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安 |
2014-11-23 15:41 |
懒边园 二〇〇九年除夕, 我携妻儿回到故园。 阔别时间太久, 大年夜的懒边宅里, 堂前的老梅花红正艳。 它像忠诚的守护神, 守护着这座百年宅院。 它正悄望着, 满壁上的红楹联, 厅堂上的红灯笼, 门框上的红门笺。 那升空的红烟火, 映红了镌刻在门匾上的大字: 懒边园。 ◇ ◇ ◇ ◇ 懒边园不仅意味着乡情与思念, 还有儿时的足迹和欢乐, 她的历史更让我浮想联翩。 懒边的命名, 源自村西的塘湾; 记得它的形状像个大葫芦, 有一棵粗大的柳树斜躺在水面。 小伙儿骑在树梢上钓鱼, 姑娘在树干上涮洗衣衫。 夕阳下它好似一面镜子, 掩映着彩霞回荡起微澜。 出了奇的塘湾, 从来没有干枯也未曾泛滥, 自古至今村里人叫它懒湾。 刘氏宗谱记载: 这里明洪武二年聚为村落, 只因村居建在懒湾的岸沿, 取懒湾之畔命名懒边。 ◇ ◇ ◇ ◇ 懒湾的南岸, 有几颗大槐树掩蔽着一面墙基, 夯实的土墙围起九亩林地, 这就是后来闻名乡里的懒边园子。 由老老外公道光十年购置, 这在宗氏家谱中记卷详细。 ◇ ◇ ◇ ◇ 懒湾的上游, 源接西河这曲由南淌北的小溪。 绕过我家林园的墙篱, 如同天然的护城河, 潺潺延转半里, 缓缓流入湾池。 形如半个马蹄。 ◇ ◇ ◇ 懒边园东侧, 是我家的宅房。 这三进门的四合院落, 建有民国始成的阁楼厅堂。 母亲说我出生在西厢, 1956年腊月18日时辰时, 刚出的太阳光耀戽窗, 随着母亲临产的呻吟, 家里的黄狗爬到房顶上, 迎着太阳叫了几声, 外公要把它赶下来, 外婆说天狗护月亮, 家狗叫太阳, 是吉兆,吉兆, 我的小外甥将来会逢难呈祥。 ◇ ◇ ◇ ◇ 宅西的懒边园, 记载着我儿时的留恋; 园内有几棵粗大的柿树, 簇拥着一棵茶树叶茂枝展。 这是园里唯有的一棵茶树, 却渗透着老外公的期盼。 他利用累年生长的枝干, 精心修盘成一个枝椅, 每逢读书都抱我坐在上面。 终生忘不了这棵茶椅树, 老外公苦心七年的艺术之编, 我坐上去自得其乐, 仰望着阁楼上的飞鸽, 悠然朗朗读诗篇。 ◇ ◇ ◇ 记得我五岁那年阳春, 茶树旁的桃花苞红吐新, 我爬到茶椅上看小人书叫岳云。 他锤杀金弹子的故事, 是那样动魄惊心, 读到胜处竟挥枝将桃花打尽。 随着被双枪陆文龙的故事吸引, 不知不觉中憋尿失禁, 中午六姨喊我吃饭, 提着尿湿的裤子羞见家人。 这次被老母亲重重责打, 罚我临仿秦妇吟。 又授笔教写精忠报国, 情景历历在目, 她笔下的柳公书体更是铭记在心。 ◇ ◇ ◇ 懒边园的东北角, 是我家盖的碾坊。 沿街开了个小门, 平日里自家私用, 每逢五排十开放。 村邻们可以来这里碾米磨粮, 夏日里都喜欢聚在坊外乘凉。 这年我六岁, 老外公决定开设幼儿学堂。 要亲授族门子弟蒙学, 地点选在这二间碾房。 开课定在晨前卯时, 此时的天还没有亮。 那偌大的碾盘就是课桌, 学童自带小灯围聚碾旁。 ◇ ◇ ◇ ◇ 月牙西下我被叫醒, 老外公手执灯笼领我进碾堂。 待其他学仔鱼贯而入, 须先拜墙上的孔圣像。 诵读床前明月, 仿写周武郑王。 三字经文总是难懂, 苟不教不知苟是小草, 只想家里的黄狗吠叫汪汪。 ◇ ◇ ◇ ◇ 碾坊里的照明最为心伤, 当时灯用煤油极其匮乏, 村邻将蓖麻籽剥皮, 一粒粒白籽被串成灯棒, 尽管燃时极短倒也明亮。 听着啪啪的焰火催人速读, 暂短的灯火逼迫着一目十行。 感谢这串串蓖灯之光, 久而久之的碾盘苦读, 学仔们彼此练就了过目不忘。 为此村童唱起了歌谣: “一串蓖麻照磨房, 六个学仔齐声唱, 日月水火火不亮, 起早爬黑盼太阳。” 谨肃的老外公笑了; 这帮仔儿们有希望。 ◇ ◇ ◇ 懒边园的南墙根, 生长着以前日本人植种的洋姜。 这洋姜却让家里躲过一场饥荒, 自我记事起, 故乡的生活饥苦逢灾。 村里时常有人饥饿病亡。 有的邻居为避荒灾去闯了关东。 家里多亏了园里的这些洋姜, 因为它生可煮熟充饥, 晒干可作过冬的储粮。 ◇ ◇ ◇ ◇ 盼来清明过后谷雨前, 园里便可采撷鲜嫩的榆钱, 还有紫色的桑葚芜菁的蔓, 用它掺上面粉蒸菜团。 夏日雨雾刚过, 园里的树墩头周边, 会寻找到蘑菇一片。 记得外婆用藕叶包上蘑菇, 撒上炒过的芝麻和椒盐, 放在火灶中烤熟,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香菇饭。 ◇ ◇ ◇ ◇ 懒边园不是王府花园, 它朴实无华村俗自然。 既无楼台亭榭, 又无奇石雅观。 植有柿枣桑榆, 栽有棠红杏甜。 北有松头拨云, 南有楸林参天。 园子东侧有两块竖石, 石上凿有几处孔眼; 外公说是拴马用的, 我常骑在石上跃马扬鞭。 ◇ ◇ ◇ ◇ 经拴马石往北十步, 有棵百年枸杞, 粗壮的躯体, 簇拥着稠密的旁枝。 春天黄黄的花朵, 秋天红红的果实。 在它的东西两侧, 分别是两口水井, 西井水甜东井水涩。 甜水我家饮用, 涩水用作浇地, 谁也没有预料到, 在这里却发生了可悲的故事。 ◇ ◇ ◇ ◇ 小时候常听外公讲, 梦见蛇会带来吉利。 我对龙蛇情见乎辞, 源于懒边园里的那架枸杞。 在那涩水井里有两条蛇, 青白色的是雄, 深青色的是雌, 粗如杯口长过九尺。 我从记事就见过它们的蜕皮, 也曾常常拿着树枝逗它, 老外公还用扁担去量比。 每逢太阳曝秋, 这对蛇都盘到枸杞架上, 不时咯咯地叫着, 会意的母鸡就卧在架底, 下的蛋是专供蛇的美食。 这是我家共同恪守的秘密。 ◇ ◇ ◇ 时年家乡大旱, 园里常有借水的村邻。 或许有人见过它们, 村里的传言越传越神。 有个造反头目叫三民, 是懒边村的革委会主任。 一天他带了几个民兵荷枪实弹, 到园子里要消灭牛鬼蛇神, 鼓动全村人去围斗, 高呼口号阵势逼人。 一时涩水井口枪声阵阵, 又相继仍进几个手榴弹, 炸出井水溅湿了围观的人群。 ◇ ◇ ◇ ◇ 三民到井口去观察情况, 他手拽井绳带动了汲水的辘轮。 旋转的辘轮把手将他打晕, 他一头栽进井里, 声嘶力竭喊救人。 被救的三民魂不附体, 他说蛇的大口血红如盆。 从此懒边园子寂静了, 村邻居家谈蛇色变, 再不敢擅自去井边探闻。 谁也不敢再闯懒边园子, 只怕惹怒这二位蛇神。 ◇ ◇ ◇ ◇ 今年除夕我回到宅中, 久违的乡亲陪我守夜, 儿时的追忆情与酒浓。 谈及文革时的暴殄天物, 又疑问那青蛇为何再无踪影。 是被手榴弹爆炸的激波伤害, 还是外祖父哄我说的青蛇化龙? 青蛇啊,我当时昼夜难宁。 园里园外整整找了你十天, 不文明的愚昧举措, 深深刺痛我儿时的心灵! 随着故居辞岁的烟火, 我写了一首绝句送青龙: “涩塘濯墨懒边情, 飞动龙蛇撰古风; 吹影镂尘魂迹在, 送虬一曲大江东!” 绝句显示着儿时的爱, 诗文寄托了故园的情; 是啊! 自然和谐是万象之衡, 生灵的存亡相承一脉, 人类啊,你要睿智慧明! ◇ ◇ ◇ 懒边园趣味难忘, 捕来蜻蜓拴在尾上, 手执细线送它飞翔。 摄几只蝴蝶制作标本, 捉来蟋蟀大斗螳螂。 难忘的是逮来两只牵牛郎, 把它缚在细棒两头, 再将孔眼钻中央, 平衡地插在铁丝上。 牵牛郎一前一后叫着转动, 最爱看它那抖颤的小翅膀。 懒边园啊, 我可爱的故乡; 沧桑岁月宛如梦, 追梦唯有少年长! ◇ ◇ ◇ 懒边老宅醒了, 闻着新年烟火的余香, 听着迎春爆竹的续响; 大年初一, 我在院里折了一枝红梅, 插在了昨夜小妹为祈告平安, 按家俗摆供的香案上。 我妻儿也是第一次来故宅过年, 唤我出门去拜见邻里同乡。 懒边的天刚刚朦朦亮, 我走过二门步入胡同, 感悟与苦读碾房的路程一样。 抬望眼见晨光, 竟不知何处觅碾坊。 懒边之源何在? 懒边园子何往? 四十三年变故如燃一支香。 我挽着妻子转回了身, 哽咽无语空惆怅, 迎着宅门上的红灯笼, 泪眼凝注在楹联上, 这是老外公遗嘱的宅门联句: 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 ```````````。 二〇〇九年古历正月初一 写于昌乐县城北懒边故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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