
  老牛顾自酣畅淋漓地描绘着,完毕后才见我愁眉不展,赶紧热切地问我是否有什么心事。我脱口便把小莲的困扰倒了出来。
  老牛一听,却大嘴一咧,完全一副面对鸡毛蒜皮的态度:“啸天,用我的牛皮披风啊!这东西马力足着呢,相当年牛郎一前一后挑着两孩子,都没被王母落下,要不是走的急没带过路过桥费,那条银河根本挡不住啊……”
  我欣喜之余也没讲究,直接上前,从牛脖子上解下披风,老牛后面再吹嘘什么,我都懒得捧场,匆匆打个道别的手势,一溜烟窜回了小莲家。
  我先在小莲的院子里,试飞了几次,直到撞不到院墙了,再把蟾香拽上来,反复练习了几个高难度动作。小子早已吓得嘴唇发紫,浑身抖得像只掉进狼群里的小羊羔。
  站在台阶的夫妻俩,也吓得面如死灰,但当我带着他们的儿子冲上云霄,那一刻,他们只是坚定地摆了摆手……忍耐片刻,还是追着儿子喊起了话。他们在地面上努力奔跑,他们的嘴一直张合着,拼命地动,他们的声音几近沙哑。
  但我知道,蟾香是一句话也听不清的。
  他的耳朵里,满是风声。
  6、南天门
  南天门的盘查,比以前宽松多了。
  我夹带着陌生的人类,两只狗熊看都没看,还齐刷刷地朝我一个立正,再双手合十,大呼一声“自由万岁”!整得我成就感倍增,赶紧回礼,但没喊口号。
  我刚要牵着蟾香跨过门槛,这小子却忽然扭着头,停在了原地,我担心夜长梦多,被门卫瞧出端倪,手上正要发力,却听到蟾香嘴里嘟嚷着“灯、石灯……”,我顺着他的目光寻去,果然看到了摆在南天门市场地摊上的宝莲灯!
  近前一看,摊主竟是铁拐李。只是改了传统的打扮——头发染成了枣红色,鼻子上架副大墨镜,连铁拐都换成了文明棍。
  “李哥,下海了?”我不解地盯着老瘸子问。
  对方俨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左右瞅瞅没人注意,再闻闻我身后的小伙子浓郁的人味,认定不是天庭居民,这才稍安。但还是嘱咐蟾香照看一下摊子,然后一把将我拽到了僻静处,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块上等玉佩,塞我手里:“啸天兄弟,一定要给老哥保密啊,在职神仙摆摊儿,是要销户的!”
  这我又何偿不知,但身为八仙之首、太上老君的大弟子、天上人间威名远扬的资深神仙,沦落到在黑市摆地摊儿,总是件丢人现眼的事。
  铁拐李见我默不作声,左右猜不透我的心思,只好就地蹲下,哀声叹气地诉苦。
  原来,自从天庭的“自由”之风盛行,兜率宫的生意便不好做了,那些名贵的仙丹,换来的只是一堆白条,太上老君每天愁得茶饭不思啊,老人家瘦得就比牙签多点头发了!结果,我前脚下了凡,他后脚就要告老还乡,回他的小山村,他说,那个地方与天庭一样逍遥自在,而且还有打招呼不用喊“自由万岁”的熟人。
  杨二郎再三挽留,太上老君执意要走。最后各退一步,天庭答应,把欠兜率宫的账全部结清,而且号召各部门以后现款提货;太上老君也答应了天庭的反聘请求,作为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同志,再为天庭的制药事业发挥几年余热。矛盾总算暂时缓解,但天庭结账时全部用了“法器库”的积压库存,兜率宫外出采购原料,却是需要真金白银的,太上老君没办法,只好安排徒弟们外出摆摊,八仙中,荷仙姑的形象不适合沿街叫卖,正好在家负责账目,其他七个,从周一排到周日,每人一天。
  但所有这一切,都是非法的,必须低调行事,所以刚才被我一眼认出真实身份时,铁拐李才如此惊慌。我故意笑而不语,只远远地看着蟾香亲昵地把玩着那盏冒着蓝火的宝莲灯,爱不释手。
  老李来回瞄了几遍,口中探道:“这小子,是您亲戚吧?他看来挺喜欢那盏石灯的,喜欢就送给他呗。啸天神君,只是我们摆地摊儿这事,还望保密……”
  “我不认识你。”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说。然后起身将手中的玉佩丢回他的口袋,“那盏石灯,算我买了。”
  成仙班教室里竟空无一人。
  隔壁的教师办公室里,也只有一位肥头大耳的老和尚,在悠闲地捻着佛珠。我认出那正是班主任菩提老师,赶紧带着蟾香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
  老菩提费力地从浓密的眉毛中翻翻眼皮,只打量了我俩一眼,又恢复了先前的睡态,语气也慵懒至极:“想入学啊……”
  我知道成仙班的规矩,忙从蟾香手中夺过宝莲灯往前一递:“老祖,这孩子手中的宝莲灯,乃至圣法器,如今捐赠给贵班,还望老祖破格收了这孩子。”
  对方却再没睁眼:“啸天,这瑶姬圣母的粹化之物,圣洁无比,哪容你如此玷污。这小子既是圣母之后,自然入得了成仙班,何来破格之说?尽管登记入册,用心学习。但且不可像那班不成器的东西,整天随着那个叫雷神的外教,四处游说,荒废了学业。”
  噢,怪不得如此痛快,原来是遭遇了招生低潮啊。
  最终,我还是被迫把宝莲灯留在了成仙班——菩提希望,那簇永不磨灭的蓝色火焰,能唤回自己学员的放荡之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叮嘱,注意防盗,别弄丢了。
  我放下了心头的包袱,满心欢喜地去找杨二郎复命。
  灵霄殿上却又起了变化。
  二郎的办公桌已经抬到了大厅,与其他神仙的办公桌围成了一个规则的圆,腾出的帝王台上,矗立了一座高大的雕像,那雕像看似人形,却张舞着四肢,混沌难辩。正在凝望雕像的杨二郎,回头考我的欣赏能力时,我先感觉像飞蛾扑火,又感觉像一只在井底挣扎的蛤蟆。但我什么也没说,只一味地摇头。
  “自由神像!”杨二郎用饱满的语气,揭示着谜底,“这是雷神老师运过来的自由神像。”
  自由神,原来,这么抽象啊?
  我四下望望,没有发现那只“海归”,驴子也不在,这才放开胆子禀报:“真君,啸天这次下凡,见到了小莲,她在您老家过得很好,还给您生了个外甥,小伙子很优秀……”
  二郎头都没回:“叫蟾香的,你私自把他带进天庭,现在还入了成仙班——啸天,在你来的路上,菩提老祖早在整个天庭都传遍了,杨二郎的亲外甥,都在成仙班按时上课,认真学习,其他那些神二代,还有什么资格,打着自由的旗号,罢课逃学……”
  杨二郎在说这番话时,从头到尾,都用了同一种舒缓的语气,我丝毫没有听出任何喜悦或愤怒方面的波动,所以也无从考证,自己正在接受表扬还是批评。
  我一直沉默着,面对主人陌生的情绪,我只能聆听。
  “雷神老师要回去了。”杨二郎添了一丝伤感,或是遗憾,“天庭推行自由的道路,还很漫长啊,但如果没有人来引导,我们该走向哪个方向啊?”
  我再沉默一会儿,杨二郎也开始默不作声。时间一长,气氛便显得尴尬起来,两个大男人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起,盯着一座分不清男女的神像,总是别扭。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摸不透,“蟾香事件”在主人心中的芥蒂有多深,所以几次都欲言又止。
  神交,也是有限度的!
  再过半刻,我实在忍无可忍:“真君,雷神带来的东西,总是泊来品,天庭一时也难以消化。我们何不派一位在我们当地土生土长的学生,随雷神回去,学习一下对方的先进之处,再带回来,为我们所用,岂不会结合得更好?“
  为了显得不骄傲,我一直没用“软着陆”之类上档次的词。
  但我的点拨还是令杨二郎茅塞顿开,他猛地转过身来,激动地摇着我的肩膀,脸都有点变形:“对啊!啸天,我怎么就没想到啊,派人学习啊!人选,啸天,赶紧拟定人选,事不宜迟,雷神说不准明天就走呢……”
  见我一动没动,含笑而立,杨二郎盯了我三秒钟,就猜中了我的想法。
  但他还是故意问道:“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人选?”
  我继续笑。
  “你心中想的是不是蟾香?”我断断续续地笑,还插空点了点头。
  杨二郎又开始沉默不语,但这次,我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至少,不下于一万匹马在里面奔腾吧?
  “第一,这个人必须土生土长。”我开始逐条在他耳边分析,“第二,这个人必须是您的近亲,才能在情感上受得了你的控制,才能在学成后经得住诱惑,自觉地回来。除了蟾香,其他学员,您能确定吗?现在的自由之风,让整个天庭日渐糜烂,真君,如果此次派出的学员达不到预期,我们天庭的未来秩序,您敢想像吗?”
  杨二郎双手背立,不住地长叹,还说了一句很模糊的话,我费了很大的劲,反复揣测,感觉好像是一句“矫枉过正,法不责众”之类的。杨二郎最终肯定了我的建议,但要求,把外甥的名字改掉——名字里带个“蟾”字,总感觉与蛤蟆的血统扯不清。
  “就改成沉香吧。”杨二郎经过一番仔细的推敲,终于作了定夺。
  在我走出门口时,他又狠狠追加了一句:“破釜沉舟的沉!”
  第十一章  议和
  十一月小,十一
  1、雷神
  雷神带着沉香返回天国后,天庭总算消停了点。
  成仙班的学员们,开始齐刷刷地坐回了课堂。他们对自己最近的跟风行为,追悔莫及,他们相信那是失去“天国进修”机会的主要原因;家家户户的门框上,也陆续安装上了门板,他们感觉这种“自由之举”,除了让自家女眷没法在院子里冲凉外,毫无意义;支在广场和大街上的帐篷,也越来越少了,野外露营并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浪漫,大部分人还惹了风寒……
  要不是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驴叫,我都庆幸,这场“自由风暴”已经彻底退潮了。
  我推开金星府的大门,整栋建筑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院子里的花草都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感激着公鸡光明的用心,走进内堂,为黑猫的牌位点燃了一柱香,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静静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被街上打更的天卫惊醒了过来:“月食之夜,子起丑止。月食之夜,子起丑止……”
  月食!
  听到这个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字眼,我首先想到了那只可以瞬间恢复记忆的兔子。
  我会心地笑了笑,玉兔终于可以再想起过去一次了。而且这次身边没了疯狗,还不会受伤……我突然特别想奔跑,记得金蟾说过,如果速度够快,月食之时,是可以追到月光的。但我不想借助筋斗云,我只想酣畅淋漓地跑一场。
  我要像夸父一样,用尽全力,去追逐一次光明。
  我打个呼哨,把筋斗云唤来,嘱咐它规划好我的奔跑路线,等会儿只负责在我面前带路就可以了。然后我脱掉身上所有的负重,现出了原形。
  子时来临前的那一刻,我已把整个身躯,绷成了一张满弦的弓。
  黑暗迅速蔓延过来,筋斗云“嗖”地一声令下,我便如离弦的箭,疾速窜了出去。我的眼中只有那朵云,耳边也全是风声,我感觉不到脚下踏着光滑的路面,还是泥泞的沼泽,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奔跑!我的身体也只有一个动作,奔跑!
  我不顾两边有没有好奇的神仙,不顾他们是在诽谤或者喝彩,我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去奔跑。除此之外,一片虚无,甚至包括那些自以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相思与相守,快乐与痛苦,爱与恨与委屈,与感恩与笑与流不出的泪……都化作了虚无。
  我相信在那一刻,我失忆了!
  “一条裸奔的狗!”
  “一条为了自由而裸奔的狗!”
  “一条为了自由而搞得一次行为艺术的裸奔的狗!”
  月食过后,我都回金星府把自己穿戴整齐了,街头巷尾上才沸腾起了议论。大刊小报也没拖天庭大妈们的后腿,第一时间,便把我风驰电掣时的英姿,登在了头版头条。
  毛驴正攥着报纸在门外礼貌地叫门呢。
  我把金星府的大门拉开一条缝隙,勉强塞进一只驴头。毛驴像一只被夹着脑袋的苍蝇,不停地嗡嗡乱叫:“啸天呐,你是深藏不露啊,没想到你对自由的理解,比我们深刻多了,刚才你的行为艺术,太超前了,这才真正诠释了自由的真谛啊!什么砸大门、打地铺、游行示威占马路,在你的裸奔面前,统统弱爆了!”
  求你了大哥,我下次奔跑时穿条内裤行吧?你别在这儿啰嗦了,我跑步是为了救命,我不穿衣服是为了提高速度,跟“自由”有毛关系啊!
  我一把将驴头推出门外,用力合死了大门,任凭他们在门外“噼噼啪啪”,不知干啥。
  直到第二天,听到公鸡在街上捏着嗓子喊我的名字,我才出门探出了头:“干嘛,光明,不是有金星府的钥匙吗?嚷嚷啥,我这都没睡饱呢!”
  “我是有金星府的钥匙。”公鸡笑眯眯地旋着手中的钥匙扣,一指门匾,“但我来回溜达了八趟,都没找到金星府啊!”
  我赶紧跨出门槛,抬头一看,差点气个半死,原来昨晚毛驴那群家伙,竟把“太白金星府”的牌匾,改成了“自由之家”!
  我把筋斗云唤来,刚想上去把门匾拆掉,却被公鸡好言劝止了下来,他说就先搁上面吧,你能拆,人家能钉,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这座门楼子——万一这门楼子有个三长两短,太白金星回来,算谁的过错?你告毛驴“野蛮装修”啊?人家还告你“强拆”呢!算了算了,等事态平稳一下再说呗。
  我想想也有几分道理,便夸着公鸡的眼光,进院子后,顺便对他的勤快表达了谢意。
  公鸡对着整洁的院落,却直了眼:“啸天,你可能有点误会,自从你走后,我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来这儿打扫,这真不是我干的!”
  咦?这事就奇怪了,金星府只有两把钥匙,我与光明各存一把,若没我们开门,任何神仙是进不了院子半步的!等我确定了公鸡不是在说笑,便越想越蹊跷,赶紧嘱咐公鸡,一起把各个房间仔细查询一遍,看有没有异常。
  当我搜到太白金星的床底时,在盛着八卦炉的箱子旁边,找到了一个包袱。打开包袱,就看到了一块“举着三个拳头”模样的半透明的石头,石头座落在一个精致的桃木底座上,底座上刻着三个清秀的小字:三生石。
  三生石?名字倒耳熟,但石头的功效和来历,我却相当模糊。
  我扬声把公鸡喊了进来,向他打听“三生石”的细节。这小子一看到石块,竟顾不上我的问话,立马虔诚地跪拜起来!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我拍拍磕头不止的公鸡,行了行了,表示表示就行了。公鸡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望着石头的眼神却依然敬重有加。我便知道这“三生石”必有不凡之处,越加催促公鸡讲来听听。公鸡表示自己也只是道听途说,但传说中,这“三生石”还真是天地间极有能耐的一块上古灵石。
  相传女娲在补天之后,开始用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计,终而成一顽石。此石因其始于天地初开,受日月精华,灵性渐通。不知过了几载春秋,只听天际一声巨响,顽石直插云霄,破天而出。众仙放眼望去,大惊失色,只见此石长相奇幻,竟生出两条神纹,将石身隔成三段,纵有吞噬天、地、人三界之意。众仙急施灵符,将灵石暂时封住,当时天庭正缺姻缘轮回神位,为安抚其心性,便封它为“三生石”,赐它法力“三生诀”,将其三段石身分别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合力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从今生一直延续到来世。三生石本置于地狱入口处,后来,因其魔性骤增,天庭考虑再三,最终将其困于八卦炉内,人间的“三世姻缘轮回”便再无操控。
  此刻,灵石现世,必神力普照,公鸡这才想跪求个“姻缘轮回”啥的,机不可失啊。说句心理话,我对这块炼丹炉的炉底子,却不怎么看好,且不说那些轮回啊、转世啊怎么怎么不靠谱,单说光明这辈子的姻缘一事儿,你感觉他会娶鸡窝里的哪只老母鸡啊?
  当然,这话我没好意思出口,怕伤了哥儿们的自尊。
  我刚要把石头包回包袱,公鸡光明却不甘心地摸了一把,就这一把,彻底改变了我对“三生石”的印象——原来,有些传说,确是真的!
  在鸡爪子离开石头的一刹那,屋子里便升起了雾气,三生石在雾气中,竟显得水晶一般通透。被公鸡摸过的那部分石块,也忽然由攥紧的拳头,展成了一只张开的巴掌。掌心里渐渐显现出两只气宇轩昂的大白鹅,在湖边悠闲地散步……我和光明正摸不着头脑,浓雾里就响起了画外音!
  这设计,太人性化了!
  “光明神君,你的前世是一只天鹅,你的姻缘是另一只天鹅,你们有七年的缘分,七年内,你们非常恩爱,无论寒暑,不离不弃;七年后,一只天鹅受伤死去,另一只天鹅绝食而亡——前世缘尽……”
  公鸡早已被自己感动得浑身颤抖,三生石的“前世”部分刚刚收成拳头,小子便又抬起了爪子,在“今生”前犹豫了片刻,却转身一巴掌拍到了“来世”。
  石头倒没让哥儿们失望,掌心里,渐渐现出了两只鸭子的形象。
  2、我好歹忍着
  我好歹忍着没笑出声来。
  画外音再起,还配着浪漫的背景音乐:“光明神君,你与你的有缘人,来世会化作一对鸳鸯,相依相偎,幸福终老……至此,三世缘尽。”
  公鸡却意犹未尽,正想按个重播,被我一把推了出去。还有没有点公益心了,没看到后面排队的都快急得上墙了?再说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只水鸭子,有什么好絮叨的。
  没等着公鸡回过神来,我就一狗爪子拍上了“前世”。
  石头上立马现出了一条狗,只有一条狗,还与我的原形一模一样!
  我正纳闷这“姻缘预测”是否改“拍照留念”了,石头却发了话:“啸天神君,你的前世,是一条被阉割过的狗,孤独一生,无姻缘。”
  公鸡就没我有素质,公然在身后笑得涕涎横流!
  我二话没说,再一巴掌拍上了“来世”……居然,还是一条狗,还与我一模一样!好歹配音改了一个字——前世的“前”,改成了来世的“来”。
  公鸡上气不接下气,眼瞅着就要乐得不行了,我“体贴”地上前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但三秒钟后小子便重操旧业,狂笑不止!我只好打开房门,直接踹了出去——接下来,我会用心地去拍自己的“今生”,我留着这最后的希望,可不是让人看热闹的。
  我的手越发地颤抖,在距离“三生石”一寸的时候,便停了下来。
  说实话,我心慌了,我纠结着需不需要去预测今生的姻缘,拍“前世”、“来世”时,我总感觉,那只是一场游戏,现在要拍“今生”了,那种轻松的感觉,忽然没了,我开始心有余悸。我犹豫了良久,直到脑海中的所有画面,完全被一只兔子所劫持,我的手才颤颤悠悠地贴上了“今生”。
  “三生石”也卖起了关子,不但画面不清,画外音也全是低靡的背景音乐。我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努力在一片混沌中,寻找着自己的身影。
  画面中的迷雾,渐渐散尽,很渐很渐!
  等我看清,那石掌心里依然是一条狗时,我恨不得把这块破石头给摔成三瓣!好在画外音响得及时:“啸天神君,你今生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
  随着缓缓的语调,画面中开始出现了一只兔子!然后一条狗追赶着一只兔子!他们奔跑得越来越快,他们渐渐地直起了腰身,变成了一个健壮的男人和一个窈窕的女子!
  “你与玉兔会因缘生爱,你们会有半世人间姻缘,这是你们用八世畜生轮回,加上六十四道炼狱磨难,同心修得,此后缘灭,此姻缘被天庭定为孽缘,二位生生世世将再无相见之日。祝你们珍惜今生,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我早已乐得迷了心窍,只呆在原地合不拢嘴,都忘了邀请配音师傅喝杯喜酒。
  公鸡推门进来时,屋内的石头早已恢复原状,但我却直勾勾地像个木偶,公鸡只道我是受不了一次次的“阉割”打击,才精神失常,便语重心长地安慰起来:“啸天,作为神仙,对儿女之事,一定要看得淡淡的,瞧我,我就不在乎嘛……”
  愣是把我给刺激醒了。
  我清醒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唤过筋斗云,直奔了月宫!
  玉兔还是一如既往地失智,连我这条“疯狗”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让她相信我是她的熟人,而且不坏。但我知道,她的玉女结绝对没降落三级。
  我正想口衔着药饼近前几步,却听有人在门口处吟吟笑道:“啸天,那王母的药饼解不了嫦娥种的玉女结,当心啊,再被攻击成狗爪子,可是无药可救了!”
  我还没顾得回头,就听玉兔欢快地喊了声:“月老爷爷!”
  老头子一路嘻笑着颠了过来,受了玉兔的搀扶,然后朝我一指:“玉儿,你是不是不认识这个人啊?”
  玉兔果断地摇摇头。
  月老却一举小妮子的手臂:“那你还记得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吗?”
  “吴刚叔叔说过,是被疯狗咬得!”
  老头子再朝我一指:“这就是咬你那条狗!”
  玉兔对我怀疑的眼神,终于坚定地化成了两团怒火!但月老并没容我骂出声来,便及时补充道:“但他现在不疯了,病好了,这条狗现在也悔改了,他这次来是跟你道歉的,还想跟你交个好朋友,对吧?哮天犬同学?”
  呃……嘿嘿,这老媒婆倒还有点儿职业操守!
  我赶紧蹬鼻子上脸:“玉姑娘,当初我魔性大发,多亏你及时搭救,否则按我的罪孽,早该被挫骨扬灰了,但给你造成的伤害,我一直想补救。玉姑娘,我知道,你现在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无所谓,只要你相信,我们曾经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好朋友,只要你相信我,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我等着你,慢慢来了解我,熟悉我,我们慢慢相识相知,我们象以前那样,舍生忘死,不离不弃,好不好?”
  我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把玉兔的双手握在手里,“三生石”的预言,的确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在我眼中,这再也不是只失忆的兔子,她是我今生的缘分,她是我的恋人,她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妻子……
  对这些不着边际的预测,我深信不疑。
  旁边的月老却瞧出了些端倪,一个劲地嘲笑,啸天神君这交朋友的节奏,够紧凑的……我却顾不了什么口碑,只知道自己那“半世人间姻缘”,在天庭中是浪费不起的,一心想争分夺秒把我与兔子的关系恢复到从前,再迅速进展到“姻缘”。
  最后,我甚至开始拔苗助长了:“玉姑娘,你不用怕,我俩注定要成为最亲近的人,夫妻,你知道吗?我俩最终会成为夫妻的,真得,三生石算得很准的……”
  当够了“灯泡”的月老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回头愣愣地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三生石,你在哪儿见过三生石?”
  月老的表情,让我立马意识到了“同行是冤家”。考虑到“三生石”的安全隐患,及对其预言的影响程度,我只是吱吱唔唔地把“三生石”对自己“今生”姻缘的预测内容复述了一遍,至于其藏匿地点、保管人员、来路等等,却只字未提。
  老头子自然不吃那一套,逼进我的大长脸,眯着一双小眼睛,目光犀利,仿佛要刺穿我的眉心:“啸天,三生石的使用方法,你是如何获得的?”
  切!一,没设密码,二,指纹识别也纯属摆设,但凡生只手的动物都能操作——怎么?老先生印象中,这台机器“入手”前需要正规培训吗?
  月老吃透了我的心思,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嘴里不停嘟囔着“三生、三生、三生……”,想必与“三生石”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我开始狐疑地瞪着月老的眼睛,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式,直到他娓娓道来!
  原来,“三生石”的最初功能,只是预测人间的三世姻缘,这才被安排摆在地狱入口,让勾来的魂魄看清自己离开现世肉体的意义,并许他们以诱惑,令他们安心接受地狱的审判,以待来世有段好姻缘。没想到天长日久,这块灵石受地狱的阴气所侵,渐渐生了魔性,终于不再甘于客观的“预测”功能,开始主观左右问询结果:无论前世如何作孽,哪个魂魄只要用心膜拜,为石头歌功颂德,来世就会得到一段美满的姻缘。反之,则会为情所困,不得善终——陈世美和潘金莲估计就是那时期的牺牲品。
  这事儿闹出了很多冤案,后来天庭受不住投诉压力,派人查到了事件根源,才把这块传播“孽缘”的三生石投入八卦炉底,以炼化其魔性。后来,兜率宫更新了炉灶,三生石便下落不明了……三生石毕竟是所有婚介人士心中的圣物,如今一听到有了讯息,月老这个老牌媒人自然会花容失色,着急上火。
  我一边示意对方淡定,边悄悄朝在院子中蹦跳的玉兔呶呶嘴,开着条件:“月爷爷,你只要说服玉兔随我们一起去趟天庭,我便领你去见三生石,如何?”
  月老半秒钟都没耽误,扬手招呼着兔子:“走走走,爷爷带你去看冰灯!”
  望着小妮子欢快地跑来,我心中一痛,完全没有预料中那般高兴。
  3、回到金星府
  回到“金星府”时,那门口处已经人山人海地排成了长龙,门框上的“自由之家”也改成了“姻缘指南”——妈啊,我早该想到公鸡光明那个财迷,会利用“三生石”来办“婚介所”的!
  几个要好的弟兄们也没闲着。在天庭驻地工作的黑虎、猴子、山羊、耗子都跑来兼职,把门的把门,售票的售票,个个忙得气喘吁吁,倒比干本职工作敬业了百倍。
  我被人流堵在门口处,喊了半天“光明、光明……”,却等不到响应。正打算让兄弟们帮忙传个话,却忽然听到金星府的房顶上响了几声炸雷,亮了几道闪电,然后一朵五彩缤纷的筋斗云徐徐升起。
  云彩里,前后晃动着四个人影,最前面一个呈半蹲姿势,估计是个驾云的司机。后面两个也半屈着身姿,一人手中打着伞,一人捧着水杯。只有中间一位是“站立”的——我指的是昂首挺胸,那正是我苦苦呼唤的公鸡光明。
  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嘀咕:那位,是能预测我们三世姻缘的“光明使者”吧?议论声瞬间蔓延,没一刻,便裂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呐喊:
  “光明使者!那是光明使者!”
  “光明使者!光明使者!我们爱你!”
  “明明!明明!请看我一眼……他看我了!他看我了!天呐!他竟然看我了!”
  ……
  哎呀我去!感情,这群神仙上辈子没吃过小鸡炖蘑菇啊?一只公鸡竟稀罕成这样!
  彩云上的“司机”起身朝人群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然后迅速的蹲下,但我依然看清了那是一头驴子。地面的粉丝们,瞬间压抑住了激动的情绪,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现场除了夸张的心跳声,屁都没听到一个。
  公鸡上前两步,踏上云头,原本嘹亮的嗓音,又提高了八度,听上去,活像被掐住了脖子:“各位大仙,我叫光明,因偶然机缘,继承了上古圣仙的法力——三生劫,按照惯例,我本该秘而不宜的。但是!了解自己的三世姻缘,不是天庭所有居民的权利吗?而且,我们还要自由支配自己的姻缘,我们应该抵触过去那种包办式的姻缘,凭什么月老玩着连连看,就把我们几辈子的终生大事给定了!我们一定要摆脱那堆红线的束缚,我们要姻缘自由!”
  前面的驴子,及时地站起来领着喊一声:“姻缘自由!”
  下面的人群便跟着振臂高呼:“姻缘自由!”
  后面还有“打倒月老”、“光明万岁”之类的,我实在不忍心让身边的老一辈天庭婚介工作者寒心,趁大家不注意,偷偷领着月老和玉兔,潜入了三生石的藏匿地。
  三生石依然供奉在太白金星的卧室里。只是卧室已被装修一新,张灯结彩的,活像新婚燕尔的洞房。那块石头也被搬上了一张高档供桌,桌前摆了磕头的蒲团,蒲团旁边墩放着一只牛皮袋,那袋子应是当初黑猫从青牛手中诈来的定情香囊,只是袋子上已明显别上了一块写着“功德袋”的木牌。
  整个袋子胀得像头怀了孕的母牛,弹之即破。
  月老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便俯卧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知道老同志刚才在外面受了莫大的委屈,隐忍了多时,如今对着行业祖师一拜,心中百味杂陈,动了伤感。
  贴心的玉兔赶紧掏出手绢,想为月爷爷擦把脸,却被宛然拒绝了,神仙的恸哭只能算干嚎,月老抬起眼睛时,脸上果然干爽,鼻涕都没有一滴。在玉兔想收回手绢时,我却一把拽住,然后指着面前的三生石,怂恿小妮子上前拍一爪子。
  玉兔果然对这块神奇的石头产生了兴趣,还舍得用干净的手绢擦拭裂痕中的灰尘,我用心期盼着她的手掌能不经意间抚摸到三生石的中间部位,却发现人家只是拎着手绢拂来拂去,跟本没机会与石面贴合。
  再正直的狗,也未必不会出点歪主意。
  我忽然瞅到墙角处,有金星制作陶艺时剩下的泥巴,便悄悄揉了一团,趁玉兔不注意,狠狠甩在了石头正中央。高粘度的泥巴,手绢是万万拂不掉的!玉兔果然上当,开始动手清除。只是这妮子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故意让人不省心,在去除石头的污泥时,用了一种驱苍蝇的手势——掌心朝上,用指背去弹拭。
  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在看到玉兔手背触到“今生”部位那一刻,甚至还差点兴奋得咆哮起来。而且接下来,那雾气、那石拳化石掌、那配音啥的,一切套路都没变。
  只是变了内容!
  我明显听到这块出尔反尔的石头,对玉兔说到:玉兔仙子,你在今生,会遇到你的冤家,他会纠缠你半生,直到把你逼到人间,直到死去,他就是离你最近的那个男人。——说这话时,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着“大黄狗撵兔子”的画面!
  玉兔再幼稚,看图说话听故事的能力总是有的。
  “最近的男人?”大白兔子开始用恶毒的目光注视着我,爪子怒张,牙齿也咬得吱吱作响,连没大成才的头发都一根根坚了起来!嫦娥版本的玉女结,出了月宫就会失效,所以,玉兔应该拿出了对待死敌的全部家当。
  我确定。
  在这间屋子里,如果兔子与我反目成仇,我基本就算举目无亲了。月老果然不愧为见死不救的主儿,一反刚才的伤心丑态,兴灾乐祸地说,这三生石的《使用说明》至少有一百条,世人只知道按下手掌就可测验三世姻缘,岂不知按下手背可以测三世冤家,按下指尖可以测三世子嗣……等等,遇到操作高手,甚至可以在前世、今生、来世间自由穿越。
  我正着急玉兔对我的恶容相向,只觉得目前的形式下,月老“测三世冤家”之后的说词统统废话,赶紧迫不及待地哀求道:“月爷爷,您倒是想个法子,玉兔如今净如白纸,如果认定我是她的一世冤家,这白纸黑字一但成了事实,日后抹都抹不掉的!”
  “现在知道岗位培训的重要性了吧?”老专家把目光移向三生石,眼中笑意渐起,“三生石虽有顽性,但预言的本质是不会错的。根据对当事人的好恶,它可能会把一对儿短命的蝴蝶测成一对儿长寿的王八,但那条姻缘,是不会断的。也正是这种顽性,害了它自己,当年王母用指尖测三世子嗣,这家伙竟颠倒黑白,把七仙女测成了七少爷,王母羞愧难当,一道口谕,三生石才被贬到了地狱,才会有后来的炉火之灾。作为始作俑者,我也被告上了南天门法庭……”
  “哦,原来这块石头是受了冤屈的。”玉兔故事听得入了迷,总算暂时取消了对我的目光制控,带着怜悯,为三生石抱不平。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心中对自己与玉兔倒底是“夫妻”还是“冤家”的疑虑,也断然不敢问出口来,怕再次引起兔子的敌对。可惜,屋漏偏逢连阴天,这天庭里还真不缺搅屎棍子——只听“吱呀”一声,一个黑影迅速闪了进来。
  我一把拉了玉兔躲在了三生石后,月老也眨眼间没了踪影。
  来者先是跪拜,再唏唏嗦嗦往“功德袋”里塞了好多东西,然后自言自语般祷告着:“三生石,您大人有大量,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奴家现有一事相求!”
  我一耳朵就听出了是王母娘娘的声音,担心身边的玉兔吓出声来,直接捂她的嘴巴又怕适得其反,低头看到自己脖子上挂的月形药饼时,心说马上就嫁狗随狗了,也别那么多讲究了,脏不脏得直接塞进了兔子嘴里——嘿,药饼非但阻住了玉兔的声音,连手脚也老实了下来,想必被玉女结的解药封了经脉。
  王母对着三生石,并没打听自己的哪一世姻缘,看来与玉帝的婚姻还算牢固;也没有问及子嗣,估计都被那群闺女伤透了心——她只是轻轻许了一个愿。
  她诚心诚意地祝福嫦娥妹子,永世深居冷宫,孤苦伶仃。
  4、王母
  王母一走,月老便现出了身形。
  我刚要起身打个招呼,顺便觊觎一下神奇的隐身术。却感觉脖子一紧,哦,药饼还塞兔子嘴里呢!伸手去取时,我却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玉兔的眼神,又起了异样!是那双眼神,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那双眼神!
  我熟悉那丝幽柔,那丝哀怨,那丝欣慰,那丝伤感,抑或愉悦……而且每一丝,都有能力刺痛我的胸口。我从没抱怨玉帝打赏给自己的这颗磐心“徒有虚名”——我享受它带给我的满目疮痍。
  我瞬间恍然大悟,玉兔的心智恢复了!
  她一定有话要对我说,我一把将药饼拔了出来……
  那眼神竟也迅速消失掉了!我聪明地分析,兔子康复必是这药饼的作用,想都没想,就再次伸手填塞过去……却被对方一个耳光,抽下了供桌。
  玉兔的短期记忆,还是满骄人的,刚才的“冤家话题”又翻了出来:“怪不得我瞅你面熟,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块石头说的冤家,原来是你啊!”
  玉兔说着,正要继续实施家暴,却被月老的几声惊叫就此喝住。
  月老第一声是:“啊!”
  第二声还是:“啊!”
  接下去的内容就丰富了:“啊!哎呀!妈呀!这是谁把我的卧室布置成洞房了!是谁把这块谎话连篇的八卦石摆在了饭桌上!”扭头一眼瞧见我俩,先是一指我捂的腮帮子,“大黄狗,你不用遮遮掩掩,是不是你干的!”
  我正对月老的反常举止哭笑不得呢,玉兔却装作很熟的样子,上前热烈地喊了声“月爷爷”,可惜对方并不领情,一指头止住活泼的小丫头:“停!这是哪儿来的兔子,啊?谁家的?我从不养宠物的,怎么会有兔子!还养到了我的卧室里!哦……我明白了,你们两个,想在我的卧室里成亲!”
  嘿嘿,冲这句公道话,我就陪您老人家多玩会儿。
  我只是笑而不答,玉兔却慌了手脚,一味想上前试试月爷爷的额头,是不是病了,这胡言乱语的,肯定烧得不轻啊!直到老头子认真地喊了一句“我太白金星从不发烧”,我才突然发现,他的头上,果真少了那弯明晃晃的月牙!难不成,这真的是……妈呀!认错人了。我一把拉住上蹿下跳的兔子,任由她咬牙切齿地挣扎。
  我瞬间意识到,这是在太白金星的家。
  而且,主人回家了!
  门楼上钉得几层门匾,已全部清理掉,露出了最底层的“太白金星府”。
  门外的一字长蛇阵也散尽了,换成了一排整齐的天兵。领头的,正是身着天将戎装的黑虎和弥猴——我一直捉摸不透,这两个邋遢的票贩子是何时改头换面的。
  早已被拉下云端的公鸡大师,就着香客磕头的垫子,长跪在客厅正中央。旁边站着早已转成污点证人的司机毛驴和两个为罪魁祸首打过伞、端过水的成仙班学员——其中一个叫夜郎的,身份神秘;另一个是当年牛郎挑上来的小儿子,兜率宫青牛的小弟弟,学名江郎。
  厅堂正面一排上座,却是人才济济。
  正中坐着杨二郎,两边依次是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太白金星、嫦娥宫主、八仙集团、小龙女、代表地藏王菩萨的道明和尚以及其他剩余的十二生肖。说是邀来一起处理“光明事件”,但看规模就是一次涵盖“四界一宫”的现场专题会议。
  主持人,哪吒:“各位神尊、仙尊,大家好。今天把大家邀来,只为处理报喜鸟招摇撞骗、非法敛财一案。报喜鸟,本名光明,身为天庭十二生肖之一,掌管凡间一年人性,本该清心寡欲,洁身自律,却经不住魔石诱惑,私吞太白家产,开设庙堂,利用三生诀坑蒙拐骗,谋取不义之才……上物证!”
  随着哪吒一声令下,四个天兵大汉步履踉跄地把牛皮“功德袋”抬了上来。等哪吒再下令打开现场展现时,王母却率先起身阻止,说时间紧迫,赃物就直接入库清点吧!主席台上也随之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哪吒无奈,只好作罢。
  接下来询问、取证、辩护、审判的程序,按部就班走了一遍,公鸡对“私闯民宅、非法集会、招摇撞骗”的指控,统统认罪,唯独对“破坏姻缘体系”一条,誓死不从!其实明眼人都明白,在如今宽松的天规条文下,前面几条捆一块儿,往深了也就判个“没收非法所得、口头警告一次”,隔靴搔痒。而一但“破坏某某体系”的罪名成立,那可就应了“给天庭惹来灭顶级别的大祸”,不贬下凡间,也得判个无期。
  所以,最终定罪的焦点,就落在了“是否推行姻缘自由”上。
  果然起了冲突——王母主张,人间姻缘,自有天定,让他们自己说了算,还不反了天了!再说,月老公费报销买的那么多红线,可都是织女部生产的上等货,白白放库里长毛不成;嫦娥却起身反驳,姻缘自由,这是潮流,若连姻缘都不能自主,还谈什么自由!至于滞留的红线,大不了织成毛衣分发给天兵天将们御寒……
  审判大会持续到三天三夜,终于发展成了两个泼妇的公然指责,相互对骂。
  主持哪吒见失了业,请个假回五指山探望父亲去了。杨二郎早已心力交瘁,先是下令在盔甲里困得打晃的天兵天将们回营休整,自己也借口公务繁忙,在小龙女的搀扶下“逃”回了真君府。
  为了给主角们腾地方,被告公鸡也不需要跪在大厅中间了,一头钻进我们正谈笑风生的圈子里,显摆着自己来世做鸳鸯的神韵。我把药饼从脖子上摘下,一心想找个机会再次塞进玉兔嘴里,却因公鸡的搅和,转眼失去了兔子的身影。
  大厅里正人声鼎沸,遇到俩娘们“辩论”到精彩之处,还会引来满堂哄笑。
  我大喊了几声“玉姑娘”,再四处搜寻了几圈,均无功而返。正束手无策间,却被一个蒙了面的人拉出了人群。等到了僻静处,对方摘下面巾,竟是太白金星!
  “我都解释了多少遍,我真不是公鸡的同伙,那三生石的收入,没我的份子!”我心中另有所急,正要窜回厅堂。
  “我是月老!”老小子鬼鬼祟祟地四下望望,恨不得爬上我的耳朵,小声说到,“啸天,你是不是在找玉兔啊?”
  我本来看到他头上没戴月牙,还想考问一句,但一听对方提到玉兔,哪还顾得上别人的身世,只一把拽住老头儿的胳膊,一味追问兔子的下落。月老越是难以启齿,我越是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直到把只老胳膊摇得快脱臼了,老家伙才吱吱唔唔地说,玉兔,下凡了!
  我怔呆了也就三秒钟。
  “下凡了?刚才还在这儿呢,下什么凡!我一直拿你当老前辈敬着,你耍我是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太白金星其实是同一个人,整个破月牙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哮天犬,瞧不起狗鼻子是吧?你俩身上的味道从来没变,陪你玩儿是本少爷心情好,现在玉兔不见了,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拿我沾大酱呢!让开,我忙着呢……”
  脸都翻成这样了,老顽童还大义凛然地死死挡住我的去路,我一咬牙,从兜里摸出碧水珠:“月老,狗急了可不仅仅会跳墙啊!再不让开,老子可拆墙了!”
  老头子竟面无惧色,只是愧疚:我与太白,的确是同一个人……
  5、原来
  原来,月老与太白,本是一体轮回的同根魂魄,只是一个属于前生,落在凡间为人;一个属于今世,升到天庭为仙。
  太白金星早就得知,自己的前生是人间一位媒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获知了三生石可以“穿越轮回”的秘密,一时起了戏弄天庭的念头,玩起了穿越。太白金星府搬到兜率宫附近后,此事终被新邻居太上老君觉察。为了维护《天规》威严,老顽固只答应不予揭发,却不顾老同学的苦苦哀求,用三昧真火将石门牢牢封死。
  穿越游戏,就此OVER。
  但多年以前,太白金星就私下打通了关系,使月老变成了天庭中正式造册的神仙。天庭的神位可是缺一不可的,没办法,留在今世的月老,只能一身担任两个角色——例会时轮番告假,平常里也会按单双号把“月牙冠”摘摘戴戴,混淆视听。
  骗局一直持续到八卦炉更新。太上老君一时大意,换炉子时竟忘记了炉底还有块三生石,这才让邻家大爷钻了空子,从公共垃圾箱里翻到了旧炉子,再从炉灰里扒出了三生石——垃圾不分类,还是存在诸多隐患的。
  至于玉兔,却是刚才的事。
  起先,月老利用太白金星的身份回府,只是想惩戒一下侮辱自己的公鸡,没想到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王母与嫦娥两个老“三八”,都是干架的红旗手,看情形熬过的“三天三夜”只是热热身而已。但“穿越频率”二老可是商定好了的,一天一次,这人来人往的,难说不露馅。
  就拿刚才来说,月老从三生石里一露头,就被闲逛的玉兔撞了个正着。
  小妮子本就生性顽皮,见三生石还有躲猫猫的功能,哪能罢休,非要缠着月老爷爷玩一把!月老怕吵闹声引起别人的猜疑,没办法,只好应允……接下来,就出了大乱子。穿越轮回,是要有轮回的,但月老事后才料到,玉兔只有现世,没有前生,所以,小妮子自从钻进三生石,便彻底失去了联系!
  月老与太白“前世今生”往返穿梭了几十次,依然毫无音信……
  我当时一听这俩老家伙把自己的准新娘给弄丢了,哪还有好态度,一把薅住对方的花白胡子,迎头钻进了三生石!
  在钻出三生石前,我就看到了太白金星牵着一条大黄狗等在出口处,想必月老已经把我们穿越的信息,提前传递了过来,老小子正牵着我的前世等着返程呢。我脚一落地,扯下脖子上的狗链子,就窜出了狗窝。
  被远远甩在后面的月老,翘着胡子直喊:“啸天,记得明日此时,原地集合,准时返回天庭呐……”
  的确很久没“脚踏实地”地在土地上溜溜弯了。
  我只享受了片刻“接地气”带来的“稳重感”,便又如飓风般狂奔起来——要散步也得先找到兔子再说。
  我疾速窜过目所能及的每一条土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遍呼唤着玉兔的名字,我还拉住途中遇到的每一个行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只雪白的兔子,或一个穿着雪白裙纱的漂亮姑娘——他们大都善良,会用可怜的眼神望我几秒,然后轻叹一声:又落榜了……
  都啥眼神,有这么虎头虎脑的书呆子吗!
  天黑时的那一刻,我好像跑到了一座水坝上。
  大坝很雄伟,内侧陡峭,却砌了一行狭窄的云梯,直通水面。
  我正想拾级而下补充点水分,却被并肩而坐的一对儿男女挡住了去路,只听女人说到:“今晚的星星,真漂亮啊!”
  我本想喊声“借过”,但又实在不忍心打断女人那幸福而轻柔的语气,干脆后退几步,就地坐了下来,痴痴望着黑暗中的情侣,苦苦想着我家兔子……也没温馨多久,我就心惊肉跳起来,因为我听到那位先生叫了一声“瑶姬”!
  我知道那应该是二郎他娘的名字,但随即联想到,天下重名者多如牛毛,未必不是巧合……却被接下来瑶姬的一声“戬儿幼小”,重新踢回了惊诧!
  我努力竖着耳朵,在风涛中聆听着夫妻二人嘀咕,如何将孩子们托付朋友,如何在天庭中相互担责,如何保全腹中的胎儿,再后来,便是一股脑儿的情话,当几颗流星落下时,他们还许了愿……我的背后,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我心中一颤,莫名其妙的一阵狂喜,猛地起身回头——就着微弱的星光,我一眼望见了玉兔!那双含泪的眼神,我是不需要辨认的,如这般令我痛彻心扉的眼神,天地间不会再有别人。
  我确信那只走神的玉兔回来了!
  她果然读着我的心,轻声说道:“啸天,没错,我回来了……我从记忆中回来了。”
  我瞬间感到一阵眩晕,却被人及时从后面托住,护我的正是圣母瑶姬的灵神,我与玉兔赶紧双双施礼。对方回头望了眼正在与丈夫相依相偎的肉身,然后把我俩的手叠在一起:“我因违反天规,要回天庭受罚了,但我不后悔,我不后悔遇到他,也不后悔爱上他,我们牵着手在树林里散步,在河畔看日落,在小路上相拥而立,一起吃路边的小吃,一起做饭,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漫无目标的前行或仰望星空……我们都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从不放弃,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和玉兔对望了一眼,我仿佛听到了对方蠢蠢欲动的心跳。
  天空中已经雷声滚滚,闪电纵横,圣母知道自己在人间的大限已至,最后回头望了望熟睡的男人,再看我们时,神情已万般释然:“我知道你们彼此心仪,命中应该注定有一段姻缘,我已经把自己的红线拴在了你俩的姻缘结上,我们剩下的半世姻缘,就赠予你俩吧,好好做一对神仙眷侣,永世恩爱……”
  至此,一道炫目的白光自天而降,圣母瞬间离地而起,没入了夜空。
  与男人一起依偎的女子身形也转眼消失,男人惊醒,仿佛料到迟早会有此种下场,但依然止不住嚎啕大哭,一路爬上坝堤,绝尘而去……
  我牵着玉兔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玉兔说,我们要报答圣母的恩情,不出三天圣母的男人就会失踪,我们要把失去父母的小哥俩抚养成人,她刚才从圣母的眼里,读到了这份期盼。
  我们改扮了容貌,踏入圣母的家时,大郎正睡得香甜,二郎却机灵得很,惊觉地问道:“二位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务?”
  我正惊讶着小子如此年少,竟出口不俗,玉兔却根据圣母暗授的说词,安抚道:“二郎乖,爹娘为社稷出了远门,这位叔叔姓杨,是你爹的朋友,我们受你爹娘所托,照料你们几年,你们切不可因爹娘不在,而荒废了学业啊?”
  小家伙闻听,竟双腿一屈,跪在地上:“义父义母大人在上,请受二郎一拜!先前几日,我已经从父母夜间交谈中听到,母亲是天庭圣母,私自下凡违反了天规,父母不日便要回天庭受审,终生被困。这才委托两位好心人来照料我俩,二郎感恩,愿以义父义母相称,并自此改姓为杨,甘为子嗣,侍奉终老。”
  我没有热泪盈眶。
  我知道他长大成仙后,“义父”只是他身边一条言听计从的狗。
  玉兔连婚都没结,就平白无故收了个大胖儿子,正小脸绯红呢,却忽然神情冷凝,口中急叱:“啸天,小心,有劲敌来袭!”
  话音未落,果然听到窗外一声啼血般的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6、我俩
  我俩安顿好小杨戬,双双跳出屋去。
  叫声出自一只肥硕的黑白凤凰,大鸟颜色土气,名字也起得阴森,叫什么“煞羽”。旁边的同伙也不高端,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蛤蟆精,名字叫什么“煞畜”,或是“煞蜍”?
  这两个名字不太喜庆心理也比较阴暗的妖精姐妹,与我们初次见面,倒还客气,先自我介绍完毕,就开门见山地告诫我俩,别多管闲事,她们只是收了王母的好处,来为天庭孽缘斩草除根的。
  尤其那只癞蛤蟆,自己生得一身魔相,却对二郎哥俩一口一个“孽种”叫骂着。旁边的“芦花鸡”也同仇敌忾,一番引经据典,直把二郎爹娘的“不伦之恋”批得体无完肤。经验所得,能动手解决的,就不要浪费口舌——我攥在手中多时的碧水珠早已涨成了“皮球”,我出击的念头一动,手指稍松,珠子便“嗖”得撞向了凤凰的黑头。
  想那凤凰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空翻避开老远……但身后的蛤蟆却措手不及,“嘭”的一声响过,气鼓鼓的身躯便飞到了屋顶上。碧水珠受了蛤蟆精的反弹,速度更加快了几倍,回头便追上了失手的凤凰。那只大乌鸦还在夜空里望着泄气的蛤蟆傻乐呢,转眼间又“嘭”的一声,也挂在了屋檐上。
  煞羽、煞蜍两姐妹双双滚落地面后,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我上前慰问半天,也都面无表情。苏醒良久,好歹相互茫然地对视了对视,才异口同声地问了两句:
  “你是谁?”
  “这是哪儿?”
  玉兔悄悄蹭到我耳边,小声说,看情形,这俩家伙必是摔得失忆了!
  我赶紧把兔子往屋子里推,千万别把小妮子传染得旧病复发了,玉兔正咯咯笑着,屋里的二郎却捧着一碗水走出屋来要泼掉。
  原来,这碗水本是圣母为儿子们准备的“忘情水”,喝下便神智尽失,奢求天庭看在孩子们生性痴愚的份上,便可不加迫害,任由其自生自灭,岂不知天庭远没有她想像中的不作为,竟暗地里勾结两个妖魔,不远千里,跑来灭门!
  我心中怀着悲愤,上前接过大碗,径直将里面的“老白干”给凤凰和蛤蟆灌了下去!我本意把这俩“帮凶”灌成痴呆,回天庭羞辱一番,岂不知这“忘情水”对正常人“忘情”,对失忆者却很“多情”——凤凰和蛤蟆竟从此活在了丰富的梦想中。
  人之初,性本善,畜生也亦然啊!
  凤凰煞羽现场更名“杨彩”,口中喃喃,梦想着自己必成天庭一代彩凤,身居各大宴会活动的首选舞师之位,甚至是“凤舞九天”的不二人选……说完,便一翅子飞进了星空,扬言从此要找最高耸的梧桐树栖息了!
  癞蛤蟆也口含食指,满脸的憧憬,但这傻妞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估计也脱不了“蟾蜍”二字,“蜍”字的名声已经被“煞蜍”给玷污透了,蛤蟆鼓着眼泡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金蟾”的雅号,但总感觉不够仙风道骨,随后缀了个“仙子”……“金蟾仙子”跳井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总有一天,自己要像嫦娥一样,成为月宫中一位真正的仙子。
  我知道她们这些貌似离谱的梦想,最终都成真了,所以没像二郎那般止不住嘲笑。一夜折腾,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玉兔暗叹着世事无常,进屋为小哥俩准备早餐去了。我望着幼小的杨戬,开始灌输一些最基本的“做神”的道理。
  小子天生睿智而且神力无比,对我所讲到的所有涉及文韬武略的话题,都会追根溯源,刨根问底,没过多久,竟出落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神仙才俊。
  可惜,这个小康之家只如此平静了五六个年头,便再起了波澜。
  这年,灌江口忽逢大旱。
  偶尔来劝我们回天庭的月老说,这一世的这一刻,天河也断了流,因为瑶池的水都是要进行净化的,一池子净化水需要几十倍的天然水源,而且王母要求每天更新,雷公电母从龙王求来的那点水利指标,根本满足不了供应,没办法,只能汲取天河的河水,时间一长,天河水也彻底枯竭,便只能挪用人间正常的降雨。
  人间正常的降雨受损,好在还有非正常的降雨可以救急。各地非正常降雨,一共分三条渠道。
  一条渠道,由龙王直接降雨。这要看龙王心情的喜忧,而龙王的心情基本取决于当地人们的供品数量及质量——可惜,灌江口人性纯朴,只知道过年过节家家户户摆俩水饺烧点纸钱交交公粮完事,从没针对龙王之流重点走访一下,所以这条渠道基本算废了。
  第二条,由地方“土地山神”申请降雨。“土地山神”是天庭派驻人间各区域的天庭代表,当地遇有大灾大难可以直接上书灵霄宝殿,由玉帝亲批救灾物资。这也要看“土地爷爷”的心情——可惜,灌江口非但不知道这类小毛神的重要性,从不供奉,甚至连土地爷自己盖的土地庙,都当成了鸡窝,办起了养殖场。让他老人家整天饿着肚子、踩着鸡屎去天庭排队为村民请愿,估计也不大现实。
  还剩最后一条,得道之士作法求雨。“呼风唤雨”是道士的基本功课,只要稍有道行的修行之士,当地便可风调雨顺——可惜,灌江口历史上从没供养过一个道士。这儿家家供着财神、观音,村民要解决升官发财、不孕不育等诸多生活问题,一向都是与神仙们直接沟通,至于抗旱救灾,仿佛是件事不关己且遥不可及的事情。
  如此一分析,灌江口不闹点天灾,都天理不容。
  老天有眼,灌江口终于经历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自开春到入冬,天空就没出现过一朵云彩。灌江早已断流,宽阔的河道上,除了黄沙便是龟裂的泥土,常年以种植与捕渔为生的当地百姓,早已把河底的淤泥翻了多遍,每翻一遍,他们得到的莲藕和泥鳅,都会锐减过半,时至最后,他们甚至已翻不到一条完整的蚯蚓。
  二郎家还能勉强度日,因为院子里有一座脸盆大小、莲花形的圣水池。
  说来也怪,再旱的天气,水池都不曾干涸,而且每一瓢圣水还可以变化成一瓢食物。但每天只能舀一瓢,第二瓢水是无论如何也舀不出的,所以,村里虽然知道二郎家有一眼可以解决吃喝的圣水泉,但不是饿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家断然不会轻意去开口相讨的。倒是二郎心地善良,与家人一商量,直接在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锅,三天一开火,煮了粥分与饿极的村民。
  面对大旱带来的饥荒,我与玉兔也是束手无策,我们虽与来世的小龙女交情不浅,但来世的水是解不了今世的渴的。再说那个给我们捎话的月老,因为每次见面都会被我搜刮得一贫如洗、身无分文,最近也基本不太露面了。
  这天,我正与玉兔徒劳无功地挖完最深的一口井,却发现多日未见的月老又出现在了门口。老头子身边还带了一队天兵,我心中一喜,莫不是老小子善心大发,带着部队抗旱救灾来了。
  但近前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一眼瞧出,领头儿的正是以后会打交道的豆虫天将。穿戴了盔甲的豆虫倒比做山妖时威风了许多,但飞扬跋扈的气质,却是藏不住的:“你就是哮天犬吗?你是玉兔?”
  对方一直存留在我心目中肥头大耳的邋遢形象,难得如此光彩照人,我把玉兔往身后一拨,嘴角含笑,客气地点了点头。
  豆虫也没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道:“虽然二位在神仙名册上查无此人,但听月老说二位神通广大,必定不是凡人,受王母娘娘和托塔天王指派,下凡邀请各路仙人参加下月的蟠桃盛会,怎么样,二位准备准备上路吧……”
  我满头雾水地把月老拉到一旁,半天过后,才问了个仔细。
  第十二章  落凡
  十二月大,三十
  1、昔日
  昔日轰轰烈烈的蟠桃宴,从上届起就萧条至极。
  王母娘娘生活奢靡、令天河断流造成的恶劣影响,使蟠桃会受到了资深神仙们的联合抵制。去年,玉帝曾下令在天庭关卡上,往每个过路神仙手中塞请柬,但装扮一新的瑶池宴会厅里,依然没有坐满三分之一。
  今年,为了改观颓势,不必说成仙班学员,甚至凡间的奇人异士、实习妖精都在受邀之列——天庭里有些个可爱的举动,还真是令苍生万物们架不住眼镜呢,我想“蟠桃大会”用不了几届,就可以改名“蟠桃大集”了吧。
  当然,接下来我与玉兔的婉言谢绝,并非歧视妖精,也不是瞧不起那桌子山寨蟠桃,我们只是感觉目前挖到一口能出水的井,要比去天庭聚众啃桃子有意义多了。但豆虫却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一声令下,天兵们已经个个兵器在手,恶狠狠地将我俩围了起来。
  这是要请“霸王餐”啊!
  我终于不再正眼瞧他们,但为了避免动粗,还是作了最后的努力,我诚心诚意地规劝对方,不要任性,否则,你们让我恶心的主要原因,会变成趴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一日三餐……可惜,天庭空降下来的,一天到晚,都习惯了活在自命不凡里——豆虫带头,哇哇大叫着扑了过来。
  当然,我也没过分谦虚,顺便让躲在门缝里的杨二郎体会一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教训,大都是在血泪中成长起来的。不出三个回合,豆虫和他的部下,便被碧水珠弹得屁滚尿流,瘫了一地。
  天兵们早没了同仇敌忾的气慨,一味比着高腔伏地求饶。
  豆虫天将相对略有长进,至少求饶的意图没那么明显:“这位神君,残害天兵天将可是不赦的重罪,你有这般本事,想必也修了几世,可千万不要义气用事,自毁前程,万事好商量,咱君子动口不动手……”
  噢,识时务就好,哥儿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我安排二郎上前,把手下败将们身上的值钱物件悉数收缴,并详细打了收条。算是神仙朋友们来趟灾区留点“捐赠”,祝天上人间友谊地久天长吧。
  临别之际,我悄悄把二郎的身世向豆虫透露了一下。我知道天庭正值用人之际,如果玉帝得知自己有个能耐的外甥留在人间,必会一心纳入麾下,二郎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不妄这么多年来潜修的文功武德。
  豆虫得了这消息,倒比抓几个蟠桃食客要有成就得多,一路笑逐颜开回了天庭。临走前,豆虫还不忘把当地的土地山神呼唤出来,限他们三日之内把《求雨报告》递给天庭,然后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尽快打通关系,让龙族降足雨水。
  望着豆虫灿烂的笑容,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我知道他一定因“寻到杨戬”的功德而一跃成为天庭功臣,进而入围李靖的心腹之列,才会受命打入四大天王集团内部,最终被狼毒刺灭口的……
  我指着豆虫的背影,吩咐二郎,向这位即将堕落的恩人深鞠了三躬,以示慰藉。
  月老见好事已毕,才讪笑着说:“啸天,这次老头子就不留下跟你们分赃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俩在前世呆得也不短了,想不想回到现世?”
  我上前,一边努力从挣扎的月老手中,撸下那只成色极好的玉镯,一边打听代替我的那只大黄狗的处境。不出片刻,月老就气冲冲地抚摸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脖子,恶狠狠地说,那条狗整天拴在太白金星府的后院里,好在嫦娥与王母的斗争移驾到了瑶池,大家非但对狗不太上心,连失踪的兔子也没人问起,至于十二生肖空缺的值勤,却全由自己与太白轮番代劳……
  玉兔一听,竟回院子里抱来一只小白兔,交与月老。就是,既然一时半会儿不想回去,月宫那边总得有个道具,再说太白金星府养狗也是养,养兔子也是养,灌江口又缺草少粮的,一起喂着呗。
  月老倒也阳光,眼见宝贝手镯索回无望,换回只兔子心理也算平衡了点,脸上眼见着就晴朗了许多,还友好地往我们的屋子里望了望,称赞,小狗窝装修得不错。
  二郎回答,只是不漏雨而已——灌江口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漏雨”这种担忧了。
  月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滑过杨戬的脸庞,却忽然回眸端详了良久,再扭头逼视着我:“啸天,这位小伙子竟有一条神仙姻缘脉,天地间可是绝无仅有的,你也不过半条而已!”
  我知道这老小子又要媒婆附体了,不由取笑道:“月大师,这话说绝对了吧,那玉帝与王母不算一条吗?人家可是公然生了七八个千金了,你打算让他俩啥时离婚啊?”
  “玉帝与王母,并非夫妻关系!”月老不顾我们的目瞪口呆,竟自找块干净的石头盘腿而坐,专业地指正着天下人的无稽之谈,“王母本是五湖四海的先天阴气凝聚而成,与女娲同期而生,先期掌管昆仑仙岛,后修炼至形神聚散操纵自如,并脱开生死拘束,终受四界一宫的推举,管辖十方得道登仙女子,列大罗金仙上位。而所有男仙之首,为先天阳气凝聚而生掌管蓬莱仙岛的东王公,即后来的玉皇大帝,至于那七个仙女,也只是王母身边的干女儿,跟玉帝没有半点血缘的。所以,玉帝与王母是夫妻的传说,纯属世人的穿凿附会!”
  啊?几千年的亘古流传,让你老小子嘴巴子一噘,说否就否了!
  我知道,玉帝与王母的关系从“夫妻”一下子退化到了“同事”,对二郎爹娘的量刑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如果玉帝与王母是夫妻,那这对儿人神之恋的罪名就可大可小了,辩方律师只要一口咬定,玉帝的亲妹子一直把恩爱的哥嫂视作榜样,只是嫁人时没找神仙,找了个人类,顶多有点按图索骥——说白了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说违反天规有你当哥的在前头带着呢!要审判我至少也得问问作案动机、挖挖历史根源吧。
  但玉帝王母若公证为普通同事,与人类通婚的瑶姬,就坐实了“大逆不道”的罪名——我赶紧把从月老手中抢来的玉镯,恭恭敬敬地归还原主,并百般哀求:“月老爷爷,玉帝与王母是夫妻的事实,您一定要在南天门法庭上作个公证啊,他俩整天同吃同住,老公老婆的叫着,我们谁不知道他俩是夫妻啊,这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啊,月老爷爷,您身为主管天地姻缘的神吏,您的证词最有说服性了!啸天知道,您是个有良知的神仙,您一定会出庭作证的,对不?”
  月老一声不吭地把玉镯推了回来,还从头顶上摘下了家底“镀金月牙儿”,一并塞到我的怀里:“啸天,瑶姬的命运自有天定,不是你我这般小神所能左右的,我老头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就她儿子一世好姻缘,打破神仙不能婚娶的桎梏,天地轮回,缘起缘灭,天若失道,亦会天翻地覆,我想圣母也不会计较一世得失……”
  杨戬乖巧,听得月老所言,语气竟静如止水:“月老爷爷,我只是盼着家乡不再大旱,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娶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媳妇。”
  月老笑而不答,我却忽然想到后世天庭中,二郎神第一次遇见小龙女时的眼神,就知道定是这老媒婆暗中作了手脚。
  按时间推算,杨二郎不日便会受到玉帝的宣召,入住成仙班。
  我早已用豆虫和月老那儿“借”来的宝贝,从下凡摆摊的八仙手中换取了初入天庭所需的丹丸、棉云、飞行器具。
  尤其那枚“留神丹”,是久居人间升天时的必备——似二郎这等在人间出生的半神半人之躯,入南天门时会自动“净神”,我们私下里也叫它“洗脑”,作用等同于“孟婆汤”、“忘情水”。我虽没亲身经历,但想必是件比较痛苦的事情,所以,强烈的市场需求,就催生出了“兜率宫”最新研发的“留神丹”。只是太上老君再见利忘义,也不敢过于附逆,《留神丹说明书》中明确规定:本丹只可口服一粒,人间记忆只可留取一项,否则,身躯生孽,坠入地狱……
  二郎离开的那天,灌江口竟出奇地下起了雨,我再次怀念起了那只言而有信的豆虫。
  玉帝派来征兵的使者,已经在门口守候多时了。玉兔一手牵着二郎,一手拼命地抹眼泪。我默默为干儿子打好背包,他隆重地喊了我一声“义父”——我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喊我“义父”了,刚才吞下“留神丹”时,我只让他保留了与亲生父母有关的那项记忆。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他身边的一条狗了。
  好在,是一条熟悉的狗……我自我安慰着,心中勉强乐开了花。
  2、自从
  自从二郎离家后,玉兔便一直心情不好。
  而大郎又远没有二郎来的懂事。小时候还可哄他“爹娘都上天变成了星星”,安顿几年,现在听说弟弟去天庭做了神仙,便只知道一天到晚哭闹着抱怨,同是亲兄弟,为什么二郎就可以做得了神仙,一家人独留了自己在人间受苦……
  这一天,终于哭到我心烦意乱。恰好月老也来找我的晦气,说什么听了我的话,在法庭上指证了玉帝与王母的夫妻关系,杨戬的爹娘是免了极刑,自己却也被销了仙籍,贬落人间,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顾玉兔的劝慰,先是阴着脸朝大郎一指:“你小子想做神仙是不?”见对方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指指月老,“你也想重返天庭是不?”
  月老倒没明确表示对下岗的不满,只是小声提醒,现在十二生肖中,狗与兔子的职位,可是个麻烦,如果我跟玉兔还想在人间逗留,那俩空缺是必须得补上的,兔子因为众所周知已然失忆,先前的替身倒还能掩人耳目,这哮天犬可是二郎神身边的重臣,时间一长,那只拴在金星府的阉狗难保不会露馅……
  月老打量我眼色时,我正深情地望着玉兔。
  月老料定我是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重返天庭,一辈子活在失忆中的,所以,说完便一屁股就地团坐,欣赏着我的愁眉不展。
  我也的确在愁眉不展。我知道现在能让这俩“仙迷”进入天庭的唯一法宝,只有自己的碧水珠。但我若失去此护身宝物,自己与凡人的差异,也只是现了原形比他们跑得快点而已,但玉兔怎么办呢?谁来保护法力尽失、娇小羸弱的玉兔呢?
  我痛苦地权衡半天,一咬牙,还是打算献出随身法宝,却见玉兔正朝我走来:“啸天,其实我们手头还有一件法器,没完全利用呢。”
  这么多年过来,我早已习惯了兔妹妹动辄“偷偷”而“透透”地读我心思,但对于她故作玄虚的奇思妙想,我却只能揣测——关键还大都猜错:“你是说你的寒毛吧?你的的寒毛还未成形,就算成形也不能用作他用,有朝一日我们穿越后世,回归天庭,你还需要用自身的寒毛恢复记忆呢……”
  玉兔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又没猜中。
  玉兔径直把我们带到院子里,一指那座莲花石盆:“如今,灌江口旱情已解,圣母留下的这件法器,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了。月老爷爷见多识广,一定能探测到这法器的其他用途吧,说不定有渡二位成仙的功效呢。”
  月老看到水池,早已双眼放光,没等玉兔说完,就从我身上搜去碧水珠,对着莲花盆,口中念起了不知所云的法咒……那珠子竟慢慢胀成了一个西瓜大小的水晶球,球体上金光闪闪,滚动着几行朱红小隶。
  大郎古文功底还算扎实,小声宣读起来:“宝莲座本为佛祖座前宝莲灯台,可穿梭四界,凝魂聚魄,明辨忠奸,扬善惩恶,救苦救难,超度极乐……”
  这碧水珠子不会是牛皮做的吧?都是天庭里的日常用品,用得着如此自吹自擂吗!我不耐烦地催促大郎,时间急迫,赶紧挑管用的念。大郎开始走马观花地扫了几行,这才激动地叫了起来:“有!有办法,看这儿——取一瓢当日圣水,倒入第二日莲座,再取一瓢,倒入第三日莲座……依次类推,七日后,所取圣水即净化为得道圣水,人类饮一口,即可位列仙班,但是……”
  朗诵到此,大郎忽然安静了下来,口中也开始喃喃不清。
  月老急不可耐,但又识不全水晶球上的古文字,直在球屏前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玉兔心软,读完后轻声与他解释,说这“得道圣水”虽然有用,但饮用条件却极其变态:得道圣水终生只可汲取一次,而且一次必须取满一瓢,而且得道之人只可饮用一口,而且一瓢只能一个人饮,而且舀出的圣水必须饮完……
  月老和大郎望了望水池旁边配套的大水瓢——严格来说,那压根就是个小脸盆!
  一老一少正自苦不堪言呢,滚动的水晶球又锦上添花,最终解释道:水瓢每往水盆里倒回一次圣水,体积就会翻一倍……换句话说,七天之后,那瓢必须一个人一口喝完的“得道圣水”,容量大概在七脸盆左右。
  撑不死一头驴,但撑死个把瘦弱老头儿,总不成问题吧。
  大郎当时便打了退堂鼓。
  接下来,月老每天勤奋地捧着越来越大的木瓢,往莲花池里舀水的举动,也只是让我想到了某句与“开水”和“死猪”有关的俚语。
  等月老坚持到了第七天,“杨家庭院内有一大瓢成仙圣水”的消息,早已传遍了灌江口的村头巷尾。大家纷纷涌到当初曾舀过救命米粥的莲花池旁,看哪个短命鬼会冒着被灌死的危险,一心想得道成仙——朴实的村民只是想聚在一起看看光景,他们对半路升天做神仙绝对不感兴趣,他们世代信奉着“一心向善便会升天”的祖传教条,所以对这般非自然死亡的成仙之路,大都嗤之以鼻。
  好戏在一片喝彩中正式开场。
  月老望着眼前这个比澡盆子小不了多少的木瓢,正盘算着从哪个幸运方位下口呢,却忽然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扳住了肩膀。
  月老回头,正与那人嘀咕了些什么。
  人声嘈杂间,我本不打算劳神费力,但玉兔却神情凝重,一味在人群中搜索与月老交流的人影。我见玉兔似乎有莫大的心结,干脆一把拉起她,在人潮中挤了过去。待不远时才勉强看清,来人尖嘴猴腮,鹤发童颜,莫不是天庭下凡的雷公?
  等再近前仔细辨认时,那张脸却起了变化,俨然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村民,粗布褴褛,老实巴交,只是多了些白净。玉兔却悄悄朝我示意,此人相貌变幻无常,而且气燥心烦,必非善类。好在自己读不透他的心,想必不是神仙鬼魅,就算身份可疑,也在我们可控之中!
  等我俩挤到二位身边,来者已与月老谈得极为融洽,时至最后,还热烈到了把手言欢的地步,似乎达成了某种极为愉悦的协议,比如说……一起升天——因为他俩除了大笑,就一味高喊着:一起升天!一起升天!
  哦,原来又多了个不怕撑的。
  我刚要放松警惕,月老却一步跨了过来,急切地问我借用碧水珠。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刚刚结识的合伙人——这厮的脸面竟变成了一介书生!月老却疯了一般,摇着我的胳膊,求我用碧水珠把他变成一只畜生!我赶紧把目光移到月老脸上:“老仙翁,您说啥,把你变成畜生?”
  “对!”月老急得脸都变形了,“千万别误了时辰,不但我要变成畜生,大郎也要变……刚才,有位修行的先生一语道破了天机——你看,那圣水的饮用条件中,只规定了得道之人只可饮用一口,一瓢圣水只可一个人饮,这里面只提到了人,并没提到畜生啊,而且最后规定,舀出的圣水必须饮完,也没指定是人饮完,还是畜生饮完啊!啸天,圣母还是留了活口的,只要有想成仙的人类饮上一口,所有想成仙的畜生一起把瓢中的圣水饮完,必定会一起成仙的!正好,这位先生要求饮第一口,那我与大郎就变作畜生,把剩下的一饮而尽吧!你也知道,畜生只是暂时的,升天成仙后,脸不就变回来了吗……”
  唉,这说媒的,关键时刻还真能豁出这张老脸啊!
  3、我把碧水珠取出
  我把碧水珠取出交给月老。
  玉兔正貌似随意,试探着那位刚喝完第一口圣水的修行凡人:“这位先生,能否赐告名号,以便他日天庭拜见。”
  对方优雅地抹了抹嘴唇,淡然一笑,双手一拱:“鄙人……孙武。”
  孙武?我的心中一阵狂跳,差点惊叫起来,但立马感觉这一切发展得又如此顺理成章。我看着月老慢慢变成了黄狗,大郎变成了黑猫,我还看到了孙武夫人送来的一只光腚鸡和一头大耳朵的猪……
  忽然,我的回忆仿佛正被一点点蚕食了去,我的前生与今世,也在那一刻越发模糊起来。我像一步踏入了耄耋之年,迅速忘记了曾经最清晰可辩的少儿时光、青葱岁月、豆蔻年华……我的思绪,仿佛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一路向前,不能回头!我害怕极了,我开始拼命抗争,开始努力回忆,我想找回那些年曾经走过的路,曾经说过的话,曾经做过的事,我想抵抗时间和人海带给我的强烈的冲击,我想放慢脚步。
  正无助间,我的肩头猛得一沉!
  我的回忆,不知定格在了什么时代——天空很蓝,空气也清鲜,妈妈为我端来一碗生日面……哦,如果我没记错,那年我十六岁!
  人群早已散尽,拍我肩膀的正是玉兔,她另一只手中托着那枚复原的碧水珠,脸上却大汗淋漓,见我悠悠醒来,便舒心地笑了起来:“啸天,你做恶梦了。”
  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回味刚才的感觉,依然心有余悸:“玉儿,我刚才怎么了?我感觉自己的回忆被一点点掏空了,不对,我十六岁以前的事,怎么不记得了,是谁拿走了我的记忆,太恐怖了……”
  兔子擦擦额头的汗:“啸天,这么说,你十六岁以后的事,还记得喽?那我问你,就拿十六岁来说,你都记得啥?”
  “我记得,我过十六岁生日那年,妈妈为我煮了一碗面……”
  “你十六岁?”玉兔咯咯笑着,把碧水珠塞入我的怀中,“啸天,你是一条狗啊,你的妈妈也一定会是一条狗,一条狗的性命,怎么可能超过十六岁啊?”
  对啊,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有了人的记忆,我是一条狗啊,我是有狗妈妈的,我记得自己在七岁时,狗妈妈便老死了,她比我那被人类涮了火锅的狗奶奶死的都早……咦?我又有了小时候的回忆,但从十六岁开始,好像我的回忆紊乱了,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人,怎么会这样!
  我赶紧去捕捉与玉兔相遇相知时的点点滴滴,还好,都在!
  玉兔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思,脸上微红,语气也生了感动:“啸天,放心,你的记忆没有丢失,只是混进了一部分月老的记忆,先前他模仿了你的原形,升天时,记忆也是需要置换的,好在被我及时发觉,用碧水珠将你的记忆守住。嘿嘿,月老自己的记忆却尽失,只能拿孙武家的土狗填补了。”
  也好,狗在升天前,都是一路货色,就吃屎跳墙那点事儿,灌装谁的倒无所谓。
  知道自己有惊无险,我正要出门收拾昨天落在村头的凿井工具。玉兔却轻轻拉住我,匪夷所思地问了句:“啸天,你知道自己这一睡,睡了多久吗?”
  我倒茫然起来,总有几个时辰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玉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淡淡地说了句,“十六年……”
  十六年?气氛在那一瞬间,静谧得近乎到了残忍。
  一条兔子,在一条死狗面前,苦苦守候了十六年!
  原来,我十六年的记忆虽然困在了脑海中,但已然压缩成了固封的罐头,需要外力一点点解压,否则,一但醒来,反而成了痛苦的脑疾。十六年里,正是玉兔每日每夜一分一秒地托着那枚可让硬物化软的碧水龙珠,用一对一的光阴,把我脑海里的淤块慢慢化开,重新蓬松成了我十六年的清晰记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想:傻丫头,我不过珍惜与你一起度过的那点时光,其他的,没必要去恢复的,我不在乎。
  兔子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蜘珠网:“啸天,你的每一点回忆,我都会珍惜,这十六年里,我一直为你的善良、忠诚、勇敢而深深感动着,我不允许你的记忆里丢失一点点碎片……还有,以后你也可以读心了,我顺便把读心术的秘诀,嵌入到了你的记忆中。”
  我是听到最后一句,才有了流泪的冲动。
  我从没想到,同一屋檐下的“男女平等”,原来是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十六年的时间,对神仙危害不大,但对我们的居住环境,却是不小的影响。
  杨家大院早已残垣断壁,那四间古建筑也已不是漏不漏雨的问题——想在屋子里看个满天星啥的,都不用频繁地挪动地方。村子里几个淘气包跑了进来,一半吓傻了,一半集体哭嚷着“塑像活了!有鬼啊”,迅速逃出了院子。
  我还不太习惯读心的技巧,直接问玉兔,她的寒毛恢复得如何了?
  玉兔为我摘头上的杂草时,竟听到她嘭嘭的心跳中,夹杂了清晰的回答:完全恢复了,想必再穿越回后世天庭,也不会失忆了,啸天,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可以回去了。
  嗯,人间已经对我们有了排斥,而且现在圣母托付的事情,我们也算交差了,我们何不回到天庭,找座不知名的仙山,做一对儿神仙眷侣啊!别听那月老胡诌,什么半世姻缘,神仙都是长生不老的,我们会做一辈子夫妻的……
  玉兔满眼的憧憬,令我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朝着记忆中三生石的位置寻去。
  我虽只记得三生石的出口是家农户的狗窝,而且天下狗窝颇多,但我体内的搜索天性还是不可小觑的,没用半天工夫,就在子时前,筛选到了那家摆着观音神像的狗窝,甚至拴我的缰绳还在原地烂着呢。
  我知道那狗窝洞口就是三生石的入口,所以与兔子相约现出了原形,便一头钻了进去。
  狗窝里竟然金壁辉煌,俨然一座宽阔的大厅,而且大厅内人头攒动!
  我惊悸地抬头一看,凌空还悬挂着一面硕大的牌匾,仔细一辩,竟是“灵霄宝殿”!干嘛呢?三生石不会又从“婚介所”改装成“影视城”了吧!
  我与玉兔正隔着透明的水晶门叹为观止呢,却被路过的太白金星一眼瞧见,赶紧指了指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示意我俩借一步说话。金星首先鬼鬼祟祟地说,现在月老版的哮天犬正在天庭中干得风声水起,晶心磐心更迭得极为勤快,十二生肖年终评选也次次甲A,入主天庭管理层也都组织谈话了……等等。
  我其实早已就着对方呯呯的心跳,听到了他要表达的“这条狗比你干得出色,你就回灌江口阳春白雪去吧”——我并没等他明确地说出来,就及时拒绝了,这样大家脸面上都好看。玉兔也说,现在政策宽松了,自己要在天庭里生活,还把我提到的世外桃源、神仙眷侣什么的,美美地规划了一遍。
  太白金星却一翻苦笑,没等我俩读心呢,就脱口而出:“二位,玩儿浪漫,你们真得找错地方了——现在的天庭,都快成地狱了!”
  大厅另侧传来了公鸡的尖叫,好像出了事端。
  太白金星鬼鬼祟祟地塞给我一个水晶球,说声,一个月的音像档案都在里面呢,自己看吧,说完便急溜溜地返回了工作岗位。
  4、事情
  事情,得从我和玉兔下凡之后开始说起。
  天庭近一个多月来,极不消停。
  这次惹事生非的主角,正是二郎神派往外地学习归来的沉香。小家伙喘气明显变得粗了,手里提溜了把金灿灿的斧子,据说是雷神的锤子改装的,仰仗舅舅的关系和海归的身份,带着粉丝毛驴和“江郎”、“夜郎”几个成仙班前卫学员,一味叫嚷着“旧庭改造”,在天庭中横冲直撞,见到所谓有碍观瞻的建筑,上前就是一通乱劈,牛郎织女的小高层、太白金星的四合院、家家户户驴棚狗窝之类的违章建筑,先后遭到了野蛮拆除……起先还隔岸观火的神仙们终于发现,这帮小子正在打着“旧庭改造”的幌子,引发一场灾难性的拆迁运动呢。
  而且强拆之下,只有鱼池,没有渔翁。
  灵霄宝殿前,迅速挤满了叫哭连天的天庭居民,还大都上了年纪,推搡不得,怀揣自由教条的天宫护卫,也个个束手无策。
  杨二郎当初答应沉香“破旧革新”的倡议,是因为外甥把未来的“天庭规划”吹得天花乱坠。改造后的新天庭,所有建筑不但整齐划一,而且错落有致,即能保留天庭亿万年来沉淀的文化底蕴,又能彰显出对新生事物的接纳程度。扼要一点,天庭可在弹指之间,被打造成一座文明、先进、突破传统又不失历史传承的综合型国际大都市。杨二郎两眼发直之际,什么民生民怨之类的副作用、后遗症、不良影响,压根想都没想,直恨不得把外甥当祖宗供着:天庭所有不妥之处,敬请斧正!
  等二郎神随着告状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上街一看,妈呀,这哪是“斧正”,简直是“抚平”啊!天庭中百分之八十的古老建筑,都被敲成了指头肚大小的石子,堆在路边备用。暂时幸存的百分之二十,除了灵霄宝殿,就剩了王母的瑶池——要不是娘娘抱着一筐桃核躺在门口寻死觅活地对抗,估计那个澡堂子也早被征去和水泥了。
  杨二郎攥着多年未启封的三尖两刃神锋戟,亲自找到正坐在真君府门框上磨斧子的沉香,一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妹妹,还是强忍住怒火,平和地上前一个耳光:“你这孽障!我苦心让你外出学习别人的先进,你却回来把天庭搞成了一锅粥,你到底受了何方的魔咒,回来搞得这破坏!这些个天庭建筑,拈粒沙子都是亿万年的寿命,它们无不吸收了天地精华才修成的仙宫,却被你转眼间破坏殆尽。沉香啊,惹此大祸你万死都不足以谢罪啊!如今,别怪舅舅不留情面了……”
  现场众仙终于相信,舅舅并非演戏,因为接下来他攻向外甥的一招一式,都货真价实,次次不离要害。至于沉香的法器和功力不在二郎真君之下,半天下来爷俩不过斗了个平手,那是另外一码事儿。
  杨二郎显然想像不到,当初那个离地三尺便会吓得浑身发抖的小男孩,已然如此血气方钢。手上讨不到便宜,便只好口头上威逼利诱了:“还反了你这孽种了,走错一步,还想再错下去吗!若再反抗,可真是要万劫不复了……”
  沉香毕竟少壮,如此激烈地打斗下,顶起嘴来依然气定神闲:“舅舅,你当初不也说自由万岁吗,一切为自由开路吗,天庭的自由,只是小自由,天地的自由,才是大自由,我这就要铺就一条贯通天庭和地狱的天路,解放地狱的鬼魅,让天地大同,何错之有啊!”
  我相信此时的二郎,上吊的心都有,当初就怎么听信了大黄狗的话,相信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青……其实我在水晶球前看到这一幕时,郁闷程度同上。
  事态远没有这么单纯。
  再后来,沉香竟倚仗手中利器,带领着一大帮子年少轻狂的自由卫士,在天兵天将的包围圈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这且不说。关键三天之后,他们竟然想到了一条让“天庭”和“地狱”迅速“贯通”的便捷路子——他们倾尽毕生所学,熟悉利用了古今中外的大量兵法,突破了天庭的层层阻碍,终于合力劈开了五指山的山谷,释放出了屯集在山谷中浩瀚的天河水!
  我听到了他们在水晶球里高呼:天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地狱,地狱居民就可以逆流而上,肆意来天庭观光、定居、换绿卡了——神仙本不适合爆粗口的,但我还是忍不住骂了声“脑残”!
  无论洪水从天庭到地狱,还是魔鬼从地狱到天庭,都是要经过人间的!
  接下来,天庭居民的生活就变得比较单一了——身强力壮的抗洪,老弱病残的看海。神仙抗洪倒是与看海有着相差无几的浪漫,大家在天地之界排成一排,每人手中荷叶似地托着一块彩云,施出浑身法术,全力阻住头顶的河水外泄。
  俯视望去,整个天庭俨然变成了一只盛满清水的巨碗。
  我旋转着手中的水晶球,忧心着危在旦夕的天庭和人间。玉兔却在我身旁惊叫了起来:“啸天,大事不好,这碗是有缺口的!”
  我随着玉兔的指示,果然在水晶球背面找到了一处不显眼的黑点,而且发现沉香正带着一群人奔了过去。正好,太白金星也再次脱岗溜出来,小声追讨着自己的水晶球,我赶紧把方才的忧虑指给他看。
  老神仙竟然吓得面色惨白:“这……这的确是个缺口!这儿正是我们所处的三生石通道啊!我们全都忽视了,我们堵住了所有通往人间的通道,却忽视自己避难的三生石,这正是目前天河水唯一能泄漏到人间的通道啊!天河水一但涌入三生石,那受灾的却不止这一世的人间,整整三世的轮回,将全部付之东流了……”
  我与玉兔焦急地对视一眼,说既然迫在眉睫了,赶紧想办法补救吧!
  “来不及了……”太白金星已然面如土灰,念个口决顾自变出一件救生衣,披在身上,“洪水……这就来了。”
  天河水原来是无声无息的,而且无色无味,清澈透明。
  我和玉兔瞬间被一股强流冲出了狗窝。
  好在我翻滚了几圈便稳住身形,一把抓牢正冲过我身边的玉兔,然后另一只手迅速掏出碧水珠,默念成气泡,拉着玉兔便双双挤了进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感觉自己犹如置身于一团液化的玻璃中,随波逐流。我早就听说天河水虽然至纯至清,但也承载不起任何轻飘之物,当我亲眼看见从空中落下的一只羽毛瞬间沉入了水底时,才牵挂起穿着救生衣的太白金星,不知有没有及时幻化成乌龟。
  再过几个时辰,情况总算有了转机。
  原来,天河水在人间一路奔腾,想必污染骤增,浮力大涨,再加上淹死神仙也不是件容易事——只见趴在木质碎片上的、呆在气泡里的、还有像太白一样穿着救生衣却被憋得奄奄一息的神仙们,陆陆续续露出了汹涌的水面。
  “集体潜水”总算改成了“集体漂流”。
  神仙们的呼吸一但通畅,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狼狈多久,没一会儿,便个个立在随身携带的各类救生器材上,仙风道骨地与站在云头的沉香一伙对骂起来。
  沉香身后的追随队伍,已经壮大到了风起云涌的地步,而且成份也纷乱嘈杂,有从五指山越狱的罪神,有在山沟里修练的野妖,有闻风从地狱里窜出来的鬼魅,还有及时叛逃的天兵天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个个会念被天庭打压多年而见不得光明的黑色魔咒。
  他们将所有的乌云聚在一起,直至遮天蔽日,终于折腾出点儿世界末日的景象。
  天庭神仙手中的法器,大部分是需要阳光来发挥威力的,如今阳光被阻,他们飘在水面上除了叫骂几句解解恨,基本与落水的狗没啥区别了。占尽优势的沉香一伙,之所以没急着痛下杀手,也并非良心发现,而是王母、太上老君等老牌神仙体内的玉心遇难呈防,慢慢连成了一座庞大的气罩,把众仙护在了罩下。
  防护罩的气势,倒也恢宏,可惜在沉香的连环斧劈下,并没能坚持多久。不到一个时辰,那罩顶已萎缩到了众仙的发冠上。再过片刻,王母便率先累得瑟瑟发抖,几近瘫倒在浮木上。太上老君嘴里也连声抱怨,脚下河水太软,施不出反弹……
  我正挖空心思,苦想着御敌之策,玉兔却径直爬到碧水珠顶端,大喝一声:“我数到三,大家一齐跳离水面!”
  众仙惊骇,但还是依嘱而行。
  5、随
  随着玉兔的“三”声落地,跃回的神仙们发现,脚下的河水竟神奇般的凝固了。
  我急忙望向玉兔,小妮子正气喘吁吁地指着脚下作法,我知道她一定是舍了一根救命的寒毛,将河水暂时冰封了起来。
  太上老君他们脚下一硬,大家头顶上的防护罩又渐渐恢复原貌,而且沉香的每一次斧劈,都会受到相同力度的反弹,直震得乌云中的群魔们叫苦连天。沉香一伙终于意识到,如此下去,哪怕自己取得胜利,也是一场比失败更为丢人现眼、代价惨重、遭人诟病的胜利。经过短暂的嘁喳,他们最终相中了一种比较原始、却相对光荣的战斗模式——直接跳下云头,与我们商量,想不想一对一地单挑。
  多时未露面的杨二郎,突然从背后把头伸到我与玉兔之间,小声嘀咕道:“玉姑娘,你的寒冰针为天地间至寒之物,能冰封天河水,自然也能冰封天上的乌云,等会儿,我答应对方的要求,将他们集体引到河冰上,你便迅速冰封住头顶的乌云,我会全力将神锋戟掷出,捅开一个窟窿,只要射进一缕阳光,我们神仙便可法力大增,而且天河水也会瞬间融解,想那群暗黑之士,个个积重如铅,必会悉数沉入天河水底,束手待毙……”
  “我不同意!”作为一条忠诚的狗,我第一次忤逆了主人的意愿。我的语气,几近哀求,“真君,我哮天犬并非不念旧情,但是,玉兔身上仅存的三根救命寒毛,本是守住自己仙体的命根子,如今为了冰封河水,已然耗去了一根,若再耗一根,必然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真君,求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说归说,二郎倒没表态。
  玉兔却执意朝人家道个万福:“只要解得了众生之苦,小仙愿听从真君的一切安排。”
  最终,任我百般阻挠,这只倔犟兔子,还是按照杨二郎的意图,爬上了小龙女用几颗碧水珠打造的高台。大难不死的太白金星,缓缓凑到我身边,一边瞻仰着玉兔的背景,一边啧啧叹道:“真是一只胸怀如海的好兔子啊!”
  我却只顾摇头。
  唉,媳妇大了,管不了了。
  杨二郎的计谋的确实用。
  当阳光射下的那一瞬间,整个冰面转眼即失,河水上方顿时彩虹四溢,我知道那正是神仙们如鱼得水的征兆。纷乱之际,我也有幸唤回了自己的筋斗云,抱起虚脱的玉兔跳了上去,直扑那缕能让玉兔迅速恢复元气的光束。
  众仙俯视,见落入河水的鬼魅魍魉们,果然再没浮出水面。
  还没来得及欢呼呢,就发现了依然活蹦乱跳的沉香——并非沉香不沉,而是小子脚下正踩踏着一条黑蛟。
  又是黑蛟,我就纳闷了,这条打不死的小强,咋哪儿的乱子都少不了他。各路神仙们显然与我深有同感,个个气不打一处来,联名申请先揍残了这条邪恶的泥鳅再说,却被泪水涟涟的龙女哀声劝住:“各位神尊,蛟儿从小任性,但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还求各位神尊手下留情,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这仗打起来,就比较棘手了——沉香后台硬,下不得狠手,大家原本想受了这么多窝囊,至少可以拿条恶龙出出气吧,岂不知这厮后台也挺拔得很,敖广的小儿子啊,哪个敢往死里教训。
  沉香这才得了势。
  虽然杨二郎真心应敌,但凭一己之力要对付这柄异域神斧,的确吃力,而且关键时刻,还“忘记”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开天眼,现场也没人提醒。见胜券在握的沉香并不着急进攻,我起先还有所不解,渐渐复原的玉兔却点破了小子的心思——沉香定是想等到日落天黑,地狱之门大开,再一举击溃对手,将天河水引入地狱!
  我赶紧将玉兔的分析扬声扩散了出去,在二郎神身后指手划脚的散仙们,这才起了重视,齐心协力施出浑身法术,攻向对手!
  重击之下,却见那沉香仰天一声长啸,单脚踏着蜿蜒的黑蛟,喊了声不知名的法咒,身形登时涨了数倍,原本的布衣也碎成了布片,一幅嵌印着各类头像的金属铠甲,暴露在夕阳的映射下,鳞光闪闪。
  众仙攻击在沉香身上的所有神力,竟被铠甲收纳得一丝不剩。
  玉兔大惊!抓我的手指开始隐隐发颤,声音也变得尖锐:“天国神界竟然舍得将这万圣神甲赠予沉香,想必是对我天庭用心叵测了!”
  玉兔曾听师傅说过,“万圣神甲”本是太阳剥落的一片岩片,炙热无比,后经历代神尊用各类法器锤煅成甲,被视为天堂神界的至尊法物,身披此甲者,不但可抵御任何外来攻击,而且每受一次外力,披甲之人自身功力便可突增一倍,身形也可随之无穷无尽地变幻。
  天国与天庭有这么大的仇吗?再说一般大反派的理想都是打造外星战船,一亿光年内的东西全部除掉,安居乐业的天庭碍他们啥事了!我正忙着费解,却扭头发现玉兔已刚毅地把仅存的一根寒毛握在手里!
  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玉儿,你不要命了!”
  玉兔开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我知道她会执意舍掉最后一根寒毛,去冰封那件炙热的万恶铠甲的。我近乎讨好地在心中一遍遍哀求她,不要离开我。但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玉兔仙子在当下浓郁的使命感的驱使下,显然没激情为了一段半世姻缘,而至众生安危于不顾。
  玉兔最终在我绝望的目光中,把自己旋转成了一枚螺钉,疾速刺向了沉香。
  连太阳都陨落了吗?我不知道。
  我只是眼前一黑。
  我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清新的草地上,身边围了一圈熟人,十二生肖。
  我甚至发现了猫十三:“嘿,你小子,不是死了吗!”黑猫难得地微笑:“这不被洪水从前世给冲回来了,复活了!再说,你没听说过猫有九条命啊!”
  我睁大眼睛,依次扫描着黑虎、松鼠、公鸡、猴子、老牛、天马、山羊,还有肥猪和他肩上的红蛇,我知道一定看不到玉兔了,也没勇气去打探,所以看到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谈论天庭的现状,始终没打岔。
  人多口杂,我就不麻烦引号了——沉香最终是被如来收走的,佛祖本想陪净心出关的玉帝、龙王、阎罗三位天庭高管喝顿庆功酒,却不想天庭已被搅成了水世界,任凭再大肚能容,也不由批了二郎几句,二郎惭愧,自贬身价,扛着扎枪子去南天门守门去了。玉帝重掌天宫,在观音的帮助下,恢复了庭区粉碎前的原貌。再是《天规》,也吸收了《自由新规》中的中肯建议,比如“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时间换算就延续了下来,可惜“自由通婚”还是被剔除得干干净净……
  啰嗦了半天,竟没一个提到一句玉兔,我开始怀疑这帮家伙在刻意回避了。
  再说,哥们忍到这个份上,都没主动逼供,也够配合了吧!我随手抓过相对诚实的松毛鼠:“耗子,见到你兔子姐了吗?”
  耗子可能鉴于过去对我的尊敬,哪怕再迫不得已的谎瞒,也仅限于最必要的、最简捷的用词,诸如“嗯,啊,噢,嘿嘿……”。我接连拉住关系密切的公鸡、黑猫,和老实八交的老牛、心直口快的弥猴,结果,大家的回答与耗子如出一辙,简洁却不明朗。
  我终于失去了一个个追问的耐性,暴躁地吼道:“玉兔呢!你们告诉我玉兔呢!玉兔哪儿去了!她到底在哪儿!”
  众人鸦雀无声,脸上也显得凝重,还怔怔地盯着我……黑虎缓缓上前,一手按在我的肩头:“啸天,如果离开玉兔,你会……”
  “别给我卖关子!”我一把打落肩头的虎爪子,咆哮至极,“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天规不让神仙相爱,我们不做神仙便是了,玉兔为了我命都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们赶紧告诉我,玉兔在哪儿,无论她在天涯还是地狱,我一定要找到她,陪着她!你们若再对我隐瞒,我可就没你们这号朋友了!”
  大家竟然集体讪笑起来!
  开口的依然是黑虎:“啸天,兄弟们果然没看错你,你确实是个重情重义之士,我们也放心了,在你醒来之前,大家替你作的抉择,应该是对的……啸天,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神仙的法力,你还能读心吗?”
  我这才注意到,何止读心,我竟周身困乏、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还步履沉重,哪还有一点神仙的特征,但我好在也没恢复成一条狗。
  “我竟变成了一个人间平凡的男人?”
  “是的……”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啜泣,我无需回头,我熟悉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啸天,你真得愿意陪我在人间度过余生吗?”
  当然!我会心地笑了很长时间。
  这是我醒过来的唯一目的。
  玉兔拔光身上的寒毛之际,恰逢如来降临,所以性命无忧。
  而玉兔接下来的磨难,纯粹是自找的——佛祖将天庭一切安排妥当,正要打道回府,却被一只兔子朗声喊住。兔子说,弟子已守不住天规戒条,请师傅成全。佛祖说,你本是我座前一粒冰晶,因日夜听诵佛经,修成了灵肉之躯,成为天庭冰窖的至寒之源,你若执意坠入人间,用爱修持,自然不可再为神祉,你愿意为一时欲念,放弃长生,只在人间做六十载凡人,便化为石像吗?
  兔子说,我愿意。
  我那十个好兄弟也不落窠臼:啸天也愿意,一定愿意,我们担保。
  还俗手续并不复杂,不过换上一颗能跳动的心脏而已。我在全麻状态下,全然没有体会到个中滋味,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是感动着自己的荡气回肠。但据说玉兔在被剔除冰根时,却犹如刮骨,疼得大汗淋漓。
  十个兄弟与我告别时,依依握手,而且都会绕有兴趣地听听我的心跳。
  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拿出各自的法器,对着我俩的浑身器官,施着各种神咒。他们纷纷祝福我俩的容颜、四肢、躯体、发肤……自由自在,永不衰老!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黑猫十三和公鸡光明。
  黑猫说:我祝福你们的笑容,自由自在,永不衰老!
  公鸡说:我祝福你们的心跳,自由自在,永不衰老!
  6、十年
  十年过去了。
  每天,在灌江口的河边,都会看到一对儿年轻的夫妻。他们手牵手,偶尔相视一笑。他们从来不说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
  三十年过去了。
  依然会看到那对儿夫妻。他们依然手牵着手,依然偶尔相视一笑,依然什么也不说。只是他们已不再年轻,皱纹太多了。
  五十年过后。
  还是那对儿夫妻。他们依然手牵着手,依然会笑。只是那个老男人会先垂下目光,对着轮椅上的老女人笑,女人也总会及时地觉察,迟钝地跟着男人笑。他们依然什么也没说。其实在某一天,能看得出来,男人一直想清晰地说句什么——但妻子好像总会失聪,经常听不见半点声响……只好作罢。
  他们“只能笑笑”的身体状况,又维持了几年。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不能再笑了。他们实在太老了,他们甚至可能老糊涂了,他们开始叽咕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们说自己违反了《天规》,经过天庭六十天的审判,他们将被处以石化极刑。他们坚称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僵硬,很快就会变成灌江口岸的两座石像了……男人还说,当年的神仙朋友们,都说了客套话,所有的祝福都不灵验——自己留在人间的一切,一刻也没停止过衰老.....包括微笑。
  但是,除了心跳。
  女人说。
  尾  声
  这一梦,的确够长,结果梦到一半,我突然醒了。
  我的中途醒来,原是受了外界刺激——我的主人活像打了鸡血,正红着眼睛在院子里不停地叫嚣着:那为富不仁的家伙终于得了报应……等我出门再打探了几条伙伴,才知道先前被我们咬过的宠物犬“蜡肠”,主人家出事了,房子里没人了。
  再过几天,蜡肠也莫名其妙遭了黑手,半夜横死在了村口的马路旁。
  村子里的养狗户们开始紧张起来,担心自家狗狗因与“蜡肠”的暧昧程度受到牵连,赶紧大门紧闭,并严格规范其行为,禁止它们私自出狗窝半步。连我这条全村最纯正的大黄狗,也不例外。
  没过多久,我便渐渐感觉,做一条中规中矩的狗,挺无聊的。
  尤其像我这样一条曾经爱做梦的狗,被天天圈养在狗窝里,实在无聊至极!我讨厌这种“在清规戒律下向往飘飘欲仙”的感觉,特别讨厌。我开始彻夜彻夜地不眠,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片刻不敢睡去。我甚至都害怕起做梦,我害怕做那种形形色色、不着边际、渗透着清晰的痛苦和朦胧快乐的梦。
  我害怕自己会留恋在梦中,一觉不醒。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混沌。我不分昼夜地趴在狗窝里,甚至一度分不清自己是真正清醒着,还是一直生活在梦境里——也没有任何一条被主人牵着来串门的狗狗能够说服我,我不相信它们众口铄金的说辞,我怀疑它们梦里梦外都只会一味地阿谀奉承,混淆视听。
  终于某一天,趁主人身体不适,卧床不起,我的身体和思想彻底获得了“自由”——我逃出笼门,逃出院子,开始绕着村子尽情地狂奔,我的思想也可以随时随地四处游离……在高度亢奋的支撑下,我还一刻也感觉不到累,自然也不需要片刻的休息。
  我甚至鄙视起了满村子的睡眠,也鄙视着他们的梦。
  直到我被当作“疯狗”烧死在自家门前的那一刻止,我好像都没正儿八经地沉睡过!又或者……没再苏醒过?那该是多么悠长的一场梦啊。
  唉,由它!
  若是场梦,不醒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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