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孩子长得真快,孙子刚过十四岁就一米八的个子了,让我这个一米七高的爷爷大显逊色。每当看着孙子吃饭时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多时,脸前那两盘菜就消灭了,我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简直没法说。我想:我不奢望当年能像他这样每顿不是鱼就是肉,就是能吃饱肚子或许会长成个大高个呢。又想:现今的孩子真幸福,生长在这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时代,不像当年的我们,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里,天天生活在生命的最低线,隨时都有被饥饿夺去生命的危险。
在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央为解决全国性粮食紧张问题,全国实行了粮食统购统销。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只知道我们家乡农民可遭了殃。这统购统销政策下达后,当时由于各级干部受"极左"思想的影响,工作好大喜功,为了讨得上司的欢欣,强迫各村在定产定购定销时虚报产量,错误地把农民的口粮也当余粮征购了,造成了一到春天农民就饿肚皮,上面又不得不再卖返销粮,这返销粮每人每天的定量可就少得可怜极了……
粮食市场一律被去消,在当年城乡户籍二元制的年代里,城市居民每月还有计划粮,农村的缺粮户就很难办了。没办法了只好以野菜充饥,人光吃野菜是难以维持生命的,只好到集镇上买点面食作添补,这算是除了到城镇讨饭外,惟一能活下去的办法。那时已买不到其他面食了,集镇上只有煎饼火烧还是限时限量出售。
那时我家的处璄很艰难,一年收下的粮食尚缺四分之一的口粮。春天一到,坡里的垂柳才开始发绿,小麦还没有来得及返青,家人就要靠野菜为生了。人光吃野菜营养是跟不上的,必须掺点粮食才能维持生命。幸亏姐姐家住在坊子街,属城镇人口,她每月从供应粮中买点豆面送过来,让我们做点小豆腐吃,实际是像米汤一样的野菜粥。因数量有限,家人仍然难以维持下去,所以,隔三差五的还叫我到坊子街买点煎饼来添补一下,相比之下煎饼是最便宜的面食了。
家里没有任何进钱门路,只好拿着旧家具去变卖,幸亏母亲的陪嫁较多,可是几年下来,老人家的嫁妆几乎都卖掉了。卖家具换回来的那点活命钱,不到万不得已父母是舍不得用的,真是一分钱掰成几瓣儿花。待大家饿得没办法了,才让我去排队买上两张煎饼,母亲把它一分为四,两块大一点的留给我和父亲,剩下两块小的便是母亲和小妹妹的。每人用这半块煎饼卷上些野菜,再做点稀粥,一边喝一边吃,勉强把肚子充饱。这顿煎饼卷野菜就是我们一家四口人一天的饭了。
那次我感冒刚好,父亲叫我去买回了两张煎饼,吃过饭不多时,母亲就把我拉到了里屋,微笑着敞开茅囤子,双手从里面捧出一个碗,慢慢拿下扣在碗上的碟子,把一碗香喷喷的稀粥摆在我的面前,接着又从茅囤子里拿出她那块没舍得吃的煎饼,亲手给我卷上些野菜,又拿过一块咸菜,一起递到我手里。母亲对我说:"孩子呀,你刚生过病,身子虚,也没有好的给你吃,快再吃上块煎饼补补身子吧!"我说:"娘,我刚吃过饭,怎么还能吃得下去呢?"然而,母亲哪能相信。我费了很大口舌也没推脱掉,母亲看着我一口口吃着卷着野菜的煎饼,喝着稀粥,老人家那慈祥的脸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那样子比她自己吃了还要香甜。住了几天我才知道,母亲这天只吃了一些野菜,稀粥也没舍得喝,肚子里一粒粮食也沒进。我后悔,后悔得偷偷地哭了一大场。
说起排队买煎饼我就头痛,那种感觉几乎和讨饭差不多。坊子这地方没有几家煎饼舖子,有的舖主对我们这些未成年的穷孩子格外嫌弃,拿着我们不当人看待,每次去买都要看他们的脸子,好似白吃他们的煎饼似的,真让我饱尝了贫穷低贱的那种滋味儿。
后来,我常到坊子公安巷的一个煎饼铺子买煎饼,这个铺子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年夫妇开的。两位老人很慈祥,说话也很和气。每次排队买煎饼我都排在最前面,时间一长,大爷和大娘都认识我了,他们知道我家里生活很艰难,非常同情我。一天,我买上煎饼后,大娘把我叫到屋里,微笑着打开一个纸包,一堆黄灿灿的煎饼渣展现在我面前。老人家微笑着说:"孩子呀,我看你是个老实孩子,生在这年头挨这个饿,俺老俩都很可怜你,这是我从鏊子下面收起来的,一点也不脏,只是有些煳了的,你若不嫌,就带回家去,叫你娘拣拣就能吃。"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谢谢大娘啦!"大娘一面包着那些煎饼渣,一面说:"那我就天天收起来给你留着。"我低声地说:"大娘,我给你钱!"老人家装作不高兴的嘟着嘴,瞅了我一眼说:"你看这孩子,要钱的话还算大娘送给你的吗?"
我红着脸,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老人家的这份恩惠,心里却酸溜溜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觉着自己变成一个乞丐了,但在回家的路上,想的更多的是感谢大爷和大娘,我永远不能忘了两位老人这份恩。
我家並非每天都能买得起煎饼,就是不买大娘也让我几天去一趟,好把收起的煎饼渣拿回家。偶而,大娘还把摊坏的煎饼叠叠给我留着,这足足供我一家四口人饱餐一顿的。遇到这种情况,母亲都掺上野菜让一家人一天吃上两顿饭,老人家流着眼泪叮嘱我说:"儿啊,富了给一斗,不如饿了给一口,你千万别忘了这份恩,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人家啊!"
后来我求学于省城,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工作,每次探家时,我都提着礼品去看望两位老人,最后的一次是1960年9月底,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处理完老人家的丧事后,我心头沉重地又去看望两位老人。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铺子门上面挂着一把锁,门和锁上面已布满了灰尘,我着急的在那破旧不堪的门前来回徘徊。
忽然从模糊的玻璃窗里好似看到了大爷和大娘,他们那慈祥的面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面黄饥瘦衣衫不整的大男孩。我去把门一推才发现,门还是锁得紧紧的,原来这是一种幻觉。一问邻居才知道,因为国家不再供应煎饼铺粮食了,在坊子镇做了二十多年小买卖的这老两口又回到了农村。我沒法再见到二位老人了,只能默默地向二老祝福,祝福大爷大娘幸福安康!
2008年写于潍坊 2014年12月10日改于潍坊
作者的话:
小时候,家境的极端贫寒,使我饱尝了贫穷低贱的滋味,自卑感拌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然而也养成了我倔犟的性格。从小我就梦想当一名画家,决心靠自我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时报刊上号召知识青年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最可笑的是那时高小毕业就算知识青年了,有些学习成积很好的学生,高小一毕业就响应号召回乡当了终生农民。我常想,如果当时任其自然发展的话,说不上这里面还出一些尖端人才呢。贫穷低贱的生活,养成了我倔强的性格,我有我的梦想,我有我的奋斗目标,我要靠自我奋斗去改变自己的身份和环境,我决心一定跳出农门,走我自己的艺术之路。经过了我的一番极其艰苦努力,十五岁就在全国性报刊上发表作品,后求学于山东艺术学校,毕业后成了国家干部。经过多年的自我奋斗,我果然成了一名画家,成长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
散文《煎饼的记忆》就是写我少年时的一段经历。一提到挨饿,人们就想到那场历史上影晌面最大,最不堪回首的全国性大饥饿。其实並不然,真正了解当年农村情况的人都知道,在中国农村的许多地方,从上世纪的1953年就开始进入了极左的年代。自粮食统购统销开始,粮食市场全部被关闭,从此开始了粮票时代,有城镇户口的人还能把粮食计划换成粮票使用,然而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就没有份了,直到改革开放后,使用了几十年的粮票才从中华大地上彻底消失了,粮食市场也得到了恢复。那时候,各级干部好大喜功,到处流行浮夸风,不管农民的死活只顾讨领导欢欣。不实事求是的夸大了粮食征购任务,造成了种地人没有粮食吃,一到春天就挨饿,就得吃返销粮。我的少年时期恰恰是生在那个年代里,常年缺衣少食,肚子很少吃过饱饭。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虽然发生了全国性的大饥饿,据说还饿死了不少人,那时我早已是机关工作人员了,尽管粮食定量也不多,然而和在农村生活时是不可相比的。说实话,少年时我真被饿怕了,挨饿的滋味真难受,就像一种刑罚,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呢。
这篇纪实性散文是我2008年写的,写好后存在文件夹里,恢复程序时不小心被丢掉了,最近忽然在一个光盘里找到了这篇文章,我十分的高兴,现发表出来,请广大博友指正。
煎饼的记忆〔 <wbr>散文〕刘成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