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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2-02 22:26
鄌郚总编

关于过年的记忆

  
  我从记忆里淘出的这些残片,大约都在30年前了,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那也是农村的黄金10年,短暂的复兴之后,漫长的衰落就开始了。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春节可不是大人的节日,它是为小孩子准备的。年三十的村子是属于小孩儿的,没有大人来管我们,他们突然全不见了。
  戴个火车头帽子,缀有红五星,蹬一双新做的棉鞋,在村子里晃荡着熬五更。那时候的鞭炮没现在响,温和、悠长,零星地从远处飘来,像老人打着绵长的带着尾音的喷嚏。家家户户的门墩上插上了红蜡烛,烘着门上贴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门墩上的蜡烛,想拔哪根拔哪根,拿着放鞭炮,但没有拔根香头用着顺手。比蜡烛更老一点的,是用竹签裹上棉花,放进羊油里浸透,直接插到门墩上点着。
  小孩儿兜里揣着新钞票,几十张一角的小票,腰包鼓鼓,在小卖部里昂首挺胸,店老板再也不敢随便赶我们走。我们只买些拉炮、摔炮,还有滴滴筋,二踢脚不敢买,有的小孩拿着放把手指头崩掉过。
  买了鞭炮放在铁罐头盒下,看谁的炮能把盒子崩上房顶。有孬孩儿把炮插到街边的猪粪里,等大人路过,偷偷点着就窜。大人中了埋伏,新衣服“遍体淋屎”,怒吼着一直追到村外庄稼地,但追上也不会打一顿,大过年的谁好意思打小孩儿,再说也打不疼,个个像穿了棉花包。
  最绝的主意是把炮塞到猪的屁眼里,猪在圈里嚎一个除夕夜,往往招来妇女恶毒的咒骂:“恁个驴吊日咧,恁个卖尻咧,恁生了孩子都没屁眼儿。”和着零落的鞭炮声一起飘在村子上空。
  爷爷在十字街开了个饺子铺,兼卖烧鸡,三十晚上没人,曾有小孩往锅里放过鞭炮,想看看能把锅盖顶多高。
  爷爷派我和四叔看店,正百无聊赖,店里歪进来一个人,是我们村的老光棍,叫二麻子,听大人说在城里当小偷,每年春节回村一次。这次在哪儿喝醉了酒,骂骂咧咧地进来,咣当摔到灶火前的草灰上,狗日驴操地骂了一阵,唤我和四叔过去,拿出一张5块的大票,要给压岁钱。
  5块是个天文数字,我俩不敢要,他就大骂不止。二麻子在村里辈分高,从我骂到我爹,又骂到我爷爷。我和四叔恼了,低头一合计,反正是他硬要给的,不要还骂我俩的爹,不要还想揍我们,那就要吧。
  我们先给二麻子磕个头,给他提前拜年,他就把钱塞我手里,脸上很高兴的样子,我俩也很高兴,就又多磕了一个,唱戏样儿喊着“二麻子爷爷过年好啊”,磕个头又不花钱。
  我们派二麻子看守饺子店,反正他已经呼呼大睡,没法儿不听命令,然后率领南街的小伙伴买空了供销社。满兜装着鞭炮,掏出一支问小伙伴:“那你听我的不?”“听你咧!”“那给你一个响的。”
  后来回村里拜年,一个堂叔玉龙说我的记忆不准确,那天晚上他也在,还有其他几个孩子,而且钱也不是5块。我问二麻子还在不,他说早死了。
  一般过年放鞭炮,过十五放焰火,主要是“呲花”、“汽火”跟“地出溜”,这几样我只知道土叫法,我们那一带的人才懂,不知怎么写。汽火是往天上飞的,不过我们喜欢让它贴着地面飞。有个十五晚上,我顺着十字街放了一支汽火,结果飞进一群小闺女群里,把其中一个小闺女的新年衣烧了个洞。她哭着把她娘拉出来,满大街找我赔衣服,我吓得面无人色,四处躲藏,那个十五没过好。
  初一得起五更,天不亮先起来放挂鞭,把饺子下锅里,给门外的老天爷点两根蜡,锅台上的老灶爷也点两根,把院门打开,门墩上再续两根蜡烛。这些准备就绪,大人把出锅的饺子盛一碗,放在家谱前面,上面放双筷子,放两大块红烧肉,然后开始“愿语愿语”,也就是祷告祷告,邀请住村头坟地里的先辈的魂儿回家。我们在旁边跟着学:“老爷爷,老奶奶,过年了,回家来吧,跟俺一块吃点饺子,院门都开着,别忘了回家的路。”
  我们屋里供着家谱,其实是大块白布,李家逝去的先人都写在上边,挂在堂屋墙上。大人在家谱前放上糖和梨膏(也就是蔗糖)。天还没亮,看树和人都是黑影,这时院外响起脚步声,几十个人走进来,进门先给家谱磕头,再一侧身,给守着家谱的老人磕头,老人就站起来做搀扶状,说“别磕了”。磕头的人顺势起来,老人给大人递烟,给小孩拿糖。我就加入这个队伍,去给下一个家谱磕头。
  天色蒙蒙亮,街上很安静,没人放鞭炮,说话的也少,能听见噗噗踏踏的脚步声。在街上碰见老人,这个队伍乱哄哄地跪下,给老人磕个头,老人照例说“到家喝口水吧”,“不了不了,还得磕几家”。村里哪个屋子有家谱都有数,走过一遍天明了,大人耳朵上夹满了烟卷,小孩四个兜里都是糖果。队伍里从来没有女的。
  中午家家吃饺子,但饺子出锅以后不能立刻吃,得先送饺子。大人一碗碗盛好,小孩儿端着给邻居送,邻居收下饺子,再押回来一碗自家的饺子。胡同里撒欢儿跑的,都是送饺子的孩子。有的赛起跑来,脚下一绊,一碗饺子撒在街上,赶紧捡起来吹吹土,扒拉扒拉泥儿,举着碗再往家跑。
  一通跑下来,自己家的饺子全跑到别人家碗里,而自家的饺子筐里,摆满了各家媳妇的饺子。而我们家的饺子,是公认南街最好吃的,因为我们家是世代卖饺子的,样子好看,馅儿调得香,舍得放肉。我爹我娘边吃边逐一点评,“你姨老娘包了这么多年就没好吃过。”“那谁家真会过,里面全是白萝卜,不舍得放肉。”“谁家的馅儿就没调准过,齁咸。”“你那个奶奶包的饺子大得像鞋底子。”“这是谁家的饺子?尝一个,哦,新媳妇包的吧,以前没吃过,手艺不孬。”

  本文节选自潘采夫的《十字街骑士》,已获中信出版社授权。媒体人潘采夫以赤子之心为时代书写,缅怀却不伤感,戏谑却不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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