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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6-08 18:05
鄌郚总编

六八、出意外国军调防 少兵将一夜空城

  
  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底,也可能稍晩几天,因为心忙意乱,神情躁急,从调回来以后,看城里的局面,想乡区的环境,感到目前的工作,太矛盾,太不对劲了。一天,忘记为了一点什么小事,和兰惠在言语之间,有些小不愉快。恐怕在那段日子里,和任何人说话,态度声调都有些不合常态,不过别人都能忍受过去就是了。这天我没有向秘书及任何一位科长说明,一大早就到隍城南门等处闲蹓,又到冯家花园的假山上坐了半天。跟着的几个人也猜不出我究竟要做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中午便到尹大娘那里吃的午饭。尹大娘看我神情有异,特意问我说:「为什么没有和兰惠一块来?」我则支吾其词,搪塞了几句,敷衍过去。饭后又出了东门,在东关外绕了一个大圈子。北到滚水桥,南至模范监狱,毫无目的的游荡了半个下午。跟着的几个传令兵看我很少说话,走了半天又没有事情好做,以为我遇上了没法解决的问题,几次催我回去,免在外面发生不测。其实我的心里却是空无一物,满脑子里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很可能是当时所面临的一切,和我上节所构想的计画,互相抵触所引起的苦闷现象。冬天的太阳,很快的就躱到驼山的背后,再晩有共匪小组出现了。我乃折返东门,穿过剪子巷,到了县府大街。路经交警黄团长的门口,突然看到了几十辆独轮推车,排在大街两侧。心知有异,便走进团部,找到黄团长探问究竟。黄团长一改平素的轻松态度,用一副严肃庄重的口气吿诉我:「我们奉命调防,晩饭后开拔。」我急着又问:「谁来接防?」他说:「没有人来接防的。」我以惊异的心情接着问下去说:「怎么会没有来接防的?」黄团长看我有点紧张,就又添了一句说:「旅长没有吿诉县长么?」我听出他的话中有话,更感放心不下,我就顺口说了一句「我去问旅长。」便急步迈出团部,在路灯微弱的光色下,匆忙回到县府,深怕今天这一天的反常行动,会躭误了什么国家大事。大家看我失踪一天,都来迎着打招呼。我却焦急不耐的拿起电话找刘旅长,他答复我说:「我以为县长早就知道了。我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我马上派车子接县长来旅部谈谈好了。」我到旅部的时间,可能七点稍多。刘旅长吿诉我说:「我们今夜一定要赶到潍县,八点以后,都在火车站集合,命令上没有接防的部队,像是大局有什么变故,县长也应该早一点作个准备。」这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差一点把我吓软瘫了。在这里已经无话可说,刘旅长再派车子把我送回来。就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们又进入另一条阴阳界上了。第一个要考虑的是「想什么办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第二个接着来的是「在没有国军的情况下,如何应付这一孤立的局面?」第三个扑入脑海里的阴影是「我眞的要重演一次缒城的悲剧么?」事态演变到这一地步,向大家讲明不好,不说也不好。十点以后,黄团长的国军业已全部开出县城,都集合到火车站去等车了。大家都互相探询眞象,这事关系至大,我不能再密而不宣,自欺欺人了。遂正式写了一份通知单,有的也用电话,迅速邀请各界有关人员,举行了一次紧急会议。因为缺乏局面变化的实际资料,县府本身又未接到任何方面的片纸只字。只是根据国军调防而没有接防的部队,造成城防的眞空现象,硏究对策。出席的人当然个个着急,知道事态可能很不简单。每人都悬着一颗沉重的心,在突突的跳动,没有任何人敢提出一个具体的意见。大家都希望我有个应变的办法,但我也几乎是束手无策。事实摆在面前,国军一走,驻在城里的兵力,只有我带来的一百多名特务队了。慢说守一座周圈十七里的大城,就是四门的岗兵也站不过来。另一方面,王耀武在早些日子,曾有命令到县,「各地县长守土有责,不得擅自放弃县城。」我们的战略可能就是如此,失掉了广大的面积和全县的民众没有人问,但失守一座县城是有杀头之罪的。我们今天遇到这一地步,不啻是置一个毫无抗拒能力的人于死地。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在城里被共匪打死,可能赚个为国捐躯,不成功便成仁的英名。如果违命擅自跑出城去,依法处以死罪,那就不堪设想了。这种旣不能守,又不可退的情况,很难有个两全的决策。时间对于我们非常重要,办法是好是坏,不容许犹豫久拖。局面不管怎么严重,是留是走,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留我自己一个人,和大家全留在城里,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最后的决定,是来一次紧急疏散,所有不必要的人员,不必陪着在这里作无谓的牺牲。尤其是大家都有上次失败的敎训,何必都留在这座空城里坐以待毙。遂决定各机关的办公人员和眷属立卽撤出城去。会罢已届半夜以后,撤离行动必须马上开始,过迟必遭共匪截击。我打电话给十区的陈有诰,立卽派人过河,沿杨姑桥通东关的路上,派人监视共匪小组的活动,协助撤离人员通过。然后派人找了尹石甫来,交代他陪尹大娘和兰惠一同出城,黎明前一定赶到弥河以东,中途不可稍停。许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有的从梦中惊醒,不知何去何从。还有不少的人看我不走,误认为局面不会过于严重,也就变成该走而不走的盲从者了。殊不知我是留也是死,走也是死的一命人,心里再怕也就只有佯装不怕了。凡是不走的人,都凑到县府里来陪我听消息。我在电话里吿诉车站警察分局的许局长说:「你今夜的唯一责任,是全力保护这段电话线的畅通,随时报吿有关国军的行动。我派人负责监视到北关以外,你派人巡逻到火柴公司,绝对不可被人切断。」许局长不辱使命,连连和我通话,报吿国军的开拔情形。今夜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靠这部电话机了。我叫徐立祥把所有的特务队士兵,都撤到县政府来,除派人到北关保护电话线外,都在附近大街上看动静,任由共匪从什么地方爬进来,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内心的忧伤,精神上的颓丧,那是不言可知的。按常理论断,如果眞有大事发生,国军旣已放弃防地,就不应该留下一个光杆子县长守此空城。固然,一个地方主管,遇到局面临危的时候,与其逃避责任,被上级处决,远不如死在敌人的枪下来的光荣。但像今晩这样明知其不可为者为,使白白的丢上一条生命,再挂带上一些没有责任的无辜部属,又有什么价値可言呢!难道我们和共匪的鬪争,只有用这种战术对付敌人么?我一时充满了怨尤,对这样的牺牲殉职,难以甘心。我虽然也在表面上布置了县府周围的防卫,并吿诉大家说:「我们必要时就死守县府。」实际上已经是意乱神昏,那里还有这份勇气。也只有试试自己的手枪,作必要的准备是眞的。眼看着国军整队开走,留下我们一百多个人顶死窝,轮到任何人都是难以心服的。
  许局长不断以电话报吿车站方面的国军动态,使我化除了不少的寂寞和恐惧。时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国军仍然没有离开车站一步,并且阵阵的枪炮声起自西北方向。原因是国军驻在普通站的一个营,被共匪包围,无法向益都车站集中。他们为了解救这一营部队出险,又另派出一支增援兵力去,且战且走,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旣至火车待发,东边杨家庄车站附近,又被共匪破坏了一段铁路,使他们欲走不能,只好停在车站上待命了。许局长连续几次吿诉我这些消息的时候,声调非常兴奋,我对此情况,也在暗中感到欣慰。我们对国军的遭遇,没有理由发生幸灾乐祸的念头,只是希望国军在车站停留一会,益都城就保有七分安全,多延长我们一会的生命。我们就这样挨过了一个通宵,天一亮,全城人心慌恐,不知所措。六点多,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对下一步的决定,显然没有什么良策。大家都集合在县政府里,打听最后的消息。我除了催促没有武器的员工随意离去之外,其他就没有任何工作可以安排了。有人向我建议说:「城东北角有一条暗道,拆下几个城砖来,就能通到滚水桥去,我们先集中在县学洼子,等到共匪进来,稍作抵抗,就从那里逃出城去。」这些办法都属于妄想,大白天旣不是出水的时间,我们的实力,也抵抗不到一天。与其在那里被消灭,还不如死在县政府里,来得名正言顺呢!时间一分一秒的向下拖延,人也越聚越多,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都不是滋味。我再度向大家劝吿说:「你们赶快出城好了,不要再迟疑了,我不须要你们陪在这里,必要时我自己会想办法。除了特务队和传令兵以外,任何人都不必再踌躇了。」这些话也是勉强出口,实则没有半点勇气的支持了。昨天还是一个计画开展的局面,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样的悲惨景况。七点多,共匪稍撤,铁路修复,国军又陆续上车,待命东开。我正在愁困已极,好坏办法都没有的时候,许局长忽然来了一个紧急电话,说是徐振中县长率领临淄的全部人马到了车站。我还没有等他说完,心里已有说不出来的欣慰。就像待决的囚犯,突然接到特赦令一样的兴奋。我想振中能放弃了临淄,变故一定不会太小,我当然也可以放弃益都而不能算是临阵脱逃了。许局长又接着说:「我看徐县长有没有来到,请他来和你讲话。」这时我的精神也恢复了,没有因为一夜未眨眼感到疲倦,好些办法也像从死灰里复燃了。看起来个人的能力实在渺小至极,平常的本领,多是藉助于多人的智慧和生命,配合着适当的环境机运。一会,振中的电话来了,他说:「我接到主席的电报,叫我邀着你一块撤到弥河以东打游击。」这句话使我畅快万分,所有的问题都随之解决,一夜的提心吊胆,怨天尤人,都像梦一样的消失。我抢着质问振中说:「你可把我们害苦了,为什么不早通知我,让我愁苦了一个整夜。幸亏我还沉得住气,没有提自早杀。」振中在电话里哈哈的大笑了一阵,接着又解释说:「我昨天下午,一接到命令就整理出发,晩上很早就到了淄河,被共匪截击了一夜,东西也丢的差不多了,幸好伤亡还不太大。一直到今早四点多才恢复前进,现在后卫还没有进车站呢!」我听了振中的说明,才了解了全部的经过。至于为什么突然发生这样大的变动,恐怕连刘旅长也还不明究竟。振中说他不再来城里了,嘱我必须马上出发,到弥河东岸见面。这时城里的居民,该逃的早就走了,未逃的藏在家里,要找几个民夫运送仓库里的弹药和器材,都已来不及了。就把监狱打开,挑了几十名年轻力壮的囚犯,帮忙拿了一些应带的器物,出了东门。比上次由西面最高的城墙缒出去,当然是方便的多了。我们出城的时候,可能是在九点与十点之间,陆续跟我们逃出的民众,为数也不在少。回顾被我二次放弃的古都,内心不胜悲愤。
  我们带的犯人中,另外有十二名共匪,是十天前蔡建亭在二区何庄一带,消灭了一处匪党的区级组织,俘获而来的。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武装工作队的白姓队长,和两名区政府的干部。我们已经审讯过多次,对他们的命运,大致已经决定了。在我问讯的一次经过中,曾向他们提议,以他们全体的生命,交换前次被俘的王明章秘书,他们已经答应写信探试。但据白姓共匪的分析说:「彼此的单位不同,王秘书可能押在省级单位,共产党不会以一个县府秘书阶级的俘虏,交换一批区级的无名小卒。」案子还没有头緖,便遇上了这样大的突变。出城后,环境险恶,没有地方寄押人犯。对于抓到的共党份子,大半是重要的处死,盲从的释放。这些共匪俘犯,在离城前,已将其中的三名主角押在特务队上,出城不远就枪毙在一个林地里。其他九名队员,则转交给陈有诰负责暂押,俟撤退的人员全部到达安全地带后,予以释放。不知道谁对这件案子一知半解,吿诉陈有诰说:「听说这里面有三个重要份子,县长已决定枪毙他们。」陈有诰便像授权似的重新问了一次,又从里面找了三名倒霉的,拉出去枪毙了。及至我知道这一多余的处理,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在忙乱中撤退,又在忙乱中出错,这场寃狱的造成,使我久久不得忘怀。至于为我们出力的那些普通犯人,都在过了弥河以后,全部开释了。
  这次撤退,遗忘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忘记通知益都中学,使他们在惊慌中夺门而出,受了不少的惊恐和损失。这所中学原由我手中恢复,又在极度困难中度过几个年头。按说在我的心目中,该是一个最密切的单位。他们的安全,我有责任,他们的需要,我应提供。但是这一次进城,不知以何种原因,竟把这所最重要的学校,完全忘记了。可能是当初学校由常家庄搬迁到益都时,完全由新派校长赵立文负责处理,那时我在临朐,没有参与其事。我这次调回益都,适在寒假,撤退时可能正在开学,从没有见到学校的任何人员。其校址又距县府有数里之遥,平常很少前去,所以在印象中十分淡漠。说实在的,那天晩上,局面虽极紧张,也只有心理上的恐惧和精神上的颓丧。一个通夜,并没有什么好忙,几乎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在我确知国军在普通站被围,一时还开不走的时候,我还曾带了李恒义等他们十几名卫兵,无目的的游逛到广德医院附近,以消除内心的苦闷,但也竟没有记起益都中学就在医院西面不太远的地方。我们在最初的深夜会议时,和黎明后的决心疏散所有非战鬪人员时,何以那么多的同仁中,就没有一个人提醒我注意这一个重要单位呢!全城撤退,竟把一个省立中学忘了通知,眞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如果在我进城的这四十几天当中,遇到过这学校的任何老师,甚至是几个认识的学生,也必会勾起一些复校的往事,接合起已经中断了一年多的公私关系。拿当时的人手和时间来讲,慢说一个中学,还住在城里,就是十个中学,分设在四关,也绝对来得及通知。我对这一错误,感到极端的愧疚,并且成为终生的遗憾。所幸那天共匪进城较晩,没有发生严重的灾祸,师生饱受虚惊,而能安全逃出,错在人而幸在天,才使我没有负上更大的罪过。
  我们这些集体逃离县城的军公人员,当天都赶到九区和昌乐边界才停了下来。振中的部队都在尧沟以东和昌乐城附近驻守。局面变化之大,实在令人无法想象。数日后,我到潍县专署去,才由副司令张髯农把实际的情形吿诉了我。他说:「李仙洲率领两万多人在博山兔丝口和共匪遭遇,全军覆没,山东的主力损失很大。省府为了防止敌人的全力来犯,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原先的计画是叫我们昌潍地区,也全部把人员撤到靑岛,只留下胶济铁路首尾两个据点。经过专员再三去电力争,说明昌潍地区不宜放弃,我们绝对负责固守,和济南靑岛两地相呼应,这才保存了今天的局势。否则我们还要向东跑上五百里,去吃胶县一带的地瓜干。十年的心血,千万人的生命,也都跟着全完了。依目前的情形看,我想这一地区的艰苦险恶,是绝难避免的。专员并不是不了解事态的严重,共匪能吃掉几万国军,其气焰之盛,自在意料之中。可是我们昌潍地区,居胶济铁路中心,其地位的重要不下于靑岛和济南。且还有上万的兵力可恃,如果一枪不发,就跑到靑岛去张手向人家要饭吃,怎么对得起和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老百姓。专员看的很淸楚,也具有坚毅的决心,必会和昌潍地区共存亡。最好还是生在那里,死在那里,游击队离开自己的家,到那里也派不上用场。像我们这样的地区,还要到处乱跑,那还反什么共,剿什么匪?」我才知道突然撤退的眞实原因。髯农接着又说:「把心放得宽宽的,我们的办法不是全靠兵力,是要靠我们的决心,我们准备应付任何凶险局面的来临。如果共匪认为这里是我们必死的地方,那我们也就决定这里是我们唯一生存的地方了。回去吿诉所有的部属,消息要灵通,行动要敏捷,今后这一段日子里,大家的生活可能比想象中的困难更艰险,更辛劳。共匪的活动,当然要猖獗一个时期。只要他们的主力一天不来,我们对乡区的广阔地带,就不能稍有松懈放弃。所有准备固守的据点,专员已下令加强工事,储备粮弹。你们负责外围的机关团队,其任务更为重要。」我很佩服髯农这股子倔强脾气,情况越紧急,他的办法越具体,意志决心越坚强。此后的一些日子里,张专员也是奔波不停,在潍县、昌乐、安邱各地,以穿梭方式巡视防御工事的整修,召集守军和地方人士开会训话,准备和共匪的主力展开一场恶战。
  当时的地方形势,是除了八军的一部分留守和交警之外,都是张天佐专员指挥的地方团队,和十四区张景月专员属下寿光、临淄、广饶等县的全部兵力。这些地方武力,都分驻在以潍县、昌乐、安邱为顶点,构成的一个直角三角形的范围之内及其附近。潍县、昌乐东西之间有五十余里,潍县、安邱南北则有六十里以上,安邱和昌乐成为东南到西北的方向,就远隔一百里不少了。在这三个顶点以内,共匪营连级的力量,在夜间不断到处骚扰,白天仍可保持一时的安静。昌乐县境,虽因政治基础良好,藉组织的严密使共匪望而却步,但这段时期,由于邻县团队的进驻,和一些外来难民的散布,也经常招来各地共匪越境骚扰,深夜突袭,刼掠而返。在一段最艰苦的时日中,大家通夜蹲在林野里,不敢入睡,眼睛都熬得红肿不堪。过去和我们经常接火的土八路,这时都配备了新式武器,原来那些什么区队,什么大队,现在竟也升级为什么营,什么团了。我和许多同仁在搬迁藏躱,身心疲惫之余,也常硏究分析,知道今后的局面,将会日趋严重。本身的武装受到限制,支持的力量也很难仗恃。在无可如何的情形下,也就只有小心翼翼,等待时机的转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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