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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0-07-16 15:19
鄌郚总编

田怀昌丨裸露

  裸露
  梦境里,泉子河从崇山脚下一路走来,在村庄前缓缓地绕了一个弯,哗哗地向东流去。
  (一)
  出了村口,走上崖坡时,我看见了梦魂牵绕的泉子河。那河床在寒冬里触目惊心地裸露着,焦渴的河道坑坑洼洼,扭曲着伸向远处。那淙淙的河水呢?那茂密的河草呢?那河岸上粗笨歪斜的老柳树呢?
  我下了崖坡,沿着斜出的小路,向梦想了十五年的泉子河走去。我要去寻找那些美好的记忆。路旁的枯草飒飒颤抖着,抵御粗暴的风,似乎是饥饿的孩子伸展开讨要的脏手。我的心也象这枯草一样颤抖着。我能讨要到那些记忆吗?
  天空昏黄,有零星的雪粒洒落下来。我抬起头,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十五年啦,泉子河啊,你还记得我吗?
  沿着河是一条弯曲的小路。小路北边接着成片的耕地,南边就是泉子河了。河道比小路矮了一块。站在小路上朝着河水使劲拍巴掌,南岸的悬崖会将声音返射回来,格外响亮,把水中成群的小鱼惊吓得逆流而上,仓皇逃跑,溅起朵朵浪花。这是小时候我经常玩的把戏。此刻,我走在小路上,想起这些往事,禁不住再低头看一眼那河道。河道僵硬而干裂,一道道口子孩子嘴般散乱地排列着。一簇枯干的酸枣棵落满了黄土,横斜着自小路边探出去,枝桠上挂着几个干瘪的酸枣。看到眼前的酸枣,我想起了攀缘南岸悬崖摘酸枣遭遇的险情,也记起了一个叫小蓓的女孩子。
  十三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我呢,一有空就到泉子河里玩耍,练就了一身捞鱼摸蟹子的本领,自然地成为了孩子头。作为领袖人物,我经常以身作则,干出一些让大人提心吊胆的事情。说起那天摘酸枣,还得从小蓓说起。小蓓和我同岁,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皮肤黝黑,身材微胖,薄薄的汗衫已经包裹不住那两个茁壮发育的小馒头了。她心眼多,懂事也早,在学校争选红小兵时,曾经偷偷行贿我一毛钱。她学习不好,却爱挑拨事,闹得伙伴们时常打仗、闹矛盾,她再从中调解当好人。她时刻都想引起伙伴的注意,成为关注的焦点。要是哪天她一呼百应了,做梦都会恣得笑。可没有买她帐的。天长日久,女孩子们都不喜欢她,跳房子、跳皮筋从来不和她玩。她呢,也就渐渐地疏远了女孩子而向男孩子们靠近。夏天,我们在泉子河摸鱼,她就主动帮我们把鱼串成串;我们去岸边的瓜地偷瓜,她就给我们站岗放哨。久而久之,男孩子们也便接纳了她。她融合到男孩子群后也经常参加我们的一些讨论。
  初秋的一天,我们在泉子河玩耍,不知是谁提起了生孩子的话题,我们展开了热烈的争论。白白胖胖的西北说:“小孩也和蘑菇似的是从地里生出来的。俺嬷嬷说我就是俺爹从南坡里拾来的。俺爹去锄地,看见地头一堆鲜土,扒了扒,我在里面趴着乱动弹呢。”卫兵是个精瘦的机灵鬼,外号叫猴子。他反击西北道:“不对,你嬷嬷骗你的。我们整天满坡挖菜怎么没扒出过小孩?小孩是女人带来的。男人娶了媳妇才有的小孩。”金国受他姥姥的影响多了,神神道道的,外号小神仙。他掐算着指头,一本正经地否定了他俩:“你俩说的都不对。俺姥姥说小孩是送子观音送来的。没见娶媳妇时两口子都跪着拜天吗?那就是求天上的送子观音给他们送孩子的。”猴子、西北立即反对他。三人嚷嚷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都把目光指向我,等待我的裁决。我便有了成为老大的感觉,扫视他们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单个点着他们,说道:“你说的不对,你说的呢?也不对,你呢,更是不对。你们都没说对!小孩嘛,是女人生出来的。没见过大肚子女人吗?那肚子里就盛着小孩呢。”我说完了,又扫视他们一眼,三人不争了,却是私下做着小动作。猴子伸出一个小手指头朝小神仙比划一下,再朝西北比划一下。我明白那意思,那是小瞧他俩。小神仙朝猴子耸耸鼻子,嘟哝一句:“你也没全说对呀!”西北平常就憨厚,不长于和人争论,此时裂着嘴憨憨地笑了笑。争论的时候,小蓓一直没吭声。刚刚加入我们的团伙,她的地位还是低了一些,不敢贸然反对我们。她赞许地朝我微笑着。我象受到鼓舞似的,当即在生孩子问题上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说道:“你们没见过母狗下小狗吗?”一想到那小狗是老狗拉出来的,要是小孩也是拉出来的,那该多脏啊!急忙改了口,说道:“前几天,不是都看到我养的蝎子爆小蝎子吗?老蝎子大粗粗,从脊梁上挣开一条缝,小蝎子就爬出来了。大肚子女人生孩子也和蝎子差不多。”我还没等说完,猴子就反驳我了:“女人脊梁上又没有缝。”我接着教训他说:“脊梁上没有缝,可肚子上有肚脐啊!女人肚子大了,肚脐涨开,就生出小孩来了。”猴子对我的说法似乎有些怀疑,可没有充分的理由反驳我,也就没再吭声。小蓓却笑着朝我直摇头。我没见过女人怎么生孩子,刚才都是估摸着瞎说的,心里也没底,见小蓓摇头,意识到说错了,可碍着面子,不乐意当众承认自己不对,就问她:“你知道怎么生的?”她点点头答应着:“我知道。我见过我大姐生孩子的。”我追问她:“那你说说怎么生的?”她摇摇头:“我不说!守着你们这么多人我说不出口。我只和你们中的一个说。”说完,她瞪着黑豆子似的眼睛望着我们四个人,似乎在选择告诉谁。我望了望他们三个,流露出的表情是都想先知道。我扭头对小蓓说道:“先告诉谁,你自己选吧!”她仰头看了看河南岸那高高的崖头,突然指着喊道:“看,那崖头上有一片红酸枣!”我们四个都仰头望去,陡峭的悬崖上斜探出几棵酸枣树,枝杈上挂满了通红的酸枣,非常诱人。小蓓看了看我们四个说道:“你们敢爬上去吗?谁 摘的酸枣多我就和谁说!”守着女孩子,我是不甘心瘪弱,重新打量了打量崖头,说:“敢!“我瞥了他们三个一眼,他们好象也都不示弱的样子。猴子说道:”我也敢!“小神仙随后也说敢爬。只有大胖子西北憨憨地说道:“我爬不上去。”我招呼猴子和小神仙说:“那好,就我们三个去摘,让他俩当裁判。”
  攀崖比赛开始了。我选了一道斜向的裂痕顺着往上爬,脚下不时地蹭下一些酥软的石头皮子,哗啦哗啦地落入下面的河水里。我全神贯注地爬着,不多会儿,就爬到酸枣树前了。我长长 地松了口气,往下看他俩爬到什么地方了。猴子才爬到半截腰,小神仙直接放弃了,正仰头看我呢。我很高兴,以胜利者的口气向下喊道:“猴子,快上啊!”猴子抬头看了看我,知道没有希望了,出啦一声滑下去了。我不慌不忙地摘着酸枣,不时地摘个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猴子急了,大声喊道:“扔下一些来呀!”看他们馋得猴急的样子,我摘一把扔下去,他们几个满地乱抢。那满树的酸枣又大又红,煞是喜人。一会儿,我就摘满了一口袋。抬头去摘另一根枝上的酸枣的时候,我发现了斜对面树丛里的好景致:老荡哥正摸小蓓二姐的奶子呢。生怕被他们发现,我慌忙掩藏起来,没留心脚下一滑,身体失重,向下滑去。情急中,我一把扯住了一棵棘子茬,才没有掉下去。我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在崖下也吓得大声叫喊。
  从悬崖下来,我把口袋里的酸枣分给他们吃。小蓓依偎在我身边,有点虚咋地说:“可吓死我了!”我嗔怪她道:“都怨你出的馊主意。不过,我也看到了一个好景呢。”“ 看到什么好景?说给我们听听。”他们围在我身边一齐要求道。我有意吊他们的胃口,说道:“我也只说给一个人听。”小蓓着急了,嚷道:“我只说给你听,你也只说给我听,好吗?”猴子他们三个急了,吼着:“不行,我们剪子包袱锤。”我想了想,说道:“不用了,只能告诉小蓓,别人听了不合适啊。”猴子无望地“哎”了一声。小蓓高兴了,朝他们挤一挤眼睛,把我拉一边,悄悄说:“快和我说说,什么景?”我说:“那不行,你得先和我说。”小蓓有些难为情:“让他们听见不好啊!过两天我单独和你说吧。”我答应了小蓓。
  (二)
  小路北边那块地叫“鳖盖子”。走过“鳖盖子”,下一崖坡,就是着名的“柳树湾”了。它成长圆型,北邻一个大崖头,南和泉子河相通。旁边有一棵两搂粗的老柳树,因此取名“柳树湾”。下雨时,雨水从崖头流进湾里,形成一道好看的瀑布。我们都乐意在这里玩,学游泳,学钓鱼,打水仗,扎猛子。“柳树湾”就是我们的乐园。此时,映入我眼帘的“柳树湾”基本干枯,湾底存有一点水,全部结了白白的冰。老柳树已经没了,只剩腐烂的树墩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记忆中的“柳树湾”? 我站在湾边,脚下是一层泛着白碱的硬土,几缕枯草紧贴着硬土在风中颤抖。眼前的枯草勾起我回忆拔草的故事:
  入秋不久,学校放了秋假,放假前老师分配拔草任务,每人五十斤干草,入学后交给学校。我们非常高兴,放假了,就自由了。打着拔草的旗号,我们小鸟出笼般飞向“柳树湾”,脱光衣服,就要下水。小神仙突然制止我们,说道:“俺姥姥说来,立秋后水就变凉,先晒晒肚脐再下水。”猴子早就等不及了,看看西斜的太阳,嚷嚷道:“晒什么晒?看我的。”说着,他朝上弯起鸡鸡,把尿撒到肚脐上,再用手掌揉一揉。大家都学他的样子,把尿撒到肚脐上,揉一揉,然后,跟着猴子“扑通”“扑通”跳进“柳树湾”。
  我们在水里简直是撒欢。一会儿,分组击水打仗,溅起浪花翻飞;一会儿,扎猛子比赛,看谁游得最远。把个“柳树湾”搅得波光潋滟,动荡不宁。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依恋不舍地爬上岸,穿上衣服,急匆匆地钻进玉米地拔草去了。进了玉米地就象进了绿色的海洋,不多会儿,我们几个就走散了。
  我顺着一条垄子向里去了。满垄的爬蔓子草密密匝匝,我蹲在垄上不停地薅,薅满了把就堆在一起。我心里暗喜,这么多的草我肯定收获比他们多。一想到收获超过他们,我就沾 沾自喜。哼,拔草咱也是老大!于是,更加起劲地薅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点累了,满头满脸是汗水,衫子也紧贴在身上粘乎乎地难受。可回头看看劳动果实也真让人高兴,那一堆堆的青草摆满了垄子。我直了直酸硬的腰,想把那一堆堆的青草汇集起来,一回头,看见了小蓓。
  太阳已经落山,西天燃烧起一片晚霞。东方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淡淡的,还不明亮。我觉得天空是那么清澈,那么明净。
  天色开始朦胧起来,玉米地里还能看得清人和物。小蓓向我招手,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她招呼我干什么。怀着满腹的疑问,我走到她身旁,问道:“什么事?”她一把牵住我手,说了一句:“跟我走!”拽着我,进入玉米丛。
  跟着她七拐八拐地往里走,玉米叶子划得脸火辣辣地疼。我看她也热得头发都粘成缕了,就问她:“看什么呀,怪热怪热的?”她也不看我:“到了就知道啦!前面就是。”
  在一个土堆旁,她住下了:“你看吧!”我看到土堆下有一簇灰白色的蘑菇,旁边还有一捆草。我明白了,她拔草的时候发现了这些蘑菇。小蓓蹲下,轻抚着那簇蘑 菇,对我说道:“听俺娘说,用蘑菇熬鸡蛋汤味道很鲜的。咱俩把这个长大的掰了,你一块,我一块,回家熬蛋汤喝吧。这些小的,让它长着,过两天咱俩再来掰。”她这样说的工夫,就把那大的掰下来平分了。我拿起分得的一块闻了闻,味道清新,想来不会有毒吧。小蓓又把那些小蘑菇伪装起来,带上掰的蘑菇,背上青草,我们一块往外走去。
  我们两人背着大捆青草走出玉米丛的时候,天已经黑到地了,满坡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圆月当空,清清亮亮,一派清辉洒在青幽幽的玉米叶子上。偶尔,一个撒拉豆(蚂蚱)飞过,“撒拉撒拉”的声音回响在辽阔的夜空里,更给夜色增加了几份宁静。
  这时,我才想起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拔草?”小蓓把脊背上的草往上托了一下,说道:“我一直跟着你们啊!你们下湾的时候我就躲在棒子(玉米)地里拔草呢。”我“哦”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反问她:“那,你都看见我们光腚了?”她有点挑衅地侧头看我一眼,说道:“看了又怎么啦?”我坏笑着顶她一句:“那我们也应该看你的!”她倒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看就是啦,我怕什么?反正又没有别人。其实,我等你就是想告诉你生孩子那事的,你没忘吧?”我忽然记起她和我的承诺,说道:“记得,没忘。不过得你先说。”她点了点头:“好的,一会儿,我就告诉你。”
  背上的草死沉烂沉,两手被绳子勒得生疼,真想歇一下。小蓓大概和我一样的感受吧,刚刚走到老柳树旁,就把背着的青草甩在地上,自己也仰躺在草堆上,感叹道:“热死了,歇歇吧!”我也学她的样子,把草甩在地上,仰躺在草堆上,望着蓝蓝天空中那轮明月。
  躺了一会儿,小蓓突然站起来,对我说道:“可热死啦!我要下湾洗一洗!”说罢,走到湾边去了。我扭头看去,她已经脱了衣衫。哦,这小妮子早就想好了来洗澡啊! 月光下,她赤裸着身体,弯腰撩一捧水洒在身上,双手交叉着搓一搓,再撩,再搓。平常看惯了的小黑妮,此刻竟然这么好看啊!我正在出神呢,听见“扑通”一 声,她跳进水里了:“喂,快下来吧,可舒服呢!”
  我一听,三把两把脱去衣服,也跳到湾里去了。水面上的月光被晃动的波纹荡漾成细碎的光片,一圈一圈地荡向岸边。
  在水里泡了一袋烟的工夫,我就感觉很舒服了。举目望去,四周一片朦朦胧胧,如烟,似雾;远处村庄里隐隐约约传来人家的声音,还有时隐时现的狗叫声;天空中的星星显得特别明亮,仔细看去,有些星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我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没想到月夜下的景色是这么美呀。
  小蓓呢,只露出一颗黑脑袋,象只快活的野鸭子,一会儿游来游去,一会儿扎进水里。
  我们尽情地玩耍着,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想到回家吃饭。
  小蓓先爬上岸了。她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裸露在岸上招呼我:“喂,你过来,过来我告诉你吧。”我知道她要告诉我生孩子的事,就向岸边游去。
  见我游近了,她告诉我道:“和你说吧,女人生孩子不是用肚脐,是从这里生出的。”她指了指自己两腿之间,说完转身穿衣服去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迷惑了:那是撒尿的地方呀,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呀?
  等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她逼视着我:“我都说了,该你了。”我迷惑归迷惑,可还是讲信用的,就直接告诉她说:“你二姐和老荡好上了。”她歪着头瞥我一眼:“哦,就这点事呀?我早知道了。”说完,背上青草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背上青草跟在后面,对她也迷惑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蘑菇鸡蛋汤真是好喝,那味道啊,是又鲜又香。第二天午饭我就尝到了这美味。喝完了,还想喝啊!下午拔草的时候,我就去找小蓓了,想约她把那些蘑菇挖回来再喝顿汤呢。她没在家,到哪去了?或许在“柳树湾”等我们吧。我和猴子们来到“柳树湾”却没见到她。下湾玩耍的时候,我把女人生孩子的事都告诉了伙伴们,而没有提起蘑菇鸡蛋汤。我留了个心眼,怕他们和我分享那些鲜嫩的蘑菇。
  在“柳树湾”玩够了,我们便钻进玉米地拔草去了。我牵挂着那些蘑菇,直接去了昨天那地方。啊!伪装没有了,蘑菇也没有了。一定是小蓓吃了独食!这黑妮子不讲信用。我气得牙根生疼,可又无处发泄,沿着垄子使劲薅草。一边薅草,一边恨着小蓓。哼,竟敢涮 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慢慢地,我想出了报复小蓓的好主意。
  入学后,要先交上假期里拔的草。满校院是学生们背来的干草。就一杆称过草,根本不够用的。学生们都挣着过草,挤作一团。
  我招呼猴子他们几个,嘱咐道:“都听我的,咱们可以先过完草。”猴子性急道:“快说吧,都听你的。”我说:“我和老师联系一下,咱去帮帮老师的忙,我和胖子负责帮老师抬草,猴子、小神仙你们组织同学们排队,按顺序过草。记住,咱们几个的要堆在一起,等猴子你们招呼排队的工夫,我就和西北把咱们的草过完了。就这样,分头忙吧!猴子,你别走!”猴子住下了,狐疑地看着我。我趴在他耳边小声嘱咐说:“你给我看住小蓓,这小黑妮子涮我呢。她去厕所时,我们几个也去。告诉小神仙一声,憋住尿,到时候有好戏看的。”猴子马上知道了我的把戏,笑了笑,说道:“明白!我早看伤了这个浪妮子啦。”
  和猴子布置完了,我很得意:“哼,小黑妮,有你受的。”我把要帮忙的想法和老师一汇报,老师很高兴,当即就同意了。
  计划进展非常顺利,在猴子组织同学们排队的时候,我和西北已经过完了我们几个的草,单等猴子的信号了。
  过草的队伍排成了长长的一趟。我、西北和另一个记录的同学,在老师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过着草。
  猴子的信号终于传过来。我和老师报告说:“老师,我想方便了,去趟厕所!”西北一听,连忙说道:“老师,我也去!”
  学校的男女厕所一墙之隔,从墙逢里能看透女厕。我和西北来到男厕的时候,猴子和小神仙已经来了。猴子向我以手势比划着说,小蓓刚进来。我们早就憋足了尿,赶紧掏出家伙做好了准备。猴子趴在墙逢观察那边的动静,我们单等他的号令。
  稍等了一霎,见猴子往上一指。我们三条枪同时发射,齐刷刷地尿过了墙头。猴子更绝,直接挺枪,穿透墙逢发射过去。
  那边,小蓓“啊”地叫了一声,随即是往外奔跑的声音和咒骂声:“不得好死的家伙,你们坏死啦!”
  猴子恣得跳高,我们几个捂着嘴,忍不住地大笑。
  待了好一会儿,我们才随着上厕所的同学陆续出去,没事一样,继续帮助老师抬草过称。
  (三)
  过了“柳树湾”,泉子河宽阔起来,水流也更加平缓,一直延续到汶河,估计有二里路程。冬天到了,河面结冰,我们在冰面上打陀螺,滑冰,玩得不亦乐乎。这里简直就是我们的“练冰场”。可眼前的“练冰场”只剩下干枯的河床,没有一丝湿意。河床内的细沙被掏尽了,留下的是大小不一的坑子,偶尔可见到一两个光滑的贝壳散落在沙砾中。沿岸的水草全部枯萎了,只余下寸许的草茬,光秃秃的地皮裸露着无奈的寂寞。
  散落的雪粒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飘飞的小雪花, 在空中飘来飘去,迟迟不肯落下,或许它们也不乐意落入这荒凉的泉子河吧?望着眼前的景象,我心痛了。为什么村庄富足了,环境就一定要恶化呢?裸露在我眼前的是荒凉呢,还是无知?到底是河床荒凉了呢,还是人们的精神荒凉了?这一些,我都不得而知。我只能沿着这条故乡的小河寻找着童年的记忆,借以抚慰一颗疲惫的心灵。
  就是在这片沙滩上,我们几个偷烧花生吃,被黑妮子小蓓告了密。队长狠批了我们一顿,扣了我们的工分,还撤了我的职务。现在想起来,那些往事记忆犹新:
  自从发生“蘑菇事件”,我们这个小团体不再欢迎小蓓,偶尔还捉弄她一下。小蓓呢,明着不敢和我们作对,就悄悄盯我们的梢,借助队长的权威整理我们。那时候,她就懂得了权威的力量,真是无师自通啊。
  那天是给生产队摘花生的第五天,猴子口馋毛病也多,他皱着眉头诉苦说:“都吃了好几天了,真吃够了。”其实,我也和他有同样的感受。我把他招到跟前悄悄说:“ 我有个法子可以换换口味,你想吗?”他尖尖的猴嘴一裂,嘿嘿地说道:“想啊!”我说:“你偷偷约好西北和小神仙,口袋装满果子(花生),去泉子河喝水的时候,把果子埋在河边的沙滩里,散坡的时候,我们去河边烧果子吃。记住呀,秘密进行!”他一听,高兴得亮相一个猴拳姿势,眨了眨眼睛跑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散坡了。摘花生的孩子们排着队接受了队长的“清腰”检查后,成群成队地回家了。我们几个趁人群不注意的时候岔开回家的队伍,去了河边的沙滩。
  西天最后一抹光线斜照在薄薄的云层上,翻卷的云层象海岸堆起的浪花,一层层,一片片,非常好看。坡地里的人们都沿着地头的小路走向村庄。朦胧的村庄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河滩里寂静无声,惟有小河的水淙淙流淌,偶尔听到归家的羊群在远处“哞哞”地叫几声。
  我和猴子扒出埋在沙滩里的花生,小神仙和西北从南旁的大沟里抱来干透的花生棵子。我们点起火堆开始烧花生,谁也没留意一旁槐树林里的动静。
  橘黄色的火焰冒起来,噼噼啪啪的着火声清脆悦耳。我拿一根树枝挑着花生棵,让火燃烧得更旺,他们三个围在火堆旁焦急地等待着。
  火焰终于在我们的热切期待中熄灭了,火堆由红变暗。我们迫不及待地掏出里面的花生,皮都烧焦了。猴子最心急,嘴里一边吁吁地吹着,一边吃着。一看猴子下了手,我们也都忍不住了,纷纷学着猴子的样子,吹着,吃着。一会工夫,我们都变成了黑嘴巴子。
  正吃得上劲,从南边沟沿走来了队长,后面跟着小蓓。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我催促他们几个:“快吃!快吃!”
  还没等吃完,队长和小蓓就来到我们面前了。一看小蓓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是她告的密。队长两个指头点着我,训道:“选你当组长,是让你领着同学们 摘果子的,你倒好,领着偷果子,还烧着吃,真能了,你!从明天开始,撤了你的组长。”他“促”地吐口痰,继续训道:“今天你们四个的工分都扣了, 小蓓,你给我记好。”我抬头瞅一眼小蓓,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讨好地望着队长。我恨恨地想着:“狗腿子,等着吧,有你好瞧的。”
  队长走远了,黑妮子小蓓跟在后头。我们相互地看看黑嘴巴子,嘿嘿地笑了。直到吃完烧花生,我们才回家。
  第二天,小蓓果真成了组长,帮助记帐,过秤,检查同学们干活中是否偷吃花生,洋洋自得的样子。
  对她的所作所为,我们都非常反感,甚而气愤了。猴子表现尤为突出,他凑到我面前,小声说道:“这黑妮子有神经病,讨厌死了,我找个茬和她干一仗吧。”小神仙掐算着指头表示反对:“找茬和她打仗,别人会认为是咱的错,我看不如散播一下她的表现,让大家都反感她,不听她话。”我一听觉得小神仙主意好,就说道:“小神仙说的不错,把黑妮子喜欢‘下地瓜’的坏毛病传一传,让大家提防她一点。”猴子他们三个立即隐入人群中做宣传工作去了。
  果然,没过两天,小蓓的领导工作就干不下去了。辞了组长后,她又开始讨好我们。先是检讨自己不对,后又说对不起我们,一定改正,等等,好话说了一大堆。我们既没有象原先那样全部接受她,也没有拒绝她,就那么似连似断地维持着关系。
  有一天,已经晌天了,坡里的人们都走净了,我最后一个离开花生地。顺着地头沟沿走着。干活的时候,我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靠近花生地的老鼠窝里 一定储藏了好多花生,掏老鼠窝肯定会有收获。散坡后,我便贴着沟坡寻找老鼠窝,想找好以后告诉猴子他们来刨。快找到泉子河的时候,我在一崖坡上发现了一个大老鼠窝,心里很高兴,就在旁边埋上石块作标记。刚抬起头来,发现小蓓站在沟沿上的槐树林旁。
  她穿一件小薄汗衫,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晒得黝黑。都散坡了,她还不走,不知又要耍什么小心眼。我这样想着就爬上了沟沿。她显然是看明白了我作标记,主动和我答话:“刚才我到树林子解手也看见一个老鼠窝,我领你看看去?”我有些疑虑,可还是经不住诱惑,就跟她走进树林子。
  树林子很静很静,偶尔飘下一两片发黄的树叶。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地上,洒下班驳的影子。我跟着她一直往里走,猛然间,惊起一对鸟儿,“扑弄弄”飞走了。走到一小块空地处,她指了指,说道:“我就在这解手来。”我看见了一片尿湿的地方,中间刺了一个深深的小窝窝。我这时怀疑她说的老鼠窝了,问道:“老鼠窝在什么地方?”她脸红了,瞅我一眼,突然,退下裤子,蹲在那块尿湿的地方,模拟着说道:“我就是这样一低头发现的啊!不信,你看呀!“我低头一下子看见了她那裸露的隐蔽部位,心房急速跳起来。原来人们骂来骂去的部位是这么好看啊!两片丰腴的唇紧紧靠在一起,中间是条细密的缝隙。我只看了一眼就慌张地转移了目光。她提起裤子,笑嘻嘻地望住我,问道:“看见了吗?”我猛然瞪圆眼睛,狠狠地剜她一眼,甩出两个字:“流氓!”
  我撇下小蓓,惶惶张张地窜出了树林子……
  (四)
  站在小路上,望着满目疮痍的“溜冰场”,心里酸酸的,惟有记忆是那么美好,忘也忘不掉。我点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缕缕的烟雾就象那些往事一样弥漫在我眼前:
  “溜冰场”北岸是大队的果园。经常在果园干活的是大队组的一伙人。代销员、赤脚医生、勾花老师都是大队组的成员,经常参加大队组的活动,业余或农闲时,他们才开展自己的业务。在暖盈盈的阳光下,大队组的人们修剪果枝、松土施肥,过得轻松自如,让人羡慕。小蓓竟然混进了这个队伍,真让我颇不服气,而又无可奈何。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和小蓓都是十六岁。十六岁的小蓓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说不上她下了什么功夫,村里竟让她当了赤脚医生,先到公社医院培训两个月,然后回村开办大队卫生室。进公社医院培训,小蓓觉得真的去了公社医院上班一样,神采奕奕,志得意满。每逢见到村里的人,她都主动打招呼,跟上介绍自己进了公社医院,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培训还不到一星期,她回村就开始讲普通话了,尽管说得 撇腔拉调,不大好听,却是满不在乎。再后来,她回村时常穿了医院的白大褂,在街上走来走去。卫生室开办以后,她又找人缝制了一件穿在身上。每逢参加大队组 的活动,她总爱穿着那件白大褂,背着红药厢,昂首挺胸地走在去果园的小路上,引得干活的小伙子们不住地咂吧嘴巴。而她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很讨厌她的这副做派,可又非常羡慕她的运气。远远见到她,赶紧躲开,不给她显摆的机会。
  我下学后跟着老荡哥放了一月的羊。夏天的晚上,我们把羊群圈在场院一角乘凉。晚上的羊群很老实,不会到处乱跑。我和猴子他们在场院玩耍。铺一张麦秸铺, 望着满天的星星,我们海阔天空地胡诌一气,想到什么说什么,为一个话题争论半天也没结果。有时也谈到小蓓,很羡慕她捞到那么好的差事,更多的是感到她越来越神秘了。老荡哥正处在恋爱期,每次圈好羊群和我们嘱咐几句就走了。我们也都知道他去和小蓓二姐约会去了。他呢,不大避讳我们,有时还把他的故事讲给我听呢。
  有一天晚上,他回来的特别晚。伙伴们都回家睡觉了,只有我还在等他拦羊群。他回到场院后还有些激动,一边往羊栏赶着羊群,一边和我说道:“今晚上她同意了,好事办成了。呵呵,那感觉真好啊!”
  我没怎么太在意他的话,只想着快拦上羊群回家睡觉。他好象特别兴奋,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感受,后来竟把话题撤到我身上了:“我看她妹妹小蓓发育得也很不错,有好多小伙子偷偷议论她呢,怎么样,我给牵牵线,你把她搞到手吧!那样咱俩就成连襟了。哈哈哈!”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想赶快回家,就随口一说:“行啊,你牵吧。”他把羊栏门插好后,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道:“你等着办好事吧,嘿嘿,那两个小馒头可是很有味道呀!”
  过了几天,晚上放出羊群后,他没急着去泉子河和小蓓二姐约会,点根烟坐在麦秸铺上。我觉得有点奇怪,他怎么没去约会?就开他玩笑说:“今天歇班是怎的?”他一听就明白我说的什么,猛吸了一口烟,说道:“我给问了,咱俩怕是做不成连襟啦。小蓓那妮子和院长他儿好上了,她亲口告诉我的。”
  “呵呵,好呀!她还真有本事啊!不知用的那一招。”我根本没在意和她发生什么关系,怀疑她在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目的。
  不多会儿,猴子和西北来了。见我的伙伴们来了,老荡朝我脑袋摸了一把,说道:“我走啦!”猴子替我回应道:“老荡哥,办好啊!”我们几个哈哈地坏笑。
  猴子有些神秘地说:“听说,那黑妮子和公社书记的公子谈上了。”我一听觉得奇怪啊,刚刚是和院长的儿,现在又成了和书记的儿,就问道:“听谁说的?”猴子指了指西北:“他听到的啊!”我知道西北人诚实,不会撒谎,就问他:“在哪里听她说的?”西北说:“不是听她说的,是俺爹回家时说的。”我知道西北爹在信用社当主任,就继续听西北说:“书记他儿在信用社上班,他说在医院打针时认识了小蓓,向俺爹打听她呢。小蓓和他说她爸爸在安道县当公社书记,准备安排她到咱公社医院工作。”我一听,恣得嘿嘿地笑了:“还很复杂呢,她什么时候不叫爹了叫爸爸啊?”猴子更急了:“老锅腰什么时候当了公社书记?简直吹下天来啦!”
  老锅腰是小蓓爹的外号,他弯弯着腰得了这个外号。小时候,我们和小蓓打仗就叫她爹的外号:锅腰子爬山,前(钱)上急,锅腰子爬山,前(钱)上急。她爹有个习惯,赶集上店时喜欢顺手掏人家的腰包,弄俩钱花花。天长日久街坊邻居都知道他这个脾气了。我们喊她爹的外号就包含着这层意思。她呢,也知道她爹干的不是光彩事,我们小伙伴们齐声叫喊,她就气哭了。她一哭,我们就更加起劲了,大声喊着:“哭晨子鸡,磨香油,越磨越磨越滑溜。”她一听,更加大声地哭。我们就恣得哈哈大笑。
  那晚上,我们围绕着小蓓议论了一晚上,共同的感觉是对她越来越不理解了。她的所作所为让人瞧不起,可就是刚办好事。就在我们对她困惑的时候,发生一件事轰动了全村。
  那天上午,她照样穿了白大褂,背了红药箱,参加大队组的集体活动。大伙正在果园前集合,突然一辆吉普车开到果园停下了。我和老荡刚赶出羊群,还未到泉子河,隔着沟看见村支书陪一小伙子下了车。不一会儿,小蓓就跟着小伙子坐上车走了。我望着吉普车开向远处,心想:这小妮子还真钩上公子哥了。瞧不上她归瞧不上她,她还真有些能耐呢。不知是院长的儿子,还是书记的儿子?真是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啊!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那公子哥儿怎么就中招了呢?大队组的那伙人也都呆呆地看着远去的吉普车,相互议论着什么。
  小蓓一下子出了名。事后,我打听到,开车接她的小伙子就是公社书记的公子。别人谁能坐上吉普车呀?全公社能混上自行车的村支书也没几个人呀。
  可是好景不长啊!就在我被推荐上高中的前一天,老荡哥悄悄告诉我,书记的公子哥甩了小蓓,说小蓓骗了他。我也搞不清是谁骗谁了。第二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了小蓓。她依然穿了白大褂,昂首挺胸地走着,对旁人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清高得很。我只是看了看她,也没主动和她说话。
  一周后,我回家拿干粮,在泉子河岸碰到猴子。他接替我的位置,跟老荡哥放羊,还是那副猴急的样子。他神秘地告诉我:“你不知道吧,黑妮子又制造了一个大新闻哩!”我焦急地问他:“什么大新闻?”“她给支书老婆打针,忘了做试验,结果支书老婆过敏,差点完蛋了。多亏人多,及时去公社医院抢救,才救过来了。”他手舞足蹈地给我比划着:“这两天,村里人对她议论纷纷,说什么的也有啊。我看呀,赤脚医生怕是够戗了。”
  尽管我不喜欢小蓓,可能体会到她的处境。那副冷颜和清高都是摆出来的,被抛弃的心理一定是不好受的。在这种心神恍惚中打针,很有可能出现失误。我倒有些同情小蓓了,听了猴子滔滔不绝的解说,未置可否。见我没有吭声,猴子有点不大理解地望着我,又催了我一句:“你说呢?”我摇了摇头:“说不准。”
  往后的日子里,小蓓继续当她的赤脚医生。身份没有变,变了的是她本人。大队组的活动,她还继续参加,只是不再穿那件白大褂,不再背那只红药箱,走在去果园的小路上也不再展现那昂首挺胸的姿态。人们轻易听不到她说话,也不知她想些什么。小蓓的这些表现都是猴子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在我专心学习功课,快要将她忘却的时候,她却主动找了我。
  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我吃过晚饭,正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学的干粮,听见大门“吱”地响了一声,抬头看去,小蓓进来了。我没有想到她会来,只见她穿一件红色平绒布上衣,套着小棉袄,胸部圆润地鼓出,显得身材丰满。进门后,我给她让座。她没去坐,就在门口那站着,以商量的语气委婉地问我:“你忙吗?我想和你说说话,你有空吗?”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低调地说过话,想到她可能有什么麻烦事了,就说:“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了。”她略作犹豫,不大好意思地轻声说: “你不忙的话,咱出去说好吗?”我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她。她转身出了门,我跟在她身后随她出去了。一出门,她就向泉子河方向走去。
  来到“柳树湾”,她停下了。看她低头在想着什么,我问道:“有什么话,说吧!”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我,说开了:“在村里,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 想来想去,就想到你了。我想了好长时间了,我想走,离开这里。最近两天就走,我都做好准备了。”我问道:“去哪?为什么要走?你找了这么好的差事一家人都羡慕你呢。”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回答说:“我想去深圳。”一听她说出这个地方,我简直对她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她的心是这么大。我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继续听她平静地述说着:“咱这个地方脏死了,我整天心里发堵。都羡慕我差事好,不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吧。咱们的支书、医院的院长,还有书记的公子,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牲畜!”听着她愤怒的述说,我大概明白了她背后隐藏的故事,也明白了她说的“脏”。
  一弯月牙挂在空中,深蓝色的夜空里星星亮晶晶的。天气变冷了,老柳树已落尽叶子,柳枝毫无生气地垂落下来。她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一开始太天真,以为院长真能留我在医院上班, 就努力满足他的要求。后来才明白,他根本就没能力安置我。我白白地陪了他。我不死心呀,想着法儿寻找说了算的人。一次打针时结识了书记的儿子,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想通过他老爸的关系达到目的。我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陪他玩了多少次啊。结果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子!嗨,想想看,自己的愿望也不是多么高呀,不就是想在医院里当上个正式职工吗?可就是实现不了。人家当官的一句话的事,咱平头老百姓却是这么难啊!我也看明白了,这个世道,第一是有权力,第二是有钱!咱没有争取权力的资格,咱就想法挣钱呀!”
  听着她时急时缓的诉说,我好象是渐渐理解她了,可对她就要去深圳的想法还是接不上茬。我问道:“ 深圳有熟悉的人吗?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说:“没有认识的人。我就是想出去远一点,到一个新环境去,谁也不认识我,重新开始。再是我在咱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实话和你说吧,我想报复那帮狗东西。我已开始实施了,给支书老婆打针,让书记儿子掏钱,这都是我计划好了的事情。下一步就是办办院长,报复完,我就走路。”我心里想:这妮子还有多少故事呢,一直觉得熟悉透了的伙伴竟然藏了这么多的心计。是她天生就这样呢,还是被环境逼出来的?我也想不明白了。如果没有遇到这样一些人,我想她该不会这样做吧。
  对眼前的女孩,我觉得要重新看待了,就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实施下一步计划?”她似乎是笑了一笑,说道:“我早想好了,我要让他不得安宁!”我知道她说的是院长,可不清楚她怎么让院长不得安宁。问道:“怎么让他不得安定?”她说道:“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晚上经常往他家打打电话找他,让他老婆知道一个女人和他关系密切就行了,我就达到目的了。”
  我简直就怕她了,这就是那个和我下柳树湾的女孩吗?她小脑袋里到底还有多少鬼主意啊!
  “柳树湾”平平静静,天空的星星映在水里,感觉那水幽深幽深的,一如面前的女孩,让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见我望着水面想心事,小蓓也沉静下来。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无言无语。
  沉默了一会儿,小蓓感叹了一声:“哎,没有多少干净人啦!真想再和你一块下湾洗澡,那感觉真好啊!怕是再也找不着那感觉啦!”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正仰头望着满天的星星。她无意的这个姿态猛然触动我的心灵。一刹间,我感到她是那么自然,那么纯净,那么美好!她的这个姿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啦。
  那晚,我们在泉子河边待里好久才回村。
  等我第二星期天回家带干粮的时候,小蓓走了。只有我知道他去了深圳,其他人谁也不知她的去向,包括她母亲也不清楚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只知是南方。
  (五)
  天空中的雪花越飘越密了。没有风,小路上、河滩上落下薄薄一层雪,轻轻的,象棉绒一样。果园屋子已经没了,隐隐看出屋子的遗迹。我的思路被小蓓紧紧地牵引着,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一看到泉子河首先就想到她呢?也许是这次回村听到了人们对她的过多议论吧。
  听乡亲们说,小蓓是秋后回来的。她娘病了,她从南方回来照顾母亲。住院、陪床,直到给母亲送终。她的行为逐渐地改变着乡亲们对她的看法。
  秋后的那天,小蓓是坐着轿车回家的。轿车开到村头,她就下了车。她穿着时尚,提着坤包,一步步往家走去。轿车慢慢跟在她身后。她的出现再一次轰动了全村。街上的人们象看景似的,对着她的背影指指戳戳,交头议论。她沉默不语,把车上带的东西直接提回家就没再露头。那轿车就停在门口等候着。
  从秋天到冬天,她一直在医院伺候母亲,陪着母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路程。出殡那天,她给母亲搞得非常隆重,请了棚罩,顾了乐队,风风光光地把母亲送到了墓地。
  她还是不爱说话,多数时候躲在家里,偶尔出去就来一辆轿车接她。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一些多事的人就开始猜测,有的说她傍了大款,有的说她在外做皮肉生日。她的神秘越来越引起村人的关注了。
  我从昨天下午回村,到现在也没见到她。或许是受人们的感染吧,我很希望能见到她,和她拉拉这些年来的生活和感受。我顺着小路,越过干枯的河床慢慢往前走去。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人,在飘飘的雪花中我也看不清是谁。直到走近了,我才看清,是猴子!突然看到小时候的伙伴,心里很激动,我大声喊道:“猴子啊!”他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激动得有些慌乱,一把抓住我手:“哎呀,没想到啊,能在这里碰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也紧握着他手,回答着他的问话。
  四周是那么空旷,河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小路上我们留下的脚印非常清晰。 我给他点上一支烟,和他慢慢地叙着旧。从交谈中,我了解了他们的状况。猴子一直没离开村子,他脑子灵活,瞅准了养殖业,先是饲养肉食鸡,后又放养山羊,收入不错,盖了出厦的大瓦房,娶了媳妇,儿子正上小学。小神仙成人以后去了西北,投奔那边的一个亲戚,听说在煤矿工作。华北过得也不错,外出打了几年工,回家成了亲,现在承包村里的水库养鱼。听猴子说他要承包泉子河河套,沿岸栽树,挖池养鱼,我感到很高兴。能看到绿树成林,能看到水中鱼游,那是多好的景象啊!
  再接上一支烟的时候,我们的话题转向了小蓓。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听说小蓓回来了,你和她交谈过吗?”猴子回答说:“没有好好地说过话,只是见面打过招呼。其实招呼打得也不多。她很少出门,自我封闭得厉害,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你见过她吗?或许她能和你说说话呢。”我摇了摇头,回答 说:“还没见过她,可听到不少议论啦。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猴子接着我的话头,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吧,让我看来,就是脾气有些怪,给老的养老送终,还很少有女孩子做到呢,她做到了,处理得比男人还好呢。”我点点头,同意猴子的看法,心里更多的是对小蓓的不解:她去深圳到底干的什么工作?真象人们议论的那样吗?她的阔绰是表面装出来的呢,还是真的富有?她象个迷一样吸引着我的好奇。
  前面不远处就是村里的公墓。和猴子告辞后,我慢慢向公墓走去,想看看安息在那里的大爷爷,向他说说这些年来的心里话。
  大爷爷是教师出身,打成右派后就回家务农了。他很关心村里上学的孩子,孩子们遇到什么问题也总爱找他帮助出主意。我就得到过他很多的帮助,特别是参加高考得到的帮助更多,去上大学都是他送我坐的车呢,在心里自然就和他靠得近一些。上学后,每逢寒暑假回家总乐意去他那里坐坐,和他谈谈学校的生活。就在我毕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他去世了。当时离家远,不知道老家的信息,没能参加他的葬礼。这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快过年了,墓地里有的人家上过坟了。新压的坟头纸上落了很薄的雪花。我按照坟前的墓碑很快找到大爷爷的坟堆。擦擦碑顶的一层雪花,我点燃一支烟放在坟前的石台上,轻声嘟哝着:“大爷爷,您的孙子看你来了。孙子来晚了,没能看你最后一眼,没能和你说最后一句话。在我脑海里,觉得你还活着,就好象 坐在我对面,咱爷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什么。我知道,你还牵挂着我的工作,今天我来到你面前,就是想和你拉拉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啦,爷爷,孙子已经找到份不错的工作了……”
  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和爷爷的交谈,根本没留心身边过来人。直到坟前石台上又点燃一支烟,我才发觉有人过来,回头一看,小蓓蹲在我旁边。
  “下雪天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满腹狐疑地望着她。她戴一顶酱红小帽,围一条纯白纱巾,微黑的肤色闪着光亮,两个黑豆子似的眼珠神采奕奕。一刹间,我倒怀疑眼睛是不是看错了,面前的时尚女人就是我儿时的伙伴——黑妮子小蓓?她回身指了指那边,回答说:“给父母上坟了。”我“哦”了一声,称赞她道:“你很不简单啊,一个女子为老人养老送终,乡亲们都说你的好话呢。”她矜持地笑了一笑:“也有不好听的啊。”我没有接她的话题,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这些年怎么过的?”她黑豆子眼睛里掠过一丝忧郁,低了头,沉思了好久也没吭声。我以为是自己问得急促,戳着她的痛处了,正想说句什么打破这种尴尬场面,她说话了:“你想象一下就能知道呀,一个女孩子仅凭着不服输的强脾气就去闯荡深圳,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为了能在那个城市待住,我什么也干了,打过工,傍过款,卖过身,拼了十几年才站稳脚跟。”说到这儿,她又停下了,黑豆子眼睛里似乎盈满了疼触。我能够想象出她当时的艰难,人生地不熟,连一个商量的伴也没有,要想立住脚,难度是可想而知的。看着面前的小蓓,我有点怜香惜玉的感觉,心里想着:闯荡世界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啊。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宽慰的表情,说道:“现在我开着一家化装品店、两家美容院,也争得地位,也赚了钱,可是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我问她:“你不就是争的这两点吗?怎么争到了还不高兴呢?”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付出的太多啦,都是无法弥补的付出啊!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说真的呀,我都不敢去回忆那些经历啦!”她掏出香烟,点一支递给我,自己再点一支,猛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感叹道:“当时真是傻啊!争什么争?象大家一样过平常的日子多好啊!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住上房子,吃上饭,我觉得就是幸福的生活啦。”我试探地问道:“还没成家吗?”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的心已经荒凉了,这辈子就自己过啦。”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她爽快地说:“焉而吧唧的男人,我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些坏男人倒对我脾气,可我又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他们。你说我不自己过还能怎么样?我根本就没有心思想那些情呀爱呀的,我的心,怎么说呢?打个比方说吧,就象一块荒地,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被风化了,被沙化了,也和北面那河床似的,枯了,废了,露出的尽是荒凉。老母亲活着的时候,她还是滋润我心田的一点泉水,如今她走了,那点泉水也干枯了。我的心,已经死啦!”没想到,一句话引来她这么多的感慨,并且感慨得这么精辟,让我觉得她时尚的外表里面蕴藏着深厚的内涵。看来,生活的磨难并不比高等教育差呀,甚至于高出不少呢,要不她怎么能在深圳这样的大都市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呢?十多年没见面,我对她真是刮目相看啦。
  看着她优雅地夹着香烟,眯着眼睛,有意无意地吸一口,再轻轻吐出,我更坚信了自己的感觉。
  天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密了,空气也格外的清新。我望着她吐出的缕缕青烟洇入洁白的雪花间,好象在欣赏一幅淡淡的山水画,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我们两个好象都陷于沉思。直到衣服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我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打了一下,对小蓓说道:“咱回吧!”她轻轻“哦”了一声,跟随我走出墓地,沿着泉子河往回走。一边走着,我一边说道:“刚才顺着河床走,我都能记起我们小时候的故事,特别清晰,就好象昨天发生一样。”她说:“我也一样,自从回家陪同母亲后,我顺着这条河走过多少遍也数不清了,每次都能想起你。就是看到河床干枯了觉得心疼,觉得泉子河的遭遇怎么和我的遭遇那么惊人的一样呢!我就想啊,泉子河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吧。”听着她的感叹,我很想知道她以后的打算,就问道:“过完年再回深圳吗?”她苦笑了一下说:“老母亲都走了,过年还有什么味道啊。今天上完坟,明天就走。哎,留没意思,走也没意思啊。我现在和个机器人差不多,机械地往前运行而已。不走又能干什么呢?欣慰的是走之前遇到了你,还能有个人听一听我心里的话。我感觉时光好象又回到从前一样。不知我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要是还能够象现在这样在泉子河边说说话,那就是我的造化啦!”
  离开泉子河,我们走在回村的小路上。爬上村前的崖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转头来,再望一眼泉子河。象是心有灵犀一般,小蓓也停下了脚步,回头转望泉子河。我们默默地远望着泉子河,那蜿蜒的身姿绕村而去,在漫天飞雪里一派荒凉。哦,我的泉子河,我梦中的泉子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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