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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03 20:36
鄌郚总编

老铺子的面鱼模子

  老铺子的面鱼模子
  刘秋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掌柜。
  我家的收入除了那几亩地外,副业就是开火烧铺子。故乡的硬面火烧,面和的硬硬的,在火烧模具上做出圆型,然后放到炭火的铁鏊子上烙出均匀的颜色,再移至鏊底炭火周围烘烤。母亲负责面案,父亲掌烧烤。夫妻搭档看似珠联璧合,但他们时常争吵,父亲若是烤的火烧成色不好,必然挨我母亲一顿批,色相不好意味丑姑娘不好找婆家。父亲也很有血性的扔下钢叉愤而离席,出去抽了一根叫老九的烟又继续奋战在烤火烧的战线上,那时候最便宜的一盒烟九分钱,我们叫老九。我有时候会去帮忙揉面,我严重怀疑我现在喜欢包饺子包包子什么的,是小时候咋火烧铺子里熏陶出来的。
  火烧烤好后,除了有人来我们家买之外,还要外销。记忆中,我和姐姐挎着盛满火烧的筐出去卖,那个筐我们故乡叫箢子。印象最深是去医院推销。我们推开病房的破旧的木门,冬天房间里生着炭火的炉子,我的鼻子穿过药水味臭脚丫子味闻到燃烧的煤炭味道,简直无限美好。小时候我觉得汽车屁味和炭火味那么好闻,街上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恨不能追出三里地去。现在到处是汽车尾气,躲都来不及,偶尔在建筑工地的围墙外闻到生炉子的炭火味,还会像小时候去医院病房推销火烧时那样,使劲吸吸鼻子。
  送到门上的饭很少有人拒绝。镇上医院没什么危重病人,多是小病小灾皮外伤的,不耽搁吃那么硬的火烧,就算吃不了硬物,也是用开水泡着吃。
  一箢子火烧一个个经过我们的手到了别人手里,然后到了别人嘴里,我和姐姐很馋。回程路上俩人密谋,决定偷吃一个火烧,一人一半。回去娘若是检查,就说丢了一个。
  于是两人心安理得分吃一个香喷喷的硬面火烧。回家后母亲对账,发现少一个,掩耳盗铃的谎言站不住脚,于是抄起笤帚疙瘩就打,我飞速跑开,剩下我姐姐站着等挨打,我娘的本意是希望俩闺女都跑掉,因此很不喜欢乖乖等着挨打的大闺女,说她使牛加笨蛋。
  这个没有实权的掌柜的故事其实跑题了。我要说的是,在面案上帮母亲揉面,偶尔会玩面团。我家有个祖上留下来的面鱼模子,把面团放进去,压平,就有很多寿桃叶子核桃什么的形状出来,虽然不是鱼,但我们称之为小面鱼。这些小面鱼,父亲给我们拷出来,算是给孩子们福利。
  五一我回家。去看望我的一位三大爷。我母亲和三大娘是老闺蜜,在过年回家的帖子里提到过。三大爷刚做了前列腺手术,但革命的小酒天天喝。那晚,他一定喝了不少酒,平时就是话唠的人,愈加话多。
  老相框里有他和三大娘的结婚照,房间里还有个革命同志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镜子,是他们结婚的纪念品。提到老毛,他简直对这个棺材里的腊肉恨得咬牙切齿,他说:那个老死尸...在我故乡,骂人最狠的话莫过于死尸!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父亲那一辈,生于四十年代的人,基本对老毛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们从懂事开始的少年时代,无穷的折腾,令一切梦想止于饥饿的肚皮之上。生于五十年的很多人,有很多死忠老毛粉,因为他们的童年少年在折腾中无拘无束,人性中最自由最恶的一面彻底释放出来,到了七十年代我这一辈,赶上开放的时代,一眼西方一眼东方,互联网疆域无限,防火墙挡不住虚假的历史,甚至觉得49到76间一个艳阳天都没有。对那个时代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脊背发凉遗憾后人不能反思历史惧怕历史重演。
  我三大爷之所以恨那个老死尸,是因为文革中他曾经当过国民党秘书的有才的爹被活活折磨死了。
  不仅如此,他还坚定的认为,是老毛害了我们整个家族。
  我早就听说过我的老老爷爷是个大能人,隐约知道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乡绅。这次从我三大爷的嘴里证实,他因为有财有才德高望重,做了当年的镇长。他做官特别,不但不贪不占,还拿自己的家产补贴穷苦大众,因此深得民心。民国初年,他死了,十里八乡的百姓来送葬,在照片很稀罕的年代,很多人是为了看棺材上的那张巨幅照片而来的。据说连省里市里的领导都来吊唁。这四十九天里,我们家开仓放粮,不管穷人富人都免费招待,据说因此家底见底。
  历史风云汹涌,他的儿子们再也没有涉足官场,但是生意做的很大,兴盛时期,镇上整条街都是刘家店铺。我很小时候的记忆里,老房子小壁橱里,很多工整小楷的线装记账本,毛笔字写的如同印出来的一样。那些泛黄的纸张非常脆弱,我们常常撕着玩。
  我每每听到这里,总是土包子冒了点热乎气,抹点老祖宗的灰当胭脂擦,好歹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后代。虽然未呈祖上荫护,也没有大家闺秀遗风,不过是小时候讨生活卖火烧的黄毛丫头,但骨子里的实诚劲,却是祖传家宝啊。
  后来,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因为有钱,弟兄们不务正业,男人的那些恶习全出来了,吃喝嫖赌家风全无,最后亏空家底,好几个爷爷逃到黑龙江黑土地去了。到了父辈,除了几个姑姑是奋发图强成就事业的能人,家族已经一盘散沙彻底败落。
  这,很像小说《活着》里的福贵,输掉家产的纨绔子弟也因此躲过解放后血雨腥风,唯有不做生意做文职的三大爷的爹,因此遭了秧。
  尽管三大爷一直坚信是老毛毁了我们的家族,但我觉得富不过三代是有道理的,在老毛还没有毁我们之前,毁在贪婪的人性上。
  但如果,没有毛时代,这个家族会不会翻盘?世上没有如果的事,个人命运就像汪洋中的小船,在历史的河流里颠沛流离。
  三大爷还告诉我,我的卷发婶子家最近卖了一个祖上铺子的印章,价值九百块,卷发婶子因此很高兴。我三大爷的口气,恨不能这铺子的印章在他家多好。我心里暗自思想这样的宝贝怎舍得随便卖?
  回家后,母亲说家里还有个面鱼模子,是祖上点心铺子里留下来的,就是我小时候玩面团的那个,它被当废物和那个楸木的老柜子扔在一起。
  于是这个承载着历史沧桑和我童年记忆的面鱼模子,就这样被我带到了自己的小家。
  它也许不值钱。可这世上的东西和感情一样,原本简单,心若觉得美好,就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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