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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04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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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

  伤痕
  作者:刘秋云

  我大约不大十次听母亲唠叨她拿了小孬五百块的后悔。
  小孬是舅舅的大儿子,清明前夕来山东看望两个姑妈并顺便给我姥姥姥爷上坟。
  我弟弟微信传来的视频里,小孬俨然另一个舅舅,他们皆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美男,连老都老得一身正气没有半点猥琐相。我常对母亲说,都是一个娘的生的,你就没你哥哥长的好看。
  我小时候对舅舅的印象很抽象,山西临汾遥远如天边,那里没有鱼,我们把咸鱼邮寄给他。舅舅的信里说新开采的窑洞塌了,他被砸在里面,侥幸躲过死神,只受了腰伤。有一天,我传说中的舅舅带着他的小儿子爱国回来,这个从书信里走下来的真人让我激动又害怕。爱国走几步就突然停住,双手竖在耳边,开始兔子跳。
  后来,舅舅只身来山东,带着我死去多年姥姥的遗骨,他将遗骨巧妙包藏,躲过火车上突如其来的搜查,顺利回到故土,姥姥姥爷得以死后同穴。这个情节,后来出现在我的某篇小说里。
  老年后的舅舅回山东的频率越发高了,姥姥故乡鲁西南的亲戚也被他联系上,我在本城的姨妈也是他牵线搭桥认识的。甚至,他还到我这里来小住。那时候他已经耳聋,戴着助听器,他走后,我有一阵和谁说话都是大嗓门。
  我的孩子四小姐一岁多,这个恋着故土的山东汉子最后一次回来,他住在莱芜的女儿家里,两个妹妹前去看望。他吃一大把药片,魁梧的内里,脏器已经暗自衰弱。他们兄妹三人拍了一张合影,他嫌拍的不好,自己表情太过严肃,要求摄影师重拍,我的表姐只好随了这个老小孩的心愿,于是兄妹三人的合影有两个版本。母亲和大姨要走的那天早上,我舅舅拒绝起床去送他们,他躲在被子里呜呜哭,他意识到这一别,基本上是生死离别,他的老弱之躯,再也没有力气坐着火车回来。
  不久后,舅舅病重的消息传来,我很想去临汾看看他,孩子小是借口也或许那时候我不具备行走世界的能力,就这样错过。我以母亲的名义给他寄去一些钱。收到钱后,他的小女儿给我打来电话,舅舅在电话里费力的叮嘱着我孝敬老人照顾好孩子和自己,他说:外甥闺女,我再也见不着你了…电话这端,泪如雨下。
  某天我母亲听到她哥哥的去世的消息,枝头最大的果子迟早跌落,母亲没有过度伤心,许是常年分离,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她在山东度苦日,他在山西讨生活。而我知道后,也只是心里咯噔一下子,很快又在湮没在自己的鸡毛蒜皮里。
  现在,小孬来山东,勾起了母亲心里的难过。他们一起去给我姥姥姥爷上坟,我记忆里爬山过沟通往果园的路已经修得十分通畅,小孬在亲人坟前栽下松树,微信时代拍照存留。母亲说整个气氛融洽欢快,我大姨家的大表哥还在讲笑话,没有人在坟前哭。但小孬久久不肯离去。
  想起那些年,陪着母亲给姥爷上坟,母亲常常在坟前哭个天昏地暗,平日里她倔强的像头驴子,生活的艰难谈笑间灰飞烟灭。只有在每年的祭日坟上,痛痛快快宣泄自己心里的苦。
  现在,母亲说,眼泪早就哭干了。
  小孬给了他的二姑五百块钱,我母亲接了,想等着小孬走的时候再添些,给他当路费。小孬在山西的日子过得辛苦,他是洗车工,他的钱都是五冬六夏起早贪黑赚来的。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出了车祸,付出一只眼睛一条腿的代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车祸后五年,老婆飞走了。二儿子离婚,三儿子还打光棍。
  我常把舅舅的小儿子爱国和小孬的三儿子混了,感觉上爱国永远不曾长大。但爱国是小孬的弟弟,据说投奔当年云南当县长的舅舅去了。
  由此我终于搞清楚母亲山东山西流转的那些陈年往事。
  我的爷爷辈当年把祖上的一盘辉煌生意败光后四散逃离,名曰闯关东,我的本分姥爷闯山西,据说那里有饭吃。后来,翩翩美男的舅舅被本地山西女子擒获捉入婚姻牢笼。我妗子在母亲眼里简直是恶魔的化身,对从小没娘的小姑极尽打骂刻薄之事。大姨性格绵软,母亲活泛,撂蹄子的自然没少挨打。很长的岁月里,母亲对这个山西婆娘余恨绵绵。我用现代思维来解释当年的姑嫂怨:穷是万恶之源,妗子不是天生恶,在有一口饭的情况下,一个母亲当然先顾及自己的孩子而让俩小姑子靠边站。我姥爷心疼俩闺女,一气之下带着母亲大姨回了山东。那年母亲大约十岁,在石家庄火车站,差点被陌生人拐走。
  姥爷回山东后盖了房子垒了窝,把舅舅一家叫回来。我想舅舅一家之所以愿意搬迁,大约风水轮流转,山西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动荡岁月,我妗子在云南当县长的哥哥被批斗,到山东来躲藏。后来县长重获重用,回云南履新。哥哥咸鱼翻身等于自己的腰杆硬了,从来适应不了山东水土的山西女子决定回她自己的故土。母亲的记忆里,舅舅卖掉老房子,手里拿着一沓钞票,一步三回头,而我妗子扎着两条欢快的小辫子,头也不回奔向自己的故土。火车长烟渐行渐远,如同犁出了一道岁月伤痕。
  从此,九曲河对岸一个叫河西的村子,母亲有众多的堂哥,却再也没有娘家。而每到年初二,我们姐弟三人,被分散到不同的舅舅家,算是走姥姥家。三个舅舅家境不同,嘴巧的姐姐被分配去儿子当官的一个舅家,宾朋满座美食佳肴,大妗子像慈禧太后一样强势,我可怜的大舅早就被她扫地出门郁郁而终。弟弟去了二舅舅家,二妗子能说会道,家境也不差。而我喜欢去最穷的那个舅家,因为拙嘴笨腮,最穷舅舅家即使吃得差些但大约最自在一些。有一年乱了,我去了二舅家,席间,二妗子递过和她脸一样白胖的大馒头,我乖乖的吃了一个,于是白馒头连着递了仨,到了第四个,撑得不行的黄毛丫头终于开口说话:一半...后来,二妗子对我母亲惊叹道:仨半大白饽饽,这闺女刚能吃了!
  一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巨大的饭量,我是冒着被撑死的危险,一口口吃下她虚虚实实的热情。
  小孬是从我大姨家走的。母亲手里的钱也没有机会添多给他,从清明到现在,母亲对于她侄子的孝敬心有不安。现代通讯有太多机会可以让母亲的心愿得以实现,但她的思维也许停留在邮寄咸鱼的艰难岁月。
  年过六十的小孬好像一身病。但他信心满满告诉自己的小姑:我肯定会常回来看你的。小孬离开山东那年已经十六岁,故土印象鲜明。也许他的老年,也会随着火车的穿梭从他乡到故乡。
  听一个老教授讲他动荡岁月里颠沛流离的命运故事。他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有伤痕的。
  我想是的。小孬的到来就让母亲的伤痕沉渣泛起,那些生离死别的痛从来没有遁入岁月的空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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