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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8-12-27 19:28
鄌郚总编

父亲与烟

  父亲与烟
  父亲去世半个月了,我仍未从悲痛中得以解脱。每当拿起一支烟准备点燃,就不禁想起父亲的那些烟事。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无可阻挡。
  (一)饭前“喇叭筒”
  父亲有饭前抽烟的习惯。
  常常是中午,全家人围坐饭桌,等父亲开饭。父亲终于坐定,却又不急于开饭,而是从身上摸出他的烟袋子(油纸包),抽出一张烟纸,两手并用,一折一捋,左手拿稳,右手掏包,撮一捏烟末,一溜撒进纸槽,一转一拧,舌头一舔,一支“喇叭筒”就成了。
  有时,母亲会递上一根烧火棍,父亲凑近燃着,然后猛吸几口,有无限的满足。父亲一般不将整支烟吸完,而是半途用手掐灭,放到桌面下的横条处,然后说一声吃饭。于是,众人开始手忙脚乱,满桌子叮当作响,一顿等久的午饭终于开始了。
  在儿时,这一幕无数次地上演。所以,我对父亲的卷烟套路非常熟悉,早早便掌握了它的诀窍。这也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第一门“手艺”。
  (二)“卷烟斗子”
  父亲不知从哪里学得一项新技术,自制了一台“卷烟机”,大伙儿都叫它“卷烟斗子”。
  它与母亲放在灶台上的“擦床”一般大小,但工艺显然要复杂得多:首尾各安了一个转轴,有传送带,轴是木棍做的,带是厚塑料纸剪的。撒上烟丝,续上烟纸,用手一推,一只烟卷就掉进槽子里了。
  有一个时期,父亲对这项技术特别着迷,反复测试,不断改进,终于能够得心应手。遇有来人观摩,父亲便一一演示,细细讲解。若有人技痒,父亲也会让他一试身手。新手上路,出的烟卷往往粗细不匀,头重脚轻,或是粘不牢靠,半路开裂。别人难免有些懊丧,父亲却倍加鼓励,并不厌其烦,耐心指导。如是者三,村子里会卷烟的人就越来越多,其中出了不少卷烟能手。
  我忽然对这玩意儿发生了兴趣,趁大人不在,将父亲的“杰作”大卸八块,想一探究竟。母亲回家,见遍地狼藉,吓唬我说:“动了你爷的宝贝疙瘩,看他回来怎么收拾你。”吓得我撒腿就跑。但回家吃饭时,看父亲脸上并无愠色,反而特地招呼我快点吃饭,还笑着说:“你还小,弄不了这个,长大了自然就懂得了。”
  (三)炉屋与搭伙饭
  父亲的烤烟技术在全村是出了名的。
  只要是父亲负责守炉,烤出的烟叶就绝对是上品:黄灿灿,油滚滚,扑鼻香。懂行的人不需靠近,老远闻到香味儿,就会说:“这是水他爷炉的,错不了。”每次听到夸赞,我心里也会美滋滋的,仿佛被夸的是自己。
  父亲看炉,有一项特别的优待,是别人享受不到的。炉屋在场院东边的崖头处,沟下就是队里的菜园子。看菜园的姓马,一脸横肉,专和偷菜的孩子们作对,就得了个“麻子”的绰号。只要是父亲看炉,“麻子”就来借炉火烧菜,跟父亲搭伙吃饭。“麻子”管出菜,父亲管出饭。一看到“麻子”提着菜篮子爬上崖头,父亲就会喊我回家去取饭。我也便近水楼台,跟着蹭吃蹭喝,着实沾光了不少。
  虽然,那饭照例是地瓜面蒸的窝窝头,那菜也不过是漂着几个油花子,但在那时却是难得一尝的美味。
  (四)烟窨子与半截猪食槽子
  “烟窨子”是当地土语,是指存放烤烟和筛选烟叶的地窖子。烤好的烟叶,需要妥善保存,既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潮,太干则容易破碎,太潮则容易失色,都卖不出好价钱。所以,队里专门建了一个地堡式的建筑,这就是“烟窨子”。
  筛选烟叶是一件轻松活,不需壮劳力,年长体弱的妇女就派上了用场,一天记半个工,相当于半个劳力,所以,家庭妇女在我们那里就叫“半劳力”。筛选烟叶又是一项技术活,是要靠眼力和经验的。一片烟叶,打眼一瞅,就知道它该属哪个等级。选错了,烟站是要给予降级处理的,或者干脆就让你回去重选。事关重大,队里就让父亲严把这道筛选关。事实证明,父亲完全能够胜任:只要父亲在场把关,选什么等级就卖什么等级,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父亲不仅懂得选烟叶,还擅长讲故事。
  父亲会讲三国,会讲水浒,还会讲西游。那些故事,父亲讲来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父亲有时也讲西厢和红楼,妇女们爱听这个,可我不喜欢。于是我开始捣乱,吵着嚷着要听武松打虎。一位大娘就说:“听了几百遍了,还听?”另一位年轻的婶子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说:“别捣蛋,出去自己耍去。”我接了糖,一溜烟跑了。
  最令我神往的,是半截猪食槽子的故事。
  从前,有个叫王君祥的,给财主家放牛。他发现有处地方草长得特别茂盛,今天割了明天马上又能长出来,挖开一看,居然是半截猪食槽子。财主得了消息,就想霸占了去。他盘算着:“放草长草,放钱长钱。我把家里的金银珠宝全放进槽子,不就变成天下最富的财主了吗?”他来抢槽子,放牛娃抱起就跑,跑到沟底下,见有棵松树,就埋树底下了。过后去找,他傻眼了:那里长出了一大片松树。他就在沟沿上造屋定居,开荒种地,种啥长啥,五谷丰登。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地下有金脉,专主富运的缘故。从此,这沟就叫了金钱沟,这村也就跟着叫了金钱沟。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姥姥总叫我们金钱沟的,又明白现在改叫前君祥,原来是为了纪念这个放牛娃。但我最想知道的,还是那半截猪食槽子到底埋哪里了。但父亲不知道,问了好几个老爷爷,他们也不知道。
  (五)香烟时代
  那时村里还没有大队部,村里议事,接待来人,大都在我家天井的枣树下进行。要紧的客人来,村里也会提供成盒的香烟,以示待客之道。一般是一毛五一盒的“金鱼”,最高档的是两毛三一盒的“丰收”。这时,作陪的父亲就有幸沾光,好歹能抽上几支真正是由机器生产的烟卷了。
  父亲获得香烟的另一渠道,是村里人结婚时上的“贡品”。我以前写过一篇《集烟盒》的小文,对此有所涉及,且抄几段在这里:
  父亲长期在村里干会计,谁家要登记结婚了,需找父亲出具证明,俗称“批条子”。喜主每每送上两盒香烟,多是一毛五一盒的“金鱼”,高档的则是一毛九一盒的“金杯”。这时,父亲会毫不客气,照单全收。碰到相熟的,父亲还会“敲竹杠”,开玩笑道:“你儿子大喜,两包烟就想打发我,也太便宜了吧?”尽管是玩笑话,喜主也会有些不自在,尴尬地说:“以后补上,补上。”
  得了烟,父亲会毫不吝啬地拆开一盒享用,来人时也会异常慷慨地分发,一边分烟,一边说:“这是谁谁给的喜烟,大伙尽管抽。”嘴上说是尽管抽,第二盒开启时却颇费踌躇,特别是眼见香烟消耗过半,父亲就不再大度,有时抽出一支,横在鼻子上嗅一阵子,然后有点恋恋不舍地又把那支香烟塞回烟盒。
  虽说开始了香烟时代,但父亲还是舍不得自己买,常抽的照例是自制的烟卷儿。
  (六)父亲的烟盒
  父亲有集烟盒的嗜好,旧文《集烟盒》也作了详细的描述:
  父亲抽完一盒烟卷,那烟盒每每完好如初,没有丝毫破损。父亲就把烟盒小心翼翼地拆开,平展在桌面上端详半天。欣赏够了,找出一本书夹在里面。日积月累,书的厚度就会膨胀好几倍,书肚鼓起,宛若烟盒上印着的“金鱼”。有闲情时,父亲将这些烟盒一一分类,用旧报纸包成若干叠,藏进他的桌洞里。
  父亲集烟盒不为孤芳自赏,而是别有用途。谁家结婚需收拾洞房了,父亲就去帮忙张罗,父亲的拿手绝活是“扎虚篷”,这项工作须由自己动手他才放心。
  “扎虚篷”是当地土语,用现今的流行语就是“吊顶”,但工艺迥异。那时农舍一般不需吊顶,躺在炕上就能看到屋顶上的檩条,檩条后面的秫秸,以及秫秸缝里渗出的泥巴。要改造成为洞房了,则吊顶是必过的一关。方法是用秸秆扎成网格,沿大梁以下固定在四壁上,形成一个横截面,将屋顶与房间一分为二,然后用旧报纸糊在网格下,以三层为宜,多多益善,最后再附之以花纸。纸与壁的交接处需用装饰镶边,父亲的烟盒便派上了用场。
  父亲打开一个厚厚的包裹,撕开一两个旧纸包,露出几叠好看的烟盒纸,开始了“扎虚篷”的最后一道工序。父亲用炊帚疙瘩涮几下浆糊,也不朝下望,嘴里喊一声“金鱼”,下面就递上一张蓝色的“金鱼”烟纸,再喊一声“丰收”,就又递上一张黄色的“丰收”。如此这般,几十种图案的烟盒就整齐地绕墙壁一周,形成一条五颜六色的彩带,令整个虚篷顿时生辉。这时主人就赶紧招呼父亲下梯子,一边递烟倒茶,一边称赞父亲的手艺。而这时父亲便脸上生光,仰头仔细品味他的“杰作”,一副自得的神情。
  (七)金丝烟斗
  长大后,我离开村子,到外地求学,后到一所联中当民办老师。与父亲见面越来越少,父亲的烟事也便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只烟斗的故事。
  我教书时,先教语文,后改英语,因为怕不能胜任,就私下自修英语。常读的是一本从好友处得来的《英语背诵诗文选》,有一首理查德的《青春的飞逝》,是我尤其喜欢的。假期里,我正在枣树底下朗读这首诗,父亲忽然走过来,要了书翻了翻,然后咕咕哝哝地读了起来:
  Something beautiful is vanished ,
  And we sigh for it in vain ;
  We behold it everywhere ,
  On the earth , and in the air ,
  But it never comes again !
  我大吃一惊:一个老农,一个学人,这两者的反差也实在太大了!
  原来,父亲解放前上过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在那里学到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这与我在高中时学的英式发音,完全不是一个味儿。
  解放后,父亲去人民政府做事,后被选送干部学院进修。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同窗好友,送给父亲一个精致的金丝烟斗。我猜,这位同窗肯定出身资本家家庭,说不定这烟斗也是从家里拿来的。否则,他不会有这种“布尔乔亚”情调的东西。我又猜想,他们或许都懂英语,都喜欢理查德的诗,说不定还在无人处一起吟咏过这首诗呢。
  父亲本该有个灿烂的前程,但祖父的早逝瞬间改变了一切。三世单传的父亲只得放弃深造,几经辗转,最终还是选择回家务农。起初,父亲与这位同窗时有书信往来,但紧接着风云突变,山雨欲来,他们的交往也便戛然而止。父亲烧掉了所有信件,连同那个他异常珍视的烟斗也一并销毁了。
  知道了父亲的往事,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个字:宿命。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开始认真思考:人生是什么,命运又是什么。
  (八)大学与种烟
  因为遭遇一件事情,终于促使我痛下决心,决计辞去教师之职,重走高考之路。
  父亲坚决反对,以为这是鲁莽之举,注定会一败涂地。那时,父亲正一门心思张罗我的婚事,打算等我成家立业,他好安度晚年。我的决定无疑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所以,父亲异常恼火,百般阻挠,见阻挠不成,又下最后通牒:“你去考学,我一分钱也不出,你就自己养活自己吧。”但我心意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为证明我的不肯屈服,我咬紧牙关,节衣缩食,靠平时积攒的零花钱,艰难支撑到高考结束,硬是没向父亲低头。
  经过近一年的卧薪尝胆,我如愿以偿,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终于交械投降了,主动跟我作了一次长谈。不过,是隔着门窗进行的。
  父亲说:当初反对你考学,是怕你弄个鸡飞蛋打,不可收拾。如今你考上了,说明你是对的。父亲老了,看不透形势了。既然你考上了,我砸锅卖铁也要供备你。从明年起,我再种上几亩烟,卖几个钱,足够供你上学了。
  父亲说这些话时,一直站在窗外,并不进屋;我则卧在床上,假装在翻书。父亲只管喋喋不休地说,我则只是默默无语地听。忽然想起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老话,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怕让父亲发觉,强自忍住了哽咽。
  这是我唯一一次在父亲面前流泪,也是我唯一一次与父亲长谈,虽然我自始至终背对着父亲,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九)跟父亲学烟事
  种烟,采青,烤烟,选烟,卖烟,这是一套严格而繁琐的程式,不仅需要千般辛苦,更需要万分仔细,按父亲的说法,是要“当菩萨一样供着”。
  大学暑假一回家,我便抛开杂念,心无旁鹜,认真跟父亲“伺候”烟事。每个环节,每道工序,我都会虚心向父亲讨教,而父亲也会耐心讲解,手把手地教我各项“绝技”。这是我有生以来真正第一次体验农活,从中体会了“土里刨食”的真实滋味。通过学习烟事,我也深切理解了老子的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炉烟是最要紧的工序,它决定着烟叶的成色。可就在这道工序里,我出了一回事故,令我追悔莫及。我见父亲连夜守炉太劳累,就再三动员他回家休息,并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完全能够独立担纲。父亲见我说得坚决,也就回家睡觉去了。我看炉时一直想心事,结果耽搁了添煤,想起来后赶紧加煤,而且添了双倍的煤。因为心慌手忙,忘记了检查管道,结果因为火势太猛,冲破脆弱的土坯缝隙,烟叶顿时着起火来。我手足无措,赶紧跑回家去喊父亲,但为时已晚,一炉烟叶早已化为灰烬。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父亲则异常平静,说道:“祸兮福兮,火是旺象,是个好兆头。”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原来也是读过老子的。
  (十)父亲的礼物
  从小耳濡目染,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教书时已算得上是资深的“瘾君子”了。大学四年,为节省开支,我每个学期都会从家中带足碎烟叶,开始学抽生烟,俗称“旱烟”,这让那些不曾见过“喇叭筒”的同窗们大开眼界,争相效仿。
  一次,系主任到学生宿舍明察暗访,闻到烟味,大呼怪哉。原来,他当“知青”时对旱烟情有独钟,返城后再也无缘得见,常引以为憾,此时突然见着,自然如逢甘霖,似遇故交,不由得啧啧称奇,连呼天意。听罢原委,我也没了拘束,索性拿出整包碎烟叶,二人围桌而坐,各卷一支“喇叭筒”,喷云吐雾,谈天说地,一下子成了“忘年交”。
  回家提起这则趣事,父亲当时没说什么。等我返校时,他却递给我一个包裹,让我转交系主任,并再三叮嘱千万别给弄丢了。我隐约猜到会是什么,但上了火车,还是止不住好奇,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见里面果然是旱烟叶,而且是精选的上等烟叶:每个叶片品相绝佳,油性十足,色如赤金。
  此后每个学期,父亲都会让我转交他的这份独特的礼物。毕业十年聚会时,见到当时的系主任,他还对父亲当年的礼物念念不忘,详细询问了父亲的近况,并嘱我务必再次转达他的问候和谢意。
  (十一)戒烟与开戒
  我毕业后参加工作,紧接着结婚生子。父亲心愿已了,便不再劳作,也无需种烟,整日里抽烟喝茶,安度晚年。
  一次回家,听说父亲戒烟了,我好生奇怪。那时,父亲已经耳聋,与人交流十分困难,再说,我从小就不愿跟父亲沟通,而更喜欢与母亲交流。我向母亲细细打探原由,母亲说:怕花钱呗!如今不种烟了,集上又不让小贩卖烟丝,烟卷都换成了过滤嘴、涨价了,你父亲把心一横,干脆不抽了。
  我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为儿女操劳一生,到晚年却连这点小小的嗜好都保证不了,做儿女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以前,也不是没给家里买烟,但父亲一直拒绝,说抽过滤嘴没味道,纯粹是浪费钱。有时递给他一支,他总是把过滤嘴掐去才抽。见此情景,我也就不再给他买了。
  我对母亲说,让他再抽吧,我负责给二老买烟,一个月四条够吗?母亲说足够了。打那天起,我坚持每月给家里送去四条香烟。
  说实话,买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由我不精打细算。我原先是抽惯了红塔山的,但为节省开支,便自降一档,改抽红梅了。如今,我已习惯了红梅的味道,估计今生今世万难更改。父亲也说,还是红梅的味道好,其它的烟全不是味儿。
  (十二)抽烟趣事
  我终于买上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想得最多的,就是接父母来住,让二老安享晚年。但父母更喜欢乡间的生活,只答应到城里来过冬。
  一个冬天,一家三支“烟筒”,新房子很快就被薰黄了,尤其是吊灯玻璃,白的全变成黑的了。来客不时拿吊灯打趣,妻子脸上挂不住,想再把它擦干净。我说算了,擦完了还得呛黑,白费功夫。谈话不小心让母亲听到了,她就敦促父亲少抽点。从此以后,父亲抽烟便不再很猛。妻子清理烟灰缸,每天只见到三五支烟蒂,以为父亲果真烟量大减,可是父母走后,妻子收拾他们的床铺,又从床缝里搜出一堆的烟蒂,这令妻子哭笑不得。
  母亲去世后,父亲抽烟越法凶了,而且行事越加古怪。比如,当面不抽,关起门来背着人抽。更搞笑的是,他会偷换我的高档烟。客室的桌子上,常摆着几种高档烟,是我专门接待客人用的。有次客至,我分发香烟,发现客人表情有些古怪,我一看,一盒大中华全变成了红梅烟。原来,父亲经常偷尝一支中华,算是开开洋荤;更重要的,他是把这些烟偷藏起来,好拿回家向人炫耀。妻子经常笑着提醒我:你父亲又偷换好烟了,来客时可千万别再拿错了。我则说,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游戏,需要斗智斗勇,以后你也得配合着点,别把戏给演砸了。
  有次回家,父亲说:上次给我的烟你装错了,把几盒中华烟当成红梅的了。但此后发现屡屡装错,他也便心领神会,不再吱声了。
  (十三)最后一支烟
  今年寒食回家上坟,父亲说身体不适,我便接父亲去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肯定地说,父亲已是胰腺癌晚期。
  父亲在医院呆了一个月,我与妻在医院陪了一个月。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日子,这段日子一结束,我就会与父亲阴阳永隔。父亲身患绝症,谁也无力回天,但我希望把这段日子尽可能地延长,哪怕是增加一分钟也好。哥嫂们主张出院回家,别让父亲客死他乡。乡下的风俗:只有魂归故里,灵魂才得以超生。但我不相信鬼神,更不相信来生。相对于虚幻的来生,人能把握的只是今生,只是当下。所以,我极力主张在医院养护,妹妹也坚定地站在我一边,全家人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父亲已经不能进食,仅靠输液维持。想起父亲一生嗜烟,我特地点了一支,凑到父亲嘴边。父亲作出一个想吸的表情,我便将烟塞进父亲嘴里。吸完一口,让父亲歇一歇,然后再塞进去,让他吸第二口。这样断断续续,父亲抽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烟。
  父亲抽烟后的第七天就去世了。掩埋完父亲,大家都在烧纸焚香。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梅烟,点上三支,插到坟上。看着紫烟袅袅,慢慢散开,化作虚无,我蓦地又想起那首诗,那首父亲曾经喃喃低语过的诗。大意是:
  美的东西已然消失,
  你我徒自为它叹息;
  我们见它无所不在,
  既在天空又在大地,
  但它早已随风飘逝!
  齐蜀 2016,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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