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的爱情
作者丨王洪玲
牡丹定定地望着二小的脸，望着二小的眼，顾不得二小掐在她脖子上的左手已弄痛了她；也顾不得二小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刀，已高高举过了头顶。牡丹看到在二小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冲撞着他的眼眶。
“你到底爱不爱我？”二小歇斯底里地质问着。
“不爱！”
“你回不回家？”
“不回！”
二小的眼眶已经装不下那些晶莹的东西，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她的脖子上，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泪，二小的泪混合在一起，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已看不清二小绝望哭泣着的面容！只感觉到二小那温热的泪水，仍在大颗大颗地滴落！二小那因哽咽而暗哑的声音再次咆哮在牡丹的耳边：
“回不回家？”
“不回！”
牡丹再一次真实而坚定地回答！爱而不得的二小，被愤怒和绝望冲昏了头脑，失去理智地举起了那把锋利的菜刀。
“那今天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为爱不屈的牡丹无法违背自己的真情实感！面对死亡她也要大声真实地说出来……
那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春暖花开时，牡丹从山东老家来东北看望几年未见的姑姑。那时的牡丹正值青春，长相甜美，忽闪着一双灵动的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越看越招人喜爱！
姑姑家于十年前来到东北，辗转在一个小山村落户。姑姑家就坐落在山上。春天，野花遍野，花香怡人；夏天，绿树成荫，山风习习；秋天，秋高气爽，各色山果随手可摘；冬天，苍松翠柏，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而且每天能够呼吸着山间清新而独特的空气，姑姑一家像是到了人间仙境，喜不自禁。可是，每年还不到春耕，姑姑就开始打怵。
因为姑姑家的一块田地和坐地户张四家的田地紧挨着。蛮横不讲理的张四总是侵占姑姑家的田地，而且还得寸进尺。尽管姑姑背地里没少骂张四，却只能忍气吞声，久而久之这件事就像石头一样压在姑姑的心头。而青春靓丽的牡丹的到来，姑姑在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
入夜，牡丹屋里的灯刚刚熄灭，姑姑就迫不及待地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丈夫：
“哎，我说老头子，咱的好运来了！”姑姑有些得意的小声和丈夫说。
“啥好运？”
“听说队长家那老大不小的二小还没媳妇呢，就是长得像武大郎，可人家是正式工啊！把牡丹介绍给他，就再也没敢欺负咱的啦……”，姑姑说完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小声点……”丈夫狠狠地捅了姑姑一胳膊。
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和闪烁在月亮身旁的星星，姑姑不禁畅想着牡丹就是那闪闪发光的月亮，二小就是陪在她身边的星星，而自己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这个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可以耀武扬威了。姑姑想着想着心里那个美呀，竟然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这天二小下班后，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就看见姑姑在路边来回地走着，看样子很着急。
“哎呀，二小，我家水桶不小心掉井里了，俺家住在山顶上，连个邻居也没有！麻烦你帮帮忙吧！”姑姑把一只手搭在二小的车把上，眼睛眯笑成了一条缝儿。
“好的！没问题！你先回去，我把车子放回家再去。”二小爽快地答应着，骑上自行车吹着口哨悠然地远去。
姑姑刚到家不久，就听见那只眼睛长得像熊猫一样的看家狗，调皮地吠着。姑姑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着二小先屋里坐坐。
二小刚进屋，一眼看到坐在炕沿的牡丹，他一下子怔住了：那弯弯的眉毛，忽闪忽闪会说话的大眼睛，鲜花似的面容，二小不禁想入非非……
“看啥呢！”牡丹娇羞地嘟囔了句。回过神来的二小害羞地笑着摸了摸脑袋。
姑姑找来一根崭新的足有十几米长的绳子，又找来一个带弯的铁钩子，绑在一起。二小把绳子一圈一圈松松垮垮地缠绕在左手腕上，快步来到水井边，熟练地一圈圈把绳子放下去。
聪明的二小沉稳地用钩子触摸到铁桶的位置，然后慢慢地围着桶沿转着圈，用钩子寻找着铁桶的把手……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小终于牢牢地钩到了水桶的把手，稳稳地往上拔着。
此时天已暗了下来。炕上的小方桌也早已摆上了香气四溢的菜肴。二小被姑姑拽着胳膊进了屋，姑姑特意让二小和牡丹挨坐在一起，还频频催着牡丹给二小往碗里夹菜。
年近三十的二小面对美貌的牡丹，有些腼腆和激动。临走时，姑姑打发牡丹去送送二小，出于对二小的感谢之意，牡丹便羞答答地随着二小出了家门。
春天的夜晚，美丽而温馨。如钩的弯月倒挂在浩淼的星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野花之香，和青草树木的清新气息。
二小放慢脚步，回转身，多情地望着牡丹，二小好想近前抱抱这个美若天仙的姑娘……
回家后的牡丹刚坐下，姑姑便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个小伙子咋样啊？人家还是正式工呢！”
“我可不稀罕什么正式工不正式工的。”牡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山东有啥好的，挨饿又受苦！你看这里山青水秀，风景秀丽，又吃得饱，穿得暖，哪样比咱山东差？你跟了他，是修了八辈子德了，就擎着享福吧！再说，咱娘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夜里，躺在炕上的牡丹，她想起了山东老家那翘首企盼的三郎，从小形影不离，就连玩“过家家”都是牡丹当新娘，三郎当新郎，牡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里再好我也不嫁给二小！
几天后，姑姑家便来了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来人刚进屋门口，就看到正在绣花的牡丹：“哎哟！这姑娘果然长得水灵！把人家二小的魂都勾来了……”来人边说边斜着眼睛谄笑着上下地打量着牡丹。
“哟，是什么风把她张姨刮来了！”姑姑擦着湿漉漉的手从厨房里出来！
“这不是二小看中你家这姑娘了，拜托我来给他做媒！……”
“我说呢，她张姨这大忙人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我这侄女啊，不但人长得俏，而且心灵手巧，谁娶了她呀，那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媒婆地到来，彻底打破了牡丹的安宁！一边是姑姑喋喋不休地撮合，一边是媒人穷追不舍地催促！
牡丹辗转难眠。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挂在夜空那明亮的星星，仿佛那是三郎眨巴着眼睛在朝着她深情地微笑着，向她切切地呼唤着……
“孩子呀，从古到今，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姑父比我大七八岁，以前日子穷得吃不上饭，我爹娘就为了你姑父家那一斗麦子，把我卖给了他，这不也过了这么多年！再说你小学都没念完，大字识不了几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二小这样的……”，姑姑的话一直萦绕在牡丹的耳边。
这天傍晚，二小拎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姑姑家。兴高采烈的姑姑忙活着炒了一桌子美味佳肴。席间，二小打开了一瓶樱桃酒，给姑姑和牡丹各倒了满满一杯，边倒边说：
“这是我家的陈年老酿，没有酒精。”一开始牡丹推着不喝，经不住姑姑和二小再三规劝，牡丹轻轻啜了一口，感觉这樱桃酒的滋味又香又甜！她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知道还有樱桃酒，味道又这样鲜美，单纯的她不免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的牡丹脸上泛起了片片红云，直觉得轻飘飘的有些晕头转向。
倍受张四欺凌的姑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她迅速朝着二小使了使眼色，把嘴巴贴在二小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阵儿，只见二小的眼里被火一样贪婪的欲望烧得通红发亮！他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把软绵绵的牡丹抱在怀里，走向了里屋那盘温暖的炕……
第二天，天近晌午，牡丹才沉沉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直觉得天昏地暗，她绝望地哭喊着，痛骂着，那悲声飘出了屋子，震颤了山林……
牡丹吵闹着要回山东老家，姑姑再三挽留和规劝：
“几千里路好容易来了，我也有几年没回去看看你爷爷奶奶了，等着秋收结束了，咱俩一起回去……”，姑姑说着，把一串金光闪闪的项链挂在了牡丹的脖子上，连哄带骗地安抚着近乎崩溃的牡丹。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牡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赶紧跑到屋外“哇哇”地呕吐起来。这一切都被屋里的姑姑看了个一清二楚。姑姑心里窃喜，却不动声色地急忙跑出来，扶着牡丹说：
“你这是有喜了呀！”
牡丹闻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仰望着苍天，绝望地呼喊着“三郎”，瞬间泪如雨下！
不久牡丹父母收到二小汇去的2000块彩礼。得知牡丹找了个正式工，直乐得合不拢嘴。但因路途遥远，又不识字，从没坐过火车的父母没能来参加牡丹的婚礼，一切由姑姑一手操办。
结婚那天，牡丹的脸上没有笑容！在红盖头下，她想起了还在老家苦苦等待着她的三郎，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婚后的牡丹，虽然过着丰衣走食的日子，尽管二小对她呵护备至，但在牡丹的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幸福！
一种背叛的感觉，一种愧疚和负罪的感觉，常常充斥着她的内心！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日益强烈！
日子对于牡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煎熬！无数的夜里，她想起了与三郎在杂草丛中，追逐嬉戏；在林间小道，深情相拥……那是牡丹最快乐的时光！她痛苦自责！悔不当初！这种痛苦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缠绕着牡丹，令牡丹深感窒息而又无法挣脱！
她常常面朝着老家的方向，望着蓝蓝的天空，悠悠飘荡的白云，和偶尔飞过头顶的雀鸟，深深的思念涌上心头。她要回去，她要回去，回到她深爱的人身边，谁都无法阻隔！
临走那天，二小得意洋洋地望着牡丹已渐渐隆起的肚子说：“你要早点回来！”牡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
牡丹带着一身的尘埃，疲惫不堪地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还没回来时，她日夜思念她的三郎，可一回来，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一下子失去了去见三郎的勇气！
于是牡丹封锁她回来的消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怕三郎来找她，自己无言以对；她已无颜再见当初情深意切的三郎！
她浑浑噩噩，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灰色的天空，那朵朵白云是那样地自由自在！而她却把自己囚禁在黑暗的角落，没有了光亮！
而牡丹的父母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在东北找了一个好人家！姑姑在给他（她）们的信里大夸二小是吃公粮的人，那两千元的彩礼，在穷山僻壤的小山村，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庄。?这个消息也传到了三郎的耳朵里！这一刻，三郎直觉得五雷轰顶，天昏地暗。伤心、难过的三郎，做梦都不会想到：和他从小玩到大、心心相印的牡丹会变心！他好想插上翅膀，立即飞到牡丹的身边，把她的人连同她的心再抢回来！
夜深了，人静了，悲伤、痛苦的三郎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牡丹从小长得俊秀，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父母，希望牡丹长大后能够走出山沟沟，拥有更美好的生活！?牡丹父母的这个心思，已二十出头家境贫寒的三郎也察觉到了。因为每当邻村放电影，三郎来嘠伙牡丹去看电影时，牡丹父母对三郎缺少了小时候地热情，总是对他爱搭不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三郎，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要这是牡丹自己的意愿，只要她感到幸福和快乐，自己还是祝福她吧！
思念成疾的三郎，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久别的牡丹回来了，哭着扑在了他的怀里……三郎猛然惊醒：牡丹为什么会哭？她这是托梦给我呀！她会不会真的回来了呢？
吃过早饭，三郎迫不及待地来到了牡丹家门口，轻轻推门，推不动，门从里面插着。他正在犹豫不决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他沿着门缝往里瞧，这一瞧，他大吃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一揉眼睛，再次往里看，没错，就是牡丹 ！“牡丹！牡丹！”三郎脱口而出喊着牡丹的名字。
牡丹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深切地呼唤，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地上，撞碎成无数星星点点，如同她那早已绝望破碎了的心……她不再逃避，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三郎……门开的一瞬间，久别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良久，牡丹止住悲声，拉着三郎的手走进了屋里。三郎这才看到了牡丹隆起的肚子，呆住了。牡丹愧疚地望着三郎红肿的眼睛：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泪水再次潸然而下。三郎无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还爱我吗？”牡丹怯怯地问。
三郎睁开眼睛，一把抱住牡丹：“爱！不要再走了！我会把孩子视如己出，只要能够每天看着你。”
“你不嫌弃我吗？”
三郎没有言语，只是把牡丹抱得更紧了……
不知不觉中秋节就要到了，牡丹收到二小和姑姑的来信，要她早一天回东北团聚。牡丹再一次心乱如麻……
宁静的夜晚，牡丹呆呆地坐在寂寥的院落里，抬头仰望，镰刀般的弯月倒挂在灰暗的苍穹，牡丹心头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想起和二小婚后的生活受着良心的拷问,想起那漫漫长夜的挣扎和对三郎的愧对，还有那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良久，她缓缓起身，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屋里走去。
第二天牡丹去见了三郎。听了牡丹的打算，他担心她会重蹈覆辙，不同意她再回东北。但牡丹却说：“我想，谁都不愿生活在无爱的婚姻里，他会尊重我的选择。”
这一夜，就要再次别离的三郎紧紧地抱着牡丹。牡丹强忍弥漫心底的痛楚，故做轻松地安慰着三郎：“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但眼角的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淌了下来。
天亮了……
三郎一直把牡丹送到益都（现青州）火车站，亲眼看着牡丹一步三回头，走进了车厢。在火车启动地刹那，三郎哭出了声，他随着火车奔跑着，呼喊着，追赶着——他那心爱的牡丹……
牡丹透过疾驰的车窗，看着天边婀娜多姿的云彩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的眼睛湿润了。
再次回到东北的牡丹，没有回二小家，而是直接去了姑姑家。
得知牡丹终于从山东老家回来了，二小兴高采烈地去叫牡丹回家。
“我们离婚吧！”牡丹平静却坚定地说。
“为什么？”二小有些吃惊，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无爱的婚姻里。”
“可你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呀！”
姑姑在旁边规劝牡丹：“还是跟着二小回家吧！一日夫妻百日恩……”
但牡丹却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二小三番五次去叫牡丹回家，一次次遭到拒绝。
这一天，二小没有去上班，而是一个人在家喝着闷酒。他打心里喜欢牡丹，但他一直感觉牡丹不爱他，他猜想牡丹在老家早已有心仪的人！二小边想边郁闷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已有醉意的二小，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放了牡丹！他要再去做最后地努力……
然而，醉酒了的二小，没有得到他希望地结果，一心捍卫爱情的牡丹依旧拒绝了他！他疯了般冲进空无一人的厨房，拿出了菜刀，掐起了牡丹的脖子。
牡丹流泪的眼睛微笑着望着二小，不卑不亢。此时的牡丹就像是一朵盈盈欲滴盛开着的牡丹花儿。她看到一丝内心深处地挣扎和怜惜的痛楚滑过了二小的眼睛，她看到二小高高举起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那只掐着她脖子的手也渐渐地松了。良久，他恨恨地一扔菜刀，无限悲伤绝望地跑了出去。牡丹听到了他痛苦的哀嚎在空旷的山间回荡着……
牡丹的脸上露出了那久违了的幸福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