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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7-16 15:13
鄌郚总编

田怀昌丨菜园子

  菜园子
  一
  石村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他抬起头看看窗子,天刚蒙蒙亮。哎,二十多年了,他不只一次地做着同一个梦,每次都是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他再也睡不着了,穿衣下炕,走出屋子。
  太阳还没有出来。菜园子郁郁青青,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水井旁的一小块罂粟盛开着粉红色的小花,点点滴滴的水珠浮在叶子上。石村沿着小水渠,往东走去。东边围子墙上,酸枣棵子一团一团的,簇拥着高高的椿树。四月的良辰美景引不起他的兴致,他满脑子是那个在雪地上哇哇哭叫的孩子。他想那个孩子,那个夭折的孩子是他的命根子。二十多年来,每次梦见那孩子,想念、悔恨、忧虑多种情绪纠缠在一起,使他不得安宁。他要围着菜园子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小孩被扔在围墙下的菜地里。孩子的哭声使他特别不安,明明知道是在梦里,可还是要转一转看一看才放心。他渴望拣到一个孩子养着,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从园子转回来,他给棚里的小鸡拌上饲料,又给小狗喂上食,然后才开始给自己做饭。
  缕缕炊烟一如他的思绪飘向远方。他不自觉地就会想起奉天。奉天是个让他爱也让他恨的地方。每当想起它,记忆中的生活场景便历历在目:货场上,他和伙计们一块干活,搬木材、卸煤,那个场面才叫热烈。大冬天的人人都热气腾腾,叫着,喊着,干得真是痛快。干完活,大家一起泡澡堂子,又说又闹,无忧无虑。赶上发薪水,或者喜庆事,三、五成群的,也会去下馆子,喝一顿关东老烧。高兴了,约上一、两个好伙伴找窑姐玩一玩。
  石村沉浸在往事里。稀饭沸出了锅子,他才发觉,急忙揭开锅盖,热气笼罩了他的脸。他的思绪仍被奉天牵引着。解放前夕的奉天,局势混乱,动荡不安。他就在这个时候,结识了年轻的窑姐相英。他用全部的积蓄赎出相英,组成了幸福的家庭。老夫少妻,恩爱和睦,小日子过得蛮有滋味。结婚头一年,相英时常腹疼,也没生下一男半女。他认为是风尘岁月留下了病根,暗暗焦急起来,四处打听药方。从一老中医处打听到用烟土可以治腹疼,他便千方百计搞来烟土,给相英治好了病。第二年,相英怀孕了,奉天也解放了,他乐得一天到晚哼小调。谁知乐极生悲,相英遇上难产,在医院遭了一天一夜的罪,生下儿子,离开了人世。从此后,他又当爹又当妈,和儿子相依为命。五年过去了,儿子长大了。他想领着儿子回老家看看,让儿子对老家有个印象。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儿子害饿,吃了有毒的食物。等他赶回家时,儿子在雪地上连滚加抓,哇哇哭叫。他抱着儿子,还没赶到医院,儿子就在他怀里死了。他撕心揪肺般的痛苦。他采住自己的头发,猛扇自己的耳光。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想到这里,石村难过得老泪横流,做好的饭,一口也吃不下。他颤抖着点了一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心情略微地平静了一些。记忆象根绳索,这头拴着石村的心思,那头系着奉天的岁月:他亲手埋葬了儿子,把他埋在了相英的身旁。那一天,他站在坟前呆了很久很久,泪干了,心凉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奉天呵奉天,你就真的容不下我?从墓地回来,他收拾收拾家当,第二天一票就回了山东老家。
  石村光棍一根回到老家,生产队见他可怜,把他当作劳保户对待,管吃管住,安排他看菜园。他很满意队长派的活,爽快地搬进了菜园里的两间屋子,开始了他的菜园子生活。头一年,他最难熬。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偌大的一个菜园里,只有他自己点一盏小煤油灯,孤零零地守候着。他想念他的相英,想念他的儿子。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无人可说,无人能讲,惟有一袋袋的旱烟陪伴他度过漫漫长夜。天长日久,这份思念积淀到心灵深处,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实在无聊了,就喂养小动物。一天三顿喂小狗、喂小鸡成为他的生活乐趣。除此之外,他都迷在菜园里,用不停的劳作打发日子。队长一直对他很满意。有时晚上没事,还会带一瓶酒来,俩人喝一壶小酒。即使喝酒他也没多少话,他的心事都装在肚子里。队长也不知,他那么尽心地伺候队里的菜园子完全是自己感情的需要,并不是他多么热爱集体。
  收拾完锅子,他埋着头,一边抽烟,一边琢磨那个梦。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生了根:要有个孩子!一定要有个孩子!
  他正沉思着,队长来了:“三哥,你要的帮手找好了,一会儿就来,你看着安排吧。”说完往菜园子西北方的栅栏门走去。石村望着队长的后影,猜测他是去猪场。在石村眼里,队长好心眼、坏心眼都不少,点子也特别多,是个精明人。在其他生产队都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搞起了一连串的副业项目,粉坊、磨房、猪场、菜园子都搞得很好。更使人想不到的是他正在琢磨着搞一个诊所。
  这时,帮忙的人来了。一个是保管员的媳妇,泼泼辣辣,三十多岁,生了孩子没多久,胸脯子特别大,走起路来晃里晃荡;一个是姑娘,二十多岁,半哑巴,村里人都叫她妮子,爷俩过日子,家里成分高。她俩牵牛过来。隔老远,保管员媳妇就喊起来:“三叔,我们来了,你吩咐活吧。”石村从墙角取出两套套绳扔在地上,吩咐道:“套上牛,今天浇园子。”菜园里有两口水井,一口在屋子的东旁,一口在南边那排大杨树下。两口井都安装了水车。看着两个女人听话地套好了牲口,他拿张铁锨把小水渠的垄口一个个掘开,单等水流灌进菜畦。
  黄牛拉着水车悠悠地转,清水顺着小渠淙淙地流。石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他点一袋烟,一边吸着,一边顺着水流满菜地转。两个女人手拿小树条,站在井台旁认真地监督着牲口,不时地吆喝一声,或在牛屁股上抽一下。
  看看东边的菜畦子全浇完了,石村想让牲口歇一歇。他蹲在菜畦埂上,要拔几个萝卜给她们吃。他知道女人都爱吃零食,当年在奉天和窑姐玩的时候,女人的脾性都摸透了。他也知道保管员媳妇不是盏省油的灯,等她自己来拔,不把畦子弄乱了才怪。想到这里,他挑选着拔了几个红皮水萝卜,到水渠里洗干净。
  两个女人吃着脆脆的萝卜,非常高兴。保管员媳妇吃着萝卜也闲不住嘴,她说:“三叔,你真懂女人的心思。听人说,你年轻时候闯过关东,给我们讲讲闯关东的事吧。”石村拣着她们扔在地上的萝卜缨子,没有回答她。妮子很长眼劲,急忙帮着拣萝卜缨子。石村感觉一下子和她拉近了距离,接过她递过来的缨子,朝她笑了笑。“三叔,给我们讲讲吧!”保管员媳妇还在催着。石村瞅了她一眼,嘴上说着:“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啥好讲的。”心里在想:白白胖胖的,还真是块好地。于是问道:“小孩胖吧,奶够吃的吗?”那媳妇大咧咧地回答说:“小崽子肥着呢,和头小猪似的。”而后拍拍自己丰满的胸脯:“有的是奶,吃不了呢。”妮子说话不清楚,但听力很好。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公开场合她一般不吭声,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事也晓得。看着保管员媳妇的样子,她小口地吃着萝卜,抿着嘴笑。“你笑什么?相英!”保管员媳妇感到莫名其妙。保管员家和妮子家是前后邻居,妮子经常去串门,时间长了,保管员媳妇就知道了妮子的真名叫相英。石村掐着萝卜缨子正要去喂鸡,猛听着“相英”两个字吃了一惊。他冲着妮子:“你叫相英?!”妮子瞪着两个好看的眼睛,点点头。她不知道这位老人怎么了。保管员媳妇也不解地看着石村:“是呀,她的真名就叫相英!”石村老人自知失态,连忙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说着,走了。
  下午,很早就浇完了西边的菜地。
  晚上,石村在小煤油灯下抽烟。他在琢磨梦中的儿子和叫相英的女人。难道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两个亲人?不然怎么这么巧,黑夜刚梦见了儿子,白天就见到了这个也叫相英的女人。他美美地抽了一口烟,心里感觉一下子开朗起来。
  二
  “赊小鸡呀,赊小鸡呀!”早饭后,村口传来鸡贩们悠扬的吆喝声。
  石村正在专心地为他井台旁的罂粟松土,听到吆喝声,拿起一个箩筐向村口走去。
  村口,一个搭着披布的汉子被几个婆娘围住。隔老远就听到小鸡唧唧的美妙叫声,石村忍不住紧赶了两步走向前去。保管员媳妇抱着孩子,一抬头看见石村,急忙喊道:“三叔,你快过来帮我挑小鸡!”石村蹲在鸡笼前,看着黄茸茸的小鸡挤成一团,很是喜欢。婆娘们围着鸡笼,你伸一只手,我伸一只手,都努力往自己眼前圈小鸡,生怕晚了就赊不着了似的。那汉子被挤在一旁,一个劲地喊:“别着急,别着急!”这一喊,保管员媳妇更着急了,她朝正在推碾的一个姑娘叫道:“相英,替我抱着孩子!”石村听到叫声,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是妮子。保管员媳妇把孩子一下子塞给妮子,将衫子往上一兜:“来吧,三叔!”石村攥住一只小鸡,瞅瞅嘴巴,捏捏屁股,放进保管员媳妇的衫子里,再攥住一只瞅瞅,捏捏,摇摇头,撒回笼子里,又攥住一只瞅瞅,捏捏,放进衫子里。保管员媳妇使劲撑着衫子,一声也不敢吭,生怕打扰了石村挑选小鸡。石村就这么瞅瞅捏捏,挑了十只后住下了。保管员媳妇觉得不过瘾似的,说道:“三叔,再来十个。”她讨好地望着石村,嘴角满含笑意。石村又挑了十只。看着石村认真又内行地挑选小鸡,那些婆娘们反到不抢了,露出很羡慕的样子,要求石村也帮自己挑选。保管员媳妇一脸自豪地兜着小鸡走了。石村仍是不说话,专注地端详着小鸡。他一指旁边的娘们,那婆娘仿佛得宠似的,赶忙张开自己的兜。石村瞅瞅捏捏地挑选着小鸡,直到为所有的婆娘都挑好了,才得空为自己挑。他挑好一只小鸡,回身找箩筐时,发现妮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箩筐,一直在旁边等着。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对这个哑巴姑娘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份。接过箩筐时,他不自觉地朝姑娘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妮子也朝他点了点头。
  石村端着小鸡回了菜园。妮子对他的亲近,使他心里喜洋洋的。
  晚上,队长来了,提着瓶子酒。石村知道他好喝口,到菜园里是找下酒的肴。他没和队长答话,拿上小铲刀到菜园割了一把韭菜,准备炒鸡蛋。其实,他也喜欢喝酒。守着菜园,养着鸡,酒肴是现成的。高兴了,或郁闷了,都喝上口。队长从泥壶里倒了一碗大叶子茶,喝着茶水。石村一会儿就做出两个小菜,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碟油炸花生米,外加两个咸蛋和几棵青蒜苗。两个人在吃饭的案板上喝起酒来。石村小口地抿着酒,等着队长说话。这些年了,他早就摸透了队长。果然,队长喝一口,品品滋味,开口说话了:“嗳,还行,有劲!”石村知道他是评酒,也不插话,继续等着。队长接着话头:“是从供销社进的,不多,只给了一捆。还进了部分豆油和肥料。我和保管员说好了,得空你去找他。”石村重又给队长倒满茶碗,把鸡蛋碗往对面靠了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队长掩饰不住的兴奋,继续说道:“前两天,我到公社医院找过院长,同意在咱村设诊所,由医院和咱合办。吃公家粮的医生是没乐意来的。我正犯愁找谁去医院培训。咳,没想到碰上了桩好事。”他吱地喝一口,吧嗒吧嗒嘴:“那天我去供销社找主任,他正在犯愁闺女的事。闺女高中毕业了,想找一份体面些的工作干。当时,我就想把他闺女送到医院培训培训帮咱开诊所,岂不是两全其美?从公社回来后,我侧面地打听了一下,他闺女还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今上午,我和保管员去拉油料,找主任签字时,顺便把这事露了露。你猜怎么着?”队长说到紧要处,有意卖了个小关子,他端起茶碗吱地一口喝干了,很得意地说道:“他给批完了油料,又给批了两吨计划内复合肥,还捎上一捆好酒呢。这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啊!”石村一声不响地给他倒满茶碗,不知他说的是肥料还是酒,也不想多问。队长今天真是高兴了,他接过酒瓶子,给石村添满,说道:“来,咱哥俩干杯!”石村一口喝干茶碗里的酒。
  喝完酒,队长说:“你歇着吧,我转转去。”石村也不多问,看着队长走出他的地屋子。队长的心事,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估计队长又到养猪场打听事去了。在生产队里、副业点上,队长安插了一些探子,村里发生的事,谁也瞒不过他。
  三
  一大早,石村就醒了。他习惯性地围着菜园子转悠。转到西北角,隔着矮墙就能看到猪栏。前排一溜十几间猪舍,养的全是肥猪;后排,有两头母猪分别和它们的子女们住在一起,过着食饱觉足的悠闲生活。听队长说,等这群小猪崽出栏后,要引进新猪种和母猪杂交,培养新一代崽猪。石村边想着边走着。他的思路不知不觉又转到队长身上,想起了昨天晚上队长说的酒。他决定大半晌的时候去找保管员,那时侯他就忙完了活,回家了。
  石村不知不觉转到园子西南角,远远看见妮子从柴垛上撕柴禾。他突然想叫她声“相英”。看看四周没人,他把两手圈成喇叭形状,朝她喊了一声:“相英!”妮子很灵敏,抬头看了看,见是石村,笑盈盈地跑过来。石村一时慌了,叫她过来说啥?他急中生智,对跑到眼前的妮子说:“你等等!”急忙返回屋子,兜来一把子鸡蛋,隔墙递给妮子,并嘱咐妮子,就说是从柴堆里拣到的。见石村是真诚实意,妮子羞怯怯地接下了。望着妮子的背影,石村心里乐滋滋的。
  大半晌,石村用个破布兜装着二十个鸡蛋,到了保管员家。保管员媳妇坐在屋门口,露着白生生的大肥奶正在奶孩子。石村一眼看到后急忙闪开目光。保管员媳妇看到石村:“吆,三叔来了,快屋里,快屋里!”听到喊声,保管员出门迎进石村,接过他的兜子。石村说:“没的拿,捎几个鸡蛋看看孩子。”保管员媳妇说道:“三叔呀,省着自己吃吧。你看,崽子肥着呢。”石村欢喜地看着孩子,本想稀罕稀罕他的小脸蛋,见他两手抱着大奶咕嘟咕嘟吃得正香,伸出去的手又转向他的小屁股,摸了两下。
  坐下后,保管员说道:“队长安排了,下午找人给你送过去。”石村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拿瓶子酒,还用得着找人送了?嘴上一句话也没说。
  吃过午饭,石村懒洋洋地睡了一觉。猛然听到保管员媳妇的声音:“三叔,东西送来了,搁哪儿?“石村出门一看,那胖媳妇推了一车子复合肥。妮子呢,一手提酒瓶子,一手提油罐子。他一下子明白了,让妮子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屋里。他和保管员媳妇把肥料卸在树下。石村屋前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浓浓的树叶遮出一大片荫凉。
  三人坐在树下,喝着石村的大叶子茶。保管员媳妇开口道:“队长都吩咐俺了,把肥料送来,听您安排。”妮子喝了两口茶水,不喝了,两手捂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石村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妮子只是摇头。保管员媳妇象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不是来了?”妮子点点头。保管员媳妇知道妮子有疼经的毛病,便放下心来,对石村说:“她有个肚子疼的老毛病,见个月疼一次。”石村心中有数了,他起身到屋里拿出一个已经干扁了的大烟葫芦,吹了吹上面的浮土,从葫芦里倒出一块黑片,随着黑片还掉下十几粒小黑种子。两个女人不解地望着他。他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妮子,不禁联想到自己的相英,怎么连生病也一样呢?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黑片塞进烟葫芦放进燎壶,烧起水来。保管员媳妇忍不住问道:“三叔,你这是做什么?”石村也不太搭理她:“烧水,给妮子烧水喝。”他把火挑弄得旺旺的,一会儿的工夫,烧开了水。
  石村把开水倒进黑瓷碗里,进屋取出一包红塘。他捏一把红塘撒进黑瓷碗里,摇晃匀和,端给妮子:“喝了它,肚子就不疼了。”妮子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端起黑瓷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石村专心地捡拾地上的小黑种子。保管员媳妇焦急地看着妮子。妮子喝完了一大碗水,脸蛋渐渐红润起来。“感觉好些了吗?”保管员媳妇关切地问道。妮子点点头,感激地望着石村。石村不急不躁地把小黑种子包进一块牛皮纸里,将烟葫芦从燎壶里取出来晾在窗台上。保管员媳妇没见过烟葫芦,问道:“三叔,这是什么药?”“不要问了,还是不知道的好。”石村说道:“你晚上再来喝一次。”他指了指妮子。妮子急忙点头。
  天气有些燥热。旁边的茄子叶子晒焉了。妮子红红的脸上满是汗水。石村揉了揉膝盖,抬头看看天:“傍黑天要下雨哩,明天正好施肥。来,咱把化肥抬进屋里。”妮子刚要起身,保管员媳妇一把按住她:“不用你,我来!”两人把化肥抬进了屋子。
  傍黑天,突然倒风了,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刮来漫天乌云。树叶、废纸和尘土在空中翻飞。小鸡们颤抖着挤在屋檐下。一会儿功夫,大雨点子借着风力噼里啪啦砸下来。石村蹲在门口,抽一袋旱烟,默默地望着屋外。风头过去了,雨却更加密集起来。
  石村对妮子的感觉越来越亲近起来。他在思索着:这个妮子是不是相英托生来陪伴我?名字是一样的,年纪是一样的,连生病也是一样的,真是怪了。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下来。
  煤油灯下,石村支起两块砖垒成一个小灶台。他又找出一个烟葫芦,清洗干净,放进燎壶,装上半壶水,烧起来。通红的火苗映着他的面孔。
  屋外,风停了,雨小了。菜园里一派宁静。细小的雨点密密匝匝地洒在树叶上、菜地里,发出一片沙沙声。石村一边烧着水,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觉着很恣,仿佛回到了当年,听相英在雨夜里唱小曲。
  燎壶里的水嘶嘶地冒着热气。石村忽然担心起妮子,下着雨她会来吗?他坐卧不安,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园子里一片漆黑。他想,不会来了,这么黑的天,下着雨,肯定不来了。他回到小灶台前,水已经开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土的香味。他把没有燃尽的木柴熄灭。灶下的余火继续热着壶水。他想先不要熄灭余火,万一她再来呢。他侧起耳朵听了听,外面依然是雨声。咳,不来就不来吧,明天再另温。他把燎壶里的水倒满大黑瓷碗,将烟葫芦晾起来。闲来无事,他点上一袋烟,琢磨这个姑娘,要是今晚能来,今后就好控制她,要是不来就难以把握了。恰在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石村脸上露出了笑容。
  妮子披一件蓑衣笑盈盈地走进小屋。
  四
  真是雨过天晴。大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老人般慈祥地抚慰着万物生灵。湿润的空气清爽宜人。青菜们干直叶盛,承受着阳光雨露。
  菜园里,石村和两个女人正在紧张地施肥。妮子特别能干。半晌午了,她头也不抬,脸上的汗也顾不得擦,两手不停地忙碌着。石村一直不慌不忙地干着。保管员媳妇干累了,她向石村提出要求:“三叔,咱歇会儿吧!”石村看看胖媳妇确实是累了,转身朝妮子喊道:“妮子,歇会儿再干。”妮子听见了,朝石村点点头。
  三人在大梧桐树下喝石村的大叶子茶。保管员媳妇一直对石村有些神秘感,她说:“三叔,你还懂医道呀,是不是当年在东北时学过医呀?你给相英用的是什么药呀,怎么这么灵验?”一连串的提问把石村逗笑了。妮子也笑了。石村说道:“看来我不给你说说,你还不罢休呢。”他便一一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没有解释用的什么药。他知道一旦说出药的名字会吓她们一跳,那是毒品呀,会被公社抓去游街的。
  这时,队长从园子西北的小门走过来。他提着两嘟噜猪下货:“三哥,这一下归你,这一下咱今晌午享用了它!喂,你们两个喝够水了么,喝够了就去收拾起吧,今晌午别走了,一块住下犒劳犒劳!”他人还没坐下,手头的工作就安排完了。两个女人满心欢喜,赶忙接了下货去准备。刚走了几步,队长又喊住她们:“住下!”两个女人吓得连忙停住,转身望着队长。队长吩咐道:“到菜园里摘些菜!去吧!”两个女人急忙答应着走了。石村见队长安排完了,问道:“猪下货到哪弄的?可真是稀罕物呀!”队长说:“给公社的头们送了两头猪,杀了后,我留下的。呵,又换了一吨柴油,后天去供销社拉。”他抑不住心头的喜悦:“今晌午好好地喝点,高兴高兴。”石村给他倒茶水,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这是个不善的主!
  四菜一汤摆在了石村的饭案上。队长一手拿着启开的酒瓶子,一手招呼两个女人:“今天高兴了,咱一块喝酒!”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队长给自己和石村的茶碗里倒满,给两个女人倒了半茶碗:“来,喝!”说完他自己吱地喝了一大口。石村紧随其后。两个女人喝了一小口,辣得直列嘴。队长恣得哈哈大笑:“快吃菜,快吃菜!”女人们大口地吃起来。
  一瓶子酒没了。石村又启开一瓶。队长的第二茶碗快喝完了。他今天真是高兴了,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夹菜,就象皇上宠幸妃子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也真的放开了,特别是保管员媳妇带头敬酒。她说:“队长,平时我们朝你很害怕,你喊一声,我们就吓得直哆嗦。今天,和你坐在一个桌上了,俺很受感动,想敬你一杯!”说罢,她端起茶碗和队长碰了一下,猛喝一大口。队长一仰头把茶碗里的酒全喝完了。石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想到胖媳妇表现这么好。他是明白:让队长高兴了,比什么都重要。见队长喝完了,他刚要倒酒,没想到妮子反应更快,她已给队长倒上了。她也学着保管员媳妇的样子敬队长酒。队长爽快地喝了。石村正欢喜地看着妮子,没想到胖媳妇又向自己敬酒了,他慌忙端起茶碗一口喝干。妮子刚要倒酒,队长一把抓住瓶子:“我来!”他给两个女人每人倒上半茶碗,也给自己半茶碗。他把茶碗端起来:“我敬你们,女人酒,两口,喝完。”两个女人都端起茶碗和队长一碰,喝下一大口。妮子不胜酒力,满脸通红。保管员媳妇不住地出汗,脸上却不沾酒。队长虽然说话不太流利,但是思路非常清晰。他举起茶碗:“这一口,干了!”保管员媳妇二话没说,一仰脖子全喝干了。妮子为难地端着茶碗。她喝不下去了。石村见妮子犯难很想替她。他正观察着队长的脸色,看队长是什么态度。队长不太计较的话,他就替了,队长丝毫不让,他就劝妮子喝了。听队长对妮子说:“你要是,实在喝不了,可以,找人替一点。”石村一听就替了妮子一大半。队长摇一摇剩下的半瓶酒,说道:“这些,给我三哥,留着,不喝了!”保管员媳妇赶忙应着:“行啊,我们听你的。”石村不在乎那半瓶子酒,他在乎的是队长能想着他。他有些感激地望着队长。
  队长走了,又去了养猪场。妮子醉了,趴在石村的土炕上呼呼地睡了。屋里只剩下石村和保管员媳妇。
  太阳热辣辣的光线穿过梧桐叶缝照在门框上。园子里一片寂静。西墙根的阴凉里,一只公鸡领着三、四只母鸡趴在土窝里乘凉。石村眯着眼抽一根旱烟袋,吱吱声特别响。他抽完一袋,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对保管员媳妇说:“你也上炕歇一会儿吧,我出去走走。”保管员媳妇急忙拦住他:“三叔,大晌午的,你不要出去,怪热怪热的到哪去?我不困,我喝了酒高兴。你不知道,我喝的酒都随着汗跑了。”石村看她一眼,可不是嘛,她两肋和前胸都湿透了,两个丰满的大乳房更加突出了。他心中一阵颤栗。呵,多少年没有亲近女人了!保管员媳妇略有些尴尬,汗湿的衫子紧贴在胸上不好看,也不好受,她双手捏住衫子透透风,深深的乳沟却暴露得更加明显了。石村有一阵冲动,他不知道保管员媳妇的微妙动作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说天热就脱了衫子吧,话到嘴边变成了:“天热,再下大叶子茶喝吧。”保管员媳妇起身提壶去了。石村望着她浑圆的屁股,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暗自庆幸:这是保管员的媳妇,可不敢轻举妄动。石村的酒醒了。保管员媳妇下好茶水,给石村倒一碗,自己倒一碗。石村喝着茶水,慢慢说道:“多喝点水,咱晚些时候再干活。”
  妮子趴在炕上酣睡着,脸上的汗水沾湿了额前的头发。石村端着茶碗,看一眼炕上熟睡的妮子,吩咐保管员媳妇:“叫妮子起来喝水!”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三个人干完了活。石村朝保管员媳妇说道:“你先走吧,回去奶孩子。让妮子帮着我收拾收拾。”保管员媳妇有些感激地看一眼石村:“那我先走了,三叔。”石村点点头,一刻也没停地拾掇着家什。妮子帮石村收拾完工具,放到梧桐树下。石村舀一盆清水,说:“洗洗,回家吧。”妮子听话地洗了。石村把自己那份猪下货从屋后的阴凉处取下来,对妮子说:“拿回去,煮煮吃了吧。”妮子使劲地摇头不要。石村一把攥住她手,把提下货的绳挂在她手指上:“快走吧,人家保管员家不缺。”妮子激动地点点头,走了。
  五
  过完麦便真正进入了夏天。园子里的青菜茁壮成长,一天一变样。这期间,石村天天守在园子里,轻易不出去。
  这天晚上,月亮出奇的清,一派清辉洒满园子。园子里静悄悄的。有蛐蛐儿在墙根下吱吱地叫。石村冲完澡,换上新洗过的衫子,感觉清爽宜人。他坐在屋子前,摆一张小方桌,放一把茶壶,独自享受着大叶子茶。旁边,一截艾蒿闪着红红的火头。远处有二胡声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一瞬间,石村感觉象神仙一般飘飘悠悠,超凡脱俗了。
  恍惚间,他好象是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儿子从背后朝他蹑手蹑脚地走来。他知道儿子要用两个小手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猜是谁。他会故意猜邻家的小孩。儿子就说再猜。他会再猜另一家的小孩。儿子又说不对。他就说猜不着了。儿子就咯咯地笑起来说:“是你儿子呀!”然后他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个惊喜的游戏他和儿子做过多次。他正幸福地等待着儿子的小手。突然,梦醒了。他很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这时,月光下一个人影朝他走来。单凭那走路的身姿他就能看出是妮子。他一下子惊呆了:刚刚梦见儿子,接着就见到她。老天有眼呀!她真是我的相英再生?!
  石村就在这种幸福的心情下等待着他的相英走来。妮子迈着轻盈的脚步,一会儿就来到石村跟前。石村有些不相信似的抬头望着她:“呵,是相英呀。”妮子点点头,把一瓢麦黄杏放到小桌上,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我家树上的。”石村连忙应答着,随手要把自己的马扎让给妮子。妮子摆摆手,跑到屋里另拿一个,坐到石村对面。她把一个杏递给石村。石村吃着妮子的杏,希望她多说几句,听听她的心里话。可妮子已习惯了听别人说。
  妮子不说,石村的倾诉欲望却上来了。多少年来,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苦于找不到倾诉对象,便成年的不说话。听着眼前这个不说话的姑娘对自己开了口,他很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话倒出来。他把妮子当作了相英,还没等说的,先流下了眼泪。他擦了擦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妮子说:“我今天太高兴了,想和你拉拉呱,你乐意听吗?”妮子点点头。她有点不太理解眼前的石村,怎么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石村点上一袋烟,略微沉思了一下,讲起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妮子静静地听着。
  当说到相英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妮子,说:“她也叫相英,和你重名,年龄也跟你差不多。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特别关心你的名字。”妮子很理解地点着头。“可惜呀,她命短,刚刚生下儿子,就走了。”他把相英难产死去的经过详细地讲给妮子听。妮子听得唏嘘不已。“咳,我的命不济呀!老婆死了,我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儿子,想把儿子养大成人,也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可是祸不单行呀,毫不容易熬到儿子懂事了,老天爷又把他要去了。”讲到这里,他难过地说不下去。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儿子死亡的经过讲完。妮子已被石村忧伤的情绪感染了,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
  这时,瓦蓝的天空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块云彩,遮住了月亮。天色暗了下来,正象石村此刻的心情一样。讲完儿子,他又沉默起来,连着抽了两口烟。他的心情很沉重。妮子很懂事,悄悄地坐在一旁等着。园子里出奇的静,蛐蛐的叫声非常清晰。石村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失去了两个亲人,我在奉天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回了老家。回来后,队长很照顾我,让我看菜园。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就象麻木了似的。晚上睡不好觉,老是做梦,梦见那个孩子。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心里老放不下他,经常梦见他。刚才你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打了个小盹,还梦见他和我玩捉迷藏呢。哎,现在老了,更是想念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养着该多好呀!老了也有个依靠呀!”
  石村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他的经历。妮子彻底被感动了,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待了一会儿,她替石村想出了个主意。她沙哑地说:“你拾个小孩养着吧。”石村说:“我早就想了,不瞒你说,我差不多每天早晨都围着园子转一圈,老想着能拣到个孩子就好了,可二十年也没遇到一回。”妮子又没辙了。“怎么办呢?要是相英还活着就可以给他再生一个,可是相英她死……不,相英没死。我就是相英!”她突然被自己的大胆想法激动起来,随后又觉得极难为情。她非常害怕石村看出她的想法,把瓢里的杏往小方桌上一倒,转身走了。
  石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茫然一片。
  六
  队长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想干的事就一定干成。前些日子,他说要改良猪种,这不今上午就把种猪拉来了。小拖拉机刚在猪场停下,就有些人围上来看热闹。
  石村领着两个女人正在菜园锄草。听到拖拉机响,他隔墙看过去。拖拉机后斗上有头大种猪。队长领着几个人正张罗着把它弄下来。有人把一块长木板斜放在斗子上,队长用树条子往下赶。那猪还很听话,顺着木板就下来了。队长喊放出母猪来。那头母猪晃栏晃得厉害,见了大种猪却害怕了,不敢往前靠。大种猪似乎闻到了母猪的味,两嘴角冒着白沫,围着母猪拱来拱去的。围观的人没见过这么大的种猪,议论纷纷。队长适时地向人们介绍道:“这是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叫夏约克,繁殖的后代个头大、长的快。”
  石村很认真地观察那头种猪。他在琢磨交配后母猪能下出什么样的猪崽。忽然听到保管员媳妇一惊一乍的声音:“哎呀,那母猪怎么担得动那么大头公猪?还不得压趴下?”石村望那边瞅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保管员媳妇和妮子也过来了,正趴在矮墙上偷偷看风景呢。他装作不知,继续观察着那两头猪。母猪象是适应了外国老公的关怀,变得骚情起来,它也在闻种猪的味道,用嘴巴子触触种猪的嘴巴子,咴咴地叫着,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感受。看着猪们的亲昵举动,石村联想起了和相英的爱恋之情。他和相英也是一大一小。结婚的时侯,他三十七岁,相英那一年才二十一。新婚之夜,两个人搂着抱着,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好不亲热。石村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那边一个年轻人大喊一声:“好,上去了!”喊声惊醒了石村。他望过去,大种猪已经爬到了母猪背上。队长在一旁专注地瞅着,脑海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小九九。几个年轻人指手划脚比队长还焦急。石村偷偷地瞧瞧两个女人,保管员媳妇正和妮子说着什么。他悄悄地回去锄草了。
  石村一边锄着草,一边在琢磨队长:真是个有本事的人。自己的吃喝拉撒,现在全靠他,得好好巴结点呀。他转着头看了看园里的菜,黄瓜还小点,柿子不太熟,就数蒜苔好。晚上送些去。保管员那边,让他老婆捎点就行了。队长是重点。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地把下一步的计划安排好了。
  这时,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妮子脸上有些羞红。石村装作没事一样继续锄草。保管员媳妇看来是很受刺激,不时地戳弄一下妮子,俩人咯咯笑一阵子。石村觉得和他们分开一些好,不要影响她们。谁知,他刚要走,保管员媳妇一口喊住了他:“哎,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石村道:“什么事?”妮子抿着嘴笑。保管员媳妇继续说道:“咱三个今中午凑份子吧,我出酒,你出菜,她出饭。”她指指妮子。石村一喜,连忙说:“中。”心里想,我正愁摸不着妮子的脉哩,借这机会探探她的虚实。
  几样青菜很快准备好了。还是在石村的饭案上。保管员媳妇特别兴奋。她主持着酒局,给三个人全倒满酒。石村的心思全在妮子身上。他表面上是积极响应号召,大口地喝酒,实际上在悄悄观察妮子的表情变化。他弄不明白那晚上妮子为什么突然走了。自己的言谈举止也没什么闪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他正在瞎琢磨着,保管员媳妇笑嘻嘻地端起茶碗:“三叔,俺跟着你干活,你就是俺领导。俺敬你一杯。”石村刚端起茶碗,那胖媳妇一仰脖子半茶碗酒全干了。他也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妮子两只好看的眼睛望着他,抿着嘴笑。他见妮子笑,心里很熨帖。保管员媳妇满面笑容地给石村倒满酒,回头向妮子眨了下眼睛。只见妮子双手给石村端起酒,石村连忙接住,心里的疑惑也随之消失了。妮子端起自己的茶碗和石村一碰,一口喝干,并调皮地晾出茶碗给石村看看。石村这时候已明白是掉入了女人的温柔陷阱,没有路子可退。他把一茶碗酒全部喝干。两个女人一齐鼓掌。两碗酒下肚,石村产生一种晕忽忽的感觉。保管员媳妇更加亲昵了,她把自己的一碗酒和石村一分为二,两碗一碰,自己首先喝干。石村端着茶碗,看着保管员媳妇一张白白胖胖的笑脸和两坨鼓胀胀的乳房,心里已把握了这个女人:是个煽情的主。他二话没说,仰头喝了,也学着妮子的样子晾出茶碗给两个女人看看。石村心想,豁出去了,陪她们玩个痛快。他象是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一样。
  石村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了。屋里只有妮子一人。他恍恍惚惚感到是老婆在守着自己。他叫了声:“相英!”妮子“哎”地应答了一声,随后端给他茶水。他握住了她的茶水和双手。妮子脸红了。石村口里叫着相英,眼里流着泪水。妮子给他擦净泪水,轻声说:“晚上我来陪你说话。”说罢,到园子干活去了。
  晚饭后,一阵阵冷风吹来,闷热的空气变得凉爽起来。石村抬头看看天,云层压得很低,一颗星也看不见。他知道快要下雨了,连忙把准备好的一捆鲜蒜苔塞进蛇皮袋子,去了队长家。天已经黑到地,街上行人稀少。石村还没进门,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他怕贸然进去,给队长带来不方便,就贴在墙根听了听。是队长和保管员媳妇的声音。他屏住气听了一小会儿,大概的意思是给谁安排结婚的事,保管员媳妇似乎是媒人的角色。谈话已经结束,队长正要送客,交谈中好象是搀杂着妮子的名字。他也没有听清楚,在墙角躲了躲,见保管员媳妇走远了,才进了队长家门。
  他仍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把蒜苔撩在水瓮台上,和队长说道:“给你尝尝鲜吧,我下午刚提的蒜苔。”队长点点头,把卷好的一根纸烟递给他,说:“在这吃饭吧。”石村点上火,回答说:“我吃过了。天不好,先回去了。”
  一出队长家门,石村赶紧往回走。刚进菜园子,就望见屋里亮着灯,他知道是妮子来了,心里有些激动。这时,天上滴起雨点。石村紧赶两步,刚推开屋门,大雨跟着他哗哗而下。妮子从炕沿上一下站起来,关切地望着他。他抹一把脸,冲妮子笑着:“快坐下吧!”妮子没有坐下,她来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石村坐在马扎上,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端详着妮子的背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幸福,仿佛回到了奉天的甜蜜岁月。屋外,大雨一阵紧似一阵,哗哗声连成一片。石村感谢大雨,心里念叨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他走到妮子身边,叫一声:“相英!”妮子答应着,一转身的工夫,一阵风吹灭了小煤油灯。屋里霎时漆黑一团。石村一把揽住了妮子:“你真是相英吗?”妮子乖乖地依偎着他,声音沙哑地说:“我是相英,我愿意给你当一回相英!咱们到炕上说话吧。”他们相拥着倒在了炕上。
  石村也没想到,他们的合作出奇的好,好象彼此都非常熟悉,相互间约好了似的。伴随着疯狂的雨声,他们成功了。歇下来之后,石村和她闲聊着,问起了保管员媳妇给人做媒的事。妮子沙哑地说:“你已知道了,我就详细地给你说了吧。队长看上我了,要把我说给他舅子。他舅子三十多了,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找不上对象。见保管员媳妇整天和我在一起,就派给她个任务,向我提亲。我自己心中没数,就说问父亲。等我问俺爷的时候,队长早做通了他的工作。他说我自己拿主意。我知道自己有缺陷,家庭成分又不好,好人家没人要我。我不知到这件事该怎么办,保管员媳妇就给我全包下了,领我见了那人,看了他家,还住下吃了饭。”石村听到这里就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调控着一切,自己是这样,保管员一家是这样,妮子一家也是这样,连猪场里那头母猪发情也被控制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担心,起身听了听门外,轻轻打开窗子四下看了一阵子。窗外,雨声滔滔,不绝于耳。石村回到炕上,抚摩着她的头发:“没事,你说吧,我听着。”妮子继续沙哑地说:“这件事就定下了。”石村问道:“有多长时间了?”妮子说:“有三个多月了。自从定了亲,队长就不安排我上坡干累活了,让我跟着保管员媳妇到你这来打零工。没想到你待我这么好,还给我治好了病,我往着你很亲。你不知道我肚子疼了八、九年,每个月都疼,一疼就是七、八天,没有娘了,对爷又不好意思说,一直就挨着。有时就想,谁给我治好了,就嫁给他,他不要我,我就帮他干活,给他洗衣裳,陪他睡觉也乐意。”石村没想到,看起来天真无斜的妮子,心里还装着这么多苦,她不说,谁又能知道。窗外,雨声小了。妮子伏在石村耳边沙哑着说:“我该走了。”石村疼爱地搂着她,轻轻地说:“走吧,是该走了。”他把妮子的蓑衣给她披上,敞开门,看着她走进了外面的风雨里。
  望着远去的身影,石村不知道她以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七
  半个月后,妮子出嫁了。
  妮子出嫁的第二天,诊所成立了,不过挂的牌子是卫生室,但队长仍然称诊所。公社医院的院长、供销社的主任、还有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的主任女儿以及村里的干部,都参加了挂牌仪式。队长忙来忙去,满面笑容,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兴奋。在一阵鞭炮声中,挂牌仪式取得了圆满成功。
  石村站在园子的矮墙边,远远地看着那热闹的场面,象是在看一出古戏,各式人物竟相亮相,主角依然是队长。他抽一口旱烟 ,一副默然无谓的神态。
  妮子走了以后,石村心中象丢失了什么似的。人们见他常常坐在梧桐树下默默地抽烟。
  他再次见到妮子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那天早上,他围着菜园子转悠,转到西南角的时候,又看到了妮子拿柴火。他脱口就喊出了:“相英!”妮子挺着临产的大肚子,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他非常关切地望着妮子,想说的话不知从哪开始:“相英呀,你过的好吗?你男人对你怎么样?你可要自己注意呀!”妮子抚摩着自己的大肚子,沙哑着喉咙回答说:“他还行啊,年纪大点,人很老实,也知道疼人。”石村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等着,你等着。”转身就回了他的屋子。一会儿,他提着一兜子鸡蛋回来了。他把鸡蛋递给妮子:“保养保养身子,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妮子接住鸡蛋的时候,脸上已是泪水涟涟。石村伸出粗燥的大手,擦着妮子的泪水:“跟着男人好好过日子吧。”说罢他四周看了看,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烟葫芦递给妮子:“秋天的时候,我晾出来的,给你,以后再肚子疼就烧水喝。这叫大烟葫芦,你要好好收藏,不要让外人知道。”妮子双手接过烟葫芦,含着泪水,咬着下唇,深深地点点头。她含泪望着石村,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以后连着几天,石村再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她。石村想,可能回婆家了。
  一天早上,石村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他以为又做梦了,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这时,从窗子清清楚楚地传来孩子的哭声。石村翻身起床,披衣开门。梧桐树下,一床小被包裹着一个孩子。石村赶紧把孩子抱进屋子,放进他温热的被窝。打开小被,他见孩子的两腿间翘着一个小鸡鸡。啊,是个儿子!是个儿子!石村高兴得挥舞着双手。待他给孩子包裹小被的时候,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你的儿子生于四月六日。石村掐指算算,正好半个月了。
  大半晌的时候,保管员媳妇晃动着两个大奶子来到菜园里。一进屋,见到炕上的孩子:“吆,三叔,你拣到一个孩子?快,我给他奶奶。”说着,熟练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小孩本能地抱住大奶子,咕嘟咕嘟香甜地吃着。保管员媳妇一边亲昵地瞅着孩子的笑脸,一边和石村闲聊着。她说妮子前些日子生了个胖闺女,今上午被她男人接回去了。她男人待她很好,等等。聊着聊着,石村听不到了,两行老泪流个不止。
  2004.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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