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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4-29 22:58
昌乐 刘文安

往事如烟(李祥瑞)

  往事如烟
  李祥瑞
  暮色苍茫,沿着蜿蜒的山路,我登上了草山子。时值深秋,草木半黄半绿,盖上了一层迷惘的烟波。这条越山之路的东端是山脚下的戴家庄,庄东头那水塘,眨着诡谲的眼睛,窥探着每一个登山人的心灵。我凝望着山麓西侧的昌乐中学,高楼叠起,树荫稠密,是宝石城开出的一朵鲜艳的花。随着冥暮渐远,我的思路也进入时空隧道里去,走不回来了。昌乐中学的面貌一层又一层地蜕变,最后呈现出1946年最初完工的样子。每幢教室,每条路,每个人,都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一个位置。它们让我明白了许多世事人情,让我产生过很多幻想,时不时地帮我重温失去的梦。
  学校建在山坡上,不高的石头围墙,光秃秃的校园,没有长高的树。走进大门就要爬登山坡,两排教室沿路两旁共计10幢。西南是运动场、食堂。教师办公室宿舍都在北侧。学生宿舍尚未完工,我们多数分散借宿于邻村的农舍,与路北分校的情况一样。省立昌乐中学的校牌挂在校大门的石头墩子上,光彩夺目。院内吴家池子的泉水清澈见底,小溪泉水不停地唱着歌,不管人世沧桑,舔着地面,流出校外,直达东山王村,渐流渐细,最后,无声无息地隐没于树丛之中,如那有缘无份的不幸的初恋一样。
  吴家池子旁边的老槐树伸直一条手臂,提着一面铁钟,那当当的钟声指挥着学校运转的步伐,唤醒了学子们的学习热情与爱国宏志。那钟声在夕阳的余辉里荡漾着,悄悄地潜入我的心中,拨动我的心语,多么响亮,多么酣畅。那一串串当当的音符,欢叫着,跳跃着,在孤山的天宇里像白云一样自由地飞翔。
  总是怀旧,总是不知道如何去告别往事,总是爱收藏回忆过去点滴的美丽。从那些漂浮在记忆与遗忘分界线上的一些点滴的美丽之中,偷偷地去找回几缕往事的细节,甚至是细微的一些感觉,这点滴的美丽激活了思维的活力,引诱我向着时空隧道的更深处走下去。我爱昌中,那里不缺少穷困与艰苦,更富足的是真挚的爱,那时没有刁顽,没有奸狡诡谲,也没有自私。
  学校的文娱活动很少。为了庆祝元旦,在操场里搭起临时的戏台,各级都有节目。高五级演出了《天字第一号》,我们高八级演出的是《野玫瑰》,卯宁是主角--交际花。卯宁是公认的校花,每次月考都是第一名。化装后的她俨然骄傲的公主,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噙着欲滴出来的泪。在后台,我向她摇摇手,她羞得捂着脸转过身去,那支爱的神箭从此射中我的心窝,再也拔不出来了。
  命运安排我只能是恋爱的旁观者。社会的恶风败俗,让我12岁成了丈夫。妻子19岁,是姨表姐,缠足,不识字,不能下田劳动。就这样一个紧箍咒戴在我头上,把豆蔻年华爆发出来的爱情火焰浇灭了。邻居陈大官不足十岁,妻19岁。他家修缮房顶时,请帮工的乡亲吃饭,妻子见他在饭桌边转悠,先拿了一个煎饼卷些菜给他吃。他说:“俺不要,你的手脏,后晌(晚上)还摸俺的鸡鸡!”妻子羞得跑回房去痛哭,饭桌边乡亲笑出了眼泪。没有爱情,没有理解,没有沟通,甚至也没有作爱,一生就这样廉价地出卖了。有谁会同情呢?中国的文化传统对于包办婚姻,少女缠足,太监阉割……都默不作声,没有负罪感,把他们的罪过高高地挂在文化传统这棵树上沾沾自喜。我有什么资格去接受一个女孩的青春呢?我有什么理由让她为我而倾注情感呢?我不能勾引她,欺骗她,虽然我的确被她感动了。我已经是一个丈夫了,我卑微,我丑陋,正如普希金诗:
  “我爱你,爱情,
  也许在我心里不会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去打扰你,
  也不会使你难过悲伤。
  我无语,没有指望地爱着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也忍受着折磨。
  我真诚,温柔地爱你,但愿,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初恋甜蜜,心恋苦涩。我在校刊第二期发表了《十字架上的婚姻》一文。
  女学生多数借住于吴家池子村的农舍,条件实在太差。卯宁等三人借住于一家破旧的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与王全像小偷一样进去过。院墙都是用片石干插缝砌成的,石头已经被野草吃净了。东墙根直挺挺地站着四棵楸树,窥视着院内的一切。大门曾经是翻翅子门楼,现在一扇门脱臼了,爬满了牵牛花,两扇门很难闭合。石墙壁上被野藤条盖满了,说不出什么名字,像是屎坷垃蔓。院子宽阔而忧伤,满院的冷。如果蒲松龄在这里住过,晚上必会狐仙出没。偶尔从树丛中送来几声蝉鸣,好像鬼在幸灾乐祸“吱--吱--”地嘲笑。一株瘦弱的小杏树,懒懒地依在院墙上,探出一枝红杏,招惹着七情六欲的红红绿绿。
  卯宁发现我俩,招呼我们,“二位前来有何贵干?”我俩拙笨地答应:“温习功课。”她笑弯了腰,“不会是来找狐狸精吧?鬼鬼祟祟的。”“祝贺你修炼成精了。”
  男生住的条件更差了,我们住在东山王村半间柴草棚里。
  高八级组织了登山踏青活动。我年纪小,落在后面,与卯宁走在一起。我心情紧张,不知说什么好,竟拙笨地提问她:“你为什么叫卯宁呢?”“我是早晨(morning)出生的。”可见她出身书香门第,我打趣着说:“幸好你不是午餐(lunch)时出生的。”“为什么?”“那你必定起名叫‘狼吃’了。”她生气了,大声说:“你坏!你坏!你的名字是怎样起的呢?”“我是南关东头阁子庙的善财童子托生的。我母亲说她去拴的我,所以我叫‘拴住’”。卯宁忍不住大笑,她说:“太遗憾了!”“为什么?”“你母亲应该把菩萨拴来,你不就是至高无上的女神了吗?”
  响亮的笑声荡漾在山路上,大家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歌:
  江干残灯隐隐,灯下闻孤砧,
  应是谁家姑娘,临水洗罗裙。
  慎重芳体娇弱,露重宵寒侵,
  仔细玉趾站稳,石滑秋水深!
  声音清脆柔和,有些妩媚,有些颓废。最后那个“秋”字,卯宁拖得很长很长,很细,很缠绵,也很忧伤。她的眼睛一直在询问着我。《秋夜闻砧》这歌大概是杨子昊老师教的。登上山顶,我们疲倦地坐在乱石上,山风送来松柏与野草的味道,也夹杂着时隐时现的野玫瑰苦涩的香。卯宁指着盘旋在孤山顶上的苍鹰问我:“你喜欢鹰吗?”“喜欢!”我见到她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锐敏而深沉,不可捉摸地灼灼烁烁,发出使人不可抗拒的魅力。我补充说:“我更喜欢燕子。”“为什么?”“它那双剪刀尾巴就像你的两只小辫子啊!”卯宁沉思片刻,好像悟出了什么,脸上倏然掠过一片红晕:“不该搭理你。”然后她跑下山去,两只小辫忽高忽低地扭动,真像一只燕子。
  永远忘不下学校的艰苦生活,没有运动器械,没有实验仪器,甚至没有课本。但是,凭着师生的干劲,照样能完成教学任务。许多教师不愿意在沦陷区为日本鬼子工作,情愿从大城市来到昌乐荒凉的农村,过着艰苦的生活。教美术的王老师说:“一枝铅笔、一块橡皮,我在北京生活无问题。”赵老师讲到铝的性能时说:“我在北京买个铁锅是铝的,经久耐用。”课后,唐武同学打趣地更增添上一层语病:“因为铝犯私,没有带来。”王笑房老师教训我们说:“忙的生活是快乐的生活!”巩章武老师教几何“九点共圆”时卡住了,他的圆胖面庞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像波斯鸡的冠子。霍树楠老师板书是完整的仿宋体字,好像排印在黑板上。历史课王老师是竖写的,龙飞凤舞,难怪都请他写碑文。亓曜文老师让卯宁背诵英语《卖火柴的女儿》,她用庄严、沉重、忧郁的语气背诵着,把全班同学的脸都拉长了,当她背到“……奶奶!带我去吧,到那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痛苦的天堂去吧!……”她的声调变成了哭声,顿然停了下来。亓老师含泪欲滴,向她轻轻地摆摆手,意思是说:“不用背了,坐下吧!”
  谁也不会忘记《滕王阁序》是王云渠老先生背诵着讲的--他双眼几乎失明。这课书人人能背,一位多嘴的同学仿造了一篇《昌乐中学序》:
  昌乐中学临山矗,钟鸣课罢庆歌舞;
  课堂朝飞营陵云,操场暮洒孤山雨。
  白云山影日悠悠,事换景移几度秋;
  校内学子今何在,吴池泉水空自流。
  王老师看后批评我们,不懂平仄,不识音律,胡诌八扯。尽管如此,这说明了我们对学校的热爱。
  我们忿恨教官和训育处的老师。军训时,大嘴巴子朱教官拳打脚踢地揍了我一顿,赵建修用戒尺把我的手都打肿了。最可恨的是训育主任高鲁生,他站在旗台上,涨红了脸,几乎成紫色,尽量向前伸长脖子,像是斗公鸡,指着他那又大又红的高鼻子骂:“高鲁生是个大汉奸嗷!”我们莫明其妙,肃立不语。散会后,看到食堂墙上用粉笔写着这八个字,都高兴地偷偷地笑。有天,高鲁生叫我去他办公室,他把杂志《短刀》(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与《太平洋》(北京出版,笑天主编)摔在桌子上,骂我;“这是八路的杂志,你又看又传播不想活啦!……张镜秋等七个人为什么被活埋的?你忘啦!”他翻开《太平洋》杂志指着某页的大标题,命令我“念!”我不念。“念!”我只得念那标题:“列宁的叛徒与国父的逆子。”他忿忿地说:“回去吧!滚!……”
  我想报复教官。二年后,在青岛郭口路上见到朱教官,穿黑色棉长袍,戴一顶市民筒子形毡帽,冻得袖着双手,沿墙根,低着头,像寻找东西似的走着。我那报复的心顿时飞走了。赵建修探亲时,只到烟台看他儿子,说不敢回昌乐,怕人打他。
  二十里堡的战斗飞机突然袭击昌乐中学。打在地面上的机关炮弹溅起的尘土二米多高,当飞机从北向南飞来,我们卧倒在教室中的北墙根,从南边飞来,就卧倒在教室中的南墙根。“哒哒,哒哒……”的枪声,打破了沉寂的学习之梦。飞机走了后,学生也逃离分散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以后如何。房顶瓦片上写上了《昌乐中学》四个白灰大字。大家不言自明,解放军要解放昌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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