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书桌
作者：范廷臻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张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书桌。
父亲喜欢看书，他的书籍都放在东房屋东墙的墙橱里。打开黑红色的木质小橱门，里面狭窄的空间被榆木板隔成了三层：上层是母亲搁放的红糖白糖冰糖等，用一个个深红色的玻璃瓶装着；中层和下层就是父亲读的书，有几本厚厚的《毛泽东选集》，有一摞半新半旧的小人书，还有各种"大部头",如《聊斋志异》《西游记》《三国演义》《洪秀全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等等，或是分册或是全册，还有一本繁体字的《青春之歌》（至今我还用一层油纸裹存着）。从这里，我偷偷打开了一扇阅读的窗，趁父亲不在家就搬出来看，很多字不认识，就跳过去读，竟然能明白里面都讲了些什么故事！小学五年级就囫囵吞枣地读完了它们，记得当时最喜欢的就是《封神演义》和《聊斋志异》里的小青蛇，到现在有些情节还历历在目。
家里有一张属于父亲的写字台，他用来记账、看书。写字台看上去很厚重，实木的，均匀地上着枣红色油漆，有三个抽屉，也叫"三抽桌",三个抽屉里锁着村里的公章和各种账本；两边的抽屉下分别有一扇小门，里面很宽敞，整整齐齐叠放着父母的衣服。桌面很宽大，那时母亲经常在上面铺上小毯子，把它当做我午睡的小床。这张写字台算得上是父母那代人的"高档家具",至今还摆放在东屋里，斑斑驳驳的漆面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个清晰的场景：昏黄的小油灯下，父亲点上一根"大丰收",写字台的中间摆上村里的账本，他一边念着"赵某某多少王某某多少",一边把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等打完了算盘收起账本，他就会从墙橱里拿出本书，一页一页慢慢地翻起来，嘴角不时掠上一层浅浅的微笑。而母亲，则在写字台的另一角摊开父亲不用的一本厚书，撕下一页来，在上面画上鞋样，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
烟雾缭绕中，我萌生了一个奢侈的愿望，就是将来一定要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那样我就不用蜷在低矮的饭桌旁写作业，或者踮着脚费力地站在写字台边看书……
那时的农村，家里有张写字台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几户人家会给孩子安上专门的书桌用来写字看书，我的作业都是趴在土炕上，蜷在饭桌旁，或者在母亲的缝纫机板上完成的。现在想来，缝纫机就算是很方便的书桌了。母亲用它做衣服时，它是一台"嘎达嘎达"的缝纫机，是母亲的好帮手；而平时不用时，母亲就会把它的机头放进"肚子"里，瞬间就变成了一张很好用的小木桌。我人小个矮，坐在高杌子上，脚底下踩着它的踏板，挺直了腰身写字，两条腿弯在踏板上方的大空里，很舒坦。
后来，直至我师专毕业做了老师，家里还是那张越来越旧的写字台。因为我多数时间都待在学校，办公桌已完全替代书桌。
转眼我女儿也到了看书写字的年龄。她小时候特别眼馋小朋友家的书桌，回家跟我吵要，可那时恰好家中有变故，生活捉襟见肘，从没考虑过要给她买一张写字桌。小学四年级以前，她的作业要么是趴在地板上撅着屁股做完的，要么是趴在茶几上做完的，我给她的鼓励就是"闺女啊，人家的清华北大生是在书房里学出来的，我们家将来的清华北大生是趴在地板上趴出来的！"现在想来，没给她买书桌，并不全是经济紧张的缘故，或许更是因为我这当妈的太不重视她的学习了吧。后来大约四年级的暑假，朋友给了一张破旧的小课桌，她才算是有了正式的书桌，她贴上了自己喜欢的贴纸，把破旧的小课桌整理得焕然一新，在上面认认真真完成了她小学的作业。
女儿小学毕业后，我们搬了新家，她的破旧而清新的小课桌一直伴她左右。搬家后我又花了十几块给她买了一张塑料小炕桌，她可以坐在床上看书写字。直至女儿的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姑娘已经一米六多的个头了，无论是趴在小课桌上还是小炕桌上看书，她都是弓着腰，像个大螳螂！我一下子醒悟：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必须有属于自己的书桌了！于是，在她初一放暑假前，我去淘宝上筛选了几天，花了一千块给她淘来一套带书架的书桌，正规的名字叫"台式转角电脑桌书架",原木色，与她房间的色调很搭。
女儿有了自己的新书桌，显得很兴奋。一鼓作气把她的各种小说、学习资料，分门别类整齐地摆到书架上，并且把一米二的书桌也整理得井井有条，台灯、笔筒、笔架、小饰品，一目了然，错落有致，颇有情趣。
在这散发着淡淡松木香和书香的书桌上，女儿逐渐长成为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她的成长，便是我的快乐。
日子渐渐滑进了2019年，女儿放寒假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书桌。
某天晚上，看她在书桌前忙上忙下，我问能不能借用一下她的小炕桌来看点书，没想到她扭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不借。我认为您应该有自己的书桌了。您这几年也算是学有所成了吧？考了心理咨询师，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又一直喜欢看书写字，家里那么多书，却不给自己买一张书桌，您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女儿的话一下子戳醒了我沉睡多年的神经，我的那个从小要有完全属于自己书桌的愿望，再次强烈地从心里迸发出来——一个如此喜欢看书写字的中年女子，可以没有胭脂没有香粉，怎么能没有一张像样的书桌呢？
于是，在2019年元月份，一张柚木色的简易书桌带书架正式落户我家，并顺便捎带了一个同色系的书柜。
那天，我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把自己喜欢的存书，一本一本用心地码到书柜里，把笔记本电脑和平时正在阅读的专业书籍摆到书架上，再把写字垫用的毛毡铺在书桌上，摆上毛笔、砚台。然后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满足的喜悦从内心深处渐渐浮上眉梢……
抬起头，书架上方是一盆春意盎然的绿萝，纤柔的藤叶垂下来，几片嫩叶随意搭在书角上，悠闲而自在。夕阳的余晖从阳台斜穿过来，透过落地窗，暖暖地洒了半个房间，铺在了书桌上，金灿灿、亮堂堂。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对自己说：亲爱的你，儿时的梦终于圆了，从现在开始，珍惜当下，珍惜这美好的生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