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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4 08:24
鄌郚总编

张劲松:散文集《半面妆》作品选

        一朵花的半面妆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南朝》李商隐
    一半素面朝天,一半粉墨登场,一半沉鱼落雁,一半落花流水。一朵花的脸,在清晨悄然发生了偏食,阳光还在,花的一半不在,花朵看上去倾斜着,花的香气一路飘摇而去都是一瘸一拐的,无人搀扶。她依然像每个早晨一样,要去朝见她的帝王,她的夫君。她把一半留给自己,把另一半奉献给世俗,转身走去,我们看到她的发式也只梳理了一半啊,一半是发髻高挽,一半是随风飘扬,远远望去,这边是高贵整洁的牡丹花,那边是婆娑细碎的紫罗兰,开放的花瓣遮住了半睁半闭的眼睛,宫殿上的光芒就不那么刺眼。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我们还能够看到的是,那一颗红润的心房,也摇摇欲坠的两半了。
    宫廷的路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她刚来的时候像一个棋盘上的卒,一步一步谨慎地行走,生怕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生怕后花园的风吹乱了花容,吹散了少女刚刚写就的诗笺。如今,她是过河的卒子了,不管心中的那个人喜不喜欢,她都必须往前走,棋盘上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路。是两个曾经挚爱的人斗气,还是两个敌手的博弈?人世间,原来,爱,也可以反目成仇的。你,只有一只眼,我,就只做半面妆,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这是徐妃对皇帝的挑衅,还是一朵花对阳光的宣言,偌大的宫殿此时一片寂静,寂静的可以听到花开叶落的声音,可以听到一朵花内心深处的暴乱,像燃烧的柴草一样嘶嘶作响。继续往前走,就没有了回头的路,就舍弃了身后的所有。躲躲闪闪走去,还是怕见到早起的人,像是一个人在夜路里走动,转过回廊,就走进了南朝的乐府诗里,诗句像脚下的路一般逼仄,狭窄。再转过亭台,一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抬起头来,我吓着了他,他也吓着了我。我是黎明前诡异装扮的徐妃,他是黄昏里悠闲漫步的皇帝。我的黎明晨光乍醒,他的暮色已渐渐四合,撞在一起的两个人,注定要在光阴里擦肩而过,只是来不及问一句,你究竟看到了花的哪半张脸。
    一半在童话里积木搭起的皇宫里出家,一半在陌上花开时缓缓还俗。常常在梦里,身体分裂成为两半,分裂成两个连体连身却毫不相干的人,有一个身体,却有两个思想,两种方向。一半在宫廷夜宴中载歌载舞,把花开在脸上,把野草生长在心里,那江南的米酒滴入一滴泪就会变质,变成苦口的药。莺歌燕舞,繁花杂树,一颗心却越发的无依无靠,无边无际了,一只脱缰的小舟,就在风中顺水游走,走得再远再累,也抓不住岸边的一棵树,如同今夜伸手,身边并没可以依偎的那个人。欢乐,总是乐谱诗稿一样信手翻过,发出一张纸一样厚薄的声音,只有孤独和痛苦是从内心里长出的树,曲终人散,只有自己知道这棵树痛苦地高度。另一半总是悄悄出走,换上农家女儿的衣裳,梳一个采莲女的发辫,让不施粉黛的脸上洒满阳光,可以在阡陌上用双臂作翅膀平稳地滑翔,也可以蝴蝶一样停留在油菜花上静止不动。可以在水牛宽厚的背上把一副水墨画漫卷成笛,听到牵牛花白的粉的,一朵朵在笛孔中开放,也可以让童年的伙伴把花轿抬上渡船,船儿摇摇,轿儿颠颠,一路吹吹打打,去往一个被大红盖头遮掩住的陌生地方。
    每一个梦醒来,都伴随着剧烈的偏头痛,仿佛一把尖锐的手锯在木头中走动。多年了,御医也无可奈何。两个人分裂了,精神和肉体分裂了,索性,我把面容,把装扮,把发式,甚至把眼神也分裂了吧,就像一朵花可以拥有不同的颜色,一个天空可以东边日出西边雨。不管他喜不喜欢,不管整个宫廷接不接受,我只要求拥有我一半的自由和真实。在冷宫里,我不做寂寞的嫦娥,我要喝酒,我要唱歌,我要找好多好多的朋友,在桂树下朗诵刚刚酿就的诗歌,朗诵每一天崭新而又真实的生活。我知道我的叛逆不会被世俗接受,何况是在巍峨岸然的宫廷,所以,我把每一天当做最后的一天,认真地去渡过。让每一天都有微笑在半个脸上盛开,宛如半个月亮掩映在轻纱的后面,光华如水,荡漾成河。所有的朋友都可以坐在月亮上唱歌,从日落唱到日出,在月亮上俯视一座宫殿黑暗中的巍峨。
    日复一日的半面妆,夜以继日的饮酒唱和,最终,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半更接近与真相,哪一半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一只帝王的眼慢慢发出仇视的光,他的忍耐也有一个极限,不容忍一朵花伤害了他的视线。那一天,他终于恩准我去死了,等于恩准我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生活。我连半面妆都没有画,用满脸初来乍到的自然,迎着一口深井一样孤独的一只眼睛,从容走去,纵深跳下。那种急速下坠的感觉,使我觉得一瞬间身体是在上升,是潮湿的布满苔藓的井壁和天空在下坠,我的身体轻盈地向着太阳和月亮飞去,黑暗中漫天的星星繁花一样盛开了,像极了家乡的田园,那一道滑过天际的流星,是家乡渔船上的灯火吗,那一道璀璨的银河,有我出嫁时离家的码头吗。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一种大鱼入水的声音,顺滑而自然,冰凉彻骨的水,从头到脚,收容了我。
    还是要感谢他,感谢他以休妻的名义让我全身出宫,落水之后,我就是一个整体了,没有一半遗落在深宫。我从一个深井,一个神秘的暗道走过,我的灵魂悄然回家,在荷塘的一只莲花中歇息打坐。身后的前生,只留下一朵花开,一半在天堂,一半在人间。

    把黑暗在一朵花里放生
    张劲松
    依米花,小学同学一样弱小而纤细的名字。百花之中为什么选择了它,来为一片荒漠定义,为一段生命命名,风沙中摇摇晃晃,差点都丢掉了自己的名字,丢掉了回家的钥匙。远处的河流,山脉和故土,都被风的翅膀涂抹不清了,直到最后一滴眼泪像落日一样慢慢坠下以后,它才作为一粒种子在沙石中落定。因为没有了眼泪,命中注定就是缺水的孩子,至于缺不缺土,它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它在风中流浪了十万八千里,它住下来却寸步不能移,依米花,在无水无土的地方不能移动一米的距离,甚至没有携带一件简单的行李。
    花的一生,也像行李一样简单,却从不轻易打开。一生中,它用五年的时间来扎根,用几个春日来吐绿,用两天的时间来开花,然后,用一转眼的时间枯萎,死去。
    柔弱的花,竟有野草一般坚韧的根茎,那唯一的主根,黑暗里一定像是遇险的矿工,把目光凝聚成灯,向着水和养分一步步爬去,竭力把手臂和嘴唇向着一丝丝湿润,一点点光亮靠拢。累极了,贴近一块岩石靠一靠,不敢大口的喘息,怕挥霍了氧气和水分。在头颅的上方,发出太阳自东往西走动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楼上。曾经有一场雨,渗漏到触手可及的不远处,一滴水悬挂着,迟迟不肯落下,像是当年离家出走的一滴泪。第三年的夏天,有一只勇敢的蝉破土而出了,小小的洞口里挤进来一枚硬币大小的天空。依米花,把这枚金币放在贴身的衣袋里,感到阳光在温暖着花的心脏。不知道,一个矿工能坚守多久,这花的根却要在黑暗里跋涉五年,坚守到积蓄了足够的水分,供养一朵花的开放。
    第六个春天,是依米花长大出嫁的时候了。几片稚嫩的绿叶被轻描淡写在荒漠巨幅的画布上,探头探脑,若有若无的样子。叶子眯着眼,看着它珍藏的金币魔术般变大,变蓝,变得空旷高远,它把金币高高地抛起,正面是太阳,背面是月亮,围着它铮铮作响,翻滚旋转。就此,它记住了世界最初的颜色,是红黄蓝白。习惯了黑暗的心灵,对世界总是充满恐惧,它躲在石缝角落里,远远望着觅食的羚羊,野兔,甚至小小的爬虫,,生怕一次踩踏和吞食,就彻底毁了它一生的梦想。它焦急得要呼喊了:我是花,我不是草,不要,不要,吃掉我。依米花,鼓励自己一定要健康地活着,它要告诉世界,荒野中也会有绿,也会有花。它催促自己的身体,催促黑暗里的根,快一些把水分,营养,血液全部凝聚起来,把生命像礼花一样点燃,哪怕耗尽了心血,也要不顾一切地拔高,绽放,把自己开成一朵花的模样。
    某一个寂静的黎明,一朵花开出了四个花瓣,托举着红黄蓝白四种颜色,如铺展的莲瓣,如打开的心房。依米花,用四种色彩表述它对世界的全部感知,用一朵花开释放了一生凝聚的能量,用花的光亮放生了所有忍受过的黑暗。晨光中,它笑颜如花,目光如水,那些个流浪的日子,那些个苦难的日子,游鱼一般在流水中如释重负,蜿蜒而去,像是一点墨迹融入水中,变成一串省略号,一尾虎头鱼,墨迹越来越淡,最后是清水自由地流动,或许是载着沉重的虚无,流的缓慢而纯粹,一种静默的力量,打动着荒原。依米花,在这个黎明,拥有了一朵花所能拥有的全部,在一片干渴和死亡的焦土上,它全神贯注地开放着,直至把体内最后的水分耗干,也要扞卫花的容颜,也要盛开着把魂魄交还给蓝天。不管花期,是一天,还是两天,至少亲历过日月的轮回,像一枚硬币转动的两面,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一朵花尽情地灿烂。
    花开到极致就选择枯萎,是一朵花最好的结局。依米花的选择是连花带根一起香消玉殒,走得彻底而干净,一夜之间,彷佛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样一株生命,一朵花存在过。奇异的出走,诡异的离去,把所有的黑暗和苦难放生过后,它用最彻底的方式,放生了自己,独自,去怀揣硬币,流浪四方。多少年后,在另一个角落,我一定能叫得出它的名字,却未必还会见到它花样的年华了。

    叫做笛子的一种兵器
    张劲松
    一管竹笛,在书生或者仕女的背囊中,行走江湖。比钢铁更笔直,比青丝更柔韧,一呼一吸之中,隐隐透露着玉的温润和剑的锋芒。山水间,它是一音三韵的花舌音,是暮归,暮归,归暮,长笛一声何处的梅花三弄。凶险处,它是比手臂更长的一次出手,如灵蛇出洞,如拂尘扫过,用一道光芒划过对手的喉咙,用一种声音封闭了对手的穴道。大漠,边关,汉将军李陵的五千兵马被匈奴的十万铁骑围困重重,粮尽水绝,是汉人月夜里的一管竹笛,幽怨凄厉,如带血梅花,直吹得胡人肝胆碎裂,涕泪双流,心灰意冷,引兵退去。这一曲笛声,酥软了紧握刀枪的手臂,把连天的烽火吹淡成袅袅的炊烟。多年以后,那清亮的笛音,还在西域的夜空中繁衍生长,根须茁壮。
    少年成名的笛子,选择了解甲归田。它在河边仔细清洗着自己的身子,用芦苇新鲜的膜,覆盖起被箭矢洞穿的孔,,用简单的草药止血疗伤,顺手把自己的往事和战袍也尘封起来。从此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叫过:涤,是荡涤乾坤,洗涤心灵的涤。它经过裁料,上漆,校音,刻字等等工序,把自己改头换面,甚至把竖吹的习惯也改为了横吹,就这样,以一只笛子的名义,隐居于唐宋的诗词,隐居于一群乐器当中。它是那么善于模仿,随遇而安,在塞北,是刚健豪放,急促跳跃的少年郎,在南方,是温婉多情,舒缓平和的采莲女。出入宫廷的盛宴,它是不卑不亢的高山流水,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在农舍田园,它与牧童为伴,却见孤林明月夜,一声牛笛断人肠。
    深夜的梦里,却总是把梅花凝望成沙场上的点点鲜血,今生不能再作为兵器立马长城外,也一定要把来自躯体里的笛声,打磨成金针一般的暗器,打通你的经脉,打通你的穴道,夺取了你的魂魄。诗人是最早泄露天机的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一夜梅花笛里飞,沙冷清槛月光辉。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有意无意间,隐居于诗书中的笛子,总要手把一枝梅花,是要用那一抹雪中的红颜,掩饰它前世眼中的血丝吗,还是要用这绣了梅香的手帕,去承接笛管中啼出的鲜血。血与梅花,注定是一种兵器的祭奠。也许,要经过唐诗,宋词,元曲,一次次的吟唱伴奏,一次次的打磨淘洗,一次次的轮回转世,才能,真正托生为一只女性的笛子,真正回归成一棵潇湘的竹子。
    真正的诗歌和音乐总是适合于在静夜里倾听,就像一支笛子会在夜里生长。月光满地,花满地,笛子所有的瞳孔都会生长出淡蓝的火苗,像一些跳跃的符号,温暖而清澈。这行走在水中的烛火,静静地没有一丝呼吸,舒缓飘摇着逆水而上,停泊在我们的眼睛里,还不肯落下小巧的帆,四周安静得不敢眨一眨眼,恐怕一启一合的距离,就会错过了百年千年的相遇。一只笛子的生长,就这么悄无声息,仿佛它不是为声音所生,生来是为了衬托一种安静,,生来就是一种意象,压住一句诗行,让微风从淡泊和宁静之间吹过,世界波澜不惊。听不到笛子的声音,却能看到笛子无限的生长,天亮之前,它会用竹排修复了断桥,把笛孔放大成桥孔,让阻滞了爱情的水,沿着笛管尽情地流过。月落之前,它会用一竿的修长,支撑起寒江的残月,给渔舟点一盏夜行的灯火。笛子悄无声息,却惊飞了水边的鹧鸪,惹得凄凄花泣。
    天亮之前,笛子会用无声的光芒,把水鸟唤醒,把鸡鸭唤醒,把河水和土地唤醒。笛子只需要一丝幽咽的叹息,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所有敏感的一切都会醒来,笛子的声音来自我们身体的内部,只需要一个音符的提示,就能把所有的声音唤醒,那些美好的声音在我们身体里如破壳的鸡雏,毛茸茸的,蠢蠢欲动,生机勃勃。小鸡从我们的心房里鱼贯而出,围绕着一只笛孔,找寻水和米粒,幼小的眼睛里,笛孔如井,深不可测。一只鹅黄站立在一管竹笛上,生命在黎明时分,安静如初,自然如初。一夜没有听到笛音,笛音却在我们的血管里一刻不停地流动,一刻不停地欢唱,直到,把我们从麻木中唤醒,直到,看着我们洗刷沐浴,清理整洁,直到,我们里里外外像初生的生命一样干干净净。
    笛子安静地在行囊中睡去了,它为我们的心灵守候了一夜。笛子不做兵器很久了,它对生命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杀伤力。它的梦中,还有没有唐诗和梅花。

    一只唢呐和一百只鸟的唱和
    张劲松
    一只唢呐,像一本薄薄的诗集,卷成喇叭筒的形状,被不知名的诗人随手别在腰间,他们一起走出京城,没有十里相送,也没有行李和马匹。这只喇叭的声音尖锐高亢,与宫廷的端庄肃穆格格不入,甚至也不适于歌咏和夜宴的伴奏,它的嘹亮会打翻那些铜铸的酒杯,美酒如血,沾染了锦袍。要锁住它的口舌,木讷了它的言行,把一只唢呐发配到民间去。一声呜咽,一声欢喜,像一句句手抄的诗行,行走在江湖,或占山,或落草。在岸边,它发出一声水鸟般的呼哨,有船应声而来,载着不可言传的一个约定,如约而来,如期而至。
    长安,在暮色里关闭了城门,落上了重重的锁。锁门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在它的身后砸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它没有回一回头。在岸边轻轻吐一口气,一个血红的气泡,在唢呐的圆孔上悬挂了片刻,被风向着西方吹去,无限地丰满和放大,远远地挂在一朵云霞的旁边,久久不肯落下。告别长安,顺水而下,前面是八百里的水泊,是淼淼无垠的洞庭,是发源于一只唢呐的所有的河。
    一路行走,一路唱和,一颗心灵在唢呐里蜗居,这是多么精巧而坚固的房子。可以遮挡阳光和风雨,可以放下一张床铺和半床的诗书,那牵牛花一样盛开的喇叭口上,每个清晨和傍晚,都会有小巧的音符孩子般打着滑梯,高高的攀援是为了急速的下滑,溅起一池的水珠和尖叫。还不够高不够快,就爬到树梢上,爬到月亮上,一路流星一样地坠落,落在比水还深的瞳孔里,落在每一朵被唤醒的剪纸窗花上,闪闪发亮,回音悠长。寂静的夜里,一百只鸟在一只唢呐里睡眠,孵化,繁殖,可以听到它们的羽毛摩擦发出的温暖声音,沙沙作响。喜鹊,鹧鸪,布谷,翠鸟,百灵,孔雀,燕子,一只唢呐的宽阔,就是一百只鸟伸展开翅膀的距离,一只唢呐的高度,就是一百种鸟一起唱和的声音。诗卷里的每一个字符,都是一个温暖的巢,一句五律是五个房间,一行七绝是七个房间,有楼梯可以随着诗行上上下下。夜里,每一首诗都像一幢公寓,亮着或明或暗的灯。
    它只为大喜和大悲歌唱,像它与生俱来的声音一样大起大落,把一生的凡俗和中庸视为不见。它用小巧的手臂掀起新娘的红盖头,露出明眸和皓齿,露出纯真和自然,一路吹吹打打,上花轿,拜天地,入洞房,把天地都吹打得红彤彤一张醉酒的脸,一对新人也可以在一只唢呐里合欢,繁衍,像一对小鸟找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它要接新人来,也要送旧人走,人们把生与死的伴奏交给唢呐,是要记住生命中那些亮丽和低落吗?走向墓地的路上,唢呐的声音销魂落魄,吹响在落雨的天空里,凄厉而晦涩,迎风而来的一枚落叶飘摇着,试图遮掩住悲伤的声音,却擦不去离别人的眼泪,这一只曲子是让人走得喜庆热闹吧,不至于奈何桥边,花开的太寂寞。大喜大悲中,一只唢呐的喉咙也会干渴流血,一只唢呐的河流也会枯竭。
    它的灵魂是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啊,一百种,一百只跃跃欲试的鸟。只有鸟的声音,鸟的飞翔,可以超越暂时的悲喜,暂时的生死。这些比人多了翅膀的鸟,比人更知道自然的鸟,来自水边,来自森林,来自上古的神话和山海经,填海的精卫来了,追逐太阳的太阳鸟来了,九头鸟来了,鲲鹏来了,象征爱情的鸳鸯来了。它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点起篝火,跳起舞蹈,千千万万的鸟儿飞娥扑火一般地赶来了,它们的生命今夜像一只唢呐一样盛开着,扶老携幼,携妻带子从比空间更远的空间,从比时间更早的时间,飞翔而来。嘴里衔着南方的果子,北方的米粒,羽毛上带着田野的露珠,森林的松针。用一百种飞跃时空的光芒,把唢呐擦洗地铮亮,不留下一点点的凡尘。用一百种能歌善舞的天籁之音,把唢呐的喉咙滋润成最初的声色,银光闪闪,水波荡漾。一种声音,千回百转,奔流赴海,呼之欲出。
    在远离长安的旷野里,在超越了人间生死离合的天空中,一只唢呐披红挂彩,衣带飘飘,百鸟的斑斓羽毛编织了它的花冠。它以一卷诗书的形状,慢慢地吹响,四周寂静无声,一曲缓缓上升,越过了火光中明亮的河水,越过落满星星的树梢,一路飘扬,升腾。这蜿蜒悠长的曲子,发出七彩的光芒,曲线分明,头尾清晰,色彩斑斓,在夜空中飞扬。这种形状的声音,在百鸟的唱和中,格外清亮,悠扬,一支独放,曲高和寡。鸟们说,这种声音,就是传说中的凤凰,我们永远的王。

    谁的怀抱更适合种植一只琵琶
    张劲松
    念出你的名字,如同手拈一枚青果,不等入口,已有清脆的汁液从掌心渗出,青绿的是半江瑟瑟,红艳的是半江斜阳。枇杷,是你入宫之前的乳名吧,秋日养蕾,冬季开花,春来结子,夏初成熟,承接四时之雨露,窖藏着十八年的陈酿,最终,被一种声音点化下凡。即使化身为琴,也要有梦中的一树花开,也要寻一座莲台一般的怀抱,做为不肯谢幕的舞台。即使化身为琴,也要有天鹅一般修长的颈项,也要有圆润饱满的曲线,象征着丰满高贵的出身,执着地回望着五百年前的宫廷。即使化身为琴,也不会放弃那个青涩中绽放的名字,叫做琵琶。
    她要用一件乐器做自己小巧的闺房,把自己藏在首饰盒里歌唱。要用深山里的紫檀,红木和花梨做天花板,上面还要嵌满翡翠,珠宝和诗赋,要有白居易和苏轼的句子,用白堤和苏堤制作两幅杨柳青青的窗帘,烟雨中轻轻合拢,就能犹抱琵琶半遮面,看不清谁的怀抱,谁的手。只能去耳朵去辨认,大弦的嘈嘈,小弦的切切,水草般低密错杂的私语,是江南女儿彻夜不眠的心事。能不能看到出水的芙蓉,十指尖尖,右手弹拨的是武侠剧,是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左手执导的是文艺片,是昭君出塞,是浔江月夜。琵琶,在自己血脉般透明的弦上弹奏,声音在黑夜里如灯火,照亮了水面上的路。就有一滴鲜血,滑落在眼睛里,浓的洗不掉,化不开。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她自己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是否,一定要找一个怀抱,找一处适合的土壤和气候,如同一场雨要寄宿于一片云彩。琵琶的一生要走过多少的路程,在敦煌的壁画里,在云冈的石刻里,她是飞天的女神,是自由自在的仙人,甚至可以赤着脚,甚至可以反弹琵琶,在塞外的烽烟里,她骑在马背上,怀中是琵琶,背后是刀枪,还要有葡萄酿制的美酒,发出琥珀柔光的酒杯,尽管,不知道今晚的征战还能不能返回,但一定要吟唱一曲,不醉不归。在庄严的寺庙里,她是天王手中降妖除怪的法器,不敢泄露出一丝自身的妩媚。在宫廷夜宴上,她是杨贵妃抛给李隆基的媚眼,是盛唐诗歌里盛开的莲,在青楼坊间,她是艺人送给诗人最后的一曲盘缠,是一夜抵死的缠绵。一曲终了,是黎明前的嘎然而止,是一颗心和一颗心撕开时,划破黑暗的裂帛之音。
    用一生的能量,一生的行走,来传递音乐的琵琶,自身却飘零若浮萍,不知道哪一个怀抱适合扎下她的根。孤零零地在如烟的曲谱和诗歌中游荡,无人的时候就在江边怀念她作为枇杷时的岁月,真的想回归到一粒果实里,听到自己身体里花开花落的声音,真的想细弱成一根弦,让最纯净的水一次次漫延而过。让流水带自己回到生命的最初,看一看那片莺飞草长的绿洲。哪怕做一只不知名的水鸟,把自己嫁给这无名的芳草,在一个向阳背风的巢穴里,繁衍生息,用琵琶一样硕大光滑的子宫,产出一枚枚绿壳的卵,薄薄的皮肤从小就能感知阳光的重量。哪怕汛期的大水覆盖了家园,她也会用琴弦一样坚韧的纤绳,把家这艘船安全地拉到岸边。
    这就足够了,不要冷月一样悬挂在边关的功名,不要宫廷的宿醉和喧哗,甚至把自己的名字悄悄在诗词中涂改,留下一处空白,给唐诗和宋词留下一道填空题,让后人去猜。自己,就从诗句里飞出来,从壁画里走出来,打一个简约的包袱,挽一个普通的发式,行走在江南的梅雨季节里,有没有伞都无关紧要了。让所有的毛孔自由地呼吸,在湿润的空气里吐绿发芽,回归到一株植物的状态,找一个通晓音律的寻常人家,安安静静地扎根生长。夜里的呓语,会不会还有轻捻慢拢的低吟,如花的脸上,会不会还有斜阳江天一抹红。为他人铮鸣了一生的琵琶,在一个怀抱里会不会有一夜的安眠,像植物一样无声的呼吸和睡眠。
    今夜,不要有任何一双手去触动那根琴弦,让所有的音符静止,安眠。在如此寂静中,我们的肉眼,才能看到一只琵琶开放的花瓣。
    日出为葵,日落为莲,白天,你的名字叫向日葵,夜晚,你的名字叫望日莲。在盛夏的烈日里站立了一天,也不肯弯一下亭亭的腰杆,不肯卸去浓浓的妆,只是向着太阳沉没的方向,如莲的一低头。把所有的花蕾,果实和种子,把一生积攒的首饰和嫁妆,全部收藏在花盘一样的脸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托举给太阳,奉献出阳光一样肆意浩荡的一片金黄。即使黑夜,即使低头,你一定是在凝望着太阳,在黝黑的泥土的另一端,孤独转动的方向。在目光穿越黑暗之前,一定会穿过一片沼泽一般炽热的岩浆,听到大地心脏的跳动。黑夜里,葵花是醒着的。

    一束阳光在花的脸上燃烧
    张劲松
    见到这一片葵花,是在下午的河堤上,葵花像一片茂盛的庄稼生长着,占满了河边的空地。落日的金黄和花盘的菊黄重叠着,像一件工艺品在一遍遍地着色,上漆。葵花挺拔的身体,远远看去像竹,那些宽大的叶子,又像是出水的荷,手牵着手,在微风里轻轻地晃动,把宽阔的绿和明艳的黄,一波一波渲染给河水,渲染给天空。在太阳落定之后,这里有一千只一万只小巧的太阳,静静地开放,致使周围几里外的夜色迟迟不敢靠近,不敢靠近这一大片明亮跳动的篝火,不敢窥视这一场向日葵的选美。从河边回家的鸭子,排着队伍从葵花地里穿过,是一千只湿漉漉的黑鸭子。葵花地里飞舞的蜻蜓和蝴蝶,灵巧而机警,花瓣上滑落的每一滴水珠,都能惊飞起一片片黑色的翅膀,围绕着黄色的花蕊,急剧地扇动,身体却静止在空中,不肯离去。葵花地里的生命,沾染着神秘的黑色,是因为那些硕大的花朵,吸取了所有的阳光吗?还是因为葵花的沉默,天生就沉淀着黑暗的色素,高贵而忧郁。我站在葵花的旁边,倾斜的影子也是黑色,透明的,随着最后的一缕阳光,缓缓移动,缓缓渗入土地。仰望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结出一粒果实,哪怕只是一粒干瘪的种子。
    宿命里阴柔的花,不管叫做葵还是莲,竟然如此执着地渴望着阳光,是因为她们拥有相似的脸庞,还是葵花幻化为了花魁,是对阳光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恋,那么,太阳知道这烈日下的花语吗?在我到来之前的正午,那些如花的脸庞一定是面朝太阳,轻声细语着的。从春到夏,她用微薄的养分把自己尽量地拔高,把草本的身体生长成树木的形状,把一生的青春和积蓄,在一个午后挥霍一空,就是为了仰起头,让心中的太阳,看到她的脸,让满脸盛开的花蕾,在阳光里受孕,结果。让千千万万的种子,作为阳光的后裔,游走四方,落地生根,在水边,在山岭,在荒漠,生长出漫山遍野的太阳,金黄灿烂,硕果累累。阳光一定善解花的心事,不然,在静静地午后,无人的午后,不会有那么多阳光如水般倾泻。那些阳光的手臂,抚慰着叫做向日葵的花朵,向日葵的叶子承托着阳光的温柔,身体所有绿色的毛孔全部打开,注入新鲜明亮的光芒。大片的原野里,葵花和阳光的摩擦,发出生命滋长的声音,发出原始的电和光。一场正午的热恋,比黑夜里更真实,更单纯,更安静,更像是向日葵的所作所为。
    我离开这片向日葵的时候,月光满地,黑蜻蜓还在徘徊飞翔。夜色如漫过河堤的流水,有齐腰深。这些向日葵在没有阳光的夜晚依旧站立着,身体似乎矮小了许多,半个身子在水中,半个身子在月光里,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叶宽似荷,花开如莲,这些阳刚的花朵,就柔柔地头靠着头,肩并着肩,似小睡似低语,只有身体,依然保持着阳光的温度,发着低低的烧。花们,低着头,有些疲倦,又像是在仔细地找寻阳光留下的影子,找寻正午时分的记忆。我知道,她们一夜都会在低头寻找,就像她们一生都在抬头仰望。她们的名字就注定了一生的追随,她们不相信太阳会在黑夜里丢失,如同,她们不相信月亮的光芒是来自太阳的给予。没有人能说服她们,月光也是阳光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劝阻她们,在黑夜里安安静静的睡眠。她们只相信自己的作为一种植物的感觉,她们感觉到离开阳光的分分秒秒,身体在一点点僵硬,冷却,血液似乎在水中慢慢地凝固。她们怀疑,天亮之前,还会不会留住花开的容颜。深夜里不肯卸妆的花朵,站立着度日如年。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名,叫做望日莲。
    我不知道,葵花能不能看到自己最后的脸面。花蕾卸去,花瓣脱落,一张脸,像打开的体腔,一排排种子成熟饱满,如同满脸黑色的斑斓,是花朵过滤了所有阳光后的底色,如同蹒跚走过的黑鸭子,如同振翅飞舞的黑蜻蜓,一场又一场的雨水里,她洗不清自己的脸,一次次在河边深深地低头,枯萎的叶子举不起一捧水,不等捧到脸前,就化作一把泪,洒落在衣衫上了。水中映出一张黝黑,黯淡的脸,涂满被阳光晒黑的颜色,支撑着脸庞的是瘦弱无骨的一杆躯体,黑瘦,干枯,毫无水分。我想象不出,一场秋雨过后,向日葵的园子里是怎样的风景。我记得去年秋收时一个刚烈的传说:一天夜里,最后一次告别阳光的夜里,所有的向日葵以斩首的方式自残,只为了第二天,不让太阳看到自己衰老的脸。她们抛弃了头颅,把脸像一只结子的莲蓬一样收藏起来,在生命成熟的那一夜,让美丽嘎然而止。
    这些刚烈的花朵,这些只属于太阳的女人。我在夏日里看着葵花,不忍离去,只怕一回头的瞬间,再也看不到金黄灿烂的笑脸。我轻轻对一颗弱小的葵花说,不要长大,不要用生命去践行你对阳光的誓言。葵花的脸,是无辜的,载不动,那么沉重的一枚落日。

    从诗和经之间走出的佛
    张劲松
    世间安得双法全,不负如来不负卿--活佛仓央嘉措
    把线装的诗卷和经书拆散,随心所欲地让高原的风去修缮,一页是情诗一页是沙弥戒,昏黄交错如藏区粘连成片的天地。落日被远山遮挡住,被苍鹰的翅膀遮挡住,宫殿就镶嵌了金色的轮廓,清晰而明亮,彰显着佛法无边。竖排版的诗和经之间有栅栏一样小巧的侧门,像是白天和黑夜连接处仅存的一道缝隙,只有风能够穿越,只有思想能够渗透,在凡人看来一切天衣无缝。但是,灵光一闪,是不是有人从此走出了神秘的布达拉,他的背影穿着俗人的衣服,头戴长长的假发,怀揣着刚刚写就的情歌。一闪而过,影子一样混杂于拉萨的夜市中,像一个从乡下一头撞入城市的青年。三百年后,我们才知道,这个模糊的身影,是雪域的王子,是高原的歌手,是引领千万人心灵的活佛。仓央嘉措,就这样玩世不恭,不顾一切,放下功课,放下王冠,天一黑就去泡吧,就去过他作为一个凡人的夜生活。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垒砌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朝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诗歌一样迷惑众生的经文,这经文一样朗朗上口的诗歌,被一个俊朗高大的藏族少年像捡拾湖边的白石头一样,随手拈来,装满行囊。沉甸甸,哗哗作响地往柜台上一放,说:我要换酒。此时,夕阳尚未完全落下,他的影子,脚站在门槛,头颅已经探出了柜台,是要去抚摸花瓶里的格桑花,还是要挑开帘子,快一步见到他的达娃卓玛。白天在宫里,他的名字叫做仓央嘉措,夜晚在街头,他的名字叫做宕桑汪波。白天他属于经书和佛法,夜晚他属于诗歌和女人。一手举着经卷和法轮,一手开放着诗歌和花朵,仓央嘉措,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一个唇齿留香的名字,在我轻轻念来,是将错就错,还是错上加错。你是先做了诗人还是先做了活佛。看到你在黎明的雪地里悄悄从诗走回经,走回神秘的殿堂,一夜多情,夺走了多少青春的血和魂魄,你还要在莲台上用密宗的咒语,把她们一一超度放生。一夜就是一个轮回,一只鞋子在雪地里泄露了佛的行踪。
    年轻俊朗的佛,从入宫那一天起,就在寻找一条离开的路。他孩子一样充满想象力,曾经专注于打通一条下山的地下通道,曾经试图用灼灼的目光开凿天空中一道飞翔的路,曾经幻想在雪山和宫殿之间架一座彩虹的桥。在遇到诗歌之前,每天每夜,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普度众生的佛,在内心深处苦苦探找自己的路。他把所有的感悟和美好,所有的严谨与放纵,用诗来表述,用歌来吟唱。一个人默默地,一字一句地搬运着远方的石头和树木,在心与心之间搭建一座坚固可靠的桥。一个人默默地,一锨一镐地挖掘着哲理和本能的内涵,竭尽全力为千折百回的内陆河,开一条宣泄的渠道,哪怕不能入海,也要义无反顾地汇入高原淡蓝的湖泊。在完成这些巨大工程的一生中,他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和生命,和信仰,和自己的内心在战斗。能够陪伴他的,只是草原上零星的花朵和交替更迭的日月繁星,也许还有行囊里的诗文经书,还有寒夜里用身体温热的酒,还有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爱情。没有人,在天亮的时候,敢于跟佛谈婚论嫁。
    只有把所有的赞美写在诗歌里,经书一样在春天的草原上流传繁衍。把心目中的情人在空旷的高原上无限地放大吧,在无人区高喊你的名字。达娃卓玛,达娃卓玛,沿途飘扬的经幡和哈达,书写的是虔诚和纯洁。黄白红蓝,是常见的颜色。这色彩走动起来,就是硕大的牦牛,灵动的藏羚羊,和标点符号一般蜷伏的野兔,这色彩开放起来,就是天山的雪莲花,遍野的藏红花,是牧民一般顽强生活着的红花木莲和星叶草,是可以使人活命下去的青稞和天麻。这色彩飞翔起来,就是高傲黑颈鹤,迅疾的鹰,是大群大群迁徙的白唇鹿,是白云在湖水中行走的倒影。这色彩沉淀下来,就是最纯蓝的天空下最纯粹的淡水湖,眼睛一般清澈,宗教一般洞明,高原的氧气一般淡薄明亮的湖水没有一只水鸟飞过,只有静默的石头,光洁肃穆,只有一排排野牛的骷髅,硕大的头颅,空洞的眼眶,凝望着上游的枯水期。只有英武的牛角不朽,列队站立,像一场庄严地祭祀。一只落入浅水区的头颅,嘴巴里有裸露皮肤的鱼,摇摆穿梭。所有的色彩汇集在一起,就是一本诗集的封面,此时,佛驾着祥云,在一片经纶声中,从大地的头顶,一逝而过,从他慈悲的口吻中,我们看不出是念诵的经文还是情歌。高原上,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一水一土,都是佛的情人,都感受到阳光的恩泽。天籁,就是佛的自语。
    佛的归宿属于天机,传说纷纭。我情愿相信这一种:在用最后一首诗换干了全拉萨的酒之后,佛,找不到诗与经之间那道窄窄的小门,或者是在灌木丛中随意的小便,丢失了唯一的钥匙。佛,怎么可能自己叫门呢,佛要走自己的路。仓央嘉措,就是音律之海,注定他要脱下活佛的衣冠,去寻找他与生俱来的海。天亮时分,他走得无影无踪,还有夜店里的达娃卓玛也从拉萨街头消失。在诗与经,黑夜与白天开启的一丝天光中,一匹白马载着一个普通的青年和少女,从朝霞中踏浪而去,静静地湖水没有泛起惊诧的涟漪,像一颗成熟的心一样平缓地流动,一片朝阳染红的水连着一片水洗过的蔚蓝,越来越远。一朵雪莲绽放在天边。佛在一首小诗里说:白云仙鹤啊,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去很远的地方,我只是,去理塘转转就回来。
    多年以后,人们在遥远的青海湖,看到一个唱歌放牧的人,像极了传说中的佛,赶着白云一样洁白的羊群,唱着藏语的情歌。多年以后,布达拉宫苦苦寻觅的转世活佛,碰巧降生在理塘。理塘,达娃卓玛水草丰盛,诗歌一样美丽的家乡。

    一只筝,涉水而过
    张劲松
    筝的前世,是一棵浸泡在水中的桐木。要在洁净活泛的水中滋润多少年,才能修炼为筝的躯体,去承载那些来自音乐上游的花瓣和旋律。作为一只筝,一只失去了头尾,失去了鳍,失去了水的鱼,注定要用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的弦,编织成网,去打捞那枚遗失的月亮。最后一个音符,总是一声浑圆的哀叹,重重地跌落水面。一只无人把持的筝,一定会在每一个夜晚渴望着一片水面。
    不然,筝的十指,为什么生长成水边的柔夷,甚至指甲都要来自水中的玳瑁。不然,筝的出场,为什么一定要洗浴熏香,一定要不染一丝的凡尘。连她精心剪裁的衣裙,都要月光的白,流水的袖,都要把一朵莲花影印在贴近胸口处,注明自己是最贴近水的植物。她把身体横在水的中央,让清风做弹拨的右手,托,劈,挑。抹,勾,像在做一件待嫁的苏绣,把丝绸上所有的花都在夜里唤醒,让流水做操琴的左手,按,滑,揉,颤,撮,像一次放松身心的按摩,抚摸着岸边所有的灯火入睡。只有筝和花醒着,只有风和水醒着,用琴弦诉说着前朝的心事,互相提醒着,默诵那些水草一般青翠湿润的句子。
    把心灵贴近水面去倾听,像鱼儿浮出水面去窥探,那高的一棵是弹到断肠处,那低矮的一株是春山眉黛低,那亭亭出水的是纤指十三弦,那水底暗藏的是细将近恨传,近处茂密蓬松的是弘凝指咽声停处,远处随波逐流的是别有深情一万重。这些句子被吟诵成一朵朵莲花,托举着筝的步履,轻轻盈盈,涉水而过。一路走去,她都不肯回望一眼她踩踏过的余波,生怕耽误了脚下的路程,生怕,会有一声天籁般的叹息,压折了她渡河的弦。对岸,是她的苏杭,是她的秦淮,一条运送粮草和绸缎的运河是她生命的脐带。她的家中有四面环水的亭台,有丝竹一般绵长的期待。
    为水而生的筝,带着江南竹子做的斗笠,行走在南朝的烟雨里,不与命运做任何的抗争。化身为水,她就是渔舟唱晚,是高山流水,是满江红,飞扬成月,她就是平湖秋月,是汉宫秋月,是春江花月夜。无人倾听的时候,她才是最初的自己,是一只精雕细刻的筝,是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江南女儿。她会想她家乡的玩具,零食,以及细语呢喃的方言。她经历过的宫廷和江湖,文人和墨客,情仇和恩怨,在她眼里,不如家乡的茶园,更加懂得一只筝的心愿。有时,她真的想把捆绑自己的那些物件拆散,让木头回归森林,让丝线回归田园,让曲子回归乐坊,让诗歌回归书简,那么,她的身体会清澈如一颗音符,用风的速度穿越无数的耳朵,无数的心灵,直达彼岸。
    彼岸,她的身体就是琴,她散开的黑发就是如水的弦。她不要那个古字,她的名字就是筝,她用一双生长自内心的手,把自己弹拨成一只筝的形状。琴体青翠,琴弦温润,余韵悠长,她在南方的水塘,稻田,油菜花里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光着脚丫,披散着头发。在一个下坡处,她甚至把自己像一只风筝一样放飞起来,天空中一阵铮铮作响,把故国,把田园,把知音,把哀叹,把强加于她身体之外的一切,抛弃得很远,很远。只剩下筝的灵魂,在音乐里飞翔,只有江河湖海的水,能听到她的声音。一只遇到风的筝,竟然像风筝一样不顾一切地飞翔,只有月光和花香,能挽留住她的翅膀。
    深夜,一只筝从唐朝的梦中醒来,她环顾着四周的黑暗,和黑暗里似曾相识的诗书,恍如隔世。身体里的骨头,依然在水面下,铮铮作响。

    五月,一个关于救赎的节日
    张劲松
    人们,赶在小麦收割之前,把蒿草和艾叶采摘回家,用一个节日完成一场救赎。就如同,当年那个人,怀揣了一部《离骚》,要去救赎他的楚国,要用香草美人般的诗句,去扑灭城门的火。他一次次用碗口大小的心脏去江边取水,奔走呼号,那些用楚辞烧制的容器,在他的腰间后背上,叮当作响,他的长发遮掩着他忧郁的眼神。他把剑插入水中,测量着清与浊之间的距离,远处的火光,在剑身上映出一寸一寸的刻度,散发着青铜的光芒。再一次回转身,望一眼他的楚国,楚楚动人的国,他和他的诗歌一起落入水中,他紧紧抱着那些诗歌,如同怀抱着整个楚国,在五月,一起下沉。
    这个国破城覆的日子,夕阳残红,鼓角争鸣,楚国的都城里充斥着陕西人的口音和杀戮。多年以后,这个日子,却更加贴近诗歌,贴近温情,贴近江南的水和米。岁月的淘洗,它有了一个午后阳光一般安然,一个夏日静荷一般端庄的名字,叫做端午。那一夜,举着星星一样繁多灯火的渔船,连缀成一条鳞光闪烁的龙,一路找寻,一路呼唤,从汨罗到洞庭,从九歌到九章,从天问到招魂,身边流淌的水,是洗过他脚的水,洗过他帽子的水,是洗过他身体的水,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写诗的人。楚国的天空中,弯月斜挂,像一个章节的开头,慢慢生长着,在水中,在天上,像那个人湿漉漉的脚印,在我们的仰视中,一步一步攀升。回到,他,天国的家。
    剩下的日子,我们只能自己救赎自己。从楚辞中采摘那些青翠鲜活的植物,菖蒲,芷草,木兰,杜若,宿莽,艾蒿,我认不准它们的形状,可我记住了它们的名字,这些傍水而居的植物,把楚辞修饰成一本抚慰心灵的本草纲目,用江边流动的水,调和这些植物的汁液,每天温习,每天饮用,会明澈我们的耳目,澄清我们的心灵。行走在救赎的路上,我们可以采摘粽叶,包裹上江南的白米和俚语,一路充饥,一路学习楚国的方言,便于听懂那个人在月亮上的呓语。我们可以用雄黄酒在额头蘸写一个王字,规避五月的瘟疫,战乱和瘴气。这个最毒的五月里,我们用五彩的丝线缠绕臂腕,一抬手,就能看到祝福的语言,我们把香囊佩戴在项下,在腰间,一走动,就有植物的气息和体温,环绕在流动的空气里,心清脑明。
    那些被桨声惊扰的鱼,那些水草般悠长绵软的诗句,在节日里纷纷苏醒。这是万物生长的五月,石榴花开的五月,是适合浣洗和救赎的五月,一枝荷,在水边轻描淡写地开放了,又会在夜里收拢,收拢起关于诗人所有的秘密,所谓的天机,只能一现,所谓的默契,不可言传。今夜,我们的民俗中有没有一只放灯的船,哪怕是一只纸船。有没有一双不染凡尘的素手,把船折叠成飞鸟的样子,一只翅膀叫做离骚,一只翅膀叫做楚辞,会不会对仗得工整,会不会合辙押韵。如果是的,我们愿不愿意,把心灵托付给,这飞鸟一样的船,载着我们从楚国从荆州出发,经过汨罗江,洞庭湖,经过骚体和辞赋,岸边的人吟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比一兴,如水波的一荡一漾,把我们的船送到离月亮最近的码头去。
    摘取五月的一天,如青果入口。一天之内,完不成一生的救赎,一天逆水而上的航程,至少可以,使我们离老家更近一些,至少可以,使一次溺水,荡漾出更大的涟漪,如花之绽放,如月之圆满。

    一场雨,收走了我所有的蔷薇
    张劲松
    蔷薇的谢幕,必须有一场雨为它送行。不是春的冷雨纷纷,不是夏的淋漓尽致,只能是芒种时节,只能是午夜时分,像麦芒一样滋生着的尖锐,细腻,明亮的雨,听起来如同叶子对花的细碎掌声。路灯下,这些从天而降的水,明亮清澈,这些由红变粉的花,泪眼朦胧。蔷薇和雨,今夜是才子和佳人,是郎才和女貌,是琴和瑟,是笔和砚,是宣纸上的嫣红,是诗笺上的落花。
    姓蔷名薇的植物,用笔画一样繁琐的枝叶,衬托着朴素的花。它把自己盛开成一面墙,茂盛为一颗树,星星一样众多的花蕾,兄弟姐妹般簇拥在一起,红如霞,白如玉,黄似锦缎,淡紫如烟,在墙角在苗圃在水边,生活得刚强而又卑微。甚至看不到蝴蝶的飞舞,它的花语在五月已经沉默,在盛夏的花季,会不会有人记得,一朵蔷薇曾经开过,开得刚强而卑微。
    蔷薇的血涂染着五月,它那些细嫩的刺,是它呼吸空气的器官,把秀美的鼻子异化为针刺的形状,它的内心是多么地渴望氧气和水分。路过时,可以听到那些花朵像鱼儿一般吐出气泡,在空气中荡漾成涟漪。比不上荷,甚至不如临水而居的一株草,它干渴柔弱,所以它的身子要依附于篱笆,依附于土墙,一手攀附着,一手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但是,它绝不会倒下,在风里它的容颜毫不散乱,用与生俱来的花的眼神,诱惑着春天。同时,用眼波中最后一滴水,浣洗着自己的脸庞和衣衫。
    麦子变黄的时候,它依然青翠鲜绿着,延伸开自己的躯体和臂弯,为季节留下自己存在的意义。阳光慢慢把它的青春退去,浓浓的红,变为淡淡的粉,凄凄惨惨的白。一个月份就是花的一生,它用一生去等待一场雨的到来,这是悄悄滋生的夜雨,是它前世来生的郎君,在夜深人静的雨夜,它把一生的欢颜,一生的恩爱,一生的泪水,化作雨打风吹去。不管谁是谁的红颜,谁是谁的祸水,谁是谁的美人,蔷薇的江山和版图,就是一朵花开的面积和周围。
    一场雨,收走了我所有的蔷薇。花和雨,就是黑夜里的流水和妩媚,它们是千年修炼的红狐,是百年成精的花魁。千万条雨的臂膀,抚爱着千万朵盛开的花蕾,它们天籁般的呼吸,都沾染着湿漉漉的香味,那些白天尘埃里树立的刺,在水中像是会游泳的鳍,会刺绣的针,把欢爱和生命用花的语言,说给前朝的雨听。这是何年的蔷薇,何年的雨,一场为葬花而生的雨,让一朵花从青丝等到了白头,从嫩绿等到了枯萎。只为,这一夜,把花开放到极致,把嫣红焚烧为灰白,才看得清,一朵蔷薇的底色。
    五月花落,蔷薇的所有枝杈都已受孕。任意截取一段,在路边,在墙外,在堂前,它都可以活下去,活得像名字一样刚强而卑微。因为,它的身体里,饱含了一生的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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