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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10-23 22:10
鄌郚总编

后 娘

  后 娘
  文/张洪贵

  德福五岁时,发现娘总是把好吃的鸡蛋、馍馍留给他,而弟弟德乐哭着闹着要,娘就掏出大奶子堵到他嘴里。那时弟弟还在吃奶,很快就不哭了。
  娘长得很是好看,水灵灵的大眼睛,宽宽的大脸盘,高高的身材,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籫,一对胸鼓鼓地涨在眼前。村里人问他,大国,晚上你娘搂着你睡不,大奶奶捞着摸不?大国是德福的小名,弟弟叫小国。德福看着大人们一脸猥琐、贪婪的眼神,说我和弟弟一人一个。
  事实上,德福从来没有在娘身边睡过。他一直是在奶奶怀里睡的。奶奶也有娘一样高的身板,只是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奶奶晚上给他讲好多好多的故事,有小货郎、七仙女、岳飞传、杨家将……什么样的故事都有,好像永远也讲不完似的。可他最爱听的是小要饭:讲一个要饭的小孩,有一天在路上捡到了一个鸡蛋,舍不得卖也舍不得吃,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我要让这个蛋孵出小鸡,小鸡长大了下蛋,下的蛋再孵小鸡,鸡大了再下蛋,孵好多好多的鸡,下好多好多的蛋,卖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再娶个漂亮媳妇,生个娃娃。可要是娃娃老哭不听话咋办?他想了想,抡起手中的要饭棍子,喊:那我就打死他!一个卖瓷盆、瓷碗的正挑了担子跟在后面,偷偷地乐,没想棍子抡过来,把前边的碗打翻在地上,后面的盆子也跟着掉到地上打碎了。气得把小要饭摁在地上痛打一顿,看看身上也没值钱的东西,把那个鸡蛋夺过去走了。小要饭哭一阵子,看地上还有一只破了边的碗,拣起来,想以后给粥也能喝了,就高高兴兴地要饭去了。
  可故事再好听,奶奶每晚只讲一个,然后让他睡觉。德福闭上眼睛,睡不着,听隔壁弟弟咂奶水地吧嗒声。奶奶很快打起了鼾。白天是很难见到奶奶的,娘照顾德乐,地里的农活全靠奶奶干。
  德福也很想到路上拣一枚鸡蛋。家里养了两只鸡,每天窝里都会有一枚,可拣蛋的机会总是弟弟的。他拣过几次,德乐就会大哭大闹,娘就让他放回去,德乐再跑去拣,乐哈哈地递到娘手里,娘放进一个葫芦头里,每天给德福煮上一枚,然后嘱咐他到旮旯里吃,别让弟弟看见。鸡蛋又香又好吃,总是吃不够,可一天只有那么一枚。后来,德福发现大街上的鸡总在场院柴禾垛里藏着,就跑去找,有一天还真拣到了一枚鸡蛋。他捧着跑回家,让娘一块煮了说给德乐一个。娘说,留给你吃吧,德乐有奶吃。看你瘦得。说着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德福怯怯地望着娘,说,要不你让德乐吃个鸡蛋,我吃口奶行吗?德福想象不出奶水有多好吃。
  娘听了,说傻孩子,你多大了,还吃奶?奶水是吃不饱的。但还是把他揽进了怀里,解开扣子,露出那对大奶子。奶子白白的,涨涨的,微微下垂,像两座驼峰。德福一手摸了一个,用力咂一口,白色的奶汁溢满了嘴角,腥腥的,很难吃。但他还是咽下去了。娘把他的头搂在怀里,脸贴在了那对大奶子上,热呼呼的。有几滴眼泪滴在了他脸上。
  德福后来才知道,娘是德乐的亲娘,自己的亲娘有一天到邻村去磨面,往回走时碰到了一位仙姑,回家来给他吃饱了奶——娘也有一对大奶子,也有一副漂亮的身材——就到村西的水库里跳水自尽了。关于她的死,谁也不清楚,就连爹也不清楚。爹是远近闻名的好瓦匠,当时在潍坊的建筑公司里干活。关于那位仙姑,谁也不知真假,谁也没再见过。对娘的死,德福一直充满了迷惑。
  娘死后两年,爹又娶了德乐的娘。爹有一副好手艺,不愁没人嫁。
  后来奶奶得了病,奶奶是累出来的病。她生下德福爹就守了寡,怕再找个男人对孩子不好,一辈子没再嫁。
  那年夏天,奶奶在地里干活,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娘要送她去住院,奶奶死活不去,说医院是咱庄户人家能住的?再说我这病我自己清楚,多少钱也治不好的。夜里躺在奶奶身边,德福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生怕奶奶突然走了。奶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奶奶这是要去那边享福了。以后要听娘的话,有事多让着你弟弟。说完这话,就再也没有开口。德福攥着奶奶的手很快变得冰凉,但他一直没松开,他把脸也贴在奶奶的怀里,怀里也很快变得冰凉。就这样一直待到明天,娘过来喊他祖孙俩吃饭才发现。
  那年德福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德乐上一年级。
  家里的活一下子全压在了娘身上。坡里春耕秋种,搬石头垒坝墙,锄草打药;家里洗衣做饭,挑水劈柴,娘全没了女人家的模样,宽宽的脸庞很快消瘦下去,胸前的那对大奶子也很快瘪下去,夜里不再搂着德乐睡。德乐自己一个被窝,有时夜里起来撒泡尿,就跑到哥哥德福被窝里去了。
  娘有一天打了德乐,打得很重,把屁股都打肿了。起因是这样的:老供销社原先奶奶入的股金,发了一块蓝青色的布,夜里娘比着德福的身材缝了条裤子。第二天给德福穿时,德乐不高兴了,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新衣服,总是拣哥哥换下来的穿,班里同学都笑话我。这次裤子归我。拽着一条裤腿就是不让得福穿。娘说,小孩子就是应该拣哥哥的穿,你看咱村里的孩子谁不这样。好说歹说,德乐就是不让,最后,气冲冲地说了句:我看我才是后娘养的!娘一听这话,脱下鞋子就打,偏偏这孩子生得倔,不躲不跑,重重地几下之后,娘就软下心来,象征性地拍打着后背。德福见状,也不穿了,非要让给弟弟。最后气得娘把裤子扔到了炕旮旯里,谁也不让穿。
  后来德福也挨了打。
  德福挨打是因为不想上学了。他要回家来帮娘干活。晚上老师找到家里,娘才知道他已两天没去上学了,而是到地里翻了遍地瓜秧子、拔了遍草。娘也是脱下鞋子打了他。边打也伤心地数落着,说庄户孩子不上学能有什么出路,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脱离开这又穷又累的小山沟……最后落下泪来,德福不想让娘伤心,告了饶。
  德福年年从学校拿回好几个奖状,贴满了山墙。而德乐却一个也没拿回家。上初一时,过年好不容易拿回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却死活不愿贴在墙上。娘夺过来发现,下面没有盖学校的章,再三审问,才知道原来是班里几个没发到奖状的同学跑到镇上买的,花一块钱让人用毛笔写上“三好学生”。气得娘说,你这孩子,要有你哥一半听话就好了。
  德福最终读完初中就不上学了。他把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撕碎,回家告诉娘没考上。连高中都没考上,大学还有什么希望?娘也就没有再强求。
  德乐也很快不上学了,说哥哥学习那么好都没考上高中,我更是门都没有。
  娘的负担一下子小了很多。德福把家里的重活、累话全都接了过来。春天往山上运粪,他推车弟弟赶牛,下山时弟弟推车他赶牛;秧地瓜,他挑水弟弟刨窝;割麦子,弟弟收割他往场院里挑……
  德福很快成了种地的好把式。而德乐混到十八岁,就到城里的网吧上班去了。好在每月都能拿回家点钱,娘也懒得管他。
  眼看着孩子越来越大,像德福一般大的同伴都有了媳妇。娘心里着急,就打电话把爹叫回了家,一家人商量着先盖房。爹说钱这些年他都存着,再借部分就够了。德乐说,房子不用给我盖,钱以后我也不上交了,存着以后准备在城里买房。娘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儿,他从小说话就没边没落。房子一盖七间,娘想俩儿子一人三间,老俩留一间。
  有了新房,媒人很快来提亲。娘把人让上炕头,打上荷包蛋,好生伺候着。媒人问,先给大国提还是二国提。娘说肯定是先给大国提。媒人说大国能干老实,可这媒不一定好成。二国在城里上班,新潮时髦,姑娘一眼肯定能看中。娘坚决地说,那也不中,不能隔着锅台上了炕。大国结不了婚,二国有了媳妇也不能先结。
  媒人跑了不下十几趟,婚事好歹总算订下来。姑娘叫小英,临过门前,提出条件,那七间大北屋必须要五间。娘一咬牙,说行!先完成一个算一个,房子以后攒钱再盖。
  谁想德福结婚那天,德乐把媳妇也领回来了,是网吧老板的独生女,家里有车有房。把娘高兴地一口一个德福媳妇、德乐媳妇叫着。德乐说娘,你俗不俗,现在还是女朋友。娘说一个样一个样。德乐媳妇长得水灵灵的,细细的身材,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涂了红红的嘴唇,胸脯高高的,穿着一身连衣裙,上露了乳沟下露了大腿,惹得村里的大小伙子都没人去看新娘子了。
  两个儿子很快都结了婚,娘也算完成了任务。家里的地全交给了德福种。德乐把娘接到城里住段时间,可娘住不惯,也放心不下家里的鸡狗鹅鸭,说以后坚决不去了。爹也爬不了墙上不了屋了,建筑活不养老,两人住了那两间大瓦房,吃穿不愁,日子很是幸福。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夜里,娘突然发起了高烧,请村里的医生打了退烧针也不起作用。德乐开车回家把娘拉到城里一检查,是尿毒症,医生说最多能活半年,唯一能治好的办法只有肾移植。德乐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娘,而是偷偷告诉了哥哥。德福当天就放下手里的活赶到了城里。娘攥着他的手,说大忙季节,你不在家干活跑来干什么。我这病不碍事,医生说打两天针就好了。德福想起了他和奶奶那晚也是这样手攥着手。再看看娘的病,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可他怕娘起疑心,强忍着背过身去擦了擦。娘说,还哭啥,不是告诉你了么,这病不要紧,过两天娘就回去。德福说娘,我没哭,是在路上坐车让风吹得。医生说没病就好,您就安心住段时间,也好疗养疗养。娘脸上露出了笑容。
  兄弟俩出了医院,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下来。德福说,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娘的病。她才五十多岁,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能让她没享天福就这样走了。德乐说,谈何容易,现在成千上万的病人都在等肾源,有钱都买不到。德福说,我捐!德乐说,捐也不一定能配型成功,再说光手术费也要十几万呢。德福想想,说我刚在银行办了个五户联保,最多能贷款五万。本想准备建个养猪场,先放放,给咱娘治病要紧。剩下的五万你想办法。德乐吱唔道,我跟媳妇商量商量,钱都在她手里存着呢。德福很生气,说这事没得商量。不光是钱,如果我的肾配对不成功,再配你的,一定要救活咱娘!
  德福回到家,准备把钱取出来。可必须要和媳妇小英商量,因为贷款证她锁着呢。一开口,媳妇死活不同意。德福好说歹说,媳妇总算有点松口。正在这时,德乐媳妇打来了电话,说大哥大嫂,手述费用你们就甭操心了,我们在城里经济条件怎么也比你们好。但捐肾德乐是万万不行的。这么一大家子人什么事还要全指望他呢,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这事还得有劳大哥了。
  小英一听还要捐肾,更不干了,说你捐了肾以后这个家还怎么过,地里的活靠谁干。德福再三解释说打听过医生了,割一个肾去什么都不妨碍。媳妇不听,最后气极了,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后娘,还用得着装那些孝敬样子。德福一个巴掌打过去,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动手打人。媳妇马上嚎啕大哭起来,上来打他的头,抓他的脸,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如果捐了肾,咱就离婚。德福说别的事都能依你,这事没得商量。媳妇二话没说就走了。
  德福以为她回了娘家。在家收拾收拾准备第二天去医院,谁想到了晚上,德乐电话又打回来了,说不好了,娘医院也不住了,非要回家。原来是德福媳妇跑到医院把事都说了,还哀求娘千万不能让他捐肾,说动了手术伤了元气,以后这重体力活就不能干了。要捐还是让德乐捐吧,他在城里又不干体力活。娘一听更不干了,拔下针头就要回家。
  第二天一早德福就赶到了医院。娘还是不让打针,德福扑通跪在了床前,说娘,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前一个娘狠心撂下我走了,这些年您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养,我不能看着您慢慢等死。娘,您就让我尽一尽孝心吧。我到医院查查,如果配不上型咱就回家,也算儿子了了这份心愿。
  娘只好答应下来。但她暗地里问明白了肾移植的事,告诉医生:一定不能让儿子们配成功,否则,她会从医院这十多层的楼上跳下去。
  德福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完全相符。
  德乐跑来告诉娘,俺俩检查过了,都不合适。娘偷着乐:我早嘱咐过医生了。德乐又说,不过娘还是有希望,我们正托人在医院里买,很快就会有结果。娘说,那咱先回家等着,什么时候有了咱再来。又问,你哥呢。德乐说,回家了。回去给您准备寿材、寿坟,现在做好两手准备。娘听了,心里也有些恋恋不舍。想不到人活一辈子就这么简单,好像还有很多很多的心愿未了,她还想等着媳妇们生下孩子替他们照看呢,一手领一个,在春天的田野里挖野菜、放风筝,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
  过了几天,德福回来了。娘问,都准备好了?德福回答,都准备好了。娘说,那咱就回家等着吧,我还想多看看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还想再到留山上去给留山爷爷烧烧香。德福眼泪就出来了,说,娘,我陪您去,一定要陪您去。然后说德乐在车里等着,现在让医生给您打一针,要不路上您会很难受。娘点点头,抓着他的手说行,行!行!
  一针下去,娘很快睡着了。
  众人都涌进病房,有村里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还有德乐亲家爸妈,唯独没有德福媳妇。谁也不知道,德福昨天把那五万块钱提出来给了她,算作补偿,协议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临进手术室,德福叮嘱:一定要和娘住在一个病房,他要睁开眼先看到娘。
  手术很成功。
  德福睁开看到的第一眼,是清晨的阳光正温和地斜射进这无菌的病房里,娘躺在旁边,还在静静地睡觉。医生告诉他,手术很顺利,估计老人很快就会康复。
  他看到了趴在门口玻璃上的一张张脸,有德乐的、德乐媳妇的、村里叔叔大爷的、亲戚朋友的,他想看到媳妇小英的,可是,没有……
  他轻轻地闭上眼。
  德乐似乎看到,哥哥和娘的眼角都挂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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