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3-05-01 08:12
昌乐 刘文安

匠人旧影(路来森)

— 本帖被 刘文安 执行取消锁定操作(2019-02-12) —
  匠人旧影
  路来森
  匠人,旧属“百工”之人。《颜氏家训》曰:“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匠人,即属拥有“薄技”者。他们一技在身,游走于乡间村道,曾构建出一道道独特的乡村风景。
  石匠
  现在,劳作于城乡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工,在乡村,通称为“窑匠”,他们的工作对象是房屋建筑。他们建造的是一座座封闭的空间,在构建人类安全的同时,也封闭了人类的视野,甚至思想。石匠不是窑匠,石匠的工作对象是石磨、石碾和碑刻,相对于窑匠来说,石匠干的是一种细致的活儿。他们雕琢圆滑,制造粗糙,以便给生命提供更大的动力。因此,他们总是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一样,雕琢着一盘盘的石磨和石碾。
  在过去,旧乡村的经济是比较落后的。那时,村中还没有粉碎面粉的机器,村民吃面,要靠人工“磨”出。它似乎在告诉着人们:生活,就应该是这样舒缓,在这种不停的“转磨”中,人才会享受到生活的滋味。“磨”面的工具是“石磨”和“石碾”。石磨,由上下两块圆形的石板构成,石板的厚度大约在十五公分左右,上面一块石板留有一圆孔,供向下流淌粮食颗粒,两块石板间,用以圆形铁轴固定,上下两块石板相对的一面,凿有沟槽,粮食颗粒进入沟槽,转动上部磨盘,凹凸摩擦,就能将颗粒磨成面粉。石碾,则是一个大型的圆形碾盘,上承一个圆柱形的碾砣,碾砣和碾盘上亦均刻有沟槽,碾砣在碾盘上滚动,即可碾碎粮食颗粒,磨出面粉。使用一段时间后,沟槽就会磨平,石匠的工作就是要在上面重新凿出沟槽。赋予这种石制工具以新的生命活力。
  进入农闲之后,石匠们就开始在各个村子里游荡了。他们大多身背一个搭兜,搭兜里装有常用的工具:锤子,大小不等的凿子。一边穿走在街村小巷,一边吆喝着:“凿磨了,凿磨了······”身后,常常跟一群小孩,像跟屁虫似的,闹哄哄的。
  谁家需要了,就把石匠拉进家中,于是石匠就开始了他的工作。
  在石板上“凿沟槽”,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其实却是一件很有技术性的、精细的活儿。一是凿出的沟槽必须宽窄、深浅均匀,否则,磨出的面粉就会粗细不均;二是上下两层的沟槽必须切合,不然,上下之间就会“脱盘”。所以,石匠的活儿不能求快,他的工作是属于“慢工出巧匠”一类的。
  我就曾亲见过,我们本村一个叫做“大驴子”的石匠的做活过程。
  他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总是先把石磨的上下盘分开,上盘挪到地面,仰躺着;然后从烟包中装上一锅烟丝,点燃后叭嗒叭嗒抽几口。与此同时,主人家也泡好了茶,放在了他的身边,他缓缓地端起茶,啜饮几口,脸上呈现出一副满足的样子,最后终于开始做活了。看来,他是要找到最好的心态。梆当、梆当的锤子声响起来了,他用凿子在书写,这梆当、梆当的韵律,就是一首最美的诗。每一锤敲击下去,从凿子的尖端就回溅起一阵粉尘,随后伴以升起的青烟。他欣赏这“青烟”,满足于这技术“灵魂”的升腾。凿出一道沟槽后,他都会先用口吹去浮面的粉尘,然后趴下头,眯起一只眼瞅一下,看是否凿直了、凿匀了。他一道道地凿着,似在啃凿自己生命的经纬。一切都很完美,满意便会从脸上放出光彩。
  两三天之后,“活儿”就做完了。主人家要给他三两块钱,这是他的工钱。临走,还要喝一顿“停工酒”,菜肴总是很简单的,不过三两品,但“大驴子”喝得很满足,主人家也喝得很高兴。这期间,无话不啦,酒香和乡情,一块浓浓地飘逸着。
  如果只是这样,还是不行的,过几天,倘若主人家要磨面,“大驴子”还要亲自来观察一次,他要看一下自己的“活儿”做的是否到家。石磨在缓缓地转动,面粉从磨盘的四周均匀地淌出,自然而又从容。女主人在旁边,用筛箩筛着磨下的面粉,最先筛出的是头等好面,洁白而又细润,往后,等次越来越低。等到女主人把不同等次的面粉,分装到不同的容器里后,“大驴子”的心也就放下了。他觉得,这样才算是真正把“活儿”做到家了。
  那时候的匠人,做事就是这样认真和真诚,根本不用“许诺”或“承包”;那时候的乡下人,日子过得就是这样舒缓而又精致。虽然难免贫穷点,但穷着,却乐着。
  现在,你走进乡村,或许还能看到扔弃在路边、野地上的石磨或石碾的碎块。它们已成为弃物,落寞地躲在某一个角落。石磨、石碾的时代结束了,石匠也被迫尘封进历史之中,渐渐走入了遥遥的记忆里。可是,一旦进入回忆,人们仍然能回味起那个时代的生活的情味。
  皮匠
  俗语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看来,皮匠产生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我估计,自从有了兽,有了兽皮,再有了“鼓捣”兽皮的人,就有了皮匠了。
  皮匠,又叫“皮货匠”,他不同于今天局促于城乡角落里的鞋匠。鞋匠是大量的胶底鞋和皮鞋产生后,才广泛兴起的,他的工作对象是人,为人修鞋订掌;而皮匠的主要工作对象是牲口,他是为牲口做“嫁衣”,可他每做成一套“嫁衣”,就等于是为牲口戴上了一套枷锁,牲口要在这套枷锁的披挂下,服服帖帖地劳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农村还少有拖拉机等农业机械,大部分的农活要靠人和牲口协作完成。用小推车运土肥,要靠牲口拉;木犁耕地,要靠牲口拉;配备一辆马车或地排车,更要套用牲口。在工作中,牲口是人的最得力的助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用牲口翻动着黄土,也翻动着自己一年年的理想和愿望。而连接人和牲口之间的东西,就是皮套和皮鞭等皮制工具。皮匠就是制作和修理皮套、皮鞭等的匠人。
  每年,一到春耕前,皮匠就推着他们的皮货车进村了。他们不喊不叫,悠悠的,慢条斯理的,径直找到某个生产队的饲养棚(饲养牲口的地方),通过饲养员联系上生产队长,就可以做活了。因为饲养员知道须为多少牲口配上“缰套”,需要添置多少条皮鞭;队长接受了,才能够付钱。
  做活的地点,大多在饲养硼的前面,朝阳的地方。春阳熠熠,和暖的阳光照在皮匠的身上,皮匠的心情就像这阳光一般的温暖。因为,相对于其它劳动,这毕竟是一种轻松而又赚钱的活儿。身后,就是正在吃草的牲口,窸窸索索地咀嚼草料的声音不断地涌入耳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甘草的淡淡的甜味,混合着畜粪的味道,让人产生一种难言的感受。饲养员在旁边指点着,皮匠迅速地翻动着双手,编制着,似乎在用心编织自己的心情,编制春天里耕作的繁忙。于是,一套套缰绳,一条条皮鞭,就渐次编出来了。身后的牲口在吃草的间隙,还没有忘记抬头前望一下,它们大约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人类正在为它们编制结实的枷锁,好使得它们在春天里,卖出更大的气力。高级动物,有时是用狡诈、残酷来体现他的高智商的。
  皮套是要量身定做的,如,拉小推车的套、拉马车的长套,耕地的套,双套和单套,它们是各各不同的。这一切,对于一个有了几年工作经验的皮匠来说,是轻车熟路。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头脑中就能呈现出那一幅幅劳动的画面。一副耕地的牛套在手中翻复地编着,头脑中就会放映着一幅“春耕图”:初春季节,大地仍然是一副苍茫的景象,但空气中已是涌动着暖暖的春意,一老农,左手扶着耕犁,右肩上搭一长鞭,一头黄牛铆足了劲,蹬腿弓腰,正在前行,耳边,仿佛还响着老农咿里阿拉的吆喝声,空气里,仿佛正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泥土的气息。这是大地上最美的图画,最动感的力量表现。而描绘这一幅图画,是离不开皮匠的灵巧的手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劳动的美是无处不在的。
  皮鞭,又叫“打牛鞭”,顾名思义,主要是用来抽打耕牛的。编制“打牛鞭”是一件极精致的技术活儿,它要求一条三四米长的“打牛鞭”必须由粗到细,渐次下来,最后拴上柔软的熟牛皮“鞭梢”。这样一条长鞭,编制出后,柔软而又大方,在空中挥舞起来,呼呼生风。挥在一个壮实的汉子手中,很能表现出一个人的力量的美。记得有一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个晚会上,小品演员李琦曾经耍过这种长鞭,它主要是用来表演长鞭的“准头”,即用长鞭击物,能打得准而稳。其实,他那种表演,真是平平一般的技艺。那在旧农村,是经常表演的“耍儿”。那时使用长鞭的人,还经常表演“打鞭花”和“击重量”。“打鞭花”,是将鞭子在空中挥舞,然后猛力下抽,鞭梢在空中抽得“啪、啪”爆响。声音清脆而响亮,姿态优美而飘逸,肢体的扭动与长鞭的挥舞,共同构成一种和谐的美。“击重量”,是将一座磅秤放在平地上,码好秤砣的斤两,然后用鞭梢击打磅座,比赛看谁击打的重量更大。因为长鞭是一种柔软的东西,所以击打是不能单纯靠力量,还要靠稳、准、狠的技巧。“蛮牛用力”式的击打,不一定会取得最好的效果。会击打的人,一鞭能打出四五百斤重。试想,如果这样重的一鞭,抽打在牛的身上,定会皮开肉裂。好在农人们虽然制备下“打牛鞭”,但却一般不会真的用力打,因为在“牛耕时代”,牛,是农人生命的一半。皮匠制作了“打牛鞭”,也制作出一些乡村游戏,说“游戏在劳动中产生”,此言不虚。这样一些简单的游戏,虽然简单,但却使那时单调的乡村上空,呈现出斑斓的色彩。
  为牲口而忙的皮匠,有时也会受到孩子们的挂念,孩子们挂念的是他们手中的柔软的“鞭梢”——一种用熟牛皮切割而成的软皮条。大多是五毛钱一根,买来后,可以拴在自制的小鞭子上,冬天跑到冰层上,抽打陀螺。不知有多少农家小孩,就是在这“鞭梢”抽打的陀螺中,飞旋着自己的童年。
  如今,乡村的田野耕作,已完全实现了机械化。那种“人扶牛耕”的图画,已经淡去了它的色彩,湮没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与生产方式相伴而生、而存的皮匠,也只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只能作为一种记忆,留存在人们的心中了。
  锡匠
  正如,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有什么样的生产工具一样;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什么样的匠人出现。“锡匠”就是特定时代下,一定生活方式的产物。
  锡匠,又叫“壶匠”,他的工作圈子实在是小,只限于焊补或模铸酒壶、水壶。
  现在的酒,品种多,度数低,人们饮酒都是用杯子,一杯一杯的饮。说好听了,是很能表现一个人的豪气;说的难听点,那简直是“牛饮”,难以在浅斟低酌中品味出生活的滋味,了无情趣。昔日的酒,品种少,酒度高。在我的记忆里,乡下人喝的,一般就是白酒和黄酒。黄酒平日很少酿造,似乎只在女人生小孩或过年时节才酿造,而且大多是供女人、孩子饮。乡下的男人,平日喝的大多是白酒,度数一般在五六十度上。度数如此高,喝酒的人就不会用酒杯,而是用酒壶、酒盅,“酒壶”多为锡制的。
  过去的人饮酒是很讲究的,酒一定要热热地饮。热酒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烫”,二是“燎”。“烫”,是把酒倒入锡壶中,再将锡壶放进盛有热水的容器里。就像“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烫酒那样;“燎”,则是将酒倒入酒盅中,点燃酒盅中的酒,然后把酒壶放在酒盅上烧。我小的时候,就很是“燎”了一些酒。我舅舅距离我家只隔一条小河,他是很喜欢饮酒的,而且与我的父亲很合得来。于是便常常蹚过小河,到我家饮酒。即使在多雪的冬季,小河积雪的冰面上,也常常留下他的足印。舅舅到我家之后,母亲就做上几品简单的菜肴,父亲将酒倒入锡壶中,我便赶紧抢过酒壶,为他们“燎酒”。先倒满一盅酒,然后划着火柴,点燃酒盅中的酒。于是,蓝色的火焰就跳跃了起来。在我的心目中,这“蓝色的火焰”,是一种温暖,又是一种难言的迷幻,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喜悦。南方人,大约喝黄酒的居多,而且一般不用“燎”。后来我读丰子恺的《酒》,深乐其味。他写一老翁:“我一到,他就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揭开鼓凳的盖,拿出一把大酒壶来,在桌上的杯子里满满地斟了两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把花生米来,就和我对酌。他的鼓凳里装着棉絮,酒壶裹在棉絮里,可以保暖,斟出来的两碗黄酒,热气腾腾。酒是自家酿的,色香味都上等。”把酒“裹在棉絮里”自然不用“燎”了。不过,其生活的情味决不在“燎”之下。
  我觉得,过去人的饮酒,不是为饮酒而饮酒。纯粹是满足于饮酒的过程,在那个过程中享受生活的情趣。菜肴通常是很简单的,一两品。或者干脆只是煮上一个咸鸭蛋,轻轻地敲开鸭蛋的一头,用一只筷子戳一戳,沾一沾;也不是专为吃肴,“沾”的是那种生活的滋味,滋味会在舌蕾上流转,一直舒服进内心之中。然后,平静的容颜上就会扫过丝丝的惬意。那种满足,是“物质至上主义者”终生难以享受到的。这些人,精神的园地,永远是枝繁叶茂的;生活,永远是兹滋润润的。他会让你明白,幸福就是如此的简单:满足。他会让你知道,为什么穷乡僻野的乡民,能长命百岁;而肠肥脑满的高官巨贾,却仍会寿命不永。
  “锡壶”“燎”的次数多了,便会出现破损,就只好找锡匠焊补了。锡匠支起一座小火炉,把火烧得旺旺的,先将破损处涂以镪水(硫酸),然后用烧灼的烙铁熔化锡块,涂到镪水处,即可将缺口补好。如果一把锡壶破损的太严重,锡匠就干脆拿一把新的锡壶,将破壶换下。
  回味锡匠的工作,他们的利益实在是微乎其微。他们焊补的,似乎只是一种生活的美满。不知道,在这种美满中,他们是否也醉倒了?
  俱往矣,匠人已逝,风景不再。但我们还有回忆,回忆会将“风景”再现,会将美丽和温暖记忆进永远之中。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鄌郚文学
文史千古秀 功名上景钟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