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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6-08 18:09
鄌郚总编

六四、回益都空忙一阵 讲实效事与愿违

  
  前往益都接事的日子,大槪是在腊月初十左右,国历可能已到三十六年的元月中旬了。自从大家知道我又调回益都以后,两县的许多新旧同仁和乡区的工作同志,连日都从远地跑来,有表示惜别的,也有特来欢迎的,使当时的情形,感到十分忙乱。在乡村住久了的人,不但局面狭小,更谈不上接待应酬。赵晋卿看我过于寒酸,特别告诉我说:「城里不同乡村,现在不是以前,穿的用的招待的,都要讲究一点才行。」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实际情况,和一般心理观念之互相矛盾了。这和我以后见到振中,他告诉我在济南的一段故事,情节极为相似。他说:「我们是行伍出身,我们是游击队本色,和他们在一起开会吃饭,人家老看我们那副扮像,怎么也不顺他们的眼。其实我们还不是穿着这套衣服鞋子,抗的战,打的共匪么?有一天何主席对我说:『振中,你不能再穿这套服装了,也应该买双皮鞋换上才行。我们打游击的那一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能怨人家看不起我们。你想,一盆黄豆里,掺上几粒黑豆,那是多么不调和的现象啊!』子贞,你想想看,抗战剿匪还有落伍的时候,这眞是想不到的事。」说这话的时间虽在以后,但我于此时已经觉察出有如振中所说相同的味道了。一般人多半有一种错觉,只要进了城,就算成了功,一切特殊办法,都要一律停止,一切正常法令,都要付诸实行。其实我们的环境,愈来愈险恶,局面的危急,已至摇摇欲坠的地步。广大的农村,不论人口物产,都已不属我有。不能只看到火车在轨道上跑了几天,从山区住进都市,就算解决了问题,这算是只顾脸面,不顾肚子的想法。我从尧沟站上车,经过谭家坊子杨家庄各站到益都。交通陈设,已极完备,表面看起来,好像有点太平盛世的样子。但路旁的所有农村,几乎都是共匪活动的场所。我们的对策是什么?我们的力量在那里?想到这些,能不令人悲叹!我进城以后,先驻在东门附近剪子巷的商会里。九十两区的区乡长多半都跟着来了,其他各区闻讯而来的熟人也不少。商会会长贾温如当了临时的总招待。我交代贾会长说:「零杂事务,你先替我们代办,但一文钱也不要你负责垫付。」有些熟人就和贾会长开玩笑的说:「以前我们乡间比你们城里穷,所以你们都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现在你们城里比我们乡下更穷,所以县长也不让你们招待了。」这话确实不错,自抗战军兴以来,城关商业萧条,物资极端缺乏。现在的都市,远不如过去的乡村了。
  我先去看了关县长,他是和我对调的,我详细向他报告了临朐那边的情形,并谈了些今后联防的具体方法。在我们交接前的第一个晚上,城西各区大部分区乡长也都自动赶来会晤。这么一大屋子人羣中,几乎没有一个面孔是陌生的。老同仁久别乍逢,都感到无限的欢欣。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乡区的实际情况,并还不到所传的那么恶劣。稍一积极,大家齐心合力去认眞推行,大部分地区仍然是很有可为的。问题的症结,在于政府与基层隔绝,上下都不通气。原来的那些地方势力,都还在当地生存,但不一定肯为政府所运用。他们能自卫,能防共,但不一定会推行政令。这里面的微妙,不是几句话可能道其详的。他们是在当地出生的,在当地长大的,他们能控制民众,也能代表民众,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民众。如果你和他有历史渊源,亲朋济助的关系,他愿牺牲一切来支持你。如果你和他存有成见,利害各异,他会不顾一切的反抗你。所以在这一时期的政令推行,人事重于法制,感情重于权责。集羣力朝向一个目标,合众志完成最后任务。如果政府和这些地方团队发生了意见,再加上共匪的乘隙骚乱,益使恶劣的环境趋于混沌复杂,消息隔绝,城乡分家。那就只有孤立在城关,困居于都市的一点了。我曾向大家提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时说:「一年前关县长接长益都的时候,从秘书科长到政警勤务,都是以前的原班人马,区乡长和地方团队,也还都是那档子老人,且有国军驻守,交通恢复,怎么会弄到今天这样的困境?」看起来,大家进了城,未必就是县政的开展,反而更加孤立了。这时郭德心早由临朐被邀请回县,担任了县立师范学校校长。那天晚上,他也在座。德心告诉我说:「所有学校,到现在还没有柴炭生炉子。学生上课,手脚都冻僵了,那里还有心读书呢!」有询在旁边接着说:「我们堂堂一个县大衙门,连块木柴还没有看见,怎么能轮到你们学校生炉取暖呢!」商玉符也揷上了一句说:「如果都像今晚上这么热烈,我想没有炉子也蛮可以过冬,问题是大家都冷淸的可怕。」陈科长和商科长两人,一个描述县府的穷,一个说明各科的闲。这和共匪积极向我们攻击,到处展开武装鬪争,简直无法相提并论了。我过去在益都工作,和所有的各级干部,就像是一块出生,一起长大,同时生活在吵嚷、分辩、谈笑、悲泣中,更像大家睡在一个通铺上,彼此的体温交流,该冷也就不冷了。如果同床异梦,或异床相猜,那就只有孤寂淸冷,令人无法忍受了。
  熟人集在一起,又是久别重聚,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尽的家常,诉不完的委曲,引得区乡长们哈哈大笑,他们可能都想不到自己的县府,竟穷到这般地步。王月阶是回胞社会中的自然领袖之一,也是我们组织中的一名干员,这时他仍然是第一区区长。我说:「月阶,你是益都的首区,城关也包括在内,难道连过冬的柴炭也没有办法供应么?」王区长也有他的难处,他说:「城里物资缺的要命,城外没有几个乡是安定的,共匪小组出没无常,非不得已,谁愿意去作无谓牺牲。」我故意开玩笑的向他们说:「我早知道这里穷困到这步天地,绝对不会起意再回益都,我在临朐再苦,吃饭烧柴,还不会成了问题。昌乐五图的煤矿,堆的到处都是,没听说那里,隆冬大雪不点炉子的。」从大家这些谈话中,知道目前县府的经济状况,几乎连开门七件事都无法应付了。无怪我和关县长见面,提及调职一事时,其情緖之愉快,溢于言表。他曾对我说:「你回来很好,我是益都人,不了解益都事,任职一年,如坐针毡,今日交卸,如释重负。」关县长为人宽厚,作事认眞,军人本色,不苟言笑。在这种环境中,支持残局,也很够他辛苦的了。这一晚上的商会,变成了益都临时的行政中心。还没等我明天接事,在坐的区乡长们,就更作了一次临时集议,目动的分配了木柴代金,和其他一些粮秣费用。有的缴出现款,有的到街面上借垫。王月阶这时兼着统筹会的副主任委员,马上登记了分配的项目和数字,成了一次正式的地方财务会议了。我想采用这种方式解决政府的经济困难,旧县长正在坐困愁城,而新县长却在接事前夕,把问题全部解决,可能是县政交接史上极少的现象,实在也是益都的特殊环境所使然。如果腊月初十接事的日子我记得不错的话,那就是第二天的腊月十一日,便由建设科长吕星经,专程前往博山购运煤炭。吕科长字冠五,寿光人,山东省立农业专门毕业,是我读蚕业学校时候的授课老师,对革命工作,贡献很大。为人性情温和,处事精细,县府同仁都对他十分钦敬,不论秘书科长,都跟着我称呼他老师。当时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就是燃料问题,热在中伏,冷在三九,隆冬腊月,大家冻的手指僵直,脚痛欲裂,等于陷在冰窖之中,那里还有心情作事。事变前的升平时期,机关学校在国历一二月份,都列有一笔煤炭专款。普通经费可以迟延缓发,就是这项冬季炉炭费,绝对没有过期再支的。如果我这次调回益都来,看着各界同仁被寒风吹的全身发抖,而无动于衷,那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个人没有带来任何办法,仍然是益都本身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由于区乡负责同志们的支持与合作,把乡村的暖流吹进城关,增加了大家的振奋和希望。四天后,吕科长押着好几车箱高级块煤回来了。我交代李子绂秘书,用最快的方式,主动分配给机关学校,向统筹会领用。任何一个县级单位的供应,当然都是县府的职责所在,没有値得挂齿一提的理由。唯有县商会的贾会长,挺着个大个子,跑来县府,向我道谢。一连鞠了好几个躬,几乎始终就没有好好的直起腰板来说话。我先向他开了个玩笑说:「贾会长,你别弄错了,现在还没有辞皂,怎么就来拜年啊!」几次让他坐下,都没有沾到椅子边。接着就以万分谦恭的口气说:「县长,你叫我怎么说才好,查遍益都商会的历史,还没有听说县长送东西给商会呢!我们领到这三千斤煤炭,全体职员都惊喜的说不出话来。现在遇到时候不对,县城的情况,确实不好,但县长回来,连顿便饭都不让我们招待,我这个会长实在感到惭愧。」我安慰他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没有公职,还有私交,不论县府商会,现在都是患难相处,还分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们不分那行那业,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拥护政府,完成复员工作。」贾温如性情刚直,处事公允,在益都的回胞社会中,确是一位很有领导作用的人。
  接事之后,在县府本身的组织上,很少变动。当初关县长囫囵接过去,现在我又囫囵接过来。极大部分,尤其是重要人员,都还是胜利前就和我一起爬山逃情况的伙伴,他们对我之二次回来,满腹愉快可知。不过在我个人方面,却有些感到事与愿违,十分空虚。整天所忙的都是接待应酬,很少具体工作。我在益都时间较长,活动范围又大,认识的人不分阶层,不分行业,在其家中吃过饭,留过宿,由其帮忙而完成某项工作的,当以千百计。今天这一象征性的胜利,虚有其表的复员,带来不知多少的复杂问题。有的可以顺利解决,多半都是棘手不易处理。有时来一位乡村的保长或村民,秘书科长都不能代表接见,一定亲自见到县长才肯离去。他们如此热心,如此挚诚,我那能使他们失望而返。经常因事出门,推着单车由办公室通过广场到大街的一段路上,就遇到好几起来访的熟人。这一起说三分钟,另一起说五分钟,起码要半个小时才能走出大门口去。如有不能马上解决的问题,还要劝他去找某一位科长或秘书,或约定时间,再作商谈。同时,上级的特派人员也纷至沓来,有调查战后灾情的;有办理田赋征实的。有的来看地方自治;有的计划水利建设。这些重要的行政措施,一谈几天,也还推行不出门多去。但各科人员却都要忙着画表格,拟办法,绞尽心思,来个圆满答复。我的主要工作,几乎都是陪客人谈话,陪客人吃饭,连和自己同仁打个招呼的时间也不多了。再加上国军驻防部队的配合联系,应酬交往,以及邻县军公敎人员避难来此的安顿照顾,眞是千头万緖,一下子集结于这一城站的范围之内了。东西只能沿着铁路行动,向北不能越过车站,向南无法到达云门山。广饶的刘协唐县长率领了七百多人,驻在北关的柳树湾子,大王桥的李温如先生邀同家乡的一些难民,住在一个火柴公司的仓库里,迎风颤抖。他们都是我游击队时期的好友,在照顾方面,限于环境财力,难于十分周全。在我初到的几天之中,不但生活习惯无法适应,而且和自己向外推行的计划,也完全相反。在这种内外交杂,顾此失彼的情形之下,才发现个人的能力太过渺小,本身的想法也全都流于天眞了。有询和玉符几次向我表示不同的意见说:「你去了临朐以后,我们跟着关县长一年,里是里,外是外,淸闲的筋骨都有些失灵了。在接洽公务上非要求见到县长不可的人,实在不多。你这一回来可好了,把个县府弄的天翻地覆,区乡保长,贩夫走卒,每天都在县长室里出入,那怎么会不忙乱呢!」我知道他们并不反对我和基层人员搅在一起,只是形容前后两任的不同情形而已。我说:「这是我刚回来的必然现象,他们一方面确有一些问题须要当面诉苦,同时也是藉机会看看一起抗战的老朋友,我怎么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以后日子久了,安定下来,自然就会上轨道的。」
  我到城里的第五天,自己还没有个正式房间睡觉,兰惠也从乡间赶来了。大家在百忙之中,又要为我们整理后厅,这所大得像会场似的房子,旣没有套间,也没有半点陈设,一看就知道多少年不曾住过眷属了。就在进门的右对角上安了一张破床,距靠前窗的那张办公桌子,最少也有七、八步宽度。其余的那些广阔面积上,就堆放了许多米麫柴油,以及杂用物品,可能早就是总务人员存放东西的老地方。我对兰惠说:「你就住在这里,担任仓库管理员好了。」子绂、有询、冠三等都故意向她开玩笑的说:「进了城的县长太太,不比在乡间,是要看管大印的,一天呆在家里,绝对不能到处走动!」她说:「县长已经派我当仓库管理员,没有薪水的差事,一种就够了。」但她在别人走了之后,很关心的问我说:「县印眞的要放在我们房间里么?我可不能负这个责任。」我说:「他们故意和你开玩笑,眞是叫你保管印信,三天丢不光才怪呢!」她却开心的笑了。兰惠要没有针绣可刺,没有毛线可编,她是无法整天呆在屋子里的。战乱的动荡生活,把她原本是娴静安雅的天性,变成了腿脚勤快的匆忙习惯。刚来的当天,就催我同她去看尹大娘,我因事多,实在抽不出身来,还是由祚忱陪她去了。再隔两天,我才又同她去了第二次,吃了一顿可口的水饺。以后她就自来独往,一去就是大半天,只要不在县府里,必是去了尹大娘的身边。尹大娘曾向我说过两三次,她说:「我就喜欢兰惠,我们大槪是前生就结下了缘分。」我也欣幸看到兰惠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消除了不少的孤单和寂寞。
  益都城经过这几次的敌侵匪占,居民对于地方治安,都失掉了信心。再加上城外的纷乱不宁,和大局上的烽烟四起,致使市肆萧条,商店半掩,吃穿零用,货色短缺。要招待几个远方客人,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面馆。冠三的长兄孙晚斋,原在乡间跟我们流亡避难。这次冠三同我回到益都,他也随着一同来了城里。他看出来了这一时代需要,遂同几个熟人合伙,在县府大街的右侧,开了一间飮食门面,起名叫做「中兴饭庄」。生意相当可观,每天都是高朋满座。许多驻军官兵,也多出入其间,人人称便。县府里的公私招待,也就随叫随送,不计早晚。虽然都是一些便饭小吃,但价钱公道,经济实惠。这个饭庄的开业,我自己的厨师老刘,最感高兴,因为给他减少了相当多的劳累时间。由于这类情况的发展,在表面上看来,似乎代表着市面的繁荣,局面的开展。大家住在城里,只要有吃有用,就感到社会是太平的,生活是安定的。实际上对于县政的本身,徒足以由俭朴勤奋,渐趋于涣散奢靡。那时经济状况,日常生活,固然还谈不上是享受,但大家对于如何去开拓地区,消除共匪威胁,却由主动的争取,慢慢有变成等着局面好转的趋势了。不管上级的来人,还是县内的各界各业,硏究的、报告的、要求的、改进的,都没有离开城关范围。停了好几年的电力公司,也分头向军政机关活动,要求恢复供电。大家一唱百诺,谁不愿意钻出黑暗,享受光明生活。但装架线路,提供经费,供应煤炭,都是县府的责任。城关居民有限,商业停滞,所能负担的税捐,实在太少。一切花费,仍须由各区各乡,在共匪的威胁之下,经过一些艰苦危险的手续,缴纳而来。我接事之后,还没有来及为乡村的居民流一滴汗,给他们解决任何困难,却使他们提供了许多粮秣金钱,供应城里的所有开支,这实在是一种极不公道的措施。由于大家的热心合作,电灯很快的恢复了,博山的煤块,一车接一车的源源供应,给养的开支,也一下子添上了好几十个工人的名额。可是驻军的任意接电,不受约束,使有限的电源,流于大部分的浪费。事后检讨,这份钱花的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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