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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7-16 15:15
鄌郚总编

田怀昌丨粉坊

  粉坊
  题记:我的村子被称为老庄,可见历史悠久。村子四周是砂质围墙,分别开有南门、北门、西门和东门。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那门是什么样子,只有一道大大的豁口,但习惯了仍称其为“门”。出东门,路南是大队的大场院。场院里竖着几个大麦穰垛。场院的北边,一溜十几间草屋。西头八、九间是牛棚,最东头三间是粉坊。

  一、春光
  一开春,粉坊就下手了。我大爷爷是粉坊的头,主管抡旋子、过箩这些技术活儿;我娘和春兰姑俩人负责剥旋子、烧火这些女人干的活儿;荡柱叔无父无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专干挑水、搬帘子这些力气活儿;三骡子爷爷四十多岁,死了老婆,是小买卖出身,下乡换粉皮自然就是他的份了。天长日久,粉坊的这些活,谁也能拿得起放得下。那时候我才十岁,小学三年级学生。
  这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太阳一副温和的面孔,小南风微微吹着,真是一个吊粉皮的好日子。我就爱到粉坊里去玩。用我大爷爷的话说,就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孩儿离不开娘”。我进粉坊的时候,他们早就忙活开了,大红盆里的粉团浆已所剩不多。见我来了,春兰姑对我最亲,叫着我的小名:“剩子,过来!我这里有好吃的。”她正在锅台前烧着火,大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着滚。旋子在水面上嗖嗖地转。荡柱叔刚搬出一个帘子,返回来,拍拍我的头,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她有两个大白饽饽,在怀里揣着,快去吃吧。又香又甜呢!”我明白荡柱叔说的是什么,脸上有点发烧,不知如何反击。“死荡柱,你胡说些什么?”春兰姑一火棍子没敲着他,顺手把一块烤好的粉皮递给我,又白又脆。我娘正把一块半圆形的粉皮往帘子上贴:“到院子里玩吧,别碍事。”我扬了扬手上的演草本,冲着正在抡旋子的大爷爷说:“还有题呢?”“知道了,知道了!”我大爷爷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他曾经当过坊子三马路小学的校长,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回了家,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他是个好脾气,对我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给我说题时,不急不躁,明明白白。每当遇到难解的题,我总爱请教他。
  粉坊的东头有一棵柿子树。拉磨的那头黄牛在柿子树上栓着,正眯着眼,慢悠悠地反刍着,似乎在回忆着美好的往事。荡柱叔称它“老娘们”。我端详了一阵子“老娘们”,忽然瞥见牛腚上流着一些粘液样的东西,也没当回事,就坐到旁边石头上研究起那道题。
  离柿子树往东不远,有一条小河,自北往南,常年流水,淌进村前的泉子河。小河上有一条窄窄的石板桥。穿过石板桥,走三里地,就是我姥姥家。我娘到姥姥家出门时,我就爱在那石板桥上等她回来。
  风,真是好!一会儿吹吹我的头发,一会儿掀掀我的本子,好象帮助我算题似的。不知过了多久,我那道题也想得差不离了,只要让大爷爷给验证一下就行了。我想象着明天算术课上,老师一定会把我狠狠地表扬一顿:“……全班只有田剩子同学做对了!”我正幸福地陶醉着,被“老娘们”“哞”地一声叫醒了。原来荡柱叔正牵着一头牯子牛在饮水,“老娘们”向它的伴侣传情递意,摇尾讨欢。
  “哎,荡柱叔,你媳妇走娘家回来了。”我荡柱叔是个活宝,又能说,又能闹,大家都爱跟他开玩笑,日子长了,我也跟他闹着玩。东边的小道上确实走来一位小媳妇,但绝不是荡柱叔的媳妇。我知道他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呢。这时候,我大爷爷、我娘、春兰姑他们也都干完了活,走出粉坊透透气。我荡柱叔栓好牯子牛跑过来:“我媳妇在哪里?我媳妇在哪里?”逗得大家直笑。春兰姑指指“老娘们”,说:“你媳妇在柿子树上栓着呢。”荡柱叔亲昵地拍拍黄牛:“老娘们呵,你在这等着,我让前面那小媳妇笑一笑给你看看。”春兰姑“哼”一声:“别吹牛,你让笑,人家就笑?敢跟你打赌!”荡柱叔较起真来:“怎么赌?”春兰姑说:“你输了替我值午班。”“那我赢了呢?亲你一口怎么样?”不知我春兰姑哪来的勇气,说:“行!”只见荡柱叔扛起一张镢走向小石桥。他走到桥头,背对着走来的小媳妇,轮起镢头又抓又刨。我看他装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我娘和春兰姑他们也嘁嘁嚓嚓地议论着。说话间,那小媳妇来到了荡柱叔的身后,见荡柱叔挡了道就停住了。听不清小媳妇说了什么话,只见荡柱叔突然转过身来,朝小媳妇点了点头,两手比划着,还挥手指了指我们。这时候,奇迹出现了,那小媳妇果真笑了,连那口白牙我都看清楚了。荡柱叔让开了道,小媳妇过了桥。在我们的目送下,小媳妇走远了。我和春兰姑忍不住问随后走来的荡柱叔:“你怎么让她笑的?”荡柱叔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挥舞着胳膊:“咱老荡对付女人还是有能耐的,是吧!”他朝春兰姑飞了一个媚眼。“看你臭美的,快说!”春兰姑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哎哟,哎哟,我亲一口就说。”春兰姑特别坚决,毫不让步:“不行!说了再亲。”趁春兰姑稍不留意,荡柱叔一下子挣出耳朵来说道:“见那小媳妇走近了,我故意不看她,听她细声细语地说,大兄弟呀,你让让道俺过去吧。”荡柱叔故意模拟着那小媳妇的声音,恣得我哈哈大笑。荡柱叔却是一本正经:“我对那小媳妇说,你看前几天下雨,把小桥冲坏了,我修一修。现在还没修好,不好走呢。这样吧,让我扶你过去吧!他们正看着呢,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要是不愿意,就笑一笑,好不好?她寻思一会儿,就笑了笑,一笑牙还挺白的。怎么样?让我亲吧!”见荡柱叔扑来,春兰姑一闪身跑了。荡柱叔随后追她,一直追进场院的那几个麦穰垛。“这老荡真能闹!”大爷爷一边自语着,一边回粉坊屋。我娘收拾收拾我的本子,回家了。我还牵挂着那档子事,蹑手蹑脚地走近麦穰垛……
  柿子树上栓着的“老娘们”摆摆尾巴,仰望着人类的故事。
  粉坊的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粉坊的春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二、夏日
  粉坊东头那棵柿子树已是枝繁叶茂。清晨,我做好早饭去叫娘吃饭的时候,看到树底下落了一层柿子萼,偶尔也有几个坐不住的小柿子掉下来,酸枣般大小,顶上一个小黑荠子,底下是圆圆的小窝。我喜欢拣几个放进兜里,到学校弹着玩。象是约好了似的,每天这个时候,都碰到荡柱叔牵着他的“老娘们”走出粉坊,栓在柿子树上。我知道已经推完磨了。
  进入夏天以后,我大爷爷根据季节变化,对粉坊的工作时间作了巧妙的安排:趁着凉快,早上早开工,早饭前推完磨,早饭后吊粉皮,大半晌,吊完粉皮,等到天热了,他们也就干完活了。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娘和春兰姑轮换着添磨,荡柱叔挑水,我大爷爷过箩,三骡子爷爷忙着捆粉皮、过磅、装车,以便早饭后下乡换粉皮。我的任务是:和娘一块起床,洗手洗脸,拾掇锅子,和炭,引火,点燃拉炉子,馏好饭,和好糁子,熬棒米粥;然后端下饭锅,熬猪食,喂猪;最后,把饭锅再端到拉炉子上,热着饭;趁这个间隙,给弟弟穿好衣服,让弟弟在家等着,我到粉坊叫娘回家吃饭。天天如此,习以为常。
  “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一天,我特别高兴。就在我蹦蹦跳跳来到柿子树下的时候,荡柱叔牵着他的“老娘们”走出了粉坊,阴着脸,骂骂咧咧。屋里,三骡子爷爷气得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不住地往地上喷着唾沫。我望了望春兰姑,她示意我不要吭声。我知道荡柱叔和三骡子爷爷干上了。
  早饭后,我跟着娘来到粉坊。三骡子爷爷已经赶集去了。我大爷爷、春兰姑早就做好了准备工作。荡柱叔从院子里抱来一摞帘子,一进门,忽地扔到地下:“他娘×的,什么东西,真是个驴种!”他还在生三骡子爷爷的气。我悄悄问春兰姑 :“他们为了什么事?”春兰姑伏在我身旁:“你骡子爷爷踢了荡柱叔的‘老娘们’,他恼了。”我有点不以为然,心里说:“那么大头牛,踢一脚怕什么?还用得着真恼了?”看看荡柱叔阴着脸,也没敢多问。一上午就在沉闷中过去了。
  中午是春兰姑值班。干完活,大家都回去了,我磨蹭着住下来,还牵挂着打仗的事。春兰姑顶不住我缠,就详细地说了他俩的事:“你荡柱叔和三骡子爷爷脾气不和。荡柱叔特别看不惯他沾公家的小便宜,找着茬就和他抬杠。你骡子爷爷在赵庄有个相好的寡妇,逢集他就挑一捆儿好粉皮送给她。那寡妇有时就请他歇歇脚,喝点水,陪着啦啦呱。每次赶集回来结不着帐,他就说是风耗了。今天上午,他又挑了一捆儿好粉皮,准备捎给那寡妇。你荡柱叔卸磨的时候,故意牵着牛蹭那捆儿粉皮,把粉皮给挂上了些牛毛。三骡子爷爷生了气,朝着牛肚子踢了两脚。那‘老娘们’已怀上了小牛犊。荡柱叔当场就火了,俩人就打起来。荡柱叔狠狠地骂了三骡子爷爷。”“该骂!”我不自觉地偏向荡柱叔。春兰姑没加任何评论,只是叹了口气:“嗨,有些事也难说清!”我听了,觉得春兰姑似乎有点同情骡子爷爷。
  好一会儿,我俩谁也没说话。屋子里静静的,风“呼儿呼儿”地吹着。春兰姑透过窗子望着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顺着春兰姑的目光望出去,泉子河北岸的那片麦子已经泛黄。微风过处,麦浪起伏。
  “哎,剩子,你在这看着门,我去掐麦穗燎着吃。”没等我答应,她就跑了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变化,具体又说不清。一会儿的工夫,她掐了一大把麦穗回来。我俩在锅台前生起火,燎麦穗。
  春兰姑把燎好的麦穗束起来,扑扑上面的灰,再摊开,然后抓四、五穗握在手里,两手不住地搓,搓一会儿,吹吹麦芒,再搓,再吹。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握两穗在手里搓着。一边搓,一边有麦粒漏出来。等我摊开手吹麦芒的时候,麦粒也掉得差不多了。看我笨拙的样子,春兰姑抿着嘴笑我,把搓好的一把麦粒按进我的嘴里。她自己再搓来吃。看着她略歪着头搓麦子的姿态和嘴角隐含的笑意,我感到这才是我真正的春兰姑。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麦收来到了。学校放两周麦假,我也自由了。粉坊的工作也因为麦收的到来作了调整。生产队长向我大爷爷作了部署:“男劳力全部出坡割麦子。麦收期间粉坊只推磨出粉团,暂不吊粉皮,由我娘和春兰姑两个女人具体负责。”我大爷爷相应地作了安排。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着我的职责:早上做饭,喂猪,帮弟弟穿衣,到粉坊叫娘吃饭。粉坊里,早饭后的工作就简单多了:上午把出缸的粉团搬到外面的架子上晒着,傍黑的时候,再搬回屋里。早上推完磨,春兰姑就不让我娘去粉坊了。她让我娘忙忙家务活,让我替娘,和她做做伴。
  在我和春兰姑做伴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春兰姑最乐意干两样活:纳鞋垫和吃东西。有时候,大半上午,她也不吭声,专心致志地纳鞋垫子。我去院子里玩一圈,拣一兜的小柿子,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边想着什么事,一边绣着鞋垫子上的花呀叶呀的,偶尔把针到头顶上划一下,继续绣。我耐不住寂寞了,就把一个小柿子放到手里,端平,瞅准,“啪”一下子弹到她的鞋垫子上。她抬起头,嗔我一眼。我高兴得咯咯直笑:“是给荡柱叔的吧!这么好看!”“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等着,我烤粉皮,咱们吃。”这时候,她就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把鞋垫小心地放好,然后到锅台前,点火,烤粉皮。有一天,她来了兴致,可能是那双绣花鞋垫子纳完了吧,她把我从牛棚屋喊出来,嚷道:“走,锁上门,咱到泉子河耍耍去!”
  泉子河是村前的一条小河,属于汶河的支流。河水自西而东,淙淙流去。村东那条小河与泉子河相汇处,形成一个池塘。池塘水深齐腰,四周长满柳树,村里人称为“柳树湾”。泉子河水穿过柳树湾,继续弯转东流。转弯处有生产队的一个果园。果园呈阶梯式结构,共有三个平台。在河边第一个平台里栽的是杏树和桃树,第二、三个平台里是苹果树。果园四周是用树枝子插成的篱笆墙。这时候正是大半晌,人们正忙着割麦子。河套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个“知了”叫一声就飞了;河水淙淙地流着……
  春兰姑领我来到篱笆墙外的阡子上,小声地对我作了“部署”:“你在这里拔‘咕点咕嘀’,往外拔的时候要唱着‘咕点咕嘀,老婆儿赶山,老汉儿赶集’,轻轻地就拔出来了。”她边说着边作了示范,把一根毛根芽拔了出来,剥了皮,嚼嚼吃了。我学她的样子,唱着,拔出一根毛根芽,吃了,甜丝丝的,感觉很好。她继续给我下着“指示”:“你拔着‘咕点咕嘀’,听着动静,发现有人来就咳嗽一声。我呢,到园里摘杏摘桃吃。麦黄杏和五月红桃都熟了,可好吃了!”说完,她沿着阡子往东去,转一个弯就不见影子了。
  眼前,一片嫩嫩的毛根芽。我学着春兰姑的样子,边唱边拔,觉得特别有趣。我舍不得吃,拔一根攥着,拔一根攥着,只有拔断了,才舍得吃。不知过了多久,我攥了满满一大把,早把守候看人的事给忘了,直到春兰姑拽我的衣领,我才醒过神来,跟着她向柳树湾对面的树林子跑去。
  树林子很密,浓浓的树叶,把阳光都遮住了。我们钻进去,找了块平整的草地,春兰姑把她衫子里兜着的杏儿桃儿倒在地上,一腚蹲下,长舒一口气:“没人看见我们吧?”“没有。”我附和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人看见。她掏出一块小手绢,擦一个又大又圆的杏,递给我:“先吃杏吧,桃净毛,呆会儿洗洗再吃。”我狠劲地咬一口,酸得歪了嘴。她笑我不中用,自己擦了一个,大口地吃起来。我一个还没吃完,她已在吃第二个,一点也看不出怕酸的样子。两个没吃完,我就不想吃了,剥着“咕点咕嘀”,慢慢咀嚼着。见我对杏不太感兴趣,她说:“我去洗桃吃。”
  天近晌午了。林子里静静的,河边也很静。春兰姑把汗衫大襟兜起来,一个一个往里拾桃子。我也帮着往里拾,不小心把一个扔到她露出的肚皮上。“小坏蛋,净瞎扔 !给我看着人,我洗洗去,桃毛弄到身上怪痒痒。”她说完兜着桃向河边走去。
  春兰姑来到柳树湾边的树底下,把桃子堆在岸边。她洗了洗手绢,晾在草丛里,开始洗桃子。我又专心致志地剥起“咕点咕嘀”。一会儿,待我重新把目光转向河边的时候,只见春兰姑四下望了望,突然脱掉衫子,洗起身子来。我忽然想起该给她守望着人,不要让别人看见,便四周远远近近地打量了一遍,见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动静,又放心地吃起毛根芽。我突发奇想,春兰姑害怕别人看见她光身子,要是荡柱叔看见了,她害怕吗?我正胡思乱想着,春兰姑叫我了。我跑到她身边,见她把已洗过的衫子又穿在身上,胸部显得特别大。她把洗好的桃子给我一个:“吃桃吧!”我大口地吃着桃子,跟着她往回走。从侧面望去,我发现春兰姑的两个大饽饽随着她走路,一颤一颤的。我问她:“你害怕荡柱叔吗?”春兰姑被我问得一愣:“我怕他啥的?”“你怕别人看见就不怕他吗?”“你知道啥?”她拨弄着我的脑袋:“快走!跟我回去翻团子。”我们一块往粉坊走去。
  要分麦子哩!傍黑天,我从荡柱叔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特别高兴。分上麦子就能吃上饺子,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愿望呀!我早早就回家拿了分粮手册到粉坊排号,晚饭也顾不得吃。那时侯,生产队分粮食,都是以手册为凭证排号。
  天黑了,荡柱叔点亮队里的汽灯,高高地挂在杆子上。场院里,亮堂堂的,有蝼蛄、蛾子围着汽灯飞来飞去。孩子们都很兴奋,追逐打闹,又喊又叫。大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场院。他们围在麦堆旁边,有的给麦子估堆,有的啦呱,有的抽烟。瞎闹了一阵之后,我和一伙稍大点的孩子玩起捉迷藏。
  玩捉迷藏是我的拿手好戏。轮到我捉的时候,总能找到人家,轮到我藏的时候,别人总也找不到我,直到认输喊我的名字,我才出来。再开始下一轮的捉迷藏。几轮过后我藏身的几块“宝地”,都被发现了。怎么样才能藏得住呢?暝思苦想一阵之后,我忽然想起荡柱叔亲春兰姑的那个麦穰垛。那个麦穰垛有一大壑坎,易藏难找,肯定是个好地方。对!就藏在那里。
  我绕过几个麦穰垛,悄悄地向目的地逼近。咦,怎么有动静呀?莫不是有人发现了这个好地方,捷足先登?我伏下身子,竖起耳朵,平心静气地探听。呵!是一男一女在谈对象。再细一听,是荡柱叔和春兰姑的声音。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大致的意思:我荡柱叔和春兰姑好上了,可是春兰姑又不能嫁给荡柱叔,家里不同意。她爹要春兰姑给她哥换媳妇,要不的话,她哥就要打光棍。我知道,她家是富农,女儿能嫁,男儿难娶。听了一阵儿,我悄悄地溜走了。
  很晚了,队长才从村支部散了会。场院里,开始分麦子。大人、孩子都围住队长,听他安排分粮。我从人空里钻到前面,队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村支部会刚刚散,专门研究了麦季分粮问题。根据村支部的意见,结合咱队的实际,今年麦季人均小麦80斤,按‘人七劳三’比例分。‘四属户’嘛,今晚上先不分,等大家分完了再予以考虑。”我一听“四属户”不能分,脑袋“轰”的一阵,就好象在课堂上被老师当众公布了考试不及格,又羞又恼又委屈。我家劳力少,挣不够工分,属于“四属户”。队长后来又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我从会计手里夺过手册,扭头窜出人群,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转过粉坊屋角,便“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家跑。
  我娘给我擦着泪水,安慰我:“好孩子,咱不哭,咱要长志气,好好上学,学了本事,吃上公家粮,天天白面饺子。”那天晚上,我娘打扫打扫面坛子,给我熬了一顿咸面汤,我喝了,特别香;我娘教育我长志气,学本事的话,也记得特别牢!

  三、秋雨
  “老娘们”生产了。荡柱叔为它顺利地接生了一头小牛犊。
  头一天放秋假,就遇上这件好事,我心里喜滋滋的,围着荡柱叔转来转去,问这问那。荡柱叔则围着“老娘们”娘俩忙来忙去,一会儿给“老娘们”加饲料,一会儿给小牛犊喂奶,光光的脑门上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子。春兰姑忙完了粉坊的活,把搭在门关子上的那块干净毛巾扔在荡柱叔的肩上,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看我们忙活。荡柱叔也不理她,也不说话,扯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继续忙活手里的活。我看看春兰姑,再看看荡柱叔,感觉他俩跟平常不太一样。
  这天,队里一只羊死了。队长大发慈怀,交粉坊自行处理。百年不遇的一顿美餐,着实让大家高兴了一阵子。大爷爷传令,中午在粉坊会餐。荡柱叔和三骡子爷爷在这件事上意见达到了空前的一致,而且配合密切。他俩很快就把那只羊剥皮、开膛、分割,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三骡子爷爷还回家拿来一瓶平时舍不得喝的坊子老白干。粉坊的活大半晌就干完了。春兰姑重新刷了大锅,抱来柴禾,点火煮羊。我娘和大爷爷打了招呼,让我替她会餐。她回家了。
  午餐非常丰盛,两个铜旋子盛满了肉和汤,缺胳膊掉腿的几个茶碗盛满了坊子老白干。浓浓的肉香和芬芳的酒香烘托着人们的热烈和欢乐。荡柱叔和三骡子爷爷在喝完一茶碗之后划起拳来:“爷俩好,五魁手,八仙寿……”俩人的喊声充满了粉坊。大爷爷是文化人,在酒桌上,来得文雅一些,小口抿着酒,吃着肉,更多的时候是在观摩荡柱叔和骡子爷爷划拳,偶尔当当裁判。我和春兰姑以吃为主。春兰姑不住地从骨头上拆一些瘦肉给我,有时候,也给他们夹一些过去。荡柱叔只顾划拳喝酒,似乎没有发现她夹给的肉。
  一瓶酒喝完。三骡子爷爷已经有醉意了,说话大着舌头。荡柱叔脸膛红红的,抓起那只羊头大口地啃起来。我们三人已经吃饱了。一会儿工夫,荡柱叔就把那只羊头啃完了,瞅瞅已经耷拉下脑袋的三骡子爷爷,嘟噜一句:“一头蠢驴!”三骡子爷爷喝到这个份上是听不清的,我朝荡柱叔笑了笑,他也朝我笑了笑,把我从春兰姑身旁一把拉起来:“走,跟叔下柳树湾去!”和春兰姑连声招呼也没打,拉着我就出门了。我扭头看了一眼春兰姑,朝她扬了扬手。她以一种哀怨的眼神望着荡柱叔,朝我轻轻摆了摆手。我是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荡柱叔和春兰姑不对劲了。
  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气有点闷热。粉坊里,我、荡柱叔和春兰姑三人在低头干活,彼此都无话可说,只有三骡子爷爷醉酒后鼾声如雷。大爷爷不胜酒力,喝一点就脸红,回家休息了。揭帘子,捆粉皮,荡柱叔和春兰姑各忙各的,我只是把成捆的粉皮摞好就完事了。半下午,我们的活干完了。春兰姑不愿忍受这种沉闷,招呼我:“剩子!咱拔草去。”秋假期间,学校分配我50斤干草的任务。这件事春兰姑清楚。我跟上她就走了。粉坊里,荡柱叔一声不响地抽烟,三骡子爷爷此起彼伏地打呼噜。
  村前的泉子河流入小汶河后,转向东南流去。小汶河在村东,村里人习惯称东河。在东河西沿有生产队的一片玉米地。在玉米地南头、泉子河北沿是生产队的一片瓜地,瓜地被很窄的谷子地包围着。这块玉米地,习惯称为“老林东”。春兰姑把我带到“老林东”拔草。地头上干干净净的,一点杂草也没有。这是应付公社检查,锄了地头的缘故。社员们都知道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检查农业时,只在地头上站一站,看一看,根本不进里面去,因此锄地时只锄三米地头。
  我跟着春兰姑钻进玉米地。爬蔓子草长得密密丛丛,非常茂盛。春兰姑真是拔草高手。她蹲在地垄里,两手并用,一薅一把,一薅一把。在她身后青草一堆一堆,分布均匀。我负责把小堆堆成大堆,得空也学着春兰姑的样子,使劲地薅草。玉米地很闷热。不多会儿,我就看见春兰姑的衫子被汗水浸湿了。春兰姑一边拔草,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说着话:“剩子,我和你荡柱叔谁好?”“都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你荡柱叔好,我不好。你荡柱叔敢说心里话,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做不到象他那样,心里想的做不到,将来做到的恐怕也不是我心里想的。我会变成一个坏女人的。”我开始不太理解春兰姑的话了。有一段时间,我们两个谁也无话可说。气氛象这天气一样沉闷。春兰姑狠劲地拔着草,似乎在发泄心中的不快。我跟在她后面不住地堆草。不知不觉快到地南头了。
  冲出玉米地,一下子好受多了。我们两个浑身是汗,湿淋淋的。看她热得那样子,我自告奋勇去给她偷瓜吃,其中也隐含着一些讨好的意味。她喊住我:“不用偷,去要就是了。”我忽然想起,给生产队看瓜的是她爹。我很顺利地要来五、六条大脆瓜。我们坐在地头上,大口地吃着脆瓜,感觉特别甜。春兰姑的心情也好起来。
  这时,西北方向,闷雷连成一片,黑呼呼的云凶猛地翻滚着;风,带来阵阵凉意,远处的云沫声隐隐传来。春兰姑抬头看看西北:“天要下雨了,咱们快去抱草!”我们俩返回玉米地,把一堆堆草抱出来。在我们抱完最后一堆时,亮晶晶的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春兰姑一把拉住我:“快到桥底下避雨!”我们钻进不远处的一个桥洞。大雨也紧跟着我们哗哗地追来。
  躲在桥洞里,啃着没吃完的脆瓜,欣赏着外面的雨景:远处,庄稼、山坡、河床、道路和村庄全被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雨幕;近处,雨水裹夹着泥沙顺着小沟壑流去,水面上,似乎有一万只箭头从空中射来,溅起层层水泡。我感到非常惬意。春兰姑透过雨幕,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大堆青草。她可能正在考虑着怎样运回村去。
  大约半个时辰,雨停了。一抹晚霞镶嵌着远方的山峦;空气异常清新,河套里传来流水声;玉米叶子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这时,从远处道路上走来一个推小车的人。我和春兰姑守着一大堆青草正在犯愁的时候,荡柱叔来了。他二话没说,调转车头就装车,一小会儿工夫就装完了。他从肩上扯下块毛巾,擦擦脸,擦擦手,冲着我们一摆头:“走吧!”春兰姑把最后一只脆瓜递给他:“先歇口气吧。”他接过来“咔嚓”掰开,大口吃起来。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感觉我们象一家人下了坡一样:荡柱叔披着晚霞,推着青草,我和春兰姑跟在后面。

  四、冬雪
  农村的冬夜是那样漫长。春兰姑晚饭后,收拾完家务,爱到我家串门。她自小没了娘,有些心里话,乐意和我娘说说。这天,我刚放下饭碗,春兰姑就来了我家,一副愁眉哭脸的样子,见她心情不好,我也知趣地没再缠她,赶紧给她找了一个小板凳。她一坐下,就向我娘倾诉起来:“二嫂,你说怎么好啊?我爹今日去杨家庄了,亲事已经定了,那头十月初八进门,我十一月初八走。晚饭的时候,我爹对我和哥都说了。我哥死活不应承,被我爹臭骂了一顿。你说怎么办呢?”我抢着插了一句:“我姑十一月初八往哪走?出嫁,当新媳妇?”我娘嫌我多嘴多舌:“大人的事,少插嘴。”可我还是忍不住:“是给荡柱叔当媳妇吗?”“不是!不是!”我娘已经烦我了。我气得瞪她一眼,吓得不敢再问。我娘安慰春兰姑:“找对象是一辈子的事,前前后后多想想,关键还得自己拿主意。不要想不开,做傻事。”春兰姑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我娘又问春兰姑:“这件事,老荡知道吗?”春兰姑顿了一顿,说道:“换亲的事,我跟他说起过。定亲,他不知道。我对他说过,我嫁不了他,他气得一直不理我。”我娘打量我一眼,继续听春兰姑讲:“我是乐意跟老荡成。二嫂,不瞒你说,我俩都有过那回事了。”我在旁边有点听不明白,也不敢多问,爬到炕上睡觉去了。
  过了几天,晚饭后,春兰姑哭着来到我家:“二嫂,你去劝劝吧,我哥和我爹打起来了。”我见春兰姑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一边用小手绢拧着鼻涕,一边对我娘说:“我哥说什么也不应承这门亲事,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老婆。我是知道哥哥不愿委屈我。可我爹也没错呵。真是愁煞人!二嫂,你劝劝我哥吧,他那么犟,非气病我爹不可。”我娘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思,反问她道:“你想好了没有?”春兰姑神情坚决地、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想了几夜,想通了。”“老荡那边怎么办?”我娘还是不大放心地问。春兰姑说道:“我也想好了,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依他。自己种下的苦果子,自己吃吧。”知道了春兰姑的想法,我娘劝架去了。
  时令真是准。小雪这天果真就下起了小雪。因为天气的缘故,粉坊没有吊粉皮,比平时多推了一个磨。我下午放学到粉坊的时候,荡柱叔已经卸了磨,他把“老娘们”栓好,从缸里多挖了两铁瓢粉渣拌进牛槽里,单独给“老娘们”补养补养,牯子牛歪着脑袋,伸出长舌头,想赚点外快,被荡柱叔两巴掌打回去:“没你的份!”小牛犊第一次见到雪花,瞪着一对惊奇的大眼睛,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到处撒欢。春兰姑隔着窗棂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小雪花轻盈盈地飘着,稀稀疏疏地在空中舞着,给人以轻俏飘逸的感觉。柿子树已落尽叶子,几只麻雀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交流着对雪花的感受。荡柱叔忙完杂活,见天还没黑,扛一把扫帚,把院子打扫出一块空场,用短棍支起一面筛子,在短棍上栓一根绳子,顺到粉坊门口。他把一些谷粒撒到筛子底下,周围也少撒一些,然后跑到粉坊门口等着。我一下子明白了荡柱叔的用意:他要用筛子扣麻雀。我悄悄地来到他身旁。这时,粉坊的人们大都回家了,只有春兰姑还在锅台前,点着豆秸,劈劈啪啪地烧水。我抬头望望柿子树上的麻雀们,恨不得它们快下来啄食吃,可它们好象还没有欣赏够雪景似的,东张西望,谈天论地,一点也不在乎我的焦急心情。荡柱叔比我沉得住气,他说:“不用着急,一会儿,它们就下来吃。”我们两个屏住呼吸,耐心地等着。突然,有一只麻雀从树上飞下来,在离筛子很远的地方啄食谷粒,啄两口抬起头看看,再啄再看;跟着又有两只飞下来,象第一只一样,啄啄看看,看看啄啄,十分警惕的样子。我比麻雀还要紧张,真想让它们一直啄到筛子底下。这时一阵微风吹过,一只麻雀惊慌地飞了,其它两只也吓飞了。唉,真是急人!荡柱叔不言不语,眼睛紧盯着筛子,似乎有什么好主意。屋里,春兰姑用烧好的开水洗着换下来的包袱。她身后,有四、五个粉团子悬挂在横杆上,有两个吧嗒吧嗒滴着浆水。
  天擦黑了,麻雀们也没有再下来啄食。荡柱叔收拾起家什。我有点难过。荡柱叔安慰我:“晚上麻雀都宿在牛棚里,用电棒子照着使杆子戳。”春兰姑一直在想心事,这时抬头看了荡柱叔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我听了荡柱叔的主意,心里感觉稍好一些。
  晚饭后,我急急忙忙地写完作业,找出手灯就出门了。雪花还在三三两两地飘着。我来到粉坊,屋里没亮灯。平时,荡柱叔都是到他大娘家里吃饭,在粉坊里面的小间里睡。可能是还没吃完饭?我心里暗暗地责怪他不守约。我拿着手灯东一下西一下地照着,向牛棚走去。我边走边喊着:“荡柱叔!荡柱叔!”其实我是给自己壮胆,我也不知他在不在牛棚。牛棚里没有回应。我照一照牛们,它们正忙着吃饲料。我看看牛槽,象是有人加过饲料。我又喊:“荡柱叔,你出来!”我认为荡柱叔故意跟我捉迷藏。这时,我听见粉坊有开门声,我拿手灯照过去,荡柱叔迎面走来:“你咋呼什么?”听他语气似乎不太满意。就在这时,灯影里,一个女人的身影一闪,走出粉坊,象是春兰姑的样子。荡柱叔把手灯要过去,拉着我向最西边的牛棚走去:“那边有杆子!”他从墙角扒拉出一根葵花杆,拿在手里。
  我们俩顺着屋檩一根一根地照去,有时刚照着,麻雀就“扑弄”一下飞了。荡柱叔说:“我们不照了,麻雀还没睡熟。”我很不情愿地回了家。
  按照两家选定的日子,十一月初八春兰姑出嫁。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我想看看春兰姑打扮成新媳妇是什么样子。这天阴天,云层很厚,象是要下雪的样子。春兰姑家和我家是对门,中间只隔一条大街。我走进她家。她家里早就热闹起来,一些人来来往往,搬桌子,抬盒子,准备嫁妆。我大爷爷、三骡子爷爷都在帮忙,唯独没见荡柱叔的影子。屋里,我娘、邻居家一位婶子、还有春兰姑刚过门的嫂子,都在帮着春兰姑梳头、净面、穿衣服。我见春兰姑穿了红袄,盘了头,特别漂亮。我娘端着镜子,让她自己照。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不时蹭蹭鬓角,伸伸衣服。我冲着镜子做个鬼脸,她回过头朝我笑笑,塞一把糖果给我。我从她表情里看不出一丝的喜悦,也看不出多么伤感,想象不出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去上学的时候,天空中零星地飘起了雪花。走出家门,早有一辆扎了彩棚的马车停在春兰姑家门口。春兰姑家,门口两旁贴着大红双喜,人们进进出出,忙碌 着。不一会,春兰姑被两位姑娘相拥着出来了,黑裤红袄,表情平静。她看了我一眼,赶紧 移开目光,上了马车。我突然感觉心里一酸,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春兰姑走了。
  雪花飘飘,越下越大。马车出了北门……
  200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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