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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03 19:51
鄌郚总编

白菜小说片段之等死》

  白菜小说片段之等死》
  作者:刘秋云

  十五
  李大发:收到这封信你也许会吃惊。估计你看到信封上的落款,就知道是我。
  早些时候,我表姐回老家,我见到了表姐。她儿子国庆节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快吧。我自己的女儿都长大了,去深圳打工去了。我还向表姐问起了你,她说你还是一个人过。我知道凭你的条件,很多女人都想和你在一起,你只是脾气有些犟而已。
  关于我这边,也变化不小。除了孩子出去打工,老公也已经与前年去逝。婆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边条件稍好了一些,已经修了出山的路,不像过去那样出不来了。但是蜀道难还是难于上青天,又加上一场地震,把山路震榻了些,更和你们那边没法比。
  我想国庆节之前去山东一趟,参加表姐儿子的婚礼,毕竟当年出来是投靠他们一家的。如果你愿意,我顺便去看看你。
  我给你准备点腊肉腊肠,你是喜欢吃肉的,那时候总是舍不得吃,给我吃了。记得你喜欢抽小金鱼的烟,我给你带着我们这边的烟吧,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全国各地的烟在哪里也能买到,但是我带过去的是我们当地烟厂出的。不过有了烟你也要少抽,那东西没什么好。
  你家还在原来的地方没变吧?记得院子里有棵大梧桐树。
  不过我有点担心你会关上门不见我。我大老远来,一定要我进门喝口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等着我。
  二姐把这封信放归原处,冷笑一声,然后,继续她的统计工作。
  她的本上记着:榆木箱子一个,挂钟一个,相框一个…
  统计完毕,走出里屋,二姐对大姐说:你还记得瞎子说的那句话吗?
  大姐问:瞎子说了很多瞎话,到底哪句啊?
  二姐说:瞎子说咱家西南角阴气很重。把老五的阳气给压住了,这个西南角我以为是咱家大门口,咱家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不知道哪个筋就斜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那个西南角指的是四川,四川就在咱家的西南方向,你知道吧?
  大姐对四川在哪个方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听了二姐说出信的内容,才恍然大悟。
  大姐问:不是说国庆节来吗,怎么过去这么多天不见人?
  二姐说:那个四川小娘们能有句实话吗?上次不支声就走了,这次说回来就当真事了?还不如瞎子扒句瞎话中听。咱家老五估计是当真了,连那床新被子都舍不得盖,给她留着,阎王爷来请,愣是不去,感情是在等那小娘们啊。
  大姐说:哦,这么长时间,想必坐着牛车来,也该来到了,估计又是骗人。
  二姐说:就是来,咱也不欢迎!坚决扫地出门!
  据说峨眉山的知了猴,生的娇小玲珑,具有神奇的上树功能,总是在人们捉到之前就蜕变成知了。泰山的知了猴,生的硕大浑圆,憨憨傻傻,一如当地人的体态,总是慢吞吞的上树,一不小心就被活捉,成为酒桌上的菜肴。
  不同的水土养育不同的知了猴。但三年地下寂寞的生活,只为有朝一日一唱枝头。
  为了这一天,可能有些波折。
  火车的汽笛声在黎明前的夜里打了个饱嗝,然后逛吃逛吃停下,车门打开,一笼包子纷纷下车,然后挤上另一笼新包子。
  包子们一个个从地下通道往出口而去,出口的电梯坏了,人们又从人行通道挤着向前。
  中国人,人多的地方,总是挤。
  人流中一个瘦小的女人右肩扛着一个蛇皮袋子,左肩挎着一个黑色布包,包面上赫然绣着一支红梅花。她被挤在人流里,但是行动敏捷。
  在快要挤出通道之时,忽然人群里有人喊:我的包,我的包。
  女人回头看时,一个男人连同他的包叽里咕噜滚下台阶,像滚落的皮球,皮球停住,他的包已经四分五裂。
  女人已经快要走到通道上面,于是反身往下走。人群里有人推推搡搡骂着,女人艰难的走下台阶,放下自己的东西,去扶那个摔下去的男人。
  男人带着哭腔说:我没事,我的包坏了。
  女人看见不远处散落的包里,有几件衣服,有一包点心,还有一个白色的包袱滚落。男人看样子摔的挺重,她于是帮男人去捡包里散落的东西。
  有人将那个白色的包袱踢了一脚,包袱露出一角,几根骨头被甩出来。
  女人愕然。这时候,男人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过去,先把骨头一根根捡起来,重新放回包袱来,再把其他东西一一放好。
  然后,男人突然对着刚才散落骨头的地方,跪下去,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包的拉链已经完全断掉,女人麻利的将两个包带子系在一起,暂时完璧归赵。
  这一波的人流过去,通道里暂时恢复安静。男人倚在墙边,看起来被摔过的身体还是有些疼痛。他说:多亏了遇见你。我拼了老命护着的东西还是没护好。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了骨头?,实话说吧,那是我母亲的骨头,我这次回山东老家是让父母亲合坟。我三岁没娘,我娘死在汉中,我长大后在汉中成家,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了山东,最后死在老家,我这次回去本想漂亮的完成任务,连安检都骗过去了,没想到在这里出了状况。
  女人在这个故事里晕头转向。她和这个从汉中上车的人坐在一起。这男人一屁股坐下去,坐姿像高粱杆笔直,双手交差放在膝盖上,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起初俩人互不搭理,后来列车员来查票,男人的坐姿更加笔直了,他一开口,口音里带出一些山东话。列车员走后,男人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同桌的女人试探着问他去哪里。得知他也是去山东的,就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一些山东的话题。没想到一路同行的人,居然藏着这么深的秘密。怪不得别人把包放到车架上,而他一直放在脚下,连上厕所都挎着。男人挎着包去厕所的时候,女人才看清他走路似乎有点跛脚。
  一路同行的,不仅是共同目的地的男人,还有一个死了几十年的灵魂。
  女人心里虽然起了波澜,但是很快平静,她说:你没事吧,咱先去买上转车的票,吃个早饭,再走。
  她说着,去找刚才放下的包。大包蛇皮袋子还在,小包不翼而飞。
  又一波的人流涌来,将他俩吞没。人流散去,环顾四周,夜晚的地下通道里已经人烟稀少,不远处一个老人和衣睡在几张破报纸铺成的床上,身形缩成一团,远远看去像是死了。
  谁拿了我的红梅花?
  她在地下通道里来回跑了两圈。确定红梅花的布包已经芳踪难觅,她站在那里,没有眼泪,神情呆滞。半天,她重复着:我的两千块钱!两千块!我卖了屯了两年的稻谷。
  男人这时候扶着墙站起来,说:都怪我,要不是我的包挤下去,你的东西也不会少。这样吧,我兜里的钱还够买一张回山东的火车票,我去给你买票,先回去再说。
  女人无限沮丧的垂下头,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就是回去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该办的事一件也办不了,不够丢人的,还不如先在这里,看看怎么办,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走出车站出口,晨曦徐来。有人追上来,说:兵马俑华清池一天包车游,夫妻搭档更便宜。
  有人拿着一摞子地图咋叫卖:最详细的西安地图,三块一张。
  城市还未醒来,西安火车站从未睡过。
  两人分道扬镳。男人一瘸一拐转去售票大厅买去往山东的火车票,女人小碎步走出火车站,蛇皮袋子盖住了大半个身子。
  西安火车站的钟表指针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走到六点。
  环卫工人开始清扫每一条街道。九月底的西安初秋艳丽,国槐已有少许落叶。环卫工人的扫帚沙沙扫过,躺椅上睡觉的女人依然躺着,但是她醒着。
  车辆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躺椅上的女人起来。她背着她的蛇皮袋子,拐进附近一条叫朱雀巷的小巷子,远远地,看见几家铺子门口热气腾腾的景象。她走过了好几家热气腾腾的铺子,偷偷咽着口水。她感到了彻骨的冷。这些铺子,有的是卖肉夹馍的,有的是卖包子的,有的是卖凉皮的。最后,在一家门匾上写着老五拉面馆的门前停下来。老五老五,只因为这俩字,她看了半天。
  老五面馆门口有两口大锅,一口锅是白汤,咕咚咕咚冒泡,水汽腾腾,白雾雾的,冉冉上升,另一锅是红汤,上面浮着红汪汪的辣油,飘着青青的蒜苗段,纹丝不动。一个穿着肮脏白褂子的男人正在把面团像拉皮筋一样来回抽拉,面条越来越细,细如发丝。
  吃面的来了,喊上一声:老板,二两面,一碗黄酒。老板抄起一团拉好的面,丢到长柄的铁笊篱中,再抓一把脆生生的绿豆芽,沉到滚滚的白汤里,不慌不忙地抖几下。老板的手势很好看,手腕上下颠动,手臂却不起伏,隔个半分钟,小手臂一扬,铁笊篱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弧线,面稳稳地落在碗里,再兑上红汤,爱吃辣的人,老板给你多加一勺辣油,这时候,老板娘过来,齐齐地端到桌上。
  这个男人,可能就是老五。
  女人没有进店来,因为店面的座位是满的,老板娘忙的团团转。她在门口找个位子坐下来,把蛇皮袋子放在脚下,学着当地人底气十足的说:二两面,不要黄酒,多加点辣子!
  她明明提高了嗓门,但是声音依旧不大,她高声说了第二遍,老板娘才注意到这边。
  拉面半天才上来,一勺辣油飘在上面,筷子一搅,拉面和汤红艳艳一片。她心急如焚喝了一口汤,太烫,于是先来口面,软的,韧的,带着辣,喀嚓咯嚓有声,辣气从舌根往下,落到心里,化做暖暖的一团,然后慢慢地漾开。她试着小心地咪上一口汤,再小心地吞下,这会儿,暖流开始迅速蔓延,一浪接一浪,她周身都热起来了,甚至还有了点小汗,额头上,细密密的汗珠悄悄渗出来。她就这样将拉面吃得很慢,几乎是一根一根的吃,汤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薄薄的几片牛肉,是留到最后入口的。
  一碗拉面熬过了早餐的繁华,老五面馆食客才稀稀落落。女人喝了最后一滴拉面汤,一夜未睡的困乏,骨子里的冷都化了,暖和了,象加足了油的车。
  老板娘已经过来等着结账,女人没有急着从口袋里掏钱,而是对老板娘说:老板娘,你这里生意真好,看起来很忙。缺人手吗?我可以洗碗拖地和面端盘子,都行。价钱你看着给,有住的地方更好。
  说着,她把身份证拿出来,她的身份证和少许零钱,是放在身上的,所幸没有被偷。
  老板娘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她。女人穿着黑底蓝花上衣,已经有些旧了,除了嘴巴微凸,人长得还算秀气,只是比身份证上看起来年纪大些。
  老板娘问了一句:你是四川人?四川雅安?前一阵地震的那地方?
  四川女人点了头。
  老板娘跑到拉面老板身边,粗着嗓门叫着:老五…果然他就是老五。老五已经暂时闲下来,点了一根烟抽着。老板娘粗着嗓门叫了声老五后,声音压低着跟老五说话。一会儿老板娘又过来,问:你是长期干还是短期干?
  四川女人心底里盘算着,她要是有一千块钱,回山东就能办成事。现在,她身上的零钱不足一百块。她说:我干一个月,再长了我等不起。
  老板娘说:你倒挺实在。本来我们是不雇短工的,这不国庆节了吗,生意会比平时忙些。这样吧,先试用三天,看看干活麻利不麻利。这三天不管住不管钱,只管吃,三天试用期结束,管吃管住,一天三十块钱,必须干够一个月才能拿到工钱,你看如何?
  身份证是信任的第一面,但时间是第二面。女人同意了。
  从此朱雀巷里的老五面馆,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四川女人很快如鱼得水。只是鱼有水底栖息,她没地方住。
  国庆节前夕的古都,秋日艳丽,夜晚天阶凉如水。每天清晨,环卫工人看见一个娇小的身体睡在躺椅上。浑身上下裹着一张薄毯。环卫工人想:谁家小孩子真可怜。不过可怜的人多了,都不知该怎么可怜了。
  四川女人被环卫工人当成孩子可怜了三个早上。第四个早上,躺椅上换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环卫工人果然不再可怜他们,因为乞丐是这里的常客。
  躺椅上的女人有了窝,店铺打烊后,桌椅规整,上面铺一层塑料布,然后是老板娘给的旧被褥,四川女人每晚钻进了被窝。被窝一会儿就暖起来,房间里有挥之不去的拉面汤味,天阶夜色凉如水,四川女人的梦很香。
  每天早上,她早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照昨晚老五配好的比例和面。老五的拉面馆没有和面机,以往都是老板娘亲自和面,拉面好吃的秘诀之一就是不用机器用手和面。四川女人站在大面板前揉面,面粉里掺了碱面,面团看起来有些发黄,个头比她还大,她上蹿下跳甚是忙活,后来她把大面团分成很多小块,揉好后小溪流汇成大海。
  卷帘门一拉,老五和老板娘一起来开工。老板娘手里总是拎着新买的香菜或蒜苗。老板娘吩咐道:小四川,端锅!
  老板娘搬着一口锅四平八稳的出来,后面四川女人把一口大铁锅举过头顶,大铁锅像华盖,结结实实把女人的身体扣在里面。
  等锅里的水烧的滚开,热气咕嘟咕嘟冒出来,另一口锅里红油飘香,一天的生意算是开始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刻。老板娘和老五于是在椅子上打个盹,有时候连呼噜都打出来。正在和面的四川女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发现老板娘的呼噜比老五声音还大。她手下的面比早上要略微多些。因为晚饭时间对大多数城里人来说,是个拉开的面团,拉拉扯扯,拉到最后,就是细如发丝的最末梢。
  野草的种子撒在那里都能发芽,多年苦日子练就了四川女人的随遇而安。不过,住在店里最痛苦的是每晚的起夜。她的肠胃一直不太好,换个地方尤甚,这也是她多年不胖的原因。公厕在巷子深处,一家青年旅社对面。第一晚从公厕出来,抬眼一看,青年旅社前赫然站着俩身穿盔甲的武士,巷子里路灯昏暗,武士拿着长矛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川女人被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门口站着俩仿兵马俑铜铸武士。青年旅社很有创意的将灯泡放在武士的眼睛里,夜晚看起来,前卫的人赞创意,想象力差的人觉得太诡异。
  此后再起夜,每每看见那俩武士,倒生出几分亲切来,觉得他们是在夜里站岗的,守卫的,像士兵保家卫国一样。
  在面馆打工到十多天时,她跟着老板娘去了附近的集市买牛肉。集市在城墙边上,卖牛肉的摊位自成一体,看头上戴的白帽子,想必是回人。回人看起来很凶,不像汉人那样做生意兼着几句玩笑话,玩笑话里偶尔发了黄。但是老板娘显然愿意买回人的牛肉,老板娘说:他们不掺杂使假,实在着。
  集市上,户县的葡萄依旧红的发紫,仿兵马俑的陶器密密麻麻的摆着。卖菜卖肉卖瓜果卖各种小吃的都很多,市井纷杂,好不热闹。
  走着走着,看见哈密瓜的摊主和一老太太吵得很凶,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像两只斗鸡。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像看一场戏。另一边,也围着一群人,传出二胡和秦腔的声音,人群里也跟着发出叫好声,盖过了这边的吵架声。市场再往外走,摊贩稀少的地方,贴着城墙根上,围着白布的老人露出被剃半边头发的脑袋,理发师的剃头刀唰唰扫过,毛发像国槐的落叶纷纷。
  西安,是一口三教九流乱炖的锅,偶尔有清香飘出来。在这口锅里,你总能舀到一勺对你味蕾的菜。
  她不止一次经过总是疲于奔命的城市,居然可以慢下来走进去。眼前这城市里的市井画面,她突然觉得很像山东的大集。
  四川女人想起山东的大集来了。记起李大发给她扯过的花布,黑底蓝花的条绒布,她做了褂子,因为瘦小,担了很多布料,她把剩余的布料拿回来拼了一个枕头皮。枕头皮里填满谷糠,这个枕头每晚陪着李大发入睡。十年前的褂子还穿在她身上,估计枕头皮早就烂了吧?
  面团拉成头发丝,老五的手艺真好。国槐又落了很多的树叶,旅游城市有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老五的拉面馆生意依旧红火。眼见一个月快到了,发钱的日子也要来了。
  老板娘从午后打盹的椅子上坐起来,说:你要是在这里待下去就好了,省了我和老五很多事。
  四川女人说:我要回山东看我表姐去,表姐的儿子都结完婚了,我没赶上婚礼,不过我给表姐打电话说过的。我回山东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去见另一位亲人。
  老五抽了半根烟的功夫,老板娘把牛肉切了一大堆出来,红色纹理的牛肉薄片散落在菜板上,煞是好看。四川女人已经把早上的碗全部洗出来,一摞一摞的空着水。
  这时候,两个大檐帽走进来,一胖一瘦。老板熄了烟,毕恭毕敬的问:来碗牛肉面?几两黄酒?
  大檐帽没答话,胖的问:你是老板,店里几个人?
  老板说:你看见了,三个人。
  胖大檐帽说:把身份证拿出来。
  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三人身份证都拿出来,交给一个大檐帽。四川女人的身份证还压在那里。
  胖大檐帽挑出四川女人的身份证,说:你是外地的,有暂住证吗?
  做生意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来查暂住证。老五两口子虽然家在咸阳,但总归是西安市人。这几年和大檐帽们打交道,什么卫生证健康证,这次又来暂住证,麻烦了。
  四川女人说:我有暂住证,没带在身上,改天给你们拿过来吧。
  瘦大檐帽插嘴说:改天?改哪天?猴年马月啊,明天来检查,没有暂住证,准备好五千块钱罚款。
  这时候,胖大檐帽看见案板上的熟牛肉,于是拿了一块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嗯,不错,明天来看暂住证,一块儿吃拉面。免费啊。
  夜里,打烊。卷帘门拉上。老板娘说:本来舍不得你不走,这下你非走不可了。
  四川女人想着还差三天就到一个月,除掉三天试用期,她理想中的九百块钱拿不到,加上手头的零钱还凑不到一千块,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连三天的工钱都是那么重要,她有点沮丧。
  老五发话了,说:你在这里干活,一个人能顶过去我们雇的俩,就按一个月开工资吧,那三天试用期,也加上,凑个整一千,不差这点事。
  四川女人说:西安人真是厚道,我遇到好人了。这样吧,老板你把面碱配好,我今晚把面和出来,反正天气越来越凉了,早点和面不怕发大了。我明天早上早起来把店里角角落落打扫一遍,赶在大檐帽到来以前就走。
  李大发院子里的老梧桐,枝头还有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枯萎着卷曲着,仿佛在等一声令下,就齐刷刷落下,以光秃秃的姿态进入冬天。
  这天,老梧桐树下那只老态龙钟的大笨狗,忽然一反常态的一蹦老高,铁链子哗啦啦作响,大笨狗只轻轻叫了几声,然后发出低低的吠声,又向着门口的方向窜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底蓝花上衣的女人。
  十六
  刘油老婆在门口探了探头,以闪电的姿态跑回家向刘油汇报:演电影都不带这么好看的,你知道李大发家谁来了吗?
  刘油正在喝着小酒,他中午的小酒总是从晌午喝到下午。对他老婆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他夹了个花生米,花生米很不乖的掉到地上,他又夹了一个花生米,终于稳稳的送到嘴里去,听见嘎嘣一声,他腮帮子动了几下,等花生米稳稳落肚,他开了腔:他家去的人多了,不都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吗?
  刘油老婆说:去的人再多赶不上这个人的分量,那个四川女人又回来了,我刚刚看见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咋这时候来呢?
  刘油刚好滋溜吸了一小口酒,他的脸上流光溢彩,他说:呀嗨,真有好戏看了!
  李大发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大门上还看出对联的斑斑痕迹,一扇门是福一扇门是旺,两个铁门栓也带着点点锈迹。四川女人把小巧的手放在门上,手指微微动着,她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推门而进。
  走到院子里,大笨狗依旧兴奋的窜来窜去,当年小狗如今老狗,梧桐树像个大巴掌,枯枝如枯手,阳光从枯手间漏下来,大半个院子的光阴。
  李大发的二姐听见大笨狗的声音不对劲,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二姐习惯性的用热情的腔调说道:来了---啊。忽然,她刹住了车。
  她曾经怀着满腔仇恨准备扫地出门的心,忽然短了路。这女人,还真的来了!
  四川女人叫了声:二姐。
  快十年未见,二姐真是老成老太太的样子了,染过的头发露出白边。唯一没变的,人还是瘦,透着一股麻利劲。
  二姐眼里的四川女人,也是瘦,像她一贯说的小母鸡。小母鸡当年就没有多年轻,不在乎过了那么多年仍然不年轻。
  想象中二姐是要抄起墙边的大扫帚,对着四川女人站的地方像扫落叶一样一扫而过。但是,她收了热情的腔调,淡淡的说:来了啊。里面坐。
  大姐正在打盹,她昨晚又没睡好。李大发半夜里呼吸不对头,她紧张的守着,后来他又平稳睡着,大姐却睡不着了。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即使吃了降压药,她一个上午感觉不舒服。她心里想:老五,你不死,我要先死了。
  二姐淡淡的说:来了大贵人。
  大姐睁开眼,看见四川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什么都没有了,她欠了欠身,说:来了,坐,喝点水吧。
  四川女人说:不渴,在我表姐家吃午饭喝了不少水。
  大姐又问:这是大老远的来你表姐家走亲戚来了?
  四川女人说:是的,表姐的儿子结婚,本来想参加婚礼的。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些日子。
  四川女人显然不想解释为什么迟到了。别人也没兴趣听。
  大家一阵沉默。
  四川女人扫了一遍这间被称为客厅的屋子,屋里的木头沙发还是当年的,墙角依旧生着炉子,炉火不太旺,一把铁壶稳坐炉子上,铁壶看不出铁来,包裹着媒黑色。她有点怯生生的问:老五还好吧?出去干活了?两位大姐帮着看门?
  她守着李大发的两个姐姐一直是叫老五的,现在,老五这俩字一出口,反而有些别扭。在西安打工时拉面店的老板也叫老五,但称呼老五是他老婆的权利,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人家老板。
  二姐这时候说话了:还好,老五托你的福,好着呢。现在不愁不忧,正四平八稳的睡着,还不知啥时醒来呢。你进屋看看吧。
  她的一肚子怨气好像加了老面引子的馒头,开始未发,到了一定热度,呼呼发酵。
  大姐和颜悦色说:你进去看看吧,他睡着呢。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旧了。电视不是当年的电视,是彩色的。墙上的老挂钟已经停止摇摆,时间停在三点五十六分。榆木箱子放在床尾的位置没动,铜锁紧闭。但是,当年的大炕不见了,是张木床,床头已经掉了星星点点的漆,像是被什么磕掉的。床上的人盖着被子,被子上盖着军大衣,睡着。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睡着的人是谁?
  睡着的人是一副骨架。骨架上架着两个恐怖的肉瘤。
  四川女人从这副骨架上,看出了当年的浓眉,当年的大眼,当年健壮的身躯。她在绣花的夜晚偶尔瞥上一眼的美男子,她日思夜想十年的心上人,如今是一副骨架!
  一副骨架让她明白他经历了什么。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支撑了那么久的身子骨,颓然跪下,跪在床前,眼泪像溪流,蔓延开来。
  当她的男人病入膏肓的时候,她还在为一千块钱端着拉面数着日子。早知道,就是双脚走路,也要翻山越岭走回来,回来陪着他。
  他给了她三年最好的疼爱,他卖掉粮食换大米,他吃饺子总是先把露馅的吃掉,好的留给她。碗里有一块肉他会说牙上火,吃不了丝丝津津的东西。他对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吃饭时突然停下来,大手摸一把她的小脸盘,说:数数你的雀斑有几颗?嗯,像地上的鸟屎,数不清。
  他是有脾气有火气的人,但从来不对女人发火。
  三年里她对他撒了弥天大慌,如果早告诉他真实的身世,他还会收留她吗?贫穷和恐惧,让她没有勇气打开真实的自己。她骨子里充满卑微。三年里,她的躯体需要一个靠山,三年后的无尽岁月,身体离开了,心却丢在那边。
  她记起她走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还是那么有力气,生龙活虎,她本想用身体报答他的,但他给了她此生最完美的性爱。在此后回乡不胜寥寥的岁月里,那些细节像牛反刍一遍又一遍,稻田弯腰劳作,山间竹篓采药,伺候瘫痪男人的空闲,躲避地震的恐惧,洪水来袭…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有时候,人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不是信仰和修为,是心里藏着值得念想的人。
  她记起村子背后的金山,他们一起去割草,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爹娘的坟就在那里,将来老了,自己也会到那里去。
  现在,他还没老,怎么就一副骨架要走的样子!
  她在深深的自责里无声哭泣。她攒了近半生的眼泪不哭就是为了这一天?
  一只手轻轻的摸过她的头发,她感到了那只手 的温度,然后,温度又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只枯枝的手放在被子外,李大发醒来了。
  醒来的李大发看着眼前的女人,很久不会笑的人还是笑了,笑容在一个即将枯萎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让人心疼。他开始说话,但气息微弱,再也没有当年声音洪如钟的气势。
  她听清了,他说:我看见那花褂子了,就知道是你…
  稳坐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咕嘟咕嘟冒白气,壶盖一起一伏的。二姐把开水倒在暖瓶里,又重新添了凉水,给炉子加了块炭,用铁棍一捅,炭火忽然窜起火苗来,铁壶稳坐炉子,压住了火苗。
  四川女人走出里屋,还没开口说话,二姐的老面馒头呼呼发酵:看见了,人都这样了,淋巴癌晚期,没几天好日子了。你走吧,去过你的好日子。
  老面馒头继续发酵:你知道人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得绝症?得绝症都是有心结打不开。当年你不支一声走了,老五肯定觉得窝囊,他诚心诚意对人,人家耍了他,村里人还不得笑话死他。这就是他后来再不愿意碰女人的原因吧,女人太可怕了。
  女人太可怕这句话出口,她立即感觉有损秀才老婆的称号,想到自己也是女人,不能与四川女人等同起来,于是又说:有些女人太可怕了,没什么仁义廉耻之心,用着你的时候当你是块宝,用不着你的时候当你是根草,为点小利小益男人的床随便上,裤裆那地方也太不值钱了。
  老面馒头发酵到无限大,二姐多年的怨恨终于发泄出来,不过,为了顾及秀才老婆这个光荣称号,她没有像一般农妇骂街一样,将女人的生殖器随便挂在嘴边,她很克制的用了裤裆那地方。
  大姐听不下去了,头更疼了,她拽了拽二姐的袖子,说:行了,说够了就坐下。
  二姐没说够,老面馒头还有余威,二姐一定要发出来,她说:有的女人脸皮真是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别人家当旅馆啊。你下午来看病人,你不知道日头斜了看病人等于咒人家,安得这个好心啊。
  当地风俗,看望病人要上午时间,若是下午串门,有不吉利的意思。四川女人在的时候,很少与人交往,并不知道这个规矩。老规矩在新时代已经没那么讲究,二姐借题发挥而已。
  四川女人像个犯错的孩子,觉得李大发的病皆由她引起,探望时间不对又火上浇油,她小声说:是我不懂规矩。我回表姐那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回来,让我来照顾他吧。
  二姐说:有什么好照顾的,他都没几天活头了,你该回哪回哪吧,别来抢这个功劳了。
  四川女人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老五虽不是夫妻,但毕竟一起过了三年日子,我不在床前伺候他一天,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过去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二姐说的有道理。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很低,仿佛要跟着西斜的太阳低到山那边去。
  二姐的语气有些缓和下来,但语调依旧高昂:不用了,有我们两把老骨头呢,老五就不会像别人一样招蛆。
  二姐说的是村里大夏天死的那个老头。
  李大发在屋里隐隐约约听见二姐的话,他有点晕有点迷糊,他想着拿木棍敲床,却没有力气了。
  他听见四川女人走出屋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像猫爪子一样轻,但他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
  二姐对大姐说:走着瞧,那女人不会回来的,当年老五好端端的时候,她都一蹄子溜了,现在这光景,恨不得插翅逃了呢,说留下来照顾老五,那是好听的话,要不何必急着回家拿衣服,天天换衣服给哪个男人瞧啊?
  大姐说:你这嘴,真杂,万一人家真回来呢。
  二姐说:她要是回来啊,百分之百为了东西。老五家里还有什么没分,让我瞧瞧...
  说着,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翻了翻页,说:对了,房间里的电视还值几个钱,不过也值不了几个钱了,现在都兴几十寸的。机顶盒倒是花了好几百买的,不知道还值几个钱?还有…那个榆木箱子是咱老姥姥留下来的东西,老姥姥肯定还有姥姥,姥姥一辈又一辈,哎呀,这么多年连个虫眼都没有,是榆木还是红木?总之是文物啊,值钱!
  大姐的头忽然不疼了,脑袋异常清醒,她看着二姐,说:你说那个榆木箱子,我咋忘了呢,咱娘说过是她姥姥留下来的,有些年岁了。哎呀,你看那个铜锁鼻子,到现在还不长锈,雕花哪个美啊,肯定值钱,我这榆木脑袋,咋忘了呢?
  二姐早就嗅出了文物的值钱,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没想到冲动之下说出榆木箱子的秘密,大姐的榆木脑袋一下子被点拨开来,日后财产分家必然大费周折。她想到祸从口出,想到乐极生悲,想到得意忘形,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道用哪个秀才教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失口。
  她悔死了。
  就像电视里叽里呱啦演说的广告推销员,忽然遭遇停电,二姐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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