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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5-01 08:09
昌乐 刘文安

俯向大地的身影(路来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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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俯向大地的身影
  路来森
  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年近八十的高龄,使他,已无法在一块土地里进行坚硬的劳作,可他,依旧亲近着土地。他经常会在季节里的某一天里,提上一把镢或者一柄锄,走向田野,走向某一块土地。在行走的途中,那把工具,也许就成了支撑他的身体的拐杖,扶起他垂向大地的身影。
  可那个时候,我看到他,前倾的身体,仍然充满了前行的固执和倔强,好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他不时地扬扬头,看看前面,看看前面,看那渐行渐近的土地。我想,他的行走是没有什么大的目的的,或许,只是源于一种对土地不离不弃的习惯。这种习惯,来自他几十年的对土地的抚摸和依恋,来自他脉息和骨骼里充溢的泥土的气息。这种气息,鼓胀着他的身体,鼓胀着一个农人,对于土地的执着的欲望。
  我常常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他霍霍燃烧的土地的欲望的火焰。
  那一个春天,父亲站在一块土地的边上,我站在父亲的身旁。
  残雪还没有完全地消融,沟陇里积雪黯淡着。但大片的土地,已经从积雪中裸出,苍黄的底片上,划出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料峭的春风,一阵阵吹来,扑打在父亲的脸上,在他皱纹的沟壑里穿行。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在倾听,在观看。他眉头紧蹙,一道道的皱纹,像坚硬的刀刻,苍老的容颜,仿佛是一座思考的雕塑。我觉得,他那种凝神的样子,一定是倾听到了什么。听到了春风的和暖,听到了大地上滚滚的春潮,听到了土地的某些隐秘。他一定听到了土地苏醒的声音,那种来自土地深处的力量的涌动。土地在翻身,它在用力挣脱寒冷的束缚,伸展自己厚实的躯体,它的骨骼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这种声响,穿透父亲的身体,变为一种激动的颤栗;每一块冻土,都在酥酥地松软,像劳作后休息中的那一声声舒适的叹息。各种各样的隐藏于土中的虫子,比如那些蛰伏的小蜥蜴、幺幺狗、蛇等,在喘息,在蠕动,它们悉悉索索地忙碌着,准备参与春天的盛宴;父亲甚至听到了小草在地面下,柔韧的延伸,那样细微,而又那样坚硬,触动着他每一根喜悦的神经。他知道,土地中的一切生命,都要在春天里醒来了,这个世界,将因此而变得生机勃勃。父亲的容颜,慢慢地舒展开,会心的喜悦,绽放在他的眉梢上。可他那双浑黄的眼睛,依旧望着,望着眼前的土地。我知道,他的眼睛,永远不可能再变得清澈了,几十年对土地的耕种,使他的眼睛熔铸了土地的色彩,那种色彩,是一个农人生命的回归。走向哪儿?走向一块土地。从你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一生的生命指向。
  父亲弯下身,用他那粗糙坚硬的手,捧起一捧土,在手中反复揉搓着。细碎的土粒,簌簌地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漏向地面,散落在一个农人对土地的虔诚的心怀里。他在用手,体悟今年的墒情,这一年的收成,就握在了他的手中了。父亲抬头望望我,我看着父亲的眼睛,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昔年的那幅情景:一把细土,从父亲的手指间缓缓地流下来……
  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们没有机器。我们有的只是一张木犁,一头黄牛。每年的春天里,我们和所有的农人一样,用自己的木犁,去翻耕那一块块的坚硬的土地。父亲扛着木犁,我牵着黄牛,母亲挎着粪筐跟在后面,我们以这样的姿态走向一块土地。来到地边上,父亲并不急于下犁,他习惯于站在地头向周围瞭望。我不知道他望到了些什么,但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明亮和深情,和那种情到深处的喜悦。然后,父亲走进土地里,弯下身。把土地上的一块块碎石,捡起,扔掉。每一块石块,都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划响彼时阳光的灿烂。
  父亲把木犁,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吆喝一声“咿哩阿拉”,我们的耕作就开始了。我在前面牵着奋蹄的黄牛,父亲在后面扶着前行的木犁,母亲再将粪筐里的粪土散在土沟里,我们沿着一条直线,行走在春天里。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身后,就留下了一片土地的波浪。那是一种泥土的波浪,那种波浪散发的是一种最久远的芳香。父亲常常回身,攥起一把新翻的泥土,放在鼻子上嗅一下,然后看着泥土,从自己的指缝间流淌而下。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吆喝一声:“咿哩阿拉”跟着,是一声牛鞭的脆响。那一鞭,打在泥土里,打响的是父亲彼时的心情。父亲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父亲的激动里,能看到父亲心中燃烧的希望。一个农人,对于一块土地,是永远充满信心和希望的。
  父亲知道,一块土地,总有它最饱满的境界,那就是庄稼丰收的时节。那个时节,一块土地,就成了一位最丰腴的母亲,安详、端庄,富态的丰足。
  所以,每年小麦成熟的时侯,父亲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总会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坐立不安,甚至有些手忙脚乱,他的眼神变得明亮,透明的眸子里凝贮着一种对于丰收的焦灼和期待。那几天,他常常会跑到地头上去,看看,看看,再看看。小麦在一天天变黄,每一株麦穗都开始籽粒沉沉地垂向大地,熏风吹过,麦田翻卷,滚滚涛涛,一阵阵甜润的麦香散溢开来,注满那个五月的明朗。父亲鼻翼噏动,带其他田垄般的皱纹,皱纹迅即展开,滋润的麦香,就化作了舒心的快乐,在父亲的脸上跳跃着。父亲弯下身,低下头,行下一个对大地充满感恩,最为虔诚的鞠躬礼。他随手采下一颗麦穗,在手中揉搓开来,麦芒脱落了,饱满的麦粒躺在他的手心里,被父亲婴孩般天真的喜悦包围着,被父亲慈穆的虔诚笼罩着,父亲明白,这是土地的赐予,他赶紧把麦粒放进自己的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咀嚼这个麦季里第一口的麦香。这个时候,你能看到父亲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悦。他满足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蹲在麦田的地头上,他是不会立即离开的,他要让这种享受漫延成一条河流,永远地流淌在内心的喜悦里。他掏出纸烟,徐徐卷着,卷成一个喇叭状的烟筒,然后在里面装满烟丝——一种焦黄的碎状烟叶片。那也是从自家的土地里产出的,这种烟叶带着一种浓浓的泥土的味道,他一年里都吸着这样的烟叶,土地的脉息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纸烟,点亮一份明快的心情。他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在周围散开,缓缓地滑翔在五月的阳光里,划出一种委婉而璀璨的音响。这个时候的父亲,看上去,宁静而安详,从容而淡定,有一种厚土般的陈实。
  这个季节的夜晚,注定是温煦而又不安分的。父亲早已从南墙上,取下了那几把挂着的镰刀,他走近一块石头。那块石头躺在水瓮的边上,乡下人叫它“磨刀石”,它已经躺了多年,每年的这个季节里,它都会以自己的坚硬,磨亮每一把镰刀的刀刃,把一缕青色的月光熔铸到刃尖上,然后,转换成一种收获的锋利。这个夜晚,父亲又一次把镰刀放到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他不时地将镰刀蘸入水中,取出,再用手指轻轻地将刀刃擦洗,擦去那摩擦生出的石浆,刀刃豁然变得明亮,将一缕月光璀璨成一朵芬芳的花朵,开放在那个夏夜里,也开放在父亲的心怀里。磨毕,父亲用食指轻弹刀刃,刀刃发出清冷的长吟,划响那个清寂、温煦的夜晚。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小麦要收割了,父亲总是第一个来到田头,弯腰,郑重地割下第一镰刀(即使后来用上了收割机)。那是一种仪式,那种仪式里,流淌着一代代农人对于土地的敬畏。父亲知道,对于一块土地,你是必须表示出属于自己的那份敬畏的。所以,父亲一定要割下属于自己的那第一镰刀。
  那样的一把镰刀,轻轻地弯向大地,也在我的内心“弯”出一份铭心的记忆。这份记忆,牵起了父亲和土地,牵起了昨天和今天。牵着我像父亲那样,常常情不自禁地走向一块土地,并不断叩问内心深处的灵魂。
  我,更愿意在秋后的某一天,走向一块土地。庄稼已经收割,大地一派苍凉,天地凝结了它的辉煌和喧闹。天空湛蓝成一片深广的海洋,深厚而明净着。秋风瑟瑟地吹起,枯草遍地,北雁南飞,虫鸣敛迹,只有土地发出它苍老而又厚重的呼吸。极目远望,满是皇天后土的凝重和静穆。
  我一个人在这样的土地上走着,凉风拂面,枯草羁绊。我,静静地,无所思,只是用心倾听自己的脚步,踏在土地上的那种声响。清脆而又厚实,喜悦而又庄重,那种声音是我的心声的流淌,那是一种敬慕,一种感恩,一种顶礼的膜拜。它注定要流向一块土地的最隐秘处,成为我人生最宝贵的收藏。我的前面,永远走着父亲的身影。
  我,情不自禁地跪下了。身前身后,是绵延不尽的,广袤无边的土地。天空是高远的,土地是广大的,人是渺小的。人,只是背景上的一个点,单薄、无助,谦卑、恭敬,不得不俯身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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